[女人篇] ——走出小街的苓子 作者:南国嘉木


 

[女人篇]


  走出小街的苓子


    苓子真正是一位市井出生的女人,她从蓉城的小街走了出来。

那是大四时,我开始谈恋爱,有了男朋友。有一天男友来约我出去玩,和他的朋友聚会。在那里他的一位老朋友晔哥据说是某校中文系头号才子,带来了自己的女友苓子。

苓子出场,让人眼睛一亮,她肤色比一般成都女孩稍深,大眼睛高鼻梁小嘴瓜子脸,高挑苗条的身段,看哪儿都标准,即使以后过了20年再看她,依然还是美女。

记得那天她穿了件红色外套,一头漆黑长发束成马尾挂在脑后。恋爱中的青春女孩本来就美丽,何况苓子。只见她略带羞涩,大大的眼睛灵动溢彩,温顺如小鸟般在侃侃而谈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晔哥身后亦步亦趋,带着一脸仰慕,洋溢着爱的幸福,那可爱的模样足以让晔哥的朋友羡慕煞,也让晔哥虚荣够。

就这样认识了苓子。

小时侯的苓子的家按成都话讲是住的铺板屋,吃的挑挑水。

那时成都的城市贫民大都在这样的小街上住,铺板屋的大门是一条条木板,可以一块块卸开堆在一角,也可以就打开中间可以折叠的窄窄两扇。屋里漆黑狭窄,一大家人挤在有一两个隔断的铺着水泥地面的房间,加上一间低矮的通常是给长大的女儿住的小阁楼的邻街老屋里。

挑挑水是指每条街有一处自来水管,全街人每天早上或傍晚在那里排队挑水回家,家里往往有两只约7、8岁小孩高的大水缸,挑满后一家大小一天的洗洗涮涮吃吃喝喝就都是这两缸水了,那时水便宜,两缸4挑水好象也就4毛钱。

挑水的大都是家里的半大孩子,苓子有一个姐姐两个哥哥轮着挑水,直到她上高中哥哥姐姐都走才轮到她挑一段时间。

小街的住户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小街的居民生活清苦、琐碎,小街嘈杂、喧嚷然而却不乏家庭温馨,邻里和睦。那时的小街户户房门几乎不用上锁,因为人们大都世代生活在这里,邻里之间太熟,没有秘密没有隐私也没有什么可偷的值钱物件。小街大都遮蔽在浓浓的槐树、梧桐树阴下,那时蓉城天空比现在清澈,能常常看见阳光和蓝天;那时小街很窄,没有汽车通过,有自行车的家庭就是有钱了。只要不下雨,人们的活动几乎都在户外。

夏天傍晚时,家家门口摆着小木桌和竹椅竹凳和简单的饭菜,并且互通有无。饭后,下棋的、打牌的、拉二胡的、唱小调的、摆龙门阵的、带孩子的、织毛衣的、纳鞋底。。。的男人和女人们一堆堆地聚在一起,也常有吵架的,打架的劝架的;男孩们拿着木棒竹棍做的假枪跑来跑去,也有转陀螺,拉响簧,打玻璃弹子,玩纸烟盒的;女孩大都在跳橡皮筋、跳房子、办姑姑宴。

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四大古典名著在蓉城小街上几乎无人不知,那是被当着龙门阵在街边、在茶馆里一集集摆出来的。通常每条小街上都有一两个文化人,或许是小学教师,或许是银行职员或许什么也不是就是喜欢写写画画读书摆故事的。

小街的男人们大都很知足,他们凭着力气养活着一大家人,他们勤劳节俭;小街的女人们也很知足,她们的心里几乎就只有丈夫、孩子和家,她们常在一起攀比谁家的男人好、娃娃好,好象从来没想过自己该如何,她们不停干活却有时带着一种神态上的庸懒。

小街的男人和女人也不太知足,常常听见他们叫骂自己的孩子:好生做作业了,你也给妈老汉儿长点出息嘛!二天长大了妈老汉儿也沾点光住盘楼房、坐盘火车嘛!

于是就有出过门的,见过点世面的男人扯起圈子摆起外面世界的龙门阵来,听众里边就有许多睁着亮闪闪眼睛充满好奇和向往神色的小男娃小女娃。

苓子就是这小街里跳皮筋跳房子爱听龙门阵的小女娃中的一个。

苓子是家里唯一考上大学的孩子,70年代中期毕业的苓子因为是家里老小而没下乡。78年考上大学中文系,成了文革恢复高考的第一届大学生。

小时黑黑瘦瘦的苓子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竟然出落成这样美丽的女孩,她是学校中文系77级公认的几大美女之一。

小街里走出来的苓子,聪明伶俐,美丽又有些虚荣,算得上灵牙利齿但又不失温顺善良。她把自己打扮虽不够雅致也还活泼可爱。小街里出来的苓子知识比较窄,比较浅,在才子才女如云的77级中文系,她觉得有压力也有些须自卑。但她聪明好学,好奇好问,竟也取的不错的成绩,她还是文体活动积极分子。

和苓子接触多了,发现比我大一岁的苓子社会经验比我丰富得多,至少她知道怎样做一个女孩子该做的事。和晔哥恋爱后,她常常去为晔哥洗衣服,做好汤好菜请晔哥吃,把晔哥照顾得无微不至,让从小历经坎坷的晔哥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了来自异性的温暖和爱。另一方面,苓子懂得要尽量的充实自己,因为这样才能配得上才子晔哥,苓子不是那种愿意只给别人做花瓶的女人。好强的苓子学习更加刻苦,如饥似渴的读了许多书。很快,苓子除了成绩不错,在聚会时原本就灵牙利齿的她也能和晔哥的朋友们一起侃侃而谈了。

苓子还有很可爱的一面就是她总是能发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美好的事物并发出由衷的感叹。比如一朵小小的路边野花开了,一颗小小的露珠从树叶上掉了下来;又比如朋友对她的一个小小的善意帮助,在花园里玩耍的不认识的孩子给她不经意的一个灿烂笑容,散步的老人给她一个不经意的慈爱眼神都能激起她的感动,她总是把这些感动化作对生活的热爱和追求也回报给她周围的人们。

苓子很难得的是她能真心欣赏她周围无论同性还是异性朋友的优点,还能很自然的表达出来,常常听到她在赞扬某人这方面那方面的优点,带着满脸的倾佩之情。每次见到苓子,她那从心底发出的喜悦总是让人心里热乎乎的。

苓子也能让人感到她的体贴和善解人意,这样便有了许多的朋友,大家都很喜欢她,当然晔哥也非常爱她。

大学一毕业苓子和晔哥就结婚了,晔哥是当年老三届里最小一届初中生,苓子是小三届的82年毕业时也都算晚婚了。婚礼我们都去参加了,苓子和晔哥也真算得上郎才女貌的一对了,朋友们为他们送上由衷的祝福。

婚后那些年,苓子在家里由一位幸福的妻子再成为一位美丽小女孩的幸福妈妈,她有着小街女人的传统总是把丈夫和孩子放在首位,整天忙忙碌碌做家事。

然而年轻精力充沛勤奋努力使她在工作中也有不凡表现,她在报社做编辑,也在电视台兼职,在媒体常常能看见苓子的名字出现,有时在路上和苓子不期而遇,她总是带着灿烂笑容匆匆告诉我:做采访,约的时间快到了!又匆匆离去,那时苓子的脚步匆匆的身影真是充满了活力。

我曾亲眼见过苓子和电视摄制组的人进行采访的场面,工作时的苓子在一群背着摄像设备穿工作服的男士中显得利落干练靓丽。

晔哥也确实优秀,毕业后在先上海某名牌大学获得了硕士学位,又最早下海经商成为老板。

80年代末,晔哥成了本城最早的有车族,90年代初挚爱妻子的晔哥送给苓子一辆女士一般不爱开的切诺基四轮驱动的越野车,苓子和车成了本城第一代香车美女。

这下苓子更有效率了,上下班,接送孩子,购物,郊游,忙得不亦乐乎。有一阵,苓子在报纸上的爱车族专栏里用笔名连载:《开越野车的女人》,她用一颗善于发现美的细腻的心和清新活泼的笔调描写了在阳光下、在雨中、在城市、在郊外原野开越野车的各种感觉感受和所见所闻,在当时本来由男性一统天下的专栏里掀起大波,许多热心的读者打电话写信到报社询问作者是谁,还有男士们写稿谈读后感,更有一位男士写了一篇“寻找苓子”把这追星热推进高潮。

苓子也参加各种社交活动,也出入高档酒吧、茶楼、餐厅,这时的小街女孩苓子已经成功的将自己变成了中产阶级的职业女性。

晔哥是具有冒险精神和有远见的人,90年代上半期他决定倾其全部资产并筹一部分资投进一风险很大但也很具吸引力的项目。为此,对目前生活已经很知足的一向温顺的苓子和晔哥开始有了激烈的争吵。她不明白晔哥在想什么,现在的日子和以前相比真的是上了天堂了,住上了楼房、还有了车、有了钱。。。以前做梦也没有想到事现在都有了,人怎么就这样不知足啊!她害怕、她担心,她觉得一切都好过了头,没准那天一切都没有了。晔哥为苓子和女儿留下足够过一辈子日子的钱,只身去南方沿海城市再次创业去了。

那时晔哥常常奔忙于蓉城和沿海之间,每个月总能回家看看。苓子尽管仍然要吵,但总是在晔哥在或不在的时候把家弄的温馨舒适。一个职业女性自己带着一个孩子,虽然有时她妈妈也帮她一下,但家里姊妹里比苓子更需要操心的还有的是。因为害怕晔哥万一失败,苓子非常节俭,从不乱花一分钱,也不愿意请保姆,但她接济起家人来却常常出手大方。苓子开始觉得累了。

那时常在外地奔忙的我好久不见苓子了,这年春节前回蓉和苓子约了乘她的车一起出去遛遛。接近中年的苓子看起来脸色疲惫缺乏光泽,有了点皱纹有了些沧桑,那充满蓬勃朝气的青春玉女形象在苓子的一颦一笑中只依稀可见,然而一聊起来苓子便两眼闪光,活泼的本性依然。

在车上,两人无边际的闲聊,忽然苓子说:“问你一个问题,不要思考,把第一个念头一口说出来。”我说好的,问吧!

苓子问:“你认为女人应该干得好还是嫁得好!”“嫁得好!”我脱口而出,两人都笑起来了。

苓子说,很奇怪,我们在电视台做了个谈话节目,请的大都是本市事业有成、给人以女强人形象的女人,问到这个问题时几乎都象你一样脱口而出的是同一个答案:嫁得好!

“可能是这个年代都活得太累了吧?”我说。

“怎么才算嫁得好呢?”苓子问。

“至少,风吹日晒有人能为你撑起把伞,天塌下来有人为你顶着一大块,这就算不错吧?”其实我对这个问题也觉茫然,只觉得这是一个女人的最起码的小小奢望。

不过我想,如果是十年前问这个话题,无论是我、苓子还是那些被苓子采访的成功女士可能回答的都是与现在相反的答案。

苓子若有所思。然后缓缓地对我说:晔哥他一心都在事业上,也有一些办公室绯闻,男人嘛。不过,我感觉得到,每当我呼唤他的时候,我希望中的晔哥,从前的晔哥他总是能够出现,我知足了。

说完,苓子的眼眶湿了。

又是好久没见苓子。晔哥再一次成功了,这次的成功使晔哥成为国内最具有潜力的某高新技术行业的知名人士,他在那座有着著名的东方明珠的城市的最好口岸,最能体现身份与地位的高档酒店里买了写字间做公司的办公室。

他也为家里在蓉城买了跃层式带屋顶花园的电梯公寓,苓子已经辞去了电视台的工作,只在报社做一版面编辑,她把家里布置得富丽堂皇,常常把家人朋友接到家里聊天玩麻将。

这时苓子没有多少的担心和害怕了,她也觉得很累了,她想好好歇歇,也有条件歇歇了。她开始把心思逐渐地、全部地移到家里,移到丈夫和渐渐长大的女儿身上。这时的苓子或许已经觉得奋斗到了一位小街女娃梦想中的最高境界,唯一不足的是晔哥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

苓子依然节俭,不太讲究衣着,却把女儿打扮得很漂亮,让丈夫衣冠楚楚,随着事业的成功而发福起来的晔哥进入中年后反而很有风度了,也让苓子一天天觉得陌生了。接着苓子所在的报社垮了,苓子索性回家做了全职太太。

苓子生活便悠闲了,女儿在市里最好的中学住校,晔哥常年在南方的公司里忙碌,办公室绯闻时时传来但并不影响他依然顾家、顾念苓子和女儿。苓子觉得空虚便加入了成天打麻将的有闲太太的行列。

那是90年代末回到蓉城不久我和苓子联系,她邀请我去她家玩。在她的高层“豪宅”里我见到的苓子让人惊讶,美丽的大眼睛带着深深地忧郁,带着熬夜打麻将留下的黑眼圈,疲倦庸懒不修边幅,脸上也显得沧桑。那位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女孩苓子已经不见了踪影。

苓子说:我真的觉得很失落,很空虚,我不明白难道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说苓子,你失去你自己了,你知道当初我们公司的小女孩们多崇拜你啊!你怎么能不工作呢?

这时我的脑海里浮现的尽是在工作中的苓子那利落干练靓丽的形象,我想不知这时的晔哥在苓子呼唤他时出现的还是苓子所希望的那个晔哥吗?

苓子说:知道吗?小时侯我家里很穷很苦,我妈妈无论自己吃多少苦都让我爸爸每天出门时体体面面,让我们兄妹出门时干干净净整整齐齐,我看着妈妈和周围的邻居妈妈天天都这样做,做了一辈子,她们苦,可是她们幸福。我也想这样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而且我们不苦了,什么都有了,可是我怎么就觉得不快乐呢?

苓子的眼睛望着遥远的地方,是又看到那热闹嘈杂琐碎然而温馨幸福的童年小街了吧?蓉城市容近几年大变了,苓子的小街和老屋早就被拆除由宽阔明亮的多车道大街和高楼大厦取代了。

我说:苓子,时代不同了,你和你妈妈也完全不同了。还是出来工作吧!

后来有一天,接到苓子电话,声调活泼快乐。她说:我到一所大学做外聘中文教师了,每周课不多,学校在郊区,我每周开车去两次。不多说了,我好久没摸书了,要好好准备准备。

听着电话里苓子的声音,我感到开越野车的美丽女人苓子似乎又回来了。

 

                                                                         200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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