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剪毛·宰羊·羊肉 作者:邢奇


 

 剪毛

牧业队中,放羊各自为之,剪毛却需集中。

我牧场卖羊毛岁入数十上百万元,为常年主要收入之一。羊毛丰厚,入夏其热可知,日久或可自行脱落,若不及时剪毛,即蒙损失。

剪毛并非全用剪子,我牧场有三种羊:本地绵羊(乌珠穆沁羊),改良羊和山羊。本地羊平均每只可出毛四斤左右,毛粗,只可制毡,有些羊新毛方生,旧毛即脱,剪毛时,用手一抓,如脱皮袄,顿时形如裸鸡,貌甚滑稽,此种羊无须动剪。然大半本地羊脱毛并非如此痛快,还是要用剪刀。改良羊毛较本地羊细,可以制毛线,因而卖价也高,卖羊毛时改良羊倍得青睐,平时吃肉牧民却喜食本地羊,缘本地羊之肉味胜改良羊多矣。改良羊之毛不会自行脱落,必须用剪。山羊则用铁挠子挠绒,其绒为毛纺高级原料,一只山羊只出绒几两,羊绒单价数倍于羊毛,可谓稀为贵。

剪毛之圈,先栽木柱,再围以铁栅,圈口即剪毛操作处。先轰羊进圈,再择羊而剪,羊将圈口圈中草皮踏光,地皆起沙,羊东奔西窜,拥来挤去,沙尘飞扬,呛人迷眼。羊一受惊,即吓得排粪排尿,夏日粪稀,若一下雨,圈中即成泥坑粪坑,又泞又滑。人多着高筒胶靴,抓羊追跑,时常滑跌。拽羊之法,乃抓其一只后腿,使其三足倒行出圈。到圈外后,从侧面抄腿一翻,羊即侧倒于地。捆羊只捆三足,前二后一,两手执绳相对一翻,即成一扣,此即内地所谓猪蹄扣也,捆好后,越挣越牢。此扣虽简单,知青却久学未谙,捆之费时,蹬开却快,羊蹄踢蹬起不少沙土,下风头牧民妇女都掩面喊“窝拉嘛(惊叹语)”。

羊之换毛,是以新毛顶出旧毛,新毛于旧毛与羊体之间形成一夹层。剪毛即在夹层行剪,在圈中拽羊时,皆先在羊背拨毛查看,若有夹层始拽出,此次未拽,更待下次。各群剪毛,分日轮番进圈,轮过几次,方可完成剪毛。瘦弱之羊,新毛不生,旧毛也不易脱,至剪毛后期犹披厚毛,颇显眼。瘦弱羊夹层很薄,只能以剪尖探剪,一不留神,便伤及皮肤,夏日多蝇,专在伤口下蛆。

最初剪毛时,知青皆叹手生,在羊身上留下不少“眼睛”,后来居然也都能手下生风了。

剪毛正值盛夏,骄阳暴晒,羊毛之油汗,羊腿之粪泥,皆腻在手上,脸上淌汗,一抹便是花脸。天虽热,莫盼来风,风起尘来,眼迷毛飞,又是一番狼狈。剪毛颇见蹲功,一日下来,两膝酸疼。白日剪毛,晚上仍要下夜,夏日草原,总是满弦。

犹记插队第一夏,知青未参加剪毛,整个夏天皆在包中高谈阔论,有议论天下大事者,有提议以石块在河边断壁上垒出天安门造型者,谈论时,毡包围毡撩开,以透凉风,牧场规矩,剪毛在放牧之外另计工分,知青隔蒙古包围栅遥望牧民在烈日下剪毛,反笑其为工分挣命,全是钱串子脑袋,并以此笑反衬自身纯洁,毫不计私利。惟知青后来拿起剪刀体味此中辛苦时,才渐渐告别奢谈,脚步才开始坚实起来。

 

 宰羊

当年插队,从北京乘大轿车出发,一直开到牧场。牧场为感谢司机,特赠肥羊,当场现宰。

屠宰场即在场部小学校教室里。此乃我生平第一次目睹屠牲,隔窗只见杀手皆是青年牧民。为欢迎知青,这些牧民特地从队里赶来,此刻正值隆冬,皆着皮袍,为宰羊利索,个个袒脱右臂,如同藏族,看来真是要“露一手”。却见一拳揣去,几乎剥去半张羊皮,除蹄去首,掏出五脏,夺魁者仅用八分钟。司机每人两只,兴高采烈,载运而归。谁知路过旗里,都被卡下____那时全国供肉紧张,北京尚用肉票,羊肉概不准外流也。

牧业队生活,一切皆出己手。知青下队后,无不用心学习宰羊。我队某知青乃医家子弟,特按解剖图绘法画出大卸八块图,以期游刃有余。

此地宰羊之法,乃先将羊按倒,使其肚皮朝上。

左手攥住两只前蹄,右腿压住羊右后腿,右手执刀将羊腹部划开,刀口不可太深,以免划破肠肚,秽物出来,造成污染,刀口亦不可太长,能伸进手即可。待右手伸进羊腹腔后,需用指甲抠破横隔膜,将手指探入胸腔,顺脊椎而摸,动脉有筷子般粗细,手指一勾,血即勃勃流入胸腔。抽出血手,迅速捂其口鼻。若不捂住,羊临终倒吸气,会使羊胃气鼓,给开膛造成不便。此时只见其瞳孔由黑变兰,渐渐放大,这才松手,羊吁出一口长气,完结了。此为体内放血法,血若不放出,肉殊难吃。内地则用体外放血法,其用意相同也。

宰羊时,绵羊从始至终,一声不吭,山羊则必会挣蹦。

羊处死后,需趁热剥皮,一凉便不好剥。剥时先用刀自腹部刀口开始,上至颌下,下至尾部,旁通四肢,将皮挑开,然后再用刀将腹部皮肉之间横割出一拳之地,左手拽住皮子边缘,右手攥拳用力去揣。剥皮时,若是冬季,不脱皮袍,袖子必遭油污,脱了又冷。若是夏季,皮才剥下,苍蝇便落下黑黑一层,油手频挥,苍蝇频频起落,羊皮时黑时白,忙得不行。

羊皮剥下后,将腹部横剖,把前腿塞进腹部刀口里,腹腔便被撩开。再将食管自颌下打个结,从胸腔中拽到腹腔,摘掉胆,断掉大肠,把肚肠腰子腹油一并请出,拿到一旁处理。还记得我队一最小知青,最初见到羊肚(胃)时,竟以为是个大肉包,遂以骑马蹲裆之势,双手倒握蒙古刀,呲牙瞪眼,以凶狠姿式向下猛力扎去,旁人不及阻止,却见包中粪汁如喷泉一般射出,险致满脸喷粪。至今想起,还不由得想笑。

腹腔清除,拿出心肺肝脾后,便将肠肚洗好,把羊血加盐加面粉灌入,知青谓之血肠、血包,可与手扒肉一同煮食,如在其中塞入一些肠油,滋味更佳。

宰羊至此,如为冬贮,将胴体对折即完事大吉,若非冬贮,则还真要大卸八块了。

忆自刚从北京出发时,一女知青被汽车门划破手指,鲜血流出,此知青见血当场晕倒,此在医学上听说叫作晕血。岂意到了牧场,后来此位居然也能从事宰羊这种血腥作业了。从京城到牧场,不止两千里,不可谓不远,然其遥远程度,未必远过于晕血到宰羊也。

 

 羊肉

乌珠穆沁羊乃内蒙名产,名扬天下,绝对不膻。北京旧谚曰:“涮肉何处嫩,要属东来顺”,东来顺之羊,即此羊也。肉是肉,油是油,红白分明,食之不腻。其尾大,甚者如盆,内皆胶质脂肪,所谓羊脂玉者,即以此取喻也,其作用类似驼峰,贮存营养,以供冬耗。此尾不同于一般羊油,有嚼劲,煮食味甚美,牧民以其为上上品。

犹记当年,连日秋雨后,牛粪尽湿,乃驱牛车割运荆条,在包外掘地灶安锅。归牧后造炊,将羊肉片切得一大案板,猛火宽油,化点酱油膏,再放点醋精,刷刷一炒,哇!味道好极了。

炒肉味道虽佳,本地牧民食谱中却绝无炒字。

宰羊时,牧民只在后腿肉厚处割取些许,留做包子馅,其余则连肉带骨一并煮食。知青宰羊,骨上留肉就要少得多。然不论留肉多少,此种煮肉之法统被叫作煮手扒肉。

此地牧民煮手扒肉,方法简单。一口大锅,肉水放满,加两把大盐,便可开煮。知青则稍复杂一些,要放些佐料,一般只加花椒大料,若能以酱油膏代替大盐,即是改善。牧民煮法偏嫩,吃时尚带血丝。知青则不然,必熟而后食。

羊分公母,公羊肉臊膻不可食,而一经阉为羯羊(牧区称为羯子),滋味却远胜母羊。俗话说:“秋天羊肉赛人参”,羊肉肉质以秋季为上。

依吃法不同,取部位时各有选择。若炒菜做馅,则后腿、里脊、外脊,以其肉中无筋络,若煮手扒肉,则羊尾、胸脯三叉骨为最最上品。羊尾本文开首即已说到,此胸脯三叉骨,知青呼其为胸叉,胸叉皮肉紧连,宰羊时,以手揣不能剥下胸叉之皮,只能用刀割下。骨上肉厚寸许,红白分层,红薄白厚,白者似肉非肉,似油非油,颇多胶质,滋味独特。牧民煮手扒肉,自大锅中拣出,即分两盆。一盆盛羊尾、胸叉、肋骨、前后腿,此为上品,另一盆盛脊椎、脖子、血肠、羊肚,此为下品。上品必待户主及男劳力吃过一轮,方才轮到妇女,无论包中民主空气如何,皆是如此。

盖包中放牧,男主外,女主内,出外风霜惨烈,营养应优先保证,此与内地之男尊女卑,内涵未必一致也。牧业队中,每逢夏秋集中劳动,如给羊药浴之类,往往套几只大羯子现宰现吃,不待肉煮熟,大家便一拥而上,此时便不讲男女谁先谁后,都要一齐吃个满嘴流油了。

牧民吃手扒肉,一律用蒙古刀或电工刀,左手执肉,右手拇指按肉,余指执刀直接向口中削食。刀刃距口之近,令人捏汗,然彼却从容自如,此亦其自幼家传也。知青吃手扒肉,大半以牙撕啃,即便用刀,也是刀刃向外,绝不敢对口而削也。

到牧场不久,牧场改为兵团。一唐山兵团战士,初见手扒肉,不知就里,抢到一只羊小腿,上口便吞。羊小腿筋络颇多,不易煮烂,第一口吞得过大,卡在喉咙里,两眼翻白,晕厥过去。

众皆惊呆,想用手去掏,又恐其昏迷中会将手指咬下,一时束手无策,忙乱许久。后幸有一大车老板用筷子撬住牙关,夹出筋肉囫囵的一大团,这才喉喽一声,缓了过来。说来也难怪,那时之唐山,连豆腐都缺,一见羊肉,焉能不猛。

当年我牧场某知青,插队前乃少白头,插队未几年,白发尽乌。后转去湖北,前几年又见到他,已是头白如雪。其原因,非有它故,只缘断了羊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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