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年》节选——想当初(四) 作者:邢奇


 

《华年》节选——
 


    想当初(四)


  (15)


    到草原的头一二年里,走夜道迷路是常事。夜幕一降,白天的近景、远景都没有了。即使能看见山,也是没有层次,而且仿佛变得非常矮。有月亮还好,没有月亮就没东西可参照,连老牧民都要迷路呢。那时,我听说走夜道应该参照星星,结果,冬天有一回我出门开会时回头看了看包上方的一颗亮星星,回来照准一走,转了大半夜,才撞上了营子,得以睡了小半宿。后来,我才知道,星星每夜都在转,这就是所谓“斗转星移”,只有北极星是不变的,而我那次参照的并不是北极星。

某年夏天有一个四和尚在一个无星无月的风天里下羊夜,因为蚊子多,羊不断移动,圈着圈着,已经离开了包,既不知包在哪里,也不能离羊去找──恐怕能找着包回来又找不着羊了,只好大呼“米尼格勒 哈白那(蒙语:我的 家 在哪儿)”。于是这事就成了一个笑柄。

一年冬天,在放牧点,天黑后几个人聊着天,要喝茶,没水了。一个四和尚去打,结果半个钟头也不见回来,包里的人又吆喝,又打手电,才把他从远方召唤回来。只见他手里提着半桶冰──那本来是一桶水,边走边洒,边走边冻,洒了半桶,还剩的半桶水都冻到底了。其实,井并不远。四和尚有时到近处去,回来时为了面子关系,还不好意思喊,怕同包的笑话他爱转向,想充能耐又确实心里打鼓。往往走出一段后,就捏着嗓子学狼叫,以期引起各家的狗叫,等听到狗叫了,定了定神,知道了各家的位置,才一蹦子跑回家。回到包里也许还要说:“今天狼闹得真凶。”

有一回,天亮要搬家,一个四和尚包里车少、东西多,昨天已和近邻商量好,让人家带拉一袋面。天还没亮,扛着一袋面就奔人家去了,方向偏了。坡坡坎坎的,包里打手电他也看不见;有风,他在上风头,也听不见喊声。结果是一条道走到明,天亮了才看出是在哪儿,腰酸了好几天──怎么能不酸呢,一袋面在肩上哪!


    诗曰:

        天亮要把家搬,车少实在为难。

        近邻新添车一辆,昨天答应分担。

        五更面袋在肩,天黑方向走偏。

        走到天亮看见包,揉腰一劲说冤。

 

  (16)


            放牧多年,都患关节炎。

        没有粪烧包中寒,包顶穗穗霜悬。

        皮、毡加在上边,负重才能安眠。

        却觉脚下还不暖,请人压上案板。


    草原的冬天特别长也特别冷,尤其当蒙古包已经破旧,又缺粪烧的时候,人就特别凄惨。有时牛粪只够引火。接连的白毛风把营盘上的羊粪球弄得又是雪又是末,羊瘦,粪又小又没油,添进炉子里光冒烟。做饭的时候只好续上一些牛粪,使计划只用来早晨引火的牛粪提前烧完了。等饭做完了,仍旧是羊粪沤着烟,包里又冷下来。烟里尽是水气,包顶上便结了霜,毡毛上嘟噜着霜穗,四和尚开玩笑地称蒙古包为水晶宫。晚上点灯,灯得放在炉子旁暖着,要不煤油灯不亮,羊油灯干脆就凝了不着。有时非常冷,煤油瓶子放在靠门的地方,就会凝成冰状,得化开才能倒出来。睡觉的时候,尽量多压东西,一条被子、两件得勒还嫌冷,有时再加上块破毡子,后来成了习惯,身上不重就睡不着。有时来人了,不够盖的,便案板、半口袋粮食往上压。人用棉袄蒙着头,鼻子里的暖气在头外边的棉袄、得勒上结着霜。四和尚是轮流早起的,谁下夜谁就早起,先起的滋味可难受了,非常不愿意起。毡疙瘩一夜冻成了冰疙瘩,往里一伸脚,脚底下像火烫着一样。毡疙瘩一冻硬得像铁一样,非常挤脚,必须用脚温把它焐开。于是早上刚开始走路的时候,总是步履蹒跚。下夜的起来,头一件事就是生火,火生起来,包里有了暖意,炉子上方顶毡上的霜开始化成水珠,顺着陶那棍流了,这时另一个人才起来,迅速穿上衣服,蹲在火旁烤他的毡疙瘩。如果白天天气晴朗,比较暖和,人就非常高兴,出门看着瓦蓝瓦蓝的天空,平常由于天气不好而隐没的远山都一叠叠显现出来,无风无云。这时四和尚就非常非常感激老天爷的开恩。


    诗曰:

        天亮了,缩头又探脑。

        数数数了真不少,几次想起决心小,我再把牙咬。

        骂声鸟,毡靴太冰脚。

        别忙收拾和打扫,先要生火烤一烤,粪是宝中宝。

        粪太缺,烤火要节约。

        天上无云风声歇,门前雪山现数叠,谢谢老天爷。

 

   (17)


    羊肉饺子是很好吃的,羊肉包子也不错,谁不爱吃呢? 只是因为做馅很麻烦,尤其是冬天,肉是冻的,又得化,又得切,又得剁包里的事很多,哪有那么多时间呢? 所以,四和尚们不常吃馅。后来,一位四和尚发明出一种快捷的办法:冻肉不必化开,用木工刨子一刨,薄薄的冻肉片一化就成了细细的馅。于是,四和尚们皆大欢喜,各包迅速推广。这方法的确是很高明的,但冬季肉食都是十一月宰,那时羊膘最肥,十一月过后,天寒草枯,羊所摄营养渐少,以内耗抵寒,逐日掉膘,就无人再宰羊了。初冬宰下的羊是要存起来吃一冬的,整整五个月还挂零,知青包这样大刨其馅,肉可就顶不住吃了。诗曰 :

       肉片纷飞, 小G 热汗挥。

       发明做馅新方法: 冻肉可用刨子推。

       包子饺子进嘴,各包伙食真美。

       不到半冬肉告吹,大家一齐喊亏。

 

   (18)


            老F悲,接到通知眼发黑。

        老F愁,放羊的日子没有头。

        老F喜,队部请他当管理。

        老F乐:“刷的不止我一个。”


    老F,瘦瘦的,很没有精神。第一年夏天,有一次下暴雨,包里突然见他从羊群回来了。他哭丧着脸说:“赶快追羊去吧,我的腿僵了,上不去马了”──原来他是牵着马走回来的。他们包的人赶紧来追羊,羊却早已混到别人群里去了。后来,他索性和同包的提出要专职下夜,同包的条件是中午回包加餐一顿──我们放羊中午是从来不回包吃饭的。于是同包的天天放羊,每到中午,他们的羊群总是离家很近。老F做好了午饭,便把一件破红衬衫挑在套马杆上,立在包旁。“升旗喽!”同包的看见了,大喊一声,立刻飞马回家,一边哼着得意的歌。

老F多想离开这里啊,大学招生,他年年报名,年年下第,已经是第三回了,又没考上。四和尚们给他说了不少好话,队里照顾他,让他到队里当保管员,虽然没上成大学,总算比放牧强多啦。

 

   (19)


    有一天,一个四和尚绘声绘色地表演了小D在供销社受窘的事:

风闻供销社来了不少样吃的,大家云集而来。轮到小D买了,他点了这样要那样,每样刚称完,趁着售货员没包好,他总要先抓出一些来,自己吃着,还频频让给旁边的人。因此遭到了售货员的不断呵斥,但他满不在乎。眼看柜台上称出了五六包,该算钱了。小D大模大样地把手伸进怀里。没有,只好再探深一些。小D的得勒上新接了个翻袖头,很粗,不得已,解开顶扣,再往里伸,还没有。“可能是转到腰后边了吧。”小D使劲把手伸向后腰,这个动作,迫使他来了个大大的弯腰。居然还没有。旁边有人劝他脱了得勒找。可是,诸位,小D向来爱光膀子穿得勒,这个建议可不能采纳。不知是急的,还是掏钱使劲使的,小D的头上冒出汗来了。他故作镇静,从刚买的烟里抽出一支,在人群里找人借火。由于小D没算钱就吃,售货员早已对他不满,这时不断用话敲打,催促着小D,别人也不能买,一屋子人都盯着他,逼得他抓耳挠腮,无地自容。在他手足无措地盲目抓挠中,无意将手伸进放在柜台上的手套里,“唉哟,在这儿哪!”小D简直喜出望外,要不是得勒沉,他一定能跳得很高。“来,再买他几样!”

“哈哈哈!!”大家听罢全笑了。“给他来首诗,就按《红楼梦》里‘悲愁喜乐’的格式写。”于是,好事者们凑成了这样一首:


            小D悲,人家要钱一劲催。

        小D愁,找钱急得汗满头。

        小D喜,原来钱在手套里。

        小D乐,总算出了供销社。

 

   (20)


    四和尚们很爱神聊,只要得到了聚在一起的机会,就眉飞色舞地聊个不停。一天晚上,小R包里来了一个别的包的四和尚,春天要在井上饮羊,这个四和尚包的井水位下降,水车的铁链不够长了,他是来问有没有多余的铁链的,离着远,今晚就住在小R包。包里原有三人,添上一人就显得热闹多了,此时焉能不聊。一说起铁链,小R就联想起一个北京的传说,便给他们讲起来:

小R在北京时,住在北新桥,北新桥有口深井,铁链非常之长。日本侵华时期缺铁,要取这根铁链,倒了一天,还没倒完,井里忽然隆隆作响,原来井里镇着一条孽龙,铁链倒完孽龙就会出井,却见云头之上关帝显圣,而且武穆真君岳飞也前来助战……小R说得兴高采烈,做出舞刀弄枪的样子,本来都是躺着的──在蒙古包里,人不是坐着就是躺着──他这么一舞弄,脚下不由得便是一踢。这一脚正中油灯,灯一下灭了,听的人顿时惊呼起来。诗曰:


        油灯半暗, 小R 在扯淡:

        北新桥里倒铁链, 岳飞真灵再现。

        连说带表演, 仿佛亲眼见。

        脚丫飞处灯一闪, 顿时一片惊叹。


 
 满都宝力格牧场的知青马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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