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省亲实录(二):清 作者:老例


没想是在省城见到清。从俏的电话中得知清在省城的电话号码,当即联络上她。清在电话那头大呼小叫的,要我们尽快去找她。清是当年我们知青组副组长,也是大队知青文艺宣传队的第一女主角,扮演过白毛女、阿庆嫂、柯湘、边疆女民兵连连长等,离开农村那年十九岁,从那后整整二十五年了,我们再没见过面。清原是被招工到县氮肥厂,说是见厂前景不妙,于三年前与老公一起办理停薪留职到省城经营一个文具商店。
  我正携妻儿在市中心商业广场像没头苍蝇般瞎转着寻找清,清出现了。当她举起右手,往后一扬,再重重拍在我的肩膀上时,我找到了感觉。这正是清当年的习惯动作:举起右手往后一扬,透着青春活泼纯真直率;但那重重的一拍,却又多了几许江湖豪气率性不羁。眼前的清,穿着一件太空褛,没扣,敞开着,面容上多了的与其说是岁月的磨痕,不如说是世事的沧桑。
  “看我老了是吧?老例你可是老样子啊!”清一付大咧咧的样子,右手又习惯性地一扬。“哪里哪里,一样一样。”我尴尴尬尬地应对,忙引见妻儿。清自来熟地跟妻儿热闹了好一会后,便将我们引到她的商店。店里只有她一人,“本有一个帮工,正好今天请假了。”“你老公呢?”“他呀?一早就让他送货去了,还没回来,真是的!”我耳边却似乎又响起当年清演“阿庆嫂”时跟“胡传葵”说“阿庆去跑单帮了”的台词。清的商店除了售卖文具类物品外,还兼顾开设一个彩票售卖点,两方面每月纯收入有好几千元,在当地算很不错了。清一边熟练地应付顾客一边跟我们聊她的生意,言谈中毫不掩饰那份满足与自得。正
说着,清的老公回来了。清的老公叫斌,也是知青出身,只不过跟我们在不同公社,很是敦厚老实,打过招呼就站在边上紧搓手,正好有顾客上门,便趁机招呼顾客去了。这时,为儿要“嘘嘘”(小便〕,清给我们引路去厕所。一路上,清不时跟各式商贩打招呼,热情且豪爽。路过一个四川餐馆,手一扬将小老板吆呼过来,扳着小老板的肩膀嘀咕几句,又一拍其肩膀推开,说几句生意兴旺之类的吉利话。这一切都做得那么自然大方,却把我看得一愣一愣的,当年那个青春活泼纯真直率的女知青,跟眼前这个江湖豪气率性不羁的女老板,虽说有内在相通之处,但要将二者衔接、叠合起来,还真不那么容易。到了厕所入口处,发现是要收费的,还没等我掏出钱,清已扬手跟管理员打招呼:“挂我的账!”再回头跟我们说:“我上这边,你们上那边。”说罢径直进了“这边”,我定定神,才领着为儿往“那边”去了。
  从厕所回来,斌说去买些水果招呼我们,没等我们表态便匆匆骑上摩托车走了。我们夸斌真热情能干,清哈哈笑了:“他呀见不得生人,就是要躲开去啊!”这个清啊,还是当年的脾性,心里的话不带拐弯就蹦出来。我说,清你不要欺负斌啊,我要跟斌联合起来争取男女平等,反对女权当道。清又一阵大笑,说老例你这个大男人主义可是进黑名单的了,扮哪根葱呀。妻嘴一撇呼应道,就是就是,在外头总来一付水深火热的猴样,在家整一个南霸天!
  接下来我们谈起清的儿女。清的大女儿今年十九岁,刚中专毕业,目前在“梦之岛”工作。“梦之岛?”“省城最豪华的大型商场!”清甚是骄傲地宣称。儿子嘛才四岁,在学前班呢。一女一子,“好”啊!我们由衷赞道。“清你可是超生游击队呀!”我戏谑地追了一句,话刚出口,被妻从桌子底下踢了一脚。我还没反应过来,清的反应就出来了:“这个儿子嘛,捡的,捡的。”语气诺诺,全无惯常的直率。数日后我们回老家县城,插友“揭发”说了,什么“捡的”?就是“超生”的!超生就超生呗,有什么大不了,不就罚几个钱吗?“你还不了解清吗?这对清来说是违法犯纪的事了啊,她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妻过后一针见血指出。怪不得清那么理不直气不壮的,想起来,这其实也蛮符合清耿直的性格。妻与清才接触不过一个小时,居然就比我还“清楚”清这个性格,女人的敏感,简直不可思议!照这思路想,清离开老家来省城发展,大概不仅是原单位不景气,也还跟这个“捡来”的儿子有关了。不管怎样,我们确实衷心为她和她的儿子及一家祝福。
  大概半个小时吧,斌才回来,买回了满登登五大袋各式水果。我和妻交换了一个诧异的眼光:这个斌啊,真老实得可爱!清当即拍板,决定中午饭她作东,请我们一家。至于斌嘛就在店留守,午饭已交代小四川送上门。斌愉快地承应着,将我们送出店门。清的儿女来不及通知,斌又被令守店,便只有清一人请我们一家吃午饭了。是在清的一个老乡朋友开的餐馆,楼下颇简陋,楼上却蛮雅致的。我们在楼上一角的雅座就餐,清点的都是我们家乡菜肴,真是一解我这离乡二十年的游子的思乡馋。席间,我们谈起插队时的种种人与事,当谈到从省城到我们那插队的柳时,清叫起来:“这个柳啊,那时可害死我了!”那是柳刚到我们那不久,便一厢情愿“喜欢”上清了,也没跟清打个招呼,就四处摆他跟清如何如何。带队干部急了,召清去训了一通。清当即哭了一通,过后找柳骂了一通,这事就这么过去了。“不就是虚影子的‘喜欢’嘛,又没什么实质性的事儿!急什么急呀你?“我调侃清道。”什么呀!我们那时整个知青点都没这种事儿,来个虚影子也不得了啊。”想想确实如此,数日后在老家县城知青聚会时说起这个情形,大伙一致认为是“集体性发育不全”。近年看了不少知青文学,
说当时知青中的男女关系如何自由混乱,真让我们瞠目结舌。我们那里确实“纯净”得邪乎。曾有一次,知青组其他知青都不在(回家探亲或外出开会),就我和清俩人在知青大院住了十多天,居然俩人都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妥,当然什么“异样”事儿也都没发生。当时我在县中学教书的老妈调到县党史办编“革命回忆录”,正在附近大队采访,特地绕到我们队看望我,来到一见这般情形,大惊失色。老妈是清的中学老师,忙以师长身份吩咐清即刻请一个村妹儿来“陪睡”,说是“阶级斗争复杂”(敢情老妈将她儿子当阶级敌人了)。清不解且不愿,说不习惯跟人挤睡,但最终还是“师命难违”,答应请十五妹来“陪睡”。晚饭后我送老妈出公社,路上老妈再次上纲上线批了我一通,要我“严防资产阶级腐朽思想的腐蚀”。(皇天在上,我老例可是二十年之后才见识到“资产阶级”的啊!)当我委委屈屈地回到知青大院时,只见清已跟十五妹快快活活地闹成一团了。我在席间跟清说起了这桩往事,清又哈哈笑了,手又习惯性地一扬,我条件反射地侧开肩膀,清的手却没拍下来。
  之后,我携妻儿回离别二十年的老家县城,因惦记着在省城住院的老爸,只在老家县城住了两天,除了给爷爷奶奶扫墓,便是跟知青聚会了。回到省城后,便又邀清及其一家再次聚餐(当然轮到我们作东了)。可惜时间安排不过来,只能在午餐相聚,故仍见不到清那“捡来”的儿子,但见到了其女儿——活脱脱一个当年的清啊!同样的十九年华、同样的浓眉大眼、同样的丰腴身材、同样的白里透红皮肤,更同样的是,青春活泼纯真直率的性情神态。席间,清的女儿谈她新的工作新的同事,谈得神采飞扬兴致勃勃。看着眼前清的女儿,我脑子浮现的却是十九岁的清、二十五年前的清,心底不时掠过一阵微微的颤栗,暗暗思拊:好在上次跟清第一次重逢没见到她女儿,若相隔二十五年后第一次见面就同时看到清与她女儿,那该是一种何等强烈的沧海桑田的历史冲击与震撼!清入神地倾听女儿的谈话,她注视女儿的眼光,居然那么柔和那么宁静,全无在商业广场跟商贩们打交道那种火辣气儿。我与妻交换了一个眼神,不禁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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