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小学老师 作者:老例



教师节来了,是该写些有关老师的纪念文字。写什么呢?我以前的小学老师和后来的大学老师都很有得写,都应该写,但二者似乎不太好放在一起写,只因前者的情调太灰暗了。还是分开写吧。这里我就只写我小学的老师了。 


                    一、X老师
 

去年底回到阔别二十年的老家,在短短两天内见了不少久别的亲朋好友,而最令我欣慰的是,见到了三十多年来未能谋面的X老师。是在伯父家吃晚饭时,偶然得知X老师就住在附近,迫不及待便去登门拜访。X老师是我小学一年级到四年级的班主任,想起来那时也只是二十多岁的女教师,很美,是端庄仁慈的美。印象里,没跟我们凶过,总是和颜悦色,极有耐心,温温柔柔的样子。她教语文,听她的课很享受,还常能很有创意地教导我们。有段时期,每次上课末尾总留下些时间给我们“讲故事”,而且是讲长篇小说,连续地讲,像“连续剧”般的。记得讲过《小布头遇险记》、《小矿工》等。为了听故事,我们上课就特认真,纪律特好(否则就不能听)。这个形式对我直接的影响,就是让我更爱上了读书爱上了文学。有一次,我们班上一位农村来的女生父母患病,家境甚是艰难,X老师发动我们全班同学捐款,并组织到该同学家帮忙做家务。这事放在当时学雷锋做好事的大背景中看,似乎有些形式主义,但我们确实做得很真挚很自然,对我来说,确实是影响蛮深的一次爱心教育。 

那时的我大概属于乖孩子类,X老师对我似乎特别好,我也似乎没让X老师头疼过。但有一次,是在中午午睡时(全班同学睡在课室的桌子与条凳上),我作为班干部负责巡视。当时我们都特不喜欢这种午睡方式,尤其是男孩子,于是,午睡期间有两位男生偷偷溜出去玩,我睁只眼闭只眼就当没看见。没想X老师得知后,很是严厉地批评了我,放学后还让我留下来训喻了半天。这认真劲,令我印象深刻,也很令我感动。 

文革来了,X老师因“出身不好”首当其冲受到冲击。剪阴阳头、斗争批判、劳动改造等遭遇接二连三。那时她也只是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呀!斗争会我是参加了,也似乎挥拳呼口号,但心里实在没法将X老师视为“阶级敌人”。或许我父母也同样受到冲击吧,我很快就“逍遥”了,或者说是被革命排斥了。这样反倒对X老师的感觉更“好”了。一次在路上遇上,还主动上前打招呼,却一时找不到话题,匆忙间说:“上次的作业做好了,要交吗?”什么时候了,居然还说这样的话?我肯定当时是窘得满脸通红。X老师却认真想了想,说:“先留着,终要交的。”那是我三十多年前跟X老师讲的最后一次话。过后不久,在没有任何预警的情况下,她全家被“扫地出门”回山区老家了。当我得知这消息,头脑中浮现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那作业怎么办? 

文革后,七八年复习高考时,我遇上一道作文模拟试题《当春暖花开的时候》,我第一反映就是:写X老师!那是我已经十一年没见过X老师了,甚至没有她的任何消息。她在哪里?她的处境怎样了?我实在想知道。于是,我在这作文里,写我对X老师的回忆,写我在今日“春暖花开的时候”(文革后)对X老师的思念。虽然是应景作文,但我的感情却是真实且真挚的。没写完,我已泪流满面。我这作文很快被送到地区的文学刊物,当作“小说”发表了。发表时被改了个题目《春蚕》,大概是取意“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我的一位小学同学看到这“小说”,即刻明白我写的是X老师(我在文中用的是化名),也碰巧他跟X老师是同乡,于是,很快就跟X老师取得联系,再跟我接上关系。于是,我便跟X老师通上信了。从信中得知X老师回乡后遭受更大打击、更痛苦的遭遇,但她坚强地活下来了。也重新回到学校(不是我们母校,是山区的学校)当老师。由于我在外地工作,高考后又进了外省大学,之后再出国,越行越远,一直未能跟X老师见上面。 

这次终于能见到X老师了!当握着X老师的手时,我一时间“竟无语凝噎”。X老师也泪眼盈盈了,一再说,见着了见着了。三十多年了,那端庄还在,那仁慈还在,但确实是历尽沧桑的容颜了。三十多年了,多少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纷纷乱乱、叨叨絮絮的话题,却也总纠缠着那三十年前的时光,那三十年来的思念……回来后,我给X老师寄去一本我新出版的学术专著,在扉页上,我端端正正写上:“敬呈X老师--一份迟交的作业”。 


                      二、L老师

L老师是我小学五、六年级的班主任,一位和气慈祥、满头银发的老头子(当时大概是五十多岁吧)。L老师也是教我们语文,但确切地说,他并没有完整地给我们上过课,不是他不愿上,而是不能上--那时正是文革如火如荼进行之际。实际上,L老师刚接任我们班主任就被打倒了,由于他教过林子,林子对他满欣赏,于是虽然L老师没怎样教过我,我也对他有了几分尊敬。一次,我正在往大字报栏贴一批“图文并茂”的漫画(大致是“百丑图”之类),那是我的“杰作”,感觉挺得意的,恰好L老师在附近扫地,便唤他过来,让他欣赏。L老师倒是挺认真看了,也挺认真想了会儿说:“你姐姐学习很好,读过不少书,你也应该多读些书。”我本期待他夸我的,没有,很扫兴。 

不久我成为“黑崽子”受革命冷落了,开始逍遥了好一阵,后又不甘寂寞,于是跟其他四五位“黑崽子”一起拉扯起一个“群众组织”来。其实也没有什么作为,只是跑到其他正儿八经的大组织要些标语上街贴,或者要些传单去撒,过过革命风云的瘾头。没想到,待众多群众组织分化、归类为两大派时,我们的组织被归入其中一大派XXX。不久这XXX派声势越来越盛,对立派XX的人以及其他逍遥游离者都纷纷加入了我们的派别,我为首的组织很快就成为我们学校最大的群众组织(大半学生和过半老师)。但确实是乌合之众,或者说是我们这几个头头根本没有驾驭那么大组织的能力(也根本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开始只是为了自己几个朋友过瘾哪)。分成两大派后的形势发展就是迅速趋向武斗。看这形势,我老爸决定让我们到乡下避风头。临行前的一个晚上,我约了一位同学回学校图书馆“借书”,其实是偷书--图书馆早就被封闭了。我们颇为艰难地从窗口爬进,借助手电光挑选了一批书。我那同学忽然说:“我们不是学校最大的组织吗?干脆公开接管图书馆得了,何必那么辛苦来偷书?”我在黑暗中吃吃笑起来,觉得很滑稽,也不知是觉得我们的偷书行为滑稽还是同学的想法滑稽。当我们抱着书走出校门时,却遇上了L老师。我想我们是很狼狈了,但L老师却似乎没注意我们怀里的书,反而是语无伦次地对我们说:“我是组织的人了,我加入你们了,我也革命了……”我看他真的有点激动了。 

L老师加入我们的组织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一是我们的组织本来就以解放被压迫者为号召,故特多文教单位的人,另外L老师的儿子也是我们大组织XXX的成员。大概当时由于作贼心虚的缘故,我跟L老师多说了几句以后并肩作战干革命之类的训词,L老师亦蛮认真聆听了。昏黄的路灯下,他那头银发特别刺眼。过后,我也没有更深刻思考L老师加入我们组织的重大意义与深远意义。当然这对我们的组织我们的事业是没有什么重大意义深远意义的,但对L老师他本人,确是有我们谁也没有料想到的重大意义深远意义——令人发指亦令人追悔莫及的悲剧意义! 

过后不久,L老师似乎革命意志过早消退了,便也转入农村,当然不是开辟根据地而是跟我这个头头一样避难去了。但厄运却残忍地纠缠上了他——大约半年多后,我省形势大逆转,我所属的XXX派受到全面镇压,在一次乡村扫荡中,L老师不幸被对立派捕获,并被当众活埋了,据说执行人员中就有他的同事——我的体育老师与数学老师。对此,无论是对立派给L老师宣布的罪状还是我们这派的控诉,都有一个共同点——都视L老师是我为头头之一的组织的成员。我惊悸了!我拉扯起来的组织竟然成为L老师受害的陷井,我居然成为自己老师死亡的间接“引路人”! 

三十多年过去了,我眼前还不时飘忽过那一头刺眼的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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