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河·雨·春风 作者:邢奇


 

 

 《老知青聊斋》:


  河

做学生时,幻想探险,不甘平平。插队那年,可以自择方向,以草原一词陌生神秘,遂一眼认定而未择他处。当时同去插队诸人,似我者不在少数。

踏入草原,果然耳目一新。时值冬季,登山四望,雪原莽莽,纵马狂驰,所向无尽,登时心胸开豁,不由大叫畅快。跑过几日几十日,却渐感马蹄所践之地大相仿佛,纵跑到天边也仍旧这般,不禁兴味有减。正在此时,忽闻数百里外有河,便马上又来了情绪。游牧四季轮换草场,夏日方可搬到河边,眼下急切去不得,使我等有足够时间构织憧憬。冬夜漫长,同包知青皆不喜早睡,便经常谈起此河。有人据书上所载,大讲亚马逊河探险,欲仿照其事,驾舟于夏草场,下探河口,上朔其源。又有人又据书上所载,说可仿黄河羊皮筏子模样,自制下河之具,反正牧区不缺羊皮。如此等等,各抒畅想,至于捕鱼捉虾,当然逃不出我等计划,绝对在必为之列。

好不容易挨到夏初,驾起成串牛车,吱吱呀呀,长途迁徙,终于搬到夏草场。才搭好包,便鞭马直向河边,一到跟前,却惊得半晌未能合牙。原来朝思暮想之河,不过是一条细细水流,弯弯曲曲自东而来,注入西边小湖中去。河面之宽,不过数米,策马而涉,水不及马腹,此宽此深,谈何泛舟。搜寻许久,水中未见一鱼一虾,甚至连青蛙也未寻见,惟有几只癞蛤蟆拖着后腿,爬来爬去,极丑极蠢。后来方知,草原冬日极寒,此河甚浅,自然一冻到底,不容鱼虾之存。

此河之小,固足以使知青懊丧,而此河之美,亦足以使知青喜欢,正所谓一码说一码也。一冬一春,知青赶着羊群,走过茫茫一色雪原,又走过茫茫一色枯野,眼中惟是白黄惨淡之色,而此处地势低,水气大,别处牧草才返青寸许,此处已是数寸,单是浓浓绿色,已足使人醉心。河边多花,缀于碧野,小河尽处,自成水泊,早晨水汽浮腾,若戏剧舞台上所布仙境之雾,朝阳一照,满湖浮金泛彩。每年夏季,小河为牧场万千牲畜供饮,河虽细,却永不见干。游牧逐水草而居,若无此水,真不堪设想。蒙语中“郭勒”一词之意,既是“河”,也是“中心点”,则此中原因,便无庸再言。

小河所汇之湖,中为小洲,有水鸟栖焉。湖底烂泥甚厚,入则易陷。一知青欲拾鸟蛋,冒险下湖,脚踩淤泥,觉泥下甚平甚硬,乃闭气俯身抠之。挖得硬土一块,仔细端详,其成分为灰砂所合,疑是人为捣筑。此河之旁乃二次世界大战时期苏军所经之地,至今尚可偶然发现当年所遗弃之弹药刀盔,此知青乃引发奇想,认为此地乃是当年日军屯兵之处,湖底乃是小型秘密机场,昔以灰砂合而夯筑,今则已没于湖水淤泥中矣。此知青说与众知青,无人肯信,皆笑其妄。而我则表示理解:此知青探险之念未息,方才生出此种幻想也。

小河长流不断,而湖之大小无增,本地人皆曰此水远通于北山之下,在山下形成地下湖,更有一老牧民云曾亲见一怪物出没于小湖之中,若牛犊大小,当是地下湖中潜伏之物。我闻此说,常伫立湖旁,盼此怪复出,而终未一睹。噫!昔时探险之心甚盛,若果有怪物,也不枉我当初一片炽心也。

 

  雨

草原夏日,天空澄明洁静,片云飞来,纤毫毕现,带雨之云其下必拖毛须,毛须浓者雨大,疏者雨小,有无阵雨,可望云预知。若在北京,人如潮涌,车如穿梭,尘埃废气,浮空翳目,此即诗家所谓齐州九点烟,所谓十丈软红尘者也,片云飞来,但见囫囵一团而已,边缘甚不清晰,岂会有毛须可观,如此则大都市人眼中即失一景矣。

不惟云象异于都市,草原雨后之虹尤非都市人所能睹见。大草原上,雨霁虹出,彩虹随意而起,潇潇洒洒,形式不拘。有时奇大,横空出世,倘非偌大之草原,绝无偌大之虹拱,所谓气贯长虹者,定是此虹。有时奇近,竟从马前而起,仿佛伸手可及,趋而触之,却又不可得。有时只有半架彩虹,一端插天,一端向地,欲入不入,两端虚浮。有时数道同出,或遥相起笔,东涂西抹,俱成奇彩,或上下相叠,成同心之弧,两重者最多见,也偶有三重四重者,虹彩居下者实,居上者虚,叠拱之两侧时有短虹旁护,其短常如两竖,不成弧度,若天公抹过长虹之后,尚有余彩,又信手于长虹两侧掭了两笔。草原之虹何以来得如此便捷多样,匮于气象知识,我不能解释,但其与天空洁净有关,当是无疑。

雨之为雨,云象虹影只是旁枝,其正格乃是降水。牧草无不赖雨以存,内蒙自东向西,雨量渐减,草亦随之渐稀。我牧场所处位置,在内蒙中部偏东,年降水量四五百毫米左右,水草丰美,为草原之佳处。雨于牧业,缺之不可,过则成灾。

雨后,草地上积成水泡子,牲畜得以就饮,若值旱年,中小水泡子皆干,大片草场即废置。有时霪雨连日,平地饱和,一踩即出水,羊蹄间有一小孔,久浸易发炎,且羊蹄泡软,遇刺草也易受伤,群中瘸羊甚多,羊倌皆挥鞭驱羊上山,不敢再下平地。

草原之雨多集中于夏季,同内地一样,也有暴雨、连日雨。暴雨一来,如倾如泼,几无雨线可分,片刻功夫,蒙古包中滴滴嗒嗒多有透漏,而一般之雨,蒙古包并无漏雨之忧。夏草场之小河,平时甚浅,逢连日雨,河水暴涨,人骑马渡河,迈出几步,忽然人马皆没于水中,原来河水已深于想像,骑者拽缰借马力而出,状甚狼狈。某年,一场大雨后,山上挂起瀑布,地上出现平湖,知青之喜泳者大乐。翌年夏季,重到此处,却见湖已干涸,复为草地,不禁扫兴。

雨中放牧颇紧张,一夜豪雨,羊立于羊盘之上不得稍卧,冷得浑身打战,天一放明,撒腿便跑,再也拦截不住,前锋已翻山梁,后尾尚在山脚,离离拉拉,能扯出几里远,可怜几十只瘸羊,一跛一拐,把头点得如同啄米,却总是跟不上群。雨中常有狼出没,羊倌纵马狂奔,前拦后拢,镇日不得下马。有时羊群才剪过毛,通身光裸,受冷雨一激,瘦弱者常至毙命。更有秋冬之际与冬春之际,冷暖交锋,气候无常,逢灾变之日,常先雨后雪,淋湿之后,披一身雪铠,畜命危矣,人命亦危矣。晚秋之雨若大,草入冬含水而冻,犹呈绿色,母羊食之易堕胎,为牧羊之大忌,故冬日羊倌见冰洼必先侦之,若有冻草,即驱羊远避。

知青初放牧时,多无雨衣,下雨洋相纷出。

或披棉袄皮袍,或披毡子,别致者还顶出铝锅。

阵雨尚可在马前一缩,若非阵雨,则必定要策马驰驱,先拢住羊群为要,浑身雨浸,无计回避也。

后知青添置起雨衣,情况方有好转。一知青赶牛车去场部买粮兼买煤油,归来恐煤油污染粮食,便将随身雨衣包裹住煤油壶,到家一看,惨哉,雨衣袖子已脱落下来,原来煤油竟能溶开衣缝,忙将开口缝合,却从此总是渗雨,只好自认晦气。

 

  春风

草原多风,春日尤甚,正雪尽草枯,地裸土干,跑马之地,浑无所碍,风起时,沙飞千里,直搅得天昏地暗,日色暝暝。骑马出牧,如行土浴,七窍无不进沙。下马牵缰,两鞯煽拍,马如添翼。李白有“一风三日吹倒山”之诗,内蒙之山,虽未吹倒,也已吹颓,据地理学家言,山西黄土高原之土厚数十丈,皆是远古自北地吹来,无怪今日内蒙满目山川,率多浑平矮矬也。

每至惊蛰前夜,牧民皆悚然听风,若风声不大,则半月之内天气尚可,若天籁大作,则自惊蛰至春分全无宁日,此甚为灵验。

春风浩荡,一牧民晨起,发现蒙古包旁之棚车不见了,寻思昨晚并无人来借,何以便失,打问邻近几家,个个摇头,此地素无窃车之案,看来要首开记录了。懊恼半日,午后下风头来人过此,云距此二十余里外,荒野中有一无主棚车,孤另另煞是惹眼。失车者忙驱骑往看,正是自家之物,大喜。原来棚车乃迎风摆放,风灌其棚,如同鼓帆,此车遂顺风节节告退,一退再退,不觉二十里开外矣。

蒙古包形状浑圆,无棱无角,较之方形房屋,足具流线形之妙,然风力凶猛时亦有掀翻之虞。

牧民传统之法,是以粗绳牵拉,钉桩系之。某春,某知青包扎于山口,一时大意,未拉绳加固,闻风声大作,甚不寻常,包内二知青心始悸之。俄尔见包形已歪,二位忙作计议,商量如何扶正。

计定,急急在包内合力实施:一人拄棍撑住包顶,一人对着风向以肩力抵包架,一齐喊号:“一、二、三”,“三”字方出口,却听砰的一声,定睛看时,二人已皆在露天。怪哉,脚跟未动,何以身形移出包外?再一看,毡包已翻倒在一旁,底朝天,形如大碗,此碗已歪扭变形矣。蒙古包顶架与围栅皆已破损,若不拆开重修,断难再用,二人在大风中解绳拆卸,忙个不迭。此包所豢母犬日前方下崽数只,见毡包忽然完蛋,惶惶然不住哀鸣,无怪前人创造出“丧家之犬”一词,可知犬对于家看得颇重也。此犬逡巡良久,终口衔一崽,翻坡而走。不多时空口而归,旋又叼起一只再去。二知青诧甚,望犬思忖,猛地恍然:坡后有另一知青包,此犬定是投奔该处矣。此二人也,一人摇首而叹,叹此犬随主不忠,一人点首而赞,赞此犬聪明,能知牧场知青皆是一家也。叹赞中再看,那犬已行至山梁,居高正作回首一瞥,这一瞥,莫非是冀希奇迹出现,使毡包复出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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