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芬芳(小说《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14) 作者:冷明


 

 

《为了你走遍草原》节选


  爱情的芬芳  


    老田头听孙满福说陈文生急得猴儿似的要找媳妇,女知青们都嫌弃他,孙满福一家子死活看不上他,才不答理他呢,拿孙满福麻脸老妈的话说,就该让陈文生这样缺德的人打一辈子光棍。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老田头灵机一动,想起自己村里有个北京女知青想上霸后找朋友。凭心而论,老田头看不上陈文生,虽然小伙子长得高高大大的并不难看,可他张牙舞爪的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自己家里也有个待嫁的姑娘,他想,我才不让这样的什么王八蛋知青给糟蹋了呢。可为了在白音塔拉大队这个地方站住脚,偏得要过陈文生这一关。于是他想,何不顺水推舟,作了这桩大媒,一来成人之美,积德积善;二来交了朋友。如果大功告成,在白音塔拉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人敢欺负他了。

“翠玲,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坝后的北京知青陈文生。”

“我叫陈文生,你就是葛翠玲吧。”

“嗯,是。”姑娘不好意思地回答。

“你哪年来的?”“我们是六九年来的。我们这批都到的农区。”“我比你早一年,我是六八年。”自打老田头告诉葛翠玲有这么一个北京小伙子,葛翠玲早已心神不定了,她焦急难耐地等了好多天,强压下自己心中升起的热切的念头,假装害羞地不敢看那个人。

“你们牧区都放羊吧?不种地多好。”葛翠玲趁着问话使劲看了看陈文生。

啊,这个精神的小伙子把他完全征服了。他身穿白衬衫、蓝裤子,脚上是擦得贼亮贼亮的高腰大马靴,显得他更高大威武了。他英俊的脸庞方方正正,黝黑的脸刮得十分干净,一双浓眉大眼透着机敏干练。真是老天有眼,如果他愿意,葛翠玲恨不能立即毫不抗拒地、毫无羞耻地、不拘泥于任何形式地立刻委身于他。

“你们坝前老种地多苦呀,大太阳底下,弯着腰,我们坝后可用不着干这些庄稼活,我们那儿不种地,都是牛、羊,要乐意放牧,骑着马,悠哉游哉,多美呀。”陈文生描绘着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的幸福场景,忘了那时整天围着羊屁股转,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放他妈的羊了的诺言。

“喔,大草原多美呀,又富裕,不象我们农区,连粮食都不够吃。”“我们吃粮用粮本,粮食有的是,肉有的是。”陈文生吹嘘道,忘了自己经常没油没肉的日子。

老田头见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也不害羞,不管不顾地聊了起来。他心想,常言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瘸子队长,是人家姑娘不乐意,可就怪不得我了。

其实老田头心里明白,他恨就恨在瘸队长每年都亲自带人上他家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这个瘸子一点都不讲情面,因为老田头名声在外,每年出去搞副业都能挣到钱,秋收完了,天气凉了,外出打工的农民陆陆续续都回来了,瘸队长就象猫嗅到了老鼠的味道,雷厉风行,闻风而动,带着公社来的工作组,非要他交出钱来不可。交了一千,不行,交两千;交了两千,还要再罚四千;直罚得老田头吐了血,恨不能用刀子捅了他。罚了钱,瘸子临走临走还威胁说:“告诉你呀老田头,明年要是还敢搞副业,小心给你开批斗会,让你当个典型,别以为你是贫下中农就不敢管你了。”老田头心里明镜似的,不就是我家的咏娥没答应跟你搞对象吗!我家的咏娥心高着呢,能看上你个瘸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们先聊着,我去串个门。”介绍人老田头见离自己的复仇计划越来越近了,知趣地借故先走了。刚刚走出了门,老田头反脸又走了回来。他小声地神秘莫测地对葛翠玲说:“回头你可千万别说我是你们的介绍人!”一边往外走着还不忘再叮嘱一遍:“记住呀,姑娘,千万别说!”陈文生喝了口水,离那位姑娘坐得更近了。当想到差不多将来他要天天守着这么一位漂亮的姑娘身旁,陈文生的两眼闪耀着贪婪而又爱恋的光芒,骨碌碌地在她身上扫个不停,对自己的色欲丝毫也不隐瞒。

满脸通红的姑娘挨近这么一个健壮的男子,她内心中感到强烈的震动,使她蛰伏在肉体里的灵魂好似要跳出来,只感到幸福,她的心完全被他占有了。

“他是如此英俊,如此刚健,这样的美男子能来找我真是苍天有眼。”葛翠玲想。

陈文生那双黑眼睛贪婪地从头到脚盯着葛翠玲看,好像生怕遗漏姑娘的美丽,他这赤裸裸的厚颜无耻的色迷迷的目光让葛翠玲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我们坝后草原一马平川,可见不着这么茂密的庄稼地。”陈文生用手擦了擦从莫日根那里借来的锃亮的黑马靴,“你领我上庄稼地看看。”文生说着话,眼光仍胶在葛翠玲的脸上。

“走,走吧。”这是一片长着足足有一人多高老玉米的青纱帐,人钻进里面顿时被庄稼给淹没了。田梗上长着尖尖的嫩草,低洼的庄稼地里积了水,狗在不远处乱叫,虽然太阳高照,但洋溢着青庄稼味的潮湿空气中,蚊子成群结队地嗡嗡飞鸣。

葛翠玲拨拉开一行行的玉米,在前面领路,陈文生紧紧跟在后面。不一会儿的工夫,陈文生抓住了葛翠玲的手,她没吱声,心甘情愿地让陈文生攥着自己的小手,脸兴奋得通红,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庄稼越来越深,越来越密,地上杂草丛生,前天晚上刚刚浇过了水,地上还是湿漉漉的。

走着走着,葛翠玲突然感到陈文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了。她不知所措地站住了脚,回头看了一眼陈文生。

陈文生喘着粗气。他是那么的英俊漂亮,一双大眼紧紧盯着她看。当葛翠玲的目光与陈文生的眼睛对视的一瞬间,不用多,只这一眼,小伙子就把姑娘的心俘虏了。

陈文生拼凑了几箩筐的甜言蜜语都用不着了,他一把将葛翠玲搂进怀里,把脸凑了上去。

葛翠玲害羞地本能地躲闪了一下,却紧紧搂住了陈文生的腰。

陈文生的情欲达到了顶点,他什么也不说,一下扑倒了葛翠玲,一只强有力的手顺势把葛翠玲的裤腰带扯断。

幸福感淹没了一切,葛翠玲一点没觉得庄稼地湿漉漉的,一点没觉得地里带刺的拉拉秧扎屁股,半推半就,两位陌生的男女在庄稼地里进行了他们一生中的第一次交合。

当大雨点从追来的一片乌云里洒下来的时候,文生他们俩急着从庄稼地里往回跑。雨点把村里土路上散发着大粪气味的轻尘压了下去,雨点滴滴答答地打在屋顶上,打在两个年轻人的身上,文生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他用自己的衬衣遮着羞羞答答的葛翠玲,搂着她,他们就这样紧靠在一起,冒着急雨,走回了知青土屋。

真应了那句老话,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陈文生与这位从没见过面的北京女知青一见如故,话没说上三句半,早是木已成舟。

从一开始相识,葛翠玲便觉得与文生情投意合,随即以身相许,那过程顺利得连介绍人老田头都始料不及。村里的人们觉得难以相信,一个活生生的大姑娘就这样没有任何定婚仪式,没给一分钱彩礼,说走就跟着一个小伙子走了。

村里人都知道,葛翠玲是个傲慢、自私的姑娘,她的坏名声全村家喻户晓,她跟瘸队长定婚也有两年多了,盅也换了,酒也喝了,彩礼也给了,姑娘在婆家住了小二年的光景,瘸队长的老妈见谁都说自己的媳妇怎么怎么地,只差领结婚证将葛翠玲娶到家。

熟人都知道,葛翠玲与瘸队长定婚于心不甘,可毕竟生米煮成了熟饭,这姑娘在人家连住带吃有二年的光景了,谁知鸡飞蛋打,这媳妇说走就走了。

瘸队长的老妈谁也不怪,就怪自己的眼皮子浅,满以为拣了个便宜,自己的瘸儿子娶了个北京来的黄花大姑娘,让几辈子当农民的家里增光添彩,也让街坊邻居开开眼,别以为我们儿子从小得小儿麻痹跛了腿,就找不着好姑娘!现如今可好,钱也花了,人也丢了,儿子并没占什么便宜,只好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暗地里抽自己的嘴巴。谁让人家是北京来的知识青年呢,要是换了本地土生土长的,哼!说什么彩礼得退吧!钱得赔吧!能让你那么痛痛快快地走了!

“唉,走就走了吧,走了也好,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成天介拉舌头扯簸萁,地里活干不了,家里活不会干,嘴馋屄浪必得上当!”瘸队长的老妈狠狠地说。
瘸子队长见就要娶进门的北京姑娘明目张胆地跟个北京小伙儿勾搭上了,晒得通红的脸没有一点血色,他用牙齿从里面咬住的嘴唇变得像石头一样僵硬,他一瘸一拐不甘心地走回家,自言自语地嘟囔道:“也不是什么好货,走就走吧。”姑娘那时的情绪亢奋得以为世上一无所惧,但是,在他们的情爱达到了高峰的瞬间,她也猛然意识到前面是个深不可测的山谷。年轻人贪图快乐,认为徜徉在情爱花园里,只有幸福和满目鲜花,殊不知眼前也许还是初次苟合时那样的杂草丛生的莽莽荒地呢。

就这样轻而易举,不花一文钱,文生白白拣回了一个媳妇。

 

  7

恋爱、情爱、性爱,就这样悄悄走进了青年们的生活中。温情、甜蜜兼或苦涩的爱情给这个寂寞的天地增添了无尽的乐趣,给知青们空虚的心灵填补了充实的旺盛的燃料,使青春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猛烈。

渐渐地,一些瓜熟蒂落的爱情伴侣从夜晚秘密约会发展到白天也如漆似胶地凑在一起,再也离不开的地步。

一贯老实墩厚被知青们尊奉为老大姐,从来都是循规蹈矩长得并不漂亮也不风流的凤菊,竟不顾廉耻的与丁言志半公开半隐敝地同居了。所有的清规戒律都被打破了,一对对青年男女打情骂俏谈情说爱,人们对这一切熟视无睹,不以为然。

虽然性火在每一个知青身上蛰伏着燃烧着,而有些知青却显得十分平静。他们认为世间哪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压根就是生殖冲动。他们压抑着自己,不去追求,不去恋爱,发誓要离开草原,固执地不交异性朋友,开始策划、蕴酿回城的战略目标......

当雄性荷尔蒙在钟伟明体内不断分泌不断增长,当情爱如甘醇的马奶酒时时诱惑着每位走向成熟的男女,钟伟明也在做着梦。一个甜甜的、理想的、温情脉脉的梦。他渴望罗曼蒂克的生活,渴望得到爱情。

每天骑上高大英武的大白马,钟伟明都要走很多的路,去为那些生病的牧民们排忧解难。冬天,凛冽的风雪裹挟着他,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钟伟明犹如置身于一座冰窑里,五脏六腑从里到外痛彻骨髓。夏天,劳累了一天,饥饿困倦一起袭来,赶上下雨道路泥泞难走,每位骑在马上的牧民都恨不得立即回到家。钟伟明却常常鬼使神差般绕到朝鲁家的蒙古包,去看望出息得如天仙下凡般的奥日娜。每天想见她的愿望如此强烈,以至骑在马上还嫌慢,为了见她一面,不惜多走好几十里路。

太阳刚刚落山,草原上顿时凉爽了许多。钟伟明一路大颠着,不惜让劳累了一天的大白马又出了一身臭汗。

朝鲁家是名副其实的牧主,当然不会让他家放畜群。朝鲁家的蒙古包孤零零地扎在一个小山包上,包前摆放着一辆棚车,一辆水车,两辆桦木轮子的牛车。离不远安放着柳条编成的牛犊圈。牛车一旁立着一个木架子,朝鲁手脚不闲地摆弄着一根根木棍,将它们弯曲成长短、曲度一致的木条。这些木条穿扎起来就是一个蒙古包的骨架。

额吉和奥日娜刚挤完奶,进到包里烧茶做饭,外面看家的大黑狗布日古德和四眼狗赛虎突然狂吠了起来。奥日娜跑出蒙古包看狗,笑咪咪地大老远地大声招呼着:“伟明哥哥来了。”钟伟明骑着大白马一溜烟跑到了奥日娜跟前,一边下马一边问好:“你好!奥日娜。”“你好!”钟伟明放下药包,盘腿端坐在蒙古包中央,不一会儿,奥日娜香喷喷的奶茶递了过来。

“钟哥哥今天都到哪去了?”奥日娜问。

“在河东遛了一天。”钟伟明望着脸上好似有些微微发红的奥日娜说。

“到朝克家去了吗?”额吉问。

“去了。”“朝克额吉身体好吗?”“好。就是最近经常下雨,一下雨阴天关节就痛。”“哦,可怜的人啊,朝克总算长大了,额吉好歹有人照顾了。”奥日娜近来好像变得越来越好看,并且见了钟伟明知道了害羞,递过茶、奶食,说上不多几句话就不再言声。

天色渐渐黑了,奥日娜急着出去圈牛犊,出去之前不忘叮嘱一声:“钟哥哥,不要着急,吃了饭再走。”钟伟明想在奥日娜的眼神中寻找更多的答案。要是她对他说:“钟哥哥,别走了,住在我们家吧。”那该多好。

牲口群在天还没有黑透的时候陆陆续续从草原上回到了家。苍白暗淡的月亮从敖包山后升起来了。河面上映出一条月光铺出的波光涟漪的小径。晚上赶路既凉快又清静,还能带着一个甜甜的梦回家。

在朝鲁家破旧的蒙古包里,奥日娜端坐在大毡的一边,她穿着一袭白布作成的蒙古袍,尽管朴素,可是仍然难掩她的美。她的蒙古袍胸前微微隆起,腰上系着大红绸带,她低垂的眼皮下有一片阴影,瞳仁闪着温暖的光亮。她的姿态那么自然、优雅,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她见到钟伟明会微笑着与他说几句话,钟伟明则入神地欣赏起这幅绝妙的绘画,传到耳边的额吉的话早成了耳旁风。

奥日娜无疑是草原上一颗闪亮的星星,是善良和美丽的化身,是一株出水芙蓉,是钟伟明心中的出塞昭君。她个子不太高,很窈窕,表情细腻丰富,不大出声,一张小小的模样清秀的嘴巴,别有一番韵味。

客人多了的时候,她总悄悄地坐在一边,唯恐引人注目。她羞怯的躲躲闪闪的目光,总是那么动人。奥日娜嘴角露出的微笑会感染每一个人,她的快乐与善良像宽广无垠的草原一样坦荡纯真。无论是谁,如果跟她相处一会儿,既便是最郁闷的年轻人,都会变得同她一样愉快。

奥日娜与知识青年们天生有着不解之缘,甚至那些漂亮、挑剔的北京姑娘看到奥日娜脸上露出开朗、单纯、稚气的笑容,都会被她感染,也不顾及她是牧主的女儿,都会牵着她爱不释手,羡慕地看着她那妩媚骄嫩的可爱模样。

贫寒而美丽的奥日娜令年轻的牧民小伙子们垂涎三尺,成为他们追逐的目标,以为轻而易举就能成功。一些不安份的年轻人策划半路拦截奥日娜,或夜晚偷偷钻进她家的蒙古包。然而在奥日娜守身如玉的决心面前那些风流韵事永远没有得逞的机会,在时间面前一一搁浅了。

奥日娜风流而不低贱,多情而不轻佻。令钟伟明感到欣慰的是,在众多的追求者中真正来提亲的并不多见,人们憎恶牧主,与其划清界限还唯恐来不及,谁愿意与牧主的女儿结亲。美丽的姑娘也因出身低微而身价大栽。

前天,钟伟明擦黑路过奥日娜家,额吉为他看狗,他把马拴在牛车轱辘上,对面拴着一匹漂亮的黑马。钟伟明问:“额吉,这是谁的马呀?”

“莫日根骑来的。”

听到是莫日根的骑马,钟伟明上下打量了起来。这马身上驮着付宽大、讲究的银鞍座,座中央,四颗晶莹的银钉下垫着块长方形织毯,马头上戴着贴上了银片的马嚼子,一付鞍韂乌黑发亮,马鞍镫轻巧玲珑,与众不同。镶金佩银的大黑马安静地站着,嘴里轻轻地嚼着马嚼铁,往上伸一伸骄傲的脖子。大黑马不胖不瘦,浑身黝黑不带一丝杂毛,肚子吊得精细,脑门中间一颗棱状白星,四只蹄子却如站在雪里似的洁白。钟伟明早领教过莫日根这匹四蹄踏雪风一般的速度。望着马的英姿,马身上的华丽装饰,不禁赞叹一声:“好马!好漂亮!”第二天,钟伟明从敖特早早地往回走,太阳还没下山,就坐在奥日娜家里喝上了奶茶。蒙古包外传来了狗叫,一阵响亮的马蹄声逐渐清晰起来,骑马人渐行渐近。几条狗猛扑了上去,一阵狂吠。

“看狗!”骑马人大声喊道。

“快出去看狗!”额吉急忙吩咐道。

奥日娜懒洋洋地站起身,走出去为来人看狗。

“你好呀!奥日娜。”外面清晰地传来莫日根说话的声音。

“你好。”奥日娜有气无力地回答。

“怎么不高兴呀?是不是想我了?”“该死的傻瓜,谁想你呀!”奥日娜不客气地回道。

“你要想我,我就夜里来。”莫日根继续说着下流话。

“来吧!你要不怕挨我阿爸的斧头就来。”奥日娜反唇相讥。

姑娘大了,情窦初开,遇到心上人不免想早点偷吃禁果;风流的媳妇趁男人不在家,巴不得对上眼的小伙子夜里来温存一番。可是一大家子人住在一个蒙古包里,无论如何是要得到这家父母或公公婆婆的默许。

有一天夜里,朝鲁家的狗叫做一团,一个小伙子用套马杆赶开狗,毫不掩饰不达目的决不善罢甘休的决心,大踏步走到朝鲁家蒙古包的门前,蹲下身,扒开蒙古包上的大毡,把手伸进缝里,慢慢地去拉门闩。

无庸置疑,这是向美丽的奥日娜求爱的信号,是在向胆小怕事被“文革”吓破了胆的牧主朝鲁施加淫威。可是,奥日娜心知肚明,这不定是哪个风流倜傥的坏小子呢?也许是长着一头癞的秃子,也许是有了几个孩子的半大老爷们儿,他们可不想向奥日娜求婚,无非是想闯进包里,来个霸王硬上弓,过足了瘾,一走了之。牧主朝鲁白天唯唯喏喏,见人点头哈腰;可是,他对来偷情的人毫不留情,破口大骂。

“该死的狗!谁家的野狗不要命了!”扒门声毫不收敛,继续窸窸簌簌地响着。

“阿爸?”奥日娜不安地叫了一声父亲。她知道,如果门一旦被打开,按照当地的习俗,老人一般是不好意思再多声张的。万一是队里哪个有权有势的头头脑脑,这一照面,得罪不起啊!

牧主朝鲁是个吃苦耐劳心灵手巧的人,作得一手好木匠活,抄家的时候,他的木匠工具都被抄走了,唯独留下一把砍砖茶用的豁口斧头。老朝鲁在黑暗里从枕头边拿起那把斧头,大叫一声:“该死的狗!看斧头!”骂完了,老朝鲁迟疑了片刻,把那把破斧头朝蒙古包门直扔了过去。“咣当”一声巨响,斧头碰在木门上,向来人显示了老朝鲁拼死也要保护女儿贞操的决心。

这件事在大队里很快流传了开来。坏小子们来朝鲁家串门,都会故意朝那把破斧头望上一眼,再看看被斧头碰坏了的木门,互相望望,会心地一笑。

钟伟明在包里听见莫日根与奥日娜调情,实在忍无可忍,他低下头,看了看蒙古包中间小木箱边上的斧头,心里想:“这样的人就得给他一斧子!”

莫日根迟迟不肯走进蒙古包,一个劲地与奥日娜嘻嘻哈哈说说笑笑,钟伟明气呼呼地站起身,对额吉说:“我先走了。”返身走了出去。

额吉忙招呼道:“吃了饭再走吧?”见钟伟明已经推门走了出去,额吉大声喊着:“奥日娜!看狗!你钟哥哥走了!”

莫日根见钟伟明走了出来,急忙从牛车边往包里走,一边问道:“钟大夫,怎么这么着急呀?一会儿凑齐了人打扑克呀!”

“我不玩了,今天有事。”钟伟明解下马缰绳,见莫日根今天又换了一匹马。

只见这马身上满是绚丽多彩的花纹,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花斑马的屁股胖得两边凸起,脊梁上一条缝,肚子胀得像个皮球,长长的鬃毛还没剪掉,一看就知道才从马群里抓回来。

“这马跑不快吧?”钟伟明不无嫉妒地问奥日娜。

“谁知道呢。”奥日娜满含贬意地说。“这马真胖。”奥日娜又说了一句。

看着自己的瘦白马,马身上那付窄小破旧镶着铝合金边的马鞍子,钟伟明自惭形秽。想跟奥日娜再搭讪几句,也找不出什么新鲜的话题,只得跨上马告辞而去。

几天后,钟伟明再次来到奥日娜家,蒙古包外早拴着几匹骑马。奥日娜看狗,两人互相问了好,钟伟明一眼就认出了驮着漂亮鞍座的莫日根的坐骑。

这是一匹通体火红的枣红马,膘肥体壮,马鬃紧靠脖跟,修剪得整整齐齐,两耳间留着一缕长鬃,马嚼子上的银镶片泛着白光,银光闪闪的马鞍座把马衬托得雄壮、威武,无以伦比。

“哦,多好的枣红马!”钟伟明不禁夸奖道。

奥日娜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枣红马旁边是保尔的黑马,马的个子不小,可背上的鞍座与钟伟明的一模一样,同样显得太过寒酸。

钟伟明慢慢地走近枣红马,抚摸着马身上的银马鞍。这宽大、豪华、在草原上数一数二的精致马鞍,钟伟明头一次骑大白马,曾把它摔得粉碎。经过了能工巧匠希日布妙手回春,银马鞍修复得天衣无缝,好像比原来更漂亮了。不过,钟伟明刚刚从一个贫牧的嘴里打听到,这银马鞍真正的主人不是别人,就是牧主朝鲁。

莫日根身上穿的绸缎蒙古袍,马上鞴的银马鞍,嘴里叼的翡翠烟嘴,包里铺的波斯地毯,牛车,望远镜,哪一样不是抄牧主家抄来的。“文化大革命”带给贫下牧民的好处,不光是地位显赫,身份优越,有牲畜放,能多挣工分,还把他们贫贱的生活、寒酸的摆设,一跃带到了富足和体面。

莫日根俊朗的容貌,得天独厚的出身,再配上轻裘肥马,宝马雕鞍,不信征服不了奥日娜。

“钟大夫来了,好,加上奥日娜,正好四个人打扑克。”

莫日根与保尔正兴致勃勃地聊着天,见钟伟明走了进来,马上让拿来扑克牌,四个人玩起了打对家。与奥日娜打牌,几个人熬上一个通宵也不觉得累。

不怕人言可畏,经常光顾朝鲁蒙古包的何止莫日根一人,还有一个呼市知青保尔。

莫日根是大队一把手,人长得英俊潇洒,尽管早已是几个孩子的爸爸,仍不失年轻小伙儿般的风流与魅力。这位草原上难得的才子佳人,私下里曾对男知青们吹嘘,只要他看上的年轻姑娘、媳妇,都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莫日根的吹牛无法考证是真是假,但钟伟明只要一看到他,看到他醉意朦胧、放荡的目光和笑容,看到他时不时用那双丹凤眼瞟着奥日娜,用色迷迷的眼神挑逗奥日娜,不放弃一切机会与她调情,心里就会涌起十分的厌恶。尽管莫日根对他不错,将那匹能颠善跑的大白马换给了他。

 

  8

夏日将尽,秋风送爽,还不到打草的季节,每年的这个时候草原上都有一段难得的闲在。牲口度过了一个炎热的夏天,趁着秋凉抓紧时间吃草添膘,乌珠穆沁肥尾羊身上刚刚长出了一层薄薄的打着波浪的细细的卷毛,这时还不是杀羊喝肉汤的绝佳时刻,皮子还不能用。

这天下午,钟伟明早早的往回走,离奥日娜家蒙古包远远的,就看见玛西在蒙古包外面放倒了一只大绵羊,独自在剥羊皮。

牛车上拴了好几匹马,马匹都是些高大英俊的赛马,鞍座银光闪闪,不用说必是些当下富有权势的贫下牧民。其中高大威猛与众不同的当属一匹白鼻梁子红马,只见它通体火红,个头高出别的马一头,一道白梁从鼻下直通脑门,两只耳朵如剑一般直挺挺的,这是大队为数不多的改良马后裔,钟伟明认得是莫日根的坐骑。

两个蒙古包的狗同时吠叫,与朝鲁家相距不远的花拉大嫂听到狗叫钻出蒙古包瞭望,远远的就认出了钟伟明。她明明知道钟伟明是往奥日娜家去的,却迎着钟伟明走了过去。

花拉大嫂高大、结实、五官端正,鼻子挺直,眼神清朗,嘴巴上老带着一丝笑意,当她微笑时,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让人觉得她确实很迷人。

她一边打狗一边问好:“你好,钟大夫,从敖特回来了?”

“你好!”钟伟明有气无力地回应。见花拉大嫂大老远的迎接自己,钟伟明不好意思再往奥日娜家走,下了马,跟着花拉大嫂进了蒙古包。

“玛西家要喝羊肉汤?这时候还早点,皮子还不能用。”钟伟明颇内行地说。

“要不是有贵客,朝鲁家才舍不得杀羊呢。”花拉笑答。

“贵客?不就是莫日根吗?”钟伟明不解地问。

“人家是来提亲来了。姑娘这么大了还不出嫁,朝鲁老头着急呀。”花拉大嫂面带微笑,不慌不忙地说。

“提亲?莫日根给谁提亲?”钟伟明心里怦怦乱跳,着急地问。

“给他弟弟母胡鲁,母胡鲁是他亲弟弟,这么大了还没娶上媳妇,莫日根能不管吗?”

听说是给母胡鲁提亲,钟伟明稍稍松了一口气。母胡鲁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他生得矮小猥琐,长着稀稀落落几根山羊胡子,眼睛有点斜视,是个婆婆妈妈唯唯喏喏的人,真难想象他与英俊潇洒的莫日根竟是一奶同胞。更可悲的是他那不争气的头,应了他的名字母胡鲁(蒙话:秃子),因小时长头癣而秃头,一年四季不敢摘下帽子。

“母胡鲁要跟奥日娜结婚?”钟伟明坐在蒙古包大毡上自言自语,愤愤不平。

心明眼亮的花拉大嫂依旧含笑说道:“你可别小看了母胡鲁,他可有些内秀呢!”说起母胡鲁,大嫂如数家珍:“你没看人家是自己学的兽医,给牲口骟蛋、配种、放血,咱们大队就数他手快;人家没上过学,可文化不浅,蒙文书都能看;你没听过他唱咱们草原上的长调呢,可惜现在不让唱,棒着呢,一点不比广播电台里的萨瑟尔差。”

钟伟明心里不服气地想:“母胡鲁谁还不知道呀!秃子一个!”心里想着,嘴上不说,问大嫂:“哪朝鲁能同意吗?母胡鲁......”他想说母胡鲁这么丑,没有说出口。

花拉大嫂早猜透了钟伟明的心思,告诉他:“朝鲁老两口高兴着呢。你看,他们家杀羊、买酒,准备了好几天了。”钟伟明闷闷不乐地喝完茶,也顾不上跟敢干玛逗笑,向花拉大嫂告辞后,一溜烟跑回了大队部。

 

  9

莫日根的纠缠令奥日娜毫不动心,他见奥日娜对他无意,心灰意冷,三番五次来提亲,要将牧主的女儿奥日娜娶到家,嫁给他的弟弟母胡鲁。

母胡鲁听说哥哥给他说亲,乐得合不拢嘴。莫日根老妈颇有些自知之明地说:“人家乐意吗?朝鲁以前可是有钱的人家,奥日娜又长那么俊。”

莫日根不以为然地说:“难道咱们家配不上她们家吗?有个贫下牧民向他们女儿求婚,他应该认为是莫大的荣幸,您放心,他们准会心甘情愿地把姑娘嫁给咱们。”果不其然,牧主朝鲁惧怕莫日根的权势,姑娘大了也是老俩口的一块心病,惟恐让哪个坏小子占了便宜。母胡鲁虽然人长得丑一点,但难得家庭出身好,母胡鲁既本份又踏实肯干,不但是个放牧的好手,还有些内秀,给马、牛、羊治个病、骟个蛋什么的也在行,是个半路出家的兽医。思前想后,一家人于是干脆应了这门亲事,也了却了父母心中的一桩心事。

 

  10

初秋的白天已将它炽热的火耗尽,太阳还没披上华丽的外衣就匆匆沉落的地方,铺展着一片庄严的紫色,在敖包山上方炉火般的光辉正燃烧着,它艳丽的色彩高高远远的扩散而去,变得柔和再柔和,覆盖了半个天空。

乌珠穆沁大草原有它赏心悦目的天地,草地上雾气弥漫,晶莹的露珠在草尖上滚动着,怀春的百灵鸟啾鸣着,在草地上不断地飞来飞去,寻找它的另一半。

钟伟明徜徉其中,恍如置身仙境,那璀璨和美丽的幻影给他严峻的生活带来几分欢愉。钟伟明身穿一件莫日根老妈送给他的已经半旧了的银白色蒙古袍,银装素裹,与座下的大白马相映成辉。大白马步态轻盈一路连跑带颠地穿过一片片嫩绿的草地,当钟伟明的形象同夕阳下绿油油的草原、草原后面的河流、沼泽、远方的山脉美景融成一片时,涌上他心头的不正是青春的感情吗?

劳累了一天,颠簸了一天,钟伟明独自一人驰骋在宽广无垠的草原上,情不自禁地想入非非。

他抬头眺望美丽的夕阳,天地间的一切全都红彤彤一片,他的心也如燃烧着的晚霞一样,充满了天真烂漫的憧憬。

情欲在钟伟明心头骚动得历害,他沉浸在与奥日娜罗曼蒂克的幻想之中。

钟伟明往草地上一倒,像头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小马驹四仰八叉地躺着,泛着涟漪的河水,在微风中婆娑起舞的芦苇,蔚蓝的天穹,周围的一切都令人不可忍耐,钟伟明已经堕入了自织的情网。他似乎感到有两片温暖的嘴唇在吻他,有一双温柔的手搂着他的脖子,他想象着奥日娜躺在他的怀里,他看着她乌黑的明眸,抚摸着她细腻光滑的皮肤。他不说话,贪婪地打量着她,用眼睛脉脉含情地注视着奥日娜美丽动人的眼睛。

他问:“奥日娜,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唱歌吗?我永远忘不了听到你的歌声时令人怦然心动的感觉,你还愿意和我一起唱歌吗?”见奥日娜不动声色,他又说:“奥日娜,还记得那次你紧紧地搂抱住我的双肩了吗?你还愿意再搂抱一次吗?我已经不是那个幼稚单纯胆小害羞的少年了。我喜欢你,从接触你的第一天起就爱上了你,为了你,我愿意一辈子不离开草原......”奥日娜的脸上绽开了美丽的笑容,她转过脸,甜甜地一笑,微微地低下了头,害羞地望着他,定定地看着伟明的双眼,仿佛在一泓清澈的湖水里寻觅稍纵即逝的白天鹅的行踪。

他多需要她啊。他向奥日娜求婚:“嫁给我吧?我会使你幸福,我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牧人,我会有钱,会有很多牲畜,所有的牧民和知识青年,甚至草原上的百灵鸟都会为我们祝福。”奥日娜沉思良久,睡意朦胧地微笑着,一直不肯张大眼睛,她一双秀气的小手举起来,抓住钟伟明的双肩,偎依着他,并用她那香味四溢的脸蛋摩擦他的脖子和肩膀,终于害羞地点点头。

他们生活在一顶雪白的蒙古包里,无忧无虑过着自食其力的牧人生活。新婚燕尔,在蒙古包里,晚上,他们俩如同所有的新婚小夫妻一样,两个人合披着一件蒙古袍,一同跪下,一同倒在蒙古包的地毯上。过不了一年半载,他们就有一个比奥日娜还美的姑娘,给她起名叫其其格(蒙语:花),一朵草原上盛开的最美的鲜花,其其格会因为她有一个北京爸爸而骄傲,人们会调侃地喊她北京其其格……

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只要与奥日娜坐在她家的蒙古包里,品尝着她亲手烧的香喷喷的奶茶,同她闲谈以后,每次上床睡觉,总要翻来覆去好几个钟头睡不着,最后只得自我安慰地设想,下一次再见到她时一定向她求爱。

钟伟明对奥日娜着迷的狂热劲上升得一次比一次历害。他爱她,他需要她,可是她不了解他。她那样纯真、简单、美丽,就像吹过白音塔拉上空的一阵风和云,像从敖包山后绕过的潺潺小溪一样。

钟伟明一直把爱情看作是令人销魂的温柔之乡。总认为人一旦堕入情网,整个世界就会变得像春天那样美好。他一直期待着与奥日娜同享令人心醉的欢乐。谁知,爱情带给钟伟明的不是欢乐,而是心灵的饥渴,是痛苦的思念,是极度的苦恼,是令人心焦的等待。

一个晴朗而带点凉意的黄昏,劳累了一天的钟伟明骑在马上却觉得精神振奋,在新鲜的空气里,他觉得心里特别舒服,爽快。他的目光沿着那条因下过雨而变得泥泞的草原小路迤逦前行。

马儿迈着舒适的、晃晃荡荡的慢步,从熟悉的小路往回走,见暮色已近黄昏,钟伟明不禁加快了行进的速度。他一路策马小跑,几乎一直跑到了河边。越过狭窄明净的小河,再穿过一片芦苇塘,就会到达朝鲁的蒙古包。

此时此刻,这条路的全部意义就在这里,这是通向那幢美丽的如敖包山一样高踞于绿草地上的洁白的蒙古包之路呀!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新鲜的草原上,小溪在沙上静静地流着,发出幽雅的歌声,百灵鸟在草丛中轻歌曼舞,雄鹰在明净的天空中掠过。羊群、牛群、马群、原野,都要安息了,大自然在歌颂着将要来临的中秋之夜。

迎着凉爽柔和的东南风,颠簸在马背上,钟伟明一边做着梦,一边向大队部方向疾步跑去。

落日的余晖将大地染成了金黄色,彦吉嘎河在夕阳下泛着金光;小河一边长得壮壮实实的芦苇披着金光摇头晃脑不停地低声吟唱;青青的草地变成了金色的地毯;一切都那样美好,那样恬静,那样温馨动人。落日的余晖下闪耀出远处蒙古包的轮廓,偶尔出现的行色匆匆的牧人赶着牛群、羊群,都向他愉快地打着招呼;宁静的草地,白云一般的羊群,以及大白马投下的斜影,一切都很美,就象一幅刚刚画好的、上过光的风景画。

淌过小河不远就是奥日娜家的蒙古包,远远的,隐约可见蒙古包顶上冉冉升起的炊烟。

“不知天真美丽的奥日娜此时是一种什么心情,她是不是懂得我的心?是不是在偷偷地考虑过这个问题?”一头健壮的长着两只大猗角的黑犍牛,拉着一辆灌满了水箱的牛车,在车辕的重压下,它毫不介意,一边低头吃草一边慢慢往前走着,赶车人不知哪里去了。

一匹带鞍的被上了绊马索的白鼻梁黑骏马贪婪地低头啃着草;一根笔直的油光发亮的套马杆竖立在河边潮湿松软的土地上,套马索在高高的套马杆顶上随风飘荡。

远远的,钟伟明就认出了她。

她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纱巾,她那独特的步态、倾斜的肩膀和头部的姿势,她那令钟伟明神魂颠倒的身段,洁白的蒙古袍。虽然离得远,钟伟明分明看见了她坚决而忧郁的眼睛和令人眩晕的笑容。

小河边,一对身穿蒙古袍的青年男女在热烈忘情地拥抱、接吻。

“在所有的牧民姑娘中,只有奥日娜有这样的胆量,她可是有了婆家的人呀!”钟伟明勒住马,皱起了眉头,眼睛阴郁地盯着前方。他能想像得到,保尔的双唇会是怎样紧紧地贴在奥日娜柔软的双唇上,会怎样将健康娇美的身躯放倒在他的怀里。

阳光洒在一对金色的恋人身上,他们被幸福、被初恋完全陶醉了,旁若无人,尽情地享受着爱情的温馨,任阳光照耀着他们,任风儿吹拂着他们,任柔嫩的草地轻抚着他们。他们的身影与芦苇荡、草地、炊烟、牛车、鞍马、套马杆、阳光、河流还有远处的骑马人和谐地溶和在一起,构成一幅自然的、民族的、富有诗情画意的图案。

钟伟明一眼就认出,那是保尔。

钟伟明心中慌乱不安,脑袋里混沌一片,他愤怒地纵马跃进小河,大白马走到没膝深的水里,不识时务地低头饮起水来。钟伟明懊恼地用力提起马嚼绳,打马向草原深处跑去。

天空依旧是明朗的,但带着同样温柔和冷漠来回答钟伟明愤怒的目光。不会再有梦想和希望。钟伟明一想到幸福正在向这一对儿年轻人招手,保尔将成为奥日娜理想的配偶,心中不觉泛起了一种醋意。为了掩饰悲伤,他狠命抽打了大白马一鞭,大白马跑得更快了。

保尔长得仪表堂堂,一头浓密的黑发,配着黝黑的皮肤,国字脸,五官端正,待人接物诚恳老实,格外讨人喜欢。听到这个名字,就可以想见,当初保尔的父母是多么想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象保尔.柯察金一样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呀。保尔没有辜负长辈们的期望,虽然父母在“文革”中双双死于非命,但他并没有消沉,没有堕落。他是蒙族学生,蒙汉语兼通,在学校上学时,品学兼优;插队到了草原,他如鱼得水表现得更出色。据说他的父母职位都不低,很早就平了反。呼和浩特的知青大多是高干子弟,他们下乡不过是因父母倒霉,避避风头,日子不长几乎全都回了城。保尔放弃了回城的机会,为了恋人,毅然决然留在了草原。

草原静穆的夜景给钟伟明纷乱的心情带来了一定程度的安宁,随着呼吸扑面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混合着青草和各种野花的芳香。突然,一个崭新的念头像颗慧星似的在他脑子里掠过。“怎么,奥日娜并不知道我在爱她呀。”他放慢了速度,仿佛终止了思维,骑在马背上,呆呆楞楞地,任凭大白马发疯似地又向前奔跑起来。

钟伟明骑在马上,全身沐浴在朦胧的月光中,他在心里不断揣摩奥日娜对他的关心和微笑意味着什么,他仿佛明白了奥日娜脸上流露出的那种又害羞又欣喜的神情是怎么回事了。

“我有何德何能,我会什么?我有什么?我这一贫如洗的穷光蛋,我这最简单不过的几句蒙话,喝茶、吃饭、打针、吃药,我连最起码的诸如我爱你、亲爱的等等一些亲昵话语都不会很流利地说出来,哪配与奥日娜恋爱!”

朦胧的夜色把白音塔拉笼罩了起来,牧场上,马群静静地站在那里,把头颈伸得高高的,等待着夜露降临后美美地享受鲜嫩的草尖,它们抽动双耳望着擦身而过的钟伟明,仿佛很欣赏人类的陪伴似的。在奇异的夜色中,河边湿地上那些郁郁葱葱的芦苇,已变得黑糊糊的,与暗淡的天色两相衬托,好像一排黑色妖怪站在那里,把脚下缓缓流过的河水给遮盖得无影无踪了。钟伟明忽而奔跑忽而慢行,边走边想,晚风吹得钟伟明发热的头脑逐渐冷却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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