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印象 作者:不知天命


 

 

   返乡印象


                         

从公元1968年12月18日下乡至今已有四十年了,回城后一直没有去看过,为什么要回去?当年回城时,有知青说过:拉尿也不对着那方拉,有什么值得去看的,那个地方,我对它有真感情吗?上山下乡,岂是一个“悔与不悔”那么轻松,在那里消失的6年青春乃至回城后漫长的一段岁月,不论在身体和心理上,都留下了巨大的阴影和噩梦,四十年过去,这种阴影和噩梦还一直驱除不散,无法摆脱,(直到此时,用手叉着的腰,还在隐隐着痛,这是下乡围堰开河留下的痕迹)。回乡,它不是游子归乡,也不是衣锦返乡,几十年没有去过的地方,还有什么牵挂吗?能叫“第二故乡”吗?整理自己的思路,只能是这样理解:就当是去还个愿吧,这是一个没有许过的愿,是类似6年流放生活的一种回望,这个愿不还,阴影和噩梦将会永远无法消弥,同时,也由于6个青春年头这种阴影和创伤,构成了自己的挥之不去的人生环节,它就象你的肌肤和心理结构,活生生地伴随着你,并一起成为了现在的你,返乡,从这个意义上,是去看望自己,重新触摸自己的灵魂。

身处粤地,在知青友人热情邀请下,时值金秋,踏上了返乡之路。

               

知青,到死也不会退出社会舞台,几十年来,不时的在变换着扮演的角色,不想告别那“宏大叙事”,返乡也一样,返乡的规模大得叫人吃惊,知青组织者为了这次返乡活动付出了近两个月的辛劳,他们在台前台后无偿地默默地所做的一切的确令人感动,在他们心里,始终还装着这些人,装着这些人心中深藏的愿望,装着这一代人曾经历过的欢乐、迷茫、痛苦……。

一溜看不到头的豪华大巴加上轿车,由警车在前开道,浩浩荡荡地从市府前坪出发,向沅江奔驰而去。

还是那片土地,十月秋意浓浓,此刻,这条公路飞驰的一队大巴中载了几百名心态完全不同于当年往返于城乡之路程的知青,他们谈笑风生,观赏着两边的景色,我的记忆在慢慢展开:那些年,我由长沙去沅江都是乘船,在记忆中坐车返沅江这是第二次,记得有一年,离这条宽畅公路不远,有一条平行的公路,第一次坐车是在与今天同一方向的一辆破旧的长途车里,一车被遣送返乡的知青中就有本人,一个个神情沮丧,委屈万分,车上还有两个女知青,一路哭哭啼啼,情状可怜,本来是回长沙过中秋国庆的,没想到逢国庆前常有的“清理整肃”行动,作为“倒流城市”的罪名受到了被遣返的待遇。被拘那晚,说是去登记一下就可以了,岂知一去不回,家中的人到处询找,都说不知道,后来听说竟然被“收容遣送原籍”,事后虽为此事闹腾了一番,但结果又能如何?见怪不怪,那个时代知青有什么地位可言,屈辱啊,打断的牙齿只能往肚里吞。二十年后,一名叫孙志刚的湖北青年,以生命的代价,改写了这种毫无人性的收容遣返制度,社会总是在进步,但往往是以鲜血在改写。

沅江是第一站,两个小时就到了,敲锣打鼓,万人空巷,使人感到政府行为就是不同,欢迎亲人的热烈场景中,如花儿朵朵的学生,那样天真可爱,市民们都是一张纸热情洋溢的笑脸,迎接亲人回故乡,此时的感觉,似乎尊贵了许多,与当年在凄风苦雨中颓丧地站在沅江码头的感觉完全不同。晚间的几个节目,有时光倒流40年的感觉,“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热血沸腾意气风发之际的场面,真好像回到了当年。演出的参与者的美好动机、才华和努力是毋庸置疑的,但我感觉有一种隐隐的困惑,这是在赞美上山下乡吗?这种困惑或许要更理性地来解释:世间一切事物需要载“道”而行,要表现,就要有客观的载体,否则,什么也表现不了,沉默在“无声的人群”中,我们能甘心沉默吗?能在台上诉说苦难吗?不能,那么,就赞美吧。只求形式,莫顾内容,说来也奇怪,这歌声,也同样能使人激动,因为它表现了我们的40年前,我们的青春时代。

第二天上午到草尾,刚进入草尾镇政府,在欢迎的队伍中,我见到了一个身材矮小、满头银发的老人,他是当年大同大队的老支书,见到这位老者时,一时语塞,说不出话,眼眶一热,竟不可自持,几十年没有回过沅江,多少次梦里回沅江,这是第一次而且是第一个见到(认出)那个时代的熟人,那种感情是无法形容的,我以为我早就是铁石心肠了,没想到也控制不住热泪直流,过后我想,它不是对某个特定的人而流泪,是那让人咀咒的整个时代的全部事件的情感浓缩在此时此刻,因触发而使人热泪盈眶。

草尾,哪怕时间久远,记忆中留下的仍如刀刻一般。物与人相随,伴着人一起存在,一起老去,草尾老街也和我们在一起变老,然而,很多的场面,虽然面目已非,还是要顽固的表现:昔日的街景依稀可辨,那不是邮局吗?那是我们牵系家人的地方,当时的一封家书往返要半个月,那是个充满着思念的时代,科技通讯的发展使现在的人几乎没有了那痛苦又甜蜜思念,没有了思念,好像没有了人的意义,干巴巴的;那不是书店吗?是我们浏览的场所,只有在这里可以闻到书的油墨香,好像走进长沙五一路的新华书店,一时间忘记自己是个知识青年;昔日的草尾饭店,是我们聚集之所,吃上一碗葱香手工米粉,可当今日之赴大餐。抚今忆昔,站在只留一堆杂草砂砾的草尾饭店旧址面前,对故地的感觉真乃应了那句:"花瓣泪飘落风中,虽有悲意也从容",感概世事沧桑难料。

人们对于自我的行为都喜欢冠予某种意义,返乡的意义在哪里?我想得很简单,就是见见老朋友。很多知青故友,岁月的流逝给他们留下的苍老痕迹,当年众多知青倾慕的美姑娘风韵不再,当年英气勃勃帅男儿豪情渐消,正应了知青娃那句:“四十年前,我也英俊你也硬朗,四十年后,你也苍茫我也苍茫”,相見忽茫然,相拥泪涟涟。

终于到了,那梦魂牵挂的地方――大同。

              

大同村保存了完好的知青点,这也许是中国南方保存得相当完整的一个知青点之一,与其它尚存的知青点不同的是,它是村民自觉地保存下来来的,里面展出的资料也多为村民提供。当然,这并不是我们初下乡居住的房屋,当时住的,全都是茅草芦苇棚。自李庆林事情后,一些没招走的知青,由大队集中起来,帮我们重新盖了新的房子,在大队出工拿工分,日子慢慢感到没有那么苦。

墙上悬挂的资料,绝对不是复制品,是真品,我屏住呼吸,在同队知青的名字中我找到了自己名字,看到了那张盖了长沙市公安局的章的户口迁移证,停视良久。这些发黄的纸片,每一个模糊名字,都引起知青们的深情回忆,历历往事,又在眼前浮现,这是第二故乡吗?直到此时,我的内心又奔腾起来,看来,我的确是这里的人,几十年了,这里的人们还记得我,那是一份真真的情愫,那份情愫是属于离开故乡的人的,未离故乡的人是感觉不到的。

农民兄弟直截了当,他们发言的中心内容就是希望返乡知青有能力的多掏点钱出来,资助乡里的建设,知青中的绝大多数有能力去行善去“反哺”农村吗?每一个社会节奏的倒霉事都不缺席的他们也在等待着谁来“反哺”呢。

农村的变化是相当大的,普通农家的生活水平从厕所的变化可以观豹,以前蝇蛆翻滚的茅房,现在贴上了漂亮瓷砖,龙头一拧,水哗哗的,与城市居民的厕所差不多了,茅房,这是使当年初下乡的女知青最不习惯的地方。

询问几个老农后,得知几个曾经一起玩过帮过我的农民已经离开人世,不禁唏嘘万分,又十分震惊的了解到,大队知青中,已有三人离开了人世,他们的死亡虽与下乡无直接关系,但我想,不需太多的分析,知青过早的死亡,与下乡――这人生的重要一环是分不开的。

             

物非人亦非,过去,离我们越来越远,有人已经离去,我们还活着,我们常把知青的苦与累挂在嘴边,与农民兄弟比较,我们受的苦与累远远不及他们,而他们从来不叙说,(他们从未想到也没有能力叙说),从这点说,我们是在矫情,我们应该感到幸福,应该珍惜今时此刻,但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几十年来的生存状态,是一种扭曲残缺状态,除了苦与累还有各方的压力。理想主义是我们这一代人历史的真实面貌,是我们这一代知青的真实情感,一旦被证明了理想是骗局,那会什么结果?从文革到上山下乡,从回城到改革开放,乃至到如今的和谐社会,我们受累于太多的人生经历和社会万象,再也纯粹不起来,幸福其实很简单,感到时它就在了,我们的精神结构已经不能够完美了,我们还会幸福吗?无论是工作或事业或爱情或婚姻,我们中的绝大部分所能获得的,都只能是有残缺或有遗憾的,在破损的精神磁盘上还能刻录出优美的幸福歌声吗?外表上张扬出来的幸福感,是虚荣的,更多的是矫情。

知青就是苦难,现在有人提倡淡薄苦难,一切应该向前看,这当然很好,是一种积极的生活态度,但我想,将过去一刀斩断,知青就不成其为知青,我们这一代人身上的悲情色彩就会失去审美价值,苦难,在某种意义上,它是我们在此相聚的唯一、本质原因,它是我们的精神源泉。

堤堰被推平了,眼前一片稻田,黄灿灿的,渠边一排排高大的杨树将广袤大片的稻田划成一格格的,多么美好的一副沅江景色,我想,四十年前与现在的田野景色并无二致,只是少了堤堰,为什么感觉就不一样呢?以前为什么不觉得这里是如此的美呢?要那样的急不可待逃离这里呢?

听,有人在吟诗了:

    此刻,捧着青春的灵魂从沅江走过

  任熟悉的风吹打我们袒露的胸膛

  轻轻放手 让青春的灵魂也化为洞庭湖的风

  在沅江的乡村荡漾  荡漾  不息地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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