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典与自然之四:柳 作者:老例



柳即柳树,然古人常将杨柳混称,二者皆属杨柳科,花雌雄异株,柔荑花序,只不过柳叶较狭长,杨叶较宽阔,按中国古人那种大而化之的模糊思维,杨柳混称,是很自然的,因此,本帖子所涉及的“柳”,就包括了“杨”在内。这柳树,在中国大江南北皆有,相信大伙都挺熟悉,当然,专家当属虫哥啦,他自家就经营着一个柳树坪子不是? 

咱们这一代人,应该都知道毛泽东“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七律/送瘟神》)的句子。且不管这俩句子的背景及其政治含义,光从其字面,就可得到两个信息:一是柳跟春有关,二是柳又跟人有关。这两个信息,在中国古典文学中就体现得很是充分。不同的是,毛的句子,很阳刚、很豪情,古典文学的表现却很阴柔、很温情。杨基就这样描摹柳:“曾把腰肢羞舞女,赢得轻盈如许。。。记取春来杨柳,风流全在轻黄。”(《清平乐/柳》)以柳枝的柔长轻盈比拟美女,蛮恰当;而春季,又正是少女怀春之季,因此,古人写柳,往往就跟少女及男女情思相联系了:“记得当时垂柳丝,花枝,满庭蝴蝶儿。”(纳兰性德《河传》)很罗曼蒂克是不?怪不得会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欧阳修《生查子》)的千古名句了。试想象柳树遍布的坪子,该是怎样的一个浪漫温柔乡!上海外滩?广州沙面?甭提! 

然而,古典文学中“柳”跟离别、相思感情抒发的联系最为密切,或许是柳枝柔长的特征跟人们离别相思感情的缠绵有相通之处,而“柳”又有“留”(挽留)的谐音,故汉代人就已有“折柳赠别”(《三辅黄图》)的风俗习惯,古典诗词中用柳来表现离别相思之作更是不胜枚举:“春心自浩荡,春柳聊攀摘。笑此依依情,无奈年年别。”(江总《折杨柳》)“枝上子规催去旆,柳条偏系离情。”(李弥逊《临江仙》)“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周邦彦《兰陵王/柳》)“情似游丝,人如飞絮。泪珠阁定空相觑。一溪烟柳万丝垂,无因系得兰舟住。”(周紫芝《踏沙行》) 

从周紫芝《踏沙行》中,还可以看到一个别有意味的意象:“飞絮”。周词的“游丝”、“飞絮”,已不是柳条而是柳花了。不同于一般花的瓣片状,柳花呈丝絮状,这一特征,使得柳花很容易随风飘零,东晋才女谢道蕴就因以柳絮喻飞雪“未若柳絮因风起”而获“柳絮才”美称(见《世说新语/言语》)。而柳絮随风飘零的特征,更显凄美,亦更能比拟人们离别相思情感的失落惆怅,如苏轼《江城子》前面用柔长的柳条喻离别:“西城杨柳弄春柔,动离忧,泪难收”,悲情已现,但后面更以飞絮作进一步渲染:“飞絮落花时候、一登楼,便做春江都是泪,流不尽,许多愁”,离别相思的哀伤尤显浓郁。当然,柳絮所渲染的愁绪不仅限于别离相思,如贺铸《青玉案》表达退隐后的孤寂怅惘就说:“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其中的“风絮”,就是指随风飘零的柳絮了。而爱国诗人文天祥在《过零丁洋》中,也借用柳絮随风飘零的意象,反映国破家亡的哀恸:“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苏东坡的《水龙吟/和章质夫<杨花>韵》咏柳絮(即杨花)更独辟蹊径:“晓来雨过,遗踪何在?一池萍碎。三分春色,二分尘土,一分流水。细看来不是杨花,点点是,离人泪。”说是一场雨后漫天飞舞的柳絮不见了,哪儿去啦?变成一池细碎浮萍了(那可是水面多阔的一池浮萍呀);这一池浮萍却又代表着三分春色,而三分春色又厘分为二分尘土、一分流水。这由一连串数字串联起来的句子,给人予行云流水而又亦虚亦实的感觉。在经过萍碎、春色、尘土、流水等连串幻化之后,东坡再来强调“点点是,离人泪”,这正是该词的终极主题,由柳絮起到离人泪终,使该词的咏物抒情得到一个完整的演化进程。近人蒋春霖《卜算子》云:“弹泪别东风,把酒浇飞絮。化了浮萍也是愁,莫向天涯去!”正是套用了东坡《水龙吟》词的模式。 

问题在于,东坡凭什么三整两整就将那柳絮整成了浮萍?对此,东坡在原作下有鼻子有眼地注释道:“旧说杨花入水为浮萍,验之信然。”你可别信他,东坡大学士在跟你玩障眼法呢!其实从词句中就可窥见东坡变柳絮为浮萍的戏法:风起絮飞,随雨化萍;絮因风而扬落,萍逐水亦飘零。这个变化出人意料之外,却又全在情理之中,只由于扣住了“身不由己”、“飘泊无依”的共通性。没这“由于”,八竿子打不着的“柳絮”跟“浮萍”又怎能搭上界?由此可见东坡咏物而不滞于物却物性自通。高人出招,确实不凡! 

上面诸例有一个共同之处,都是写春天的杨柳,这也是由于虽然杨柳四季皆有,但春天的景象更具诗情画意,故文人笔下的杨柳,多见之于春天了。其他季节的杨柳意象还是有的,但确实不多,表现也稍有不同,如苏东坡《阮郎归/初夏》有句云:“绿槐高柳咽新蝉,薰风初入弦。”写的是初夏之柳,景中嵌进了“新蝉”、 “薰风”两个意象,其中“蝉”意象尤其值得注意。不用多说,大家都知道“蝉”就是“知了”,夏暑柳荫之时,正是知了生命最为辉煌之际,终日引吭高歌,便把暑夏的热闹劲搅到极尽,有人将知了誉之为暑夏的精灵,所据便大约如此。难怪王沂孙咏蝉,亦不离杨柳:“谩想熏风,柳丝千万缕。”(《齐天乐/蝉》) 

也或许就是这个原因(的反面),人们写秋季之柳,便常常少不了知了了:“高柳蝉嘶,采菱歌断秋风起。”(苏过《点绛唇》)“漠漠秋云澹……衰柳数声蝉,魂销似去年。”(顾xiong《醉公子》)“寒蝉凄切……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雨霖铃》)知了跟柳,又似乎结下了不解之缘。有意思的是,骆宾王的咏蝉名作《在狱咏蝉》虽亦在秋季却不关涉杨柳,故所咏之蝉,表现出不惧艰难的高昂斗志:“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但前面词例中的知了,怎么也高昂不起来,只能凄切地嘶叫数声,好不委屈!不知是否由于关涉了杨柳,而杨柳有太浓厚的小资情调?好像也不对呀,纳兰性德一首寒柳词,与知了无关,反显示出处变不惊、临危无惧的气度:“飞絮飞花何处?层冰积雪摧残;疏疏一树五更寒。爱他明月好,憔悴也相关。”(《临江仙/寒柳》)由是,陈廷焯《白雨斋词话》高度赞扬:“容若词亦以此篇为压卷之作。”看来杨柳跟知了的相互影响孰正孰负,还一时说不清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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