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发云在南加知青协会的演讲(录音整理:清平) 作者:林子搜集


 

 

  胡发云在南加知青协会的演讲

 (录音整理:清平)


    胡发云:这一场演讲,大多是在歌唱中进行的。看视频会更好,但是眼下没有精力将那几十个G的视频文件压缩,分段上传。好在清平将这一次演讲的录音文件整理得非常生动,如同身临其境,如见其形,如闻其声。


    秋枫:(我们曾经年轻)这个演出,开场这首歌就是胡老师写的词,他们的组创,他们的艰辛,他一会儿给大家介绍。现在放一段DVD,就是这场演出的开始,主题曲《我们曾经年轻》。

(播放《我们曾经年轻》至主题歌结束)

胡发云:往下放一点,这是一些歌曲的节选和片断,回忆一下我们少年时期所经历的那样一些音乐熏陶。

秋枫:要不要把《我们曾经年轻》给大家稍稍讲一点故事?

胡发云:好。九六年,一批在文革当中曾经组织过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朋友,这个我在我的一个长篇散文《红鲁艺》当中解答过,在经历了将近30年的生活激荡以后,大伙不知道怎么搞的,都涌出了一种很浓厚的怀旧情绪。这时候应该都不算老,四十大几,不到五十。非常怀念那段时间,怀念那段时间这一群十五六岁、十七八岁的少年男女在一起共同度过的岁月。实际上呢,就我接触的这个文艺宣传队的少年男女,大多数是这个社会的弃儿,也就是说,他们从出生开始,一直到他们成年懂一点事情,到文革的暴发,他们都是这个社会的边缘人物,因为他们当中有的是前政权的子女,有的是所谓反动学术权威的孩子,有的是我们国家很有名的大地物理测量专家的孩子,有的是我们省的文艺界的一些所谓权威的孩子。文革开始,这些人,他们父母亲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在经过了一段时间的观望,等待,后来发现这个社会对他们父母亲的压力和他们自身的压力越来越小了,到了六六年底的时候,整个社会是转向去斗走资派了,而青年的那种对集体、情感和温暖的渴求,对孤独和被抛弃的恐惧,让他们走到了一起,组建了这么一支文艺宣传队。这个宣传队,与其说是为了宣传毛泽东思想,不如说是他们在孤独当中寻求走近的一种方式。我记得非常清楚,当时很多场演出完了以后,大伙都不回去,都在后台或者是在一个空间,把一整夜一整夜的时间聊过去。最后没有办法,到武汉音乐学院找到了一间教室做我们的排练厅,再在隔壁的一所实验小学找到了一间教室做男生和女生的宿舍。床就是所有的课桌拼起来,大概就是四张课桌拼起来的,个子大的男生睡都有点小的床。最后我们在那儿度过了好几个月的时间。现在所有的这些人,有的成了教授,有的成了企业家,有的成了下岗工人,都能够清晰地记得起来当初从排练到演出,一直到生活上的每一个细节。其实那段时间,这个宣传队的所有成员在那之前都已经经历过了刻骨铭心的,甚至是濒临死亡的一种精神历程。我后来才知道,里边好多人都经历过极其痛苦的阶段,有几个女生曾经有过自杀的念头,她们说,要不是有这个红鲁艺,要不是碰到了这一群年轻的男女,要不是能够让她继续唱歌跳舞,在这个社会上发出自己的一点声音展示自己的一点动作,她们早就不在人世了。当中我记得非常清楚,有一个高中女孩子,她从出生就没见过她的父亲,一直到50年代末期,有人告诉她,你父亲在监狱里面关着呢,他是国民党的一个军官,抗战时期当了兵,然后解放战争期间当到了什么级别,不是太大,也不是太小。她原来一直听她妈妈说她是个孤儿,她原来一直以为她是个好出身的孩子,所以在学校里非常积极,学习成绩也不错,人也长得不错,到文革的时候,有人通知她,你是个狗崽子,不让她做学校的学习委员,不让她干许多事情,甚至往她脸上泼墨,让她站在教室的最后一排。别的人出身不好的是坐在最后一排,她是站在最后一排,而且是靠墙,有一根绳子横着拉着,让她和别的学生有个界限。她站着上了二个月的课,一直到最后,她发现她的母亲为了改变家里的命运嫁了一个非常粗鲁的、没有文化的、经常喝醉酒的搬运工人,最后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在那个“龟蛇锁大江”的蛇山上面连续转了好几天,连上吊那棵树都看好了。最后她说走到江边又想跳江,在江边看到了一张广告,这张广告就是红鲁艺的招生广告。上面有一句说,她说一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那句话是:我们欢迎一切非无产阶级出身的人都站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众笑)这句话现在听来十分荒唐十分可笑,站在当年,它给了那些被排除到社会主流生活之外的人一线最后的希望。她说我想试一下,看我能不能站到毛主席革命路线这边来。由此,她终于活下来了,现在成了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大概是处一级的吧。这样的一批人在九六年汇集到一起的时候就跟我说,我们还想把当年的那一批人召集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至于这样的一个心理状态是什么,我想各人都不相同,有的人年岁大了,怀怀旧;有的人可能生活富裕了,要有一种轻松的方式;有的人呢是想找到当年的一些伙伴。花了很多功夫,把有些人找到了,也发现有些人已经不在了,有些人不能唱了,有些人不能跳了,于是就干脆把规模扩大,成立了一个武汉知青艺术团。登报向社会正式地招考,关键的一条就是你要是当过知青的。没想到很多很多的人来考。有的人嗓音不错,有的人舞姿也不错,但是很多人不识谱。那个时候会唱歌的大多数不识谱,或者是识了谱后来也忘了。我们就花了很多时间排了这么一组节目。这组节目呢,我们作为主创人员,就想既然是这一代人,我们唱这一代人的歌。我们唱这一代人的歌,并不是说我们都认同这一代人对这个歌词所表达的意识形态,但是它是我们生命的一种记录。所以除了第一首和最后一首是我创作的歌词,作曲家姚峰的曲之外,我们全部的歌都是用我们生命岁月当中,对于我们来说比较难忘、比较重要的这样的一些歌连缀起来的。我当时跟他们是这样说的,这些歌是这个时代甚至是这个政权强加给我们的,但是我们在唱它们的时候,已经代替了我们对它的理解,已经记录了我们生活的某一个阶段,这些歌对于我们来说,就像原来老的录音的那种当时的录音机,它一段一段一段一段地让我们记起了我们过往的岁月,哪怕是一句旋律,都会让我们想起来。然后我们就拟定了一批歌。哎呀,一开始排练的时候,大伙就是热泪盈眶了,特别是第一首歌,排一次流一次眼泪,排一次流一次眼泪,还有一批流眼泪的专业户,他知道我们在开发区办公大楼的最高一层排练嘛,有一批人,只要我们排练,他们就会坐在礼堂的最后几排,有时候会坐上几十个人。我们因为天天排练呀,或者是一个星期排几次,那些人的面孔都看熟了。他们的任务就是来听,唱一次,听一次,唱一次,听一次。有的时候已经到什么程度呢?他听完以后帮忙清理场子,帮大家开打水,帮忙做一些后勤工作,最后甚至成了这个团里的一个编外的成员,后来又成了正式的成员。他就在这种音乐当中,一遍一遍地回顾自己的年轻岁月,同时也回顾自己已经走了一多半的人生。那么我想,今天我们开始放这些歌,我不知道在座的是不是多少有一些唤起,这个唤起更多的是一种生命的感悟。随着这些音乐的响起,我们会有一些很特殊的感觉,就是我们的童年,我们的少年,我们的青年,甚至我们的中年已经随风而去,而这些旋律像一种特殊的记录仪器,用一种特殊的方式让我们回忆到我们的一生的岁月。然后我们再回过头来想,我们这一生是怎么过来的,我们吃过苦,我们有过梦,我们做过努力,我们遭遇过失败。那么在今天,在座的是一个稍稍特殊一点的群体,住在海外。在海外的人可能会有更多的丰富的、敏感的、或者是你们自己特有的人生经历,带来的甜酸苦辣。然后我们再往下讲,这些歌曲给我们留下了什么东西。放后面的几首儿歌。少先队歌是我们这批年岁稍大的人都唱过的,小一点儿的就没唱过,你们如果觉得心里想唱,你们自己唱或大家唱都可以。这是最老的词啊,没改的。

秋枫:老胡是创作兼导演啊,这都是他导出来的。

胡发云:舞台上专门有调度的导演。整个节目的组接呀,策划呀,大体的状况,是我在做。

这个小姑娘当时有46岁。其他的有50岁左右。因为考虑到时间的原因,我们让老马把整个的节目啊,前面一些压缩剪掉了一些。哦,好。这个是16分钟,我们整个晚会有二个多小时,加上解说,加上舞蹈。

(现场的听众有些激动,许多人在小声说话。)

秋枫:大家安静一点啊,今天麦克风有故障,所以请大家安静。

胡发云;现在想来呢,实际上我们这一代人,很长一段时间,生活在一种乌托邦的浪漫主义的梦境当中。这些东西是可以让人上瘾的,这是那些西方国家很难体验到的一种集体主义的精神症状。一直到现在,我们那一帮子人,如果聚会,如果放这个碟,依然会进入这种乌托邦的迷醉状态。就像在西方抽大麻,或者是吃海洛因一样,它可以给人带来激动和快感。这是一代人的宿命,我不想说它好,也不想说它不好,它只能说明我们的一种生存状态。有的时候我甚至从里边读到了很多人生的况味,特别是我看到我的一些同代人坐在一起,看到我们今天这么多人坐在一起,从你们脸上、额头上、头发上,看到了一种岁月的流逝,积淀下来的沧桑,想到了这一代人总体的命运和经历,有一种伤感的东西,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这种东西在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里都留下了自己的印迹。我们没有办法改变我们的命运,我们更没有办法逃脱亿万青少年在这样的一个时代生活的宿命。只是说,我们过了这么多年,再回过头来看看走过来的那条路,从我们唱过的那些歌,来回想我们的人生经历,是能从当中获得一些启示,或者获得一些对生命的新的感悟。

刚才我听了很多人都在跟着一块唱,唱的时候,我想每一个人都会想起一些事情,感觉到一些事情。我经常说过,音乐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东西,音乐甚至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事情,你明知道这首歌是个红色歌曲,你明知道在唱这首歌的时候,自己当时的境遇并不是那么令人愉快,但是为什么这样一个旋律依然能够让你动情?在《如焉》里边我写到卫老师八十大寿的时候,他的几个弟子给他送了一套音响,送了一张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乐的光碟,然后他们在一起开始唱歌,唱了很多老歌,最后达摩给卫老师提了一个问题,意思就是说,你一直在批判我们的意识形态上的问题,为什么你一张嘴,又是这些革命歌曲,这些老歌?卫老师说了一大段话,这一大段话,如果看过的人,再回过头去读,可能是表达我对这样一种红色音乐和现代人记忆的一种关系,其实对于我们来说,《红梅赞》也好,《英雄儿女》也好,它真正要体现的那种政治和意识形态的教化功能已经退居到很不重要的地步,我们现在非常清楚,朝鲜战争是当时一次非常错误的战争,是由朝鲜挑起的,苏俄支持的,中共打先锋的这么一场白白牺牲掉数十万人的没有意义的战争,这场战争让我们失去了很多发展的机会。但是,当这场战争以王成,以他的妹妹王芳,以他的父亲,这三个人的分分合合,以他们的这种非常感人的浪漫主义的英雄壮举,通过这样的音乐和故事情节表现出来的时候,对于我们来说,对于当时青少年的我们来说,我们读到的可能是人类普世的、一些美的东西,那些美的价值,比如勇敢、牺牲精神,为理想献身的勇气,还有亲情和那艰苦年代的浪漫主义。所以,这一点上,艺术本身它又顽强地在解构官方要给我们的这种红色意识形态的教育。我有时候跟他们搞音乐的人,特别是一些作曲的人开玩笑说,你们不要以为你们那个宣传达到效果了,我说,你们当时写的那些东西,我们可能唱起来,就唱出了自己的感情和味道来。我说,当年有一个电影叫《怒潮》,里面一首歌叫《送别》,讲一对革命战友,其中一个人受了委曲,被发配到很远的地方去,另外一个人送他。(唱)“送君送到大路旁……(钢琴弹奏,全体齐唱)……隔山隔水永相望。”(热烈的掌声)我们要插队了,这一批同学到这儿,这一批同学到那儿,经常在一块最后聚餐的时候,或者是公园坐一下的时候,就默默地唱这首歌。有的时候,实际上是那些唱歌的男生心里清楚得很,他是唱给那个队里的女生的,(众笑)他是把它当情歌来唱了。就是这么一个文化专制和文化荒漠的环境当中,人性当中的那些东西总会顽强地找到他的替代品,这也是当初的那些作曲的人始料所不及的。我认识一些作曲家,包括五十年代一些比较好的电影编剧,比如后来写《苦恋》的白桦,他原来写过两部片子,一部是《山间铃响马帮来》,不知道在座的人是否有人看过?(看过)一部是根据他的小说改编的《神秘的旅伴》。我有一次跟白桦说,我小时候大概六岁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那个时候我居住的环境让我记起了,应该是六岁,不会是七岁,因为七岁我上学了,搬了家。我说我靠在一个电线杆上,突然哼起了一段旋律(唱……),我说我当时不知道这段旋律是从哪儿来的,后来隔了很多年,我看你的那个《山间铃响马帮来》,我才发现是你那个《山间铃响马帮来》的主题歌。(唱:)“毛主席的马帮为谁来,是为咱边疆的人民有吃又有穿。”但是我当时唱到的是一种很特殊的、少年惆怅的东西,我当时一点都不知道,它是一首歌颂解放军解放边疆的歌,所以我就跟一些搞音乐的人说,有的时候,音乐本身是不讲道理的,唱它的人也会顽强地按照自己内心的情绪去理解它。包括后来《血染的风采》和《十五的月亮》,什么“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宁静的夜里,你也思念我也思念”。后来军功章都忘了,就剩下“你也思念,我也思念”。(众笑)它就是顽强地要表达自己人性深处的那些东西。当然,这都是代用品,这种代用品我们今天唱起来会很尴尬,有些比较极端的人,他会拒绝再唱这些歌,但实际上,他也拒绝了自己回顾自己生命的这么一种媒介。我在《如焉》里边也写到,卫老师说到自己,有一次他非常阴郁、烦闷的时候,就哼了一首曲子。(唱:……)他说哼完了的时候才发现,歌词是“抬头望见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泽东”。(众笑)所以这样的一些问题在我们的生活当中经常有。九十年代初期,湖北有一批年轻的作家和评论家,当时我们还能够冒充年轻,三十多岁的,四十出头的,到鄂南的一个山区,有一个休闲的山庄,去开一个理论研讨会。都是这样的一批同龄人,山林非常宁静,晚上没有任何人,有一种与世隔绝的感觉。这样的环境当中,人们很容易沉到自己灵魂深处。晚上都觉得有点寂寞,很多人都从房间走出来,想碰个人说说话。最后发现,有人坐在会议室里在聊天,二三十个人吧,最后都慢慢汇集到会议室去了。白天已经在里面开了一天的会,晚上又去干吗呢?大伙就提议我们唱歌吧。就是从刚才我放的那一首歌开始,(唱)“嘿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这个抗美援朝的歌,我估计会唱的人不多了。(钢琴弹奏,有人跟着唱)从这首歌起,一直唱到“我曾经问个不休——”秋枫:《一无所有》(众大笑)

胡发云:当中唱的最多的,是文革的歌曲,语录歌,还有敬爱的毛主席,(唱……钢琴声起,全体合唱:“敬爱的毛主席,我们心中的红太阳,千万颗红心向着北京,千万张笑脸迎着红太阳……万寿无疆”。一人喊:“巴扎嘿”。)这一批年轻人实际上挺反动的,(众大笑)我估计是八九以后,一些人什么话都敢说,但一唱就这些歌。唱了一夜,从晚上大概八九点钟吧,一直唱到清早六七点钟,也没有睡意了,就干脆去食堂吃饭。在食堂吃饭,就看见一位老人在前面排队,穿着一个大衣。老人一付很想讲话的样子,就扭过头来同我们说,昨天晚上是你们在唱歌吧?我们说是呀,一想完了,肯定吵老人家的瞌睡了。老人就猛然说了一句话,他说,我昨天听了一夜,激动得不得了,看来中国革命还是有希望的。(众暴笑)我们唱也唱拧了,他听也听拧了。这就是说音乐它可以解读的东西太多了,像这样的情况经常有。我们有的时候到外地旅游啊,或者朋友聚会呀,有时候也会唱。我就在想,是什么可以让这一批平时思想非常犀利,言词非常激烈,不容任何极左观念的人,能够在这样的音乐的环境当中,突然就唱起了毛泽东呀,长征组歌呀,唱起了阿瓦人民唱新歌呀,延边人民想念毛主席呀。后来我就一直就在琢磨这些事情,我想,可能还是这些音乐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它负载的功能已经多样化。有的时候,我也听有些人在批评这样一种现象,说那些退休下岗的老头老太太们,自己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还在路边歌唱毛主席歌唱共产党。(众大笑)我说,你们要宽厚一点对待他们,他们可能只是用这种方式来找到一点自己生活的支撑和乐趣,他们回家该骂什么还是一样骂。所以今天晚上我想就这个话题更多地听听大家的感觉,我们互相之间沟通一下,或者大家愿意唱什么,我发现今天来的这位琴师是一位高手,是一个曲目量大得不得了的人。

秋枫:福建知青,***。

胡发云:哦,福建的。我估计我们这代人会唱的歌,八九不离十地他都能弹,所以我们在一边唱一边弹一边思考一边聊的过程当中,也算是我们武汉知青和洛杉矶知青的一次联欢会了,尽管我的人数只有一个。

女:我也是。

秋枫:很多呀。

胡发云:你现在已经是洛杉矶的了。我这边先给大家点播几首,看大伙……刚才有听过的。这个音频给我。

秋枫:现在老胡在找他的早就准备好的一些资料,刚才大家看到没有?放了一点点啊,《我们曾经年轻》。老胡带了一盘DVD,作为他珍贵的礼物送给我们知青协会,我刚才征得老胡的同意,我们决定要复制盗版一批。(众大笑)大家如果是想要这盘的,就跟李大姐李林联络。我们收一点钱。包括一会老胡也要的,是一万多少首啊?

胡发云:一千首,一千首。

秋枫:一千首红色歌曲,加一起,就15块钱吧。

胡发云:这个没有视频,就音响。

秋枫:这个是音响,刚才放的是DVD。

胡发云:这是我多年来精心收集的。我本来说送给加州知青协会做个纪念,让更多的人在需要的时候听一听,可能不知道哪一首会触动你们的神经的,想起自己的初恋,“送君送到大路旁”啊。

(放碟,音乐响起)

秋枫:《我们的田野》。

(继续放碟)

胡发云:《花儿朵朵》。

(继续)

胡发云:对,这首歌,和上面一首歌,都还是这个国家政治比较清明的时候,五十年代的中期,没有太多的意识形态阶级斗争的色彩。

(音乐继续响起……)

胡发云:这个呢也很好听,但是已经开始有这样的东西了。哦,我不知道大伙能不能听得出来。

(天上闪闪的星星多呀,星星多呀,不如我们公社的羊儿多……)

胡发云:这是我们那段非常优美的,甚至具有人性色彩的一些故事当中,我们在给孩子们教敬爱的毛主席呀敬爱的共产党。

(我是一个黑孩子,我的祖国在黑非洲,黑非洲,黑非洲,黑夜沉沉不到头……)

胡发云:哎,转到非洲去了。

(小锄头呀手中拿,手呀么手中拿呀,井冈山下种南瓜,种呀么种南瓜呀……)

胡发云:什么歌?井岗山下种南瓜。为什么井冈山下的南瓜不是普通的南瓜啊?那就是,我们所有的歌曲,它都在灌输一种革命的意识形态,在讲述一种革命的传统。

(牛儿还在山坡吃草……)

胡发云:都还记得。

(车轮飞,气笛叫,我们向着韶山跑……)

胡发云:这是儿歌的几个阶段,到了文革了。哦,我先挑了一组儿歌啊,这个儿歌从五十年代初期的《我们的田野》到《让我们荡起双浆》,一直到有革命传统教育意味的《歌唱二小放牛郎》,一直到文革中的《火车向着韶山跑》。还有一组,《路边有颗螺丝帽》呀,《我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呢。这证明我们在进行儿童教化的过程当中,这种意识形态的色彩越来越重,到了最后有一首歌。(唱)“叛徒林彪,孔老二,都是坏东西”(众笑)就直接地参与到政治大批判当中去了,这一代一代的儿童就在这个当中成长。我们还有幸,我们有童真的时候,还有一些好的儿歌,包括像《小鸭子》呀,包括像《小燕子》呀。到了六七十年代出生的那一批孩子,就是在我刚才唱的“叛徒林彪,孔老二”这种儿歌当中成长的。他自己完全是糊涂的,孔老二是谁,林彪是谁,也搞不清楚,坏东西就是坏,一心搞克己复礼,一心搞复辟,是吧?这个是中国非常有特色的一种音乐教育的过程,它是以一种审美的形式,来改变一代人的心灵的结构,从此来形成对某种意识形态的认同。这个我在《如焉》里面写到了,我们没有别的歌来表达我们自己,没有儿童的这种情趣,没有儿童的这种顽皮,没有儿童的忧伤,没有儿童的梦想。我们所有的梦想都很大,实现共产主义,做共产主义的接班人,要团结起来,勇敢斗争,甚至要不怕牺牲。那个《英雄小八路》里的歌,后来变成了新一代的《小年先锋队队歌》(唱)“我们是共产主义(合唱)接班人,继承革命先辈的光荣传统,爱祖国,爱人民,(琴声响起)鲜艳的红领巾飘扬在前胸,(分贝很高的琴声和合唱声共鸣起来)不怕困难,不怕敌人,顽强学习,坚决斗争,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前进,向着胜利,勇敢前进,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胡发云:这个接班的后果,必然地要导致一种新的东西,更加激烈的一种东西出来。

(响起恐怖的音乐……口号:“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唱:“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

胡发云:这是当时的一个原声,录的音。能留下这些声音已经不简单了。

(又一首歌。)

(再一个前奏响起。)

胡发云:北京的朋友!

(歌曲:灿烂的朝阳,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众合……)

胡发云:哦,意识形态的歌曲,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非常纯粹,非常宏大,具有一种不可抗拒的理想道德感召力。对于年轻人来说,是非常具有诱惑力的一种东西。我后来了解到希特勒的艺术观,整个法西斯的艺术观,非常相近。法西斯艺术观啊,对。你看看他们当时的电影,他们的建筑,他们的舞蹈,唉呀,你不是一个法西斯,你都想当个法西斯了。(笑)所以我就想到我们整个这一代人,想不进入文革都不行,想不经过这样一次磨难都不行,必须有这样一次炼狱般的磨难,我们才能最终从当中走出来,不然这个过程要漫长得多,只是我们把它压缩到十年当中,我们用我们的苦难,用我们父辈的全民族的苦难,结束了这么一场恶梦。但是这个梦是否真正地结束了,我还不知道,因为这次我在武大讲文革的时候,我一再地提出来,文革实际上没有结束,当一个政治制度没有改变的时候,它时刻有再一次暴发的可能性。所以今天我们听这一类的歌曲,我们依然能够激动,为什么呢?因为它的这种所谓专制主义美学,它是具有强大的冲击力的。它可以把很多荒谬的东西,变成非常动情的东西。你看,把在井冈山上杀了那么多红军战士的毛泽东,变成一个在八角楼下用功的一个革命的天才。会不会唱这首歌?

(啊……天上的北斗星最明亮……)

胡发云:非常浪漫的场面,在毛坪河边有一个八角楼,我还去过八角楼,还是满漂亮的。八角楼透出灯光,有一个人在灯下写文章,由此呢,五湖四海红旗扬了。(笑)其实当时中国革命的状况是非常惨烈的。今年七月份的《炎黄春秋》上有一篇文章就谈到了当时毛泽东到井冈山,为了占住自己的地盘,发起了一场党内军内反AB团的这样一场非常血腥的一次运动。当时老革命根据地的指战员和红军战士,无缘无故地被杀了几万人,特别是我们湖北的洪湖啊,恩施地区。所以革命的残酷已经不在了,革命在我们后来人的笔下歌声和舞蹈中变成了我们刚才听到的非常优美的动情的浪漫的这样的一种形象,而且这样的一种形象留在我们心里边的力量要强大得多。你现在让历史学家说那个时候怎么怎么样,很多人可能听不进去,听进去第二天忘了,这个歌还记得。你看这个歌是七十年代初期的,是由三军(秋枫:造反派)造反派演的这首歌,已经有将近四十年了。而且这个歌在当时没有什么传播手段,居然被今天这么多人还记得,那就是说,它的力量还是不可小看的。一直到文革后期,我当时记得有一首歌,印象非常深刻,就是音乐从文革初期的那种粗痞的简陋的,甚至是很不干净的,变得非常恢弘,这个时候革命的意识形态也在寻找最能打动人的一种表达方式。这是七五年的。

(放歌曲:江山万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我们伟大祖国日益繁荣富强。)

胡发云;这个歌后来重新录了,这一句变了,这一句原来是(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辉煌”。现在改了一个把文革隐去了的歌词。你们再听一遍,这证明这些人脑子还有一根筋是醒着的。(众笑)

(放歌曲:江山万里闪耀着金色的光芒,我们伟大祖国日益繁荣富强。毛主席呀毛主席,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毛主席呀毛主席,各族人民心中的红太阳,千山万水向您欢呼,千歌万曲向您歌唱,您的光辉思想把我们的心儿照亮,您的革命路线是我们胜利的保障。幸福的伽耶琴在海兰江边激荡,热烈的达浦鼓在天山南北敲响,欢快的芦笛吹奏在槟榔树下,深情的马头琴回响在内蒙草原上。在您的领导下,各族人民心花怒放,在您的抚育下,各族人民茁壮成长。)

胡发云:文革开始以后,我们的意识形态领域迅速走向一个非常极端的状况,半音,发(4)西(7)很难出现了,三拍子在几年当中绝迹了。七五年突然出现了一批,我刚才说到了,美丽恢弘的这种法西斯意识形态,特别好听,我到现在还记得当时第一次听这个歌的时候,那种新奇和激动。全是三拍子,是跳舞用的。梆梆梆,梆梆梆,全是那样的,而且运用了很多少数民族的音乐元素,蒙族的,鲜族的,瑶族的。这些东西恰恰是在部队开始的,部队有他的一种特权,当时总政是最厉害的,很多这种具有“封资修”元素的音乐作品,就从他那儿传出来的。所以有的时候部队呢,他有一种保护下的特权,一般省市的歌舞团不敢做那样的节目,后来这个节目一出来,很多歌舞团就跟着学,又把三拍子的东西解放出来。在那之前,除了有一个“小小银球传友谊”的那一首歌是三拍子的以外,我还没有发现,可能我当时并不是关注所有的音乐,没发现更多的三拍子歌曲。这个是在一个恢弘的大曲子当中用来歌颂毛主席的,全曲除了最后一部分的快板以外,全部的三拍子。在今天看来可能是无足轻重,当时是一个非常令人关注的一个现象。

这有一个二拍子。

那么后面一段歌词略去了,这实际上七五年底,当时文艺界呢还没有把反击右倾翻案风提出来,是为了文革的结束的总结的歌曲,一个是歌颂毛主席,第二个是最后一次用一种最辉煌的声调和旋律来对文革进行一次总结。当时的用意就是这个样子。从我刚才放到的这些歌曲来看,我们主流意识形态的歌一直没有放松过,甚至一丝一毫没有放松过,灌输一种主流的意识形态。从解放初期,或者叫四九年以后,一直到现在,可能在流行歌曲的领域里面稍微好一点,但是在美声,是管得是最严的,他们意识到,官方最高层还是认为美声属于皇家音乐,在美声当中很少有那种小情调的东西,或者说是那种不太健康的东西。把这些任务交给了流行歌曲。民歌是山山水水呀,男欢女爱呀,这个还可以多一点。我儿子学美声的,男低音,后来发现没有一首自己可以唱的歌,只能唱外国歌剧里边的,中国老百姓也不听,最后就觉得在中国美声真是穷途末路的这么一个行当。音乐这个武器一直是被当局牢牢地握在手里的,包括青歌赛。你要是说有一点个人情怀的东西,这本来是世界普适的东西,比如说,旅途上人的孤独,晚年对旧事的一种怀想,父母亲的这种恩惠,对于逝去乡情的一种惆怅,还有内心的一些痛苦,这是整个世界音乐最普遍的一些主题,恰恰是我们的歌曲里边最缺少的。有一次我与几个作曲家说,你们能不能写一点与普通人情怀有关的歌呢?他们说,写什么?我说,随便举个例子啊,今天我送儿子上火车,他要去北京工作了,那么,我看着儿子的背影随火车一块走了,我写一首与此相关的歌,行不行?这样父母送儿子远行,常有的事情,我们有一首非常好的歌,能够表达普通人的情怀,把它表达得比较深刻,是不是一首大伙都需要的歌,不受任何时代和政治意识形态局限的这么一首歌。在海外很多呀,从贝多芬开始,他有一首土拨鼠,我不知道在座的是不是有人会唱的。“我曾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上,土拨鼠啊土拨鼠,我把土拨鼠带在身上。”就这么简单,它实际上表示一个流浪汉的孤独。舒伯特的《冬之旅》之《菩提树》,也是一个人怀念自己童年的生活的时候的,他成为流浪汉回来,这样的人类最普遍的一种情感,最真实的和人相关的一种情感,在我们的音乐里边反倒没有,我们都是极其宏大的东西,像江山万里啊,红旗飘飘啊,这样一些东西。所以我们失去了我们人性最本真的那一部分,而把自己变成一个宏大话语当中的一个微不足道的音符,加入到这六十年的合唱当中。

胡发云:今天是有人谈到了《祖国颂》,(唱)“江南丰收有稻米”。

(钢琴弹奏;部分听众合唱)

胡发云:直接到慢板抒情的。“江南丰收有稻米”。

(钢琴弹奏,合唱:“江南丰收有稻米,江北满仓是小麦,高粱红啊棉花白,密麻麻牛羊盖地天山外。铁水汹涌红似火,高炉耸立一排排,克拉玛依荒原上,你看那石油滚滚流成海。长江大桥破天险,康藏高原把路开,万里山川工程大,哪怕它黄河之水天上来。”)

胡发云:这首歌诞生于1959年,是我们全民族开始饿肚子的时候,你听这首歌的歌词啊,“江南丰收有稻米,江北满仓是小麦”。我们的音乐常常是和我们的生活是拧着来的,纯粹是一种莫名其妙的乌托邦。当时唱歌的人从来没想,我饿着肚子唱这首歌是不是有毛病啊?(众笑)这首歌从那个时候一直唱到今天,因为它的旋律,它的美,它的这种乌托邦色彩,让一代一代的人沉浸在当中而忘掉了和它完全冲突的生活现实。这确实是我们国家音乐生活中,也是情感生活中非常非常特殊的,这一点和其他的我们的社会主义兄弟国家都还不一样。因为我原来比较喜欢俄罗斯歌曲,我记得有一首歌叫《向斯拉夫女人告别》。

(胡刚唱出旋律,钢琴马上弹奏出来。)

秋枫:老胡,准备酝酿酝酿,给大家来个独唱。

胡发云:我的嗓子已经一塌糊涂了。这个歌是俄罗斯将士出发征战的时候唱的一首歌,不是向党告别,也不是向祖国告别,是向我们的斯拉夫女人告别,我要为你们去打仗了,真是有一种男人和民族的气概。

(钢琴弹奏,少数人轻唱)

胡发云:这首歌的歌词我不太熟。还有一首“再见吧,妈妈”,我们越战的时候也有一首《再见吧,妈妈》,在情调上,在人性的深度上,除了我们模仿它以外,还赶不上它。它有一种和母亲和祖国甚至和命运相关的东西,他们在反法西斯战争中,依然会保留了自己人性中的一部分。包括《喀秋莎》,喀秋莎是为了远方的战士在写信,远方的战士,因为姑娘爱他,他才作战。包括保加利亚的一首歌,在这静静的深夜里,为边防军人写一封信。

(钢琴弹奏)

胡发云:好,我们一起唱一首《再见吧,妈妈》。

(钢琴弹奏。合唱。都不太熟歌词。)

胡发云:还有一首《灯光》。我写过一篇散文,就写灯光,知识青年插队前夕,一个小女孩暗恋他们楼上的一个拉手风琴的男生,在最后要出发的前夜,听着他用手风琴拉《灯光》的一个小故事,算个小短篇吧。当时我第一次听到《灯光》的时候,不叫听到吧,那个时候听不到,都是看歌谱。我就觉得,他们敢写一个战士,在出发以前,一个爱他的姑娘来跟他告别,他走出那个姑娘的房间,痴情地望着姑娘房里金黄色的灯光。他不怕别人说他小资产阶级情调,也不怕别人说他贪恋这种儿女情长而革命意志不坚决。同样的一首歌,也是我的一个熟人,忘年交高如星写的——《九九艳阳天》,就是因为那个小战士要去打仗了,在河边坐着想他的小英莲,就这么一首歌,把这么一个片子打成一个大毒草。而且还没有《灯光》表现得那么深入那么亲切。我不知道在座的有多少人唱过《灯光》,或者会唱啊。

(钢琴弹奏,合唱。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上,透过淡淡的薄雾,青年看见,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

胡发云:《小路》,一样的。女生,女生唱。

秋枫:女生,女生唱。大点声。

(钢琴弹奏,女生唱。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胡发云:插队的时候,我们也唱这首歌,谁都不敢唱“爱人”,改成“战友”啦。(笑)因为那个时候爱人是一个非常犯忌的词,甚至爱都是个很犯忌的词,所以大家很自觉地,(唱)“跟着我的战友上战场”。(众笑)很美好的一个事情,变成一个同性之间的事情。但是,这一批俄苏歌曲,尽管我们是社会主义兄弟国家,它给我们带来的这种情感上的冲击,观念上的冲击,可能是我们在那种禁欲主义的年代,给我们带来的一种倾诉吧。我们那个时候,还是自觉地把它叫做黄歌。包括《莫斯科郊外的晚上》,都叫黄歌。这个时候,黄歌对于我们来说,变得特别亲切,而且特别地需要。因为在乡下的时候,我们都带着手风琴啊,小提琴啊,笛子,二胡去了。很多时候,就是这样的乐器,这样的歌声,让我们度过了冬天漫长的寒夜,度过了一天劳累以后傍晚的时光,也让我们的男生和女生们有一种接近的权力和机会。有的女生她说,哎,某某——叫着我的绰号,拉个曲子给我们听啊,然后她们就可以在我的房间坐下来,走的时候顺便把我要洗的衣服带走。(众大笑)所以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让男生和女生能够有一个正常的接触,能够通过歌曲表达语言不能表达的那份情愫。确实是一次对人性的安抚和小小的解放。在这一点上,我觉得还是应该感谢苏联老大哥,因为他们在中国的特殊的地位,迫使中共当局在意识形态领域里面,在艺术领域里面,撕开了一个口子,起码让我们看到了俄罗斯的绘画,看到了俄罗斯的文学,听到了俄罗斯的音乐。如果说,没有苏联老大哥,这么一个外来的因素在我们的生活当中出现,我们如果按照延安时候的那一套,一直到解放初期的那一套,我们这一代人的美育的教育,可能就会更加严酷一些,我知道我们这代人很多人都不识谱,从小也没有听音乐的这种条件,没有听标准音的条件,我们这代人当中很多人唱歌不准,不怪他们天赋不好,因为唱歌要唱准,你是要听到标准音的。很多人家里没有收音机,更谈不上有录音机的,也没有唱片,那么,老师如果是个声音准一点儿的,教给他们的基本上是准的。老师如果是一个五音不全的,教得一班的学生五音不全。他没有标准音来告诉学生,这个音应该怎么唱,今天来这里的朋友,能有这么多曲目量,我想,就一代人来说,做到这一点的人,只能占百分之十。有的人到二十多岁了,还没有开过口唱过歌,到文革的时候,不唱不行了,大伙全要唱《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时候,你不唱都不行的,才开始学会唱歌,但私下从来没有用歌声来表达自己,很多年轻人就说,胡老师你讲课好有意思啊,我的父母,在家里从来没有听他们唱过歌。我说,你这几十年都没有听过?没有,没有。我觉得他们这辈人就不会唱歌了。我说,他们当中有些人确实不会唱歌,他们没有自己用声音来表达自己的内心的这样一种习惯了。四五十岁的人,基本上不会唱歌,这是因为找不到可以唱的东西,也没有一个可以表达的环境。所以我们的音乐的教育,我们的意识形态的歌曲,最后就造成了这么几种很特殊的状况,要么呢,像薄熙来那样,在重庆,以非常投入的肯定的方式大唱红歌,弄得让人家以为文革又要来了。还有一种是以非常复杂的心态,唱我刚才唱的这些歌,是因为这些歌和我们有相关联系的。你比如说,刚才看到了,有“到农村去,到边疆去……”,我们当时在武汉剧院,将近二千个座位,全部都坐满了。这个录像是在湖北电台的演播厅里拍的。在武汉剧院连演了几场,武汉剧院的工作人员都说,改革开放以来,我们这个剧院没有坐满过七成。那几天是连走道上都站满了,很多座椅都是加塞,还有很多人在外面等票,还发了牢骚,见到我们就骂,说:上山下乡上我们去,看节目不让我们来。(众笑)我说,我们就这么多票啊,还是卖票。他们说希望我们加演。我说,我们都是一些各个岗位上来的人,有的有工作的,请的假也非常有限,就这么三两天,演完就完了,已经加演过了,白天加演过了。那么,在唱到“到农村去,到边疆去……”的时候,唉呀,台下很多人都在流眼泪。这个歌是个非常雄壮的歌,(唱:)“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因为他们当时想到了自己就是唱着这首歌下去的,想到了自己下去以后的那种苦难,那种歧视,那种孤独。还有一首歌,是我们晚会后面的,专门有一个新疆的小分队,唱了一首《送你一组沙枣花》。那首歌非常好听,与《新疆处处赛江南》两首,成为当时新疆建设兵团到内地来骗男女青年去的最好的一个武器。因为这样的音乐,加上当时一个记录片,非常优美的天山景色,新疆的风情,那么甜的西瓜,那么好吃的葡萄干,所以把这歌一听,片子一看,都报名去了。去了之后知道,完全两码事。

音乐在我们的人生经历中确实都有不同的色彩,不同的作用。今天晚上我想剩下的节目呢,大伙一块把自己想唱的歌都唱一下。愿意唱什么歌,你们南加知青艺术团的应该主动了吧?老邱——

秋枫:哪首歌?

胡发云:你们自己唱吧。

秋枫:大南,你点一个,刚才提到了你那个新疆了。你提吧,随便提。

(有哼唱的,钢琴也轻奏起来。)

胡发云:好,好,这样子啊,我先放两首,引起你们新疆人的那种……

秋枫:《军垦战歌》那个。

胡发云:音量是不是关了?

(放碟:“毛主席,毛主席,您的话儿记在我们的心坎里,喀拉昆仑冰雪封,哨卡设在云雾中,山当书桌月当灯,盖着蓝天铺着地,哎……只要想起你,毛主席,只要想起你,毛主席……)

胡发云:这首歌大家也应该熟。(放碟:……我骑着马儿离开了家……)《库尔班大叔你去哪儿》(继续放碟)

胡发云:好,老邱,还是人声最美。

秋枫:人声最美。

胡发云:哎,对。

(秋枫说唱军垦战歌,有人提我们走在大路上,琴声起,合唱:“我们走在大路上……”)

胡发云:啊,这样啊,还有二十几分钟,我们来搞一次联唱。我指到哪儿,你们打到哪儿,啊。

01:39:10

秋枫:你指哪,我就帮腔。你点歌,点名由我。

(钢琴弹奏,合唱:

《喀秋莎》;《小路》;《红莓花儿开》;《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哎呀,妈妈》;《鸽子》;《船歌》;《阿瓦人民唱新歌》……

胡发云:站起来唱。

秋枫:站起来跳。

晚会进入高潮……


                                                              2010-04-26 发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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