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 作者:林子


 

 

  小妹


    小妹小了我六岁。从小就长得漂亮可爱,性情还特别温顺,老得到周遭的人喜爱和夸奖,几乎算是我第一个嫉妒的女性。

记得母亲的那些女学生,爱把小妹叫做波兰小姑娘。想来是因了小妹的眼睛和头发。小妹的眼窝,是深陷进去的,密密长长的睫毛,遮掩着一双黑亮黑亮的大眼睛,静时幽幽深深,动时流光溢彩。一头特别浓密的黑发,虽然被奶奶短短地剪成了童花头,但额前总还有那么几缕微微翘起的鬈发,小脸一转,鬈发轻甩,眼波流旋,小小人儿的鲜丽灿烂,是有那么一种说不出的异国味道,让人看着心里爱极了。

 

我读高小的时候,小妹上幼儿园。

两年里,我每天早晨上学前的任务,是先把小妹送到幼儿园。下午小妹放学的时间比我早,才由小保姆去接。奶奶说,我是姐姐,要学会照顾小妹。其实,小妹很讨我的喜欢。她粘我,还崇拜我,喜欢听我讲像《白雪公主》和《青蛙王子》这样的童话故事。但是,送她上学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因为,我上学的方向和去幼儿园的方向不同。每天,为了不耽误时间,我总是拉着小妹的手走得飞快,尽快地把睡眼惺忪的小妹,塞到等待在幼儿园门口的老师手中。直到了有一天,小妹在后面扯着我的手说,让我自己走——我已经长大了!

我没有放慢脚步,心中好笑,还未满六岁,就敢说自己长大了。我说快走吧,别耽误时间。那些日子,学校里凭空多了好些的事情,早读课还得用来组织批判“三家村”。班主任只会布置,就苦了我们做班干部的。为了能向同学读得通那些报纸上的文章,我还得整夜整夜地查字典。

我真的想自己走嘛!小妹突然变得很坚定,不肯移动脚步了。

我回过头来,生气地盯着小妹。

小妹仰起小脸,眼光怯怯的,小声地说,我不告诉奶奶——

大眼睛上的长睫毛一抖一抖的,好象就要掉下泪来了。小妹娇气,最看不得亲人对她发威。

我重重地吁了一口气,放下了脸色。

姐姐最好了!小脸立刻笑成了一朵花。我未及开口,小妹就扬着手跑开了。

慢点——我急得在后面大声叫起来。

呃——

小妹的声音清清亮亮娇娇柔柔,好听极了。路上零零星星的行人,都转过脸来笑着看她,田里几个干活的人也抬起了腰,往路上张望过来。小妹高兴的往田里扬着小手。

 

其实,幼儿园离家并不远,出了我们家属大院的木栊门,就看得到幼儿园的房子了。奶奶之所以总不放心,是因为往幼儿园去的那条小路,是在一面池塘和一片水田之间穿越而过。

我们住的是个小城,郊区的农村跟城里挨得很近。母亲所执教的县中学,建在了城边,附近便都是养鱼的池塘和种菜的水田。我们那地方有一种很出名的水菜,叫蕹菜。这是夏天里很应节令的菜。在我们那个地方,天气热的时间很长,所以印象中。一年里有长长的时间都可以吃上这种菜。往幼儿园去的路边水田里,种的就是蕹菜。种菜的农民在田里把蕹菜摘下来,再到池塘里洗干净,就挑到市场去卖了。他们在往市场之前,也就会先到我们大院门口,有一部分的蕹菜是由我们大院的人买走了。这于双方来说,都是很乐意的事,所以处得很融洽。其中与我们最熟悉的,是哑巴。

哑巴是个年轻后生,高个子,宽肩细腰,长手长腿,动作极敏捷,表情极丰富,随时随地见到每一个人,脸上都是阳光一般明朗而快乐的笑容,即便他那快闪如电的手势没能让人看懂几分,但都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奶奶对他又是喜欢又是怜惜,每次都刻意多买他的蕹菜。有时撞上家中煮上什么清热糖水的,还瞩我们姐妹赶紧给他端上一碗。哑巴嘴里说不出,心中则是透亮得很,对奶奶和我们都非常的好。总挑着最好的蕹菜给我们,还常常给我们带来在田里顺手抓到的田鸡或黄鳝泥鳅什么的,这些都是我们喜欢吃的东西,所以也就特别高兴见到哑巴。尤其是小妹,从小跟在奶奶的身边,就与哑巴混得很熟悉。常常是两人在一起笑着闹着,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让旁边的人看着也被他们逗笑了。

小妹开始一个人上学的那个早晨,她在小路上往田里打招呼的,就是哑巴。

哑巴在兴高采烈地与小妹比划了好一阵之后,回过头来,远远看到了还站在大路边张望着的我,又对着我比划起来,起劲拍拍自己的胸膛,再指指正在走进幼儿园大院的小妹。我看懂了他的意思,是叫我放心,他会帮着我看着小妹的。我高兴地对哑巴扬扬手。

 

从那一个早晨开始,小妹一个人上学了。

也许小妹也是从那个早晨,开始走向了她自己独立的世界。在她自己那个世界里,用她幼小的心灵,去观察和感受当时那个特殊时代里发生的种种事情。

好多年过去之后,我才意识到,我们因为了小妹的小,而完全忽略了她的观察她的感受。在那个台风登陆的下午,当浑身湿透的哑巴背着小妹回来时,全家人都吓坏了。伏在哑巴背上的小妹异常安静,细看才见出那双大眼睛是呆滞的,没有往日的流光溢彩。她好象看不见我们任何人,也听不到我们对她说的任何话,不开口说一个字,即便在几天后,台风过去了,她的神态也恢复正常了,但对那件事情始终不提,好象是在完完全全的忘掉了。在那时,惟有哑巴最清楚小妹所见到的事情,但他似乎是用尽了他所能表示的手势,也并不能将那事情清楚地表达出来。到了很多年之后,我和小妹都先后离开了那个小城,在另一个很繁华的城市里安了家,而因为我在电脑里敲出了一些怀旧的文章,小妹终于对我重新提起那件事了。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所有真相的记忆,都不会随着时光的流逝而淡去。小妹在对我述说的时候,语气的清晰和平静让我惊异和心疼。我也在这个时候才知道,小妹当年为什么那么执着,非要调离她原先读书和已成家立业的地方,让她的夫君不得不远离其父母,跟随着她来到我定居的城市。她说,这是为了能挨近我的身边住着。我听着大吃一惊,当年的小妹,是为了要争取自己的独立而摆脱我的。

我还清楚地记得,小妹在获许我让她一个人上学时,是多么的兴高采烈。

 

小妹变得兴奋起来。为了早晨起来不再是睡眼惺忪的模样,她每天晚上不再用奶奶的再三催促,就早早上床睡觉。起床时也往往比我利索,有时我还在收拾书包,她就已经迫不及待地站在门口等我了。奶奶一定觉得反常,疑疑惑惑地看看我,又看看她。我心里总有些慌,揪空狠狠瞪了小妹一眼。小妹赶紧冲着奶奶使劲一笑,黑亮黑亮的大眼睛即见流光溢彩。奶奶最受不了小妹的这副乖巧样,开心着,也就忘了要追问我们什么了。

然而,我还是有了心事。开始那些日子里,在送小妹自己走上那条小路后,便是远远的站在大路边,直看着小妹的背影走进了幼儿园大院的门,我才放心去上学。后来回想起来,我其实并没有让自己轻松,之所以顺了小妹的意,是觉得自己很体会了她想争取独立的心情。此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知道了哑巴一定会很尽责地照应小妹的。

 

哑巴对小妹,有一种仆人般的忠诚。

在小妹一个人上幼儿园的日子里,哑巴始终很尽职地保护小妹。那条穿越过池塘和水田间的小路,虽然不太长,但弯弯曲曲,坎坷不平,还常常是湿淋淋的,泥糊糊的,那是在池塘或水田干活的人上上下下弄成的。每逢遇到这种情形,哑巴便先扯来路边长长的狗尾草铺好在上面,让小妹可以舒坦干净地走过。哑巴会站在那里,一直看着小妹小小的身影,走进幼儿园的大院。小路上走着的其他行人,有的会转过脸来看着哑巴笑,还对哑巴扬起大拇指。小路上还有其他行人,是因为这条小路,是穿过幼儿园的大院,再走过一片水田,一直通往大街去的。所以,幼儿园的大院便常是有行人来往着的,有人走过的时候,在大院里玩着闹着的那些小人儿,就会争着叔叔阿姨爷爷奶奶的叫开了,小妹也不例外。

小妹不仅模样可爱,而且嘴巴甜,逢人就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哥哥姐姐的还从不会叫错,很是招人爱。独个儿走在小路上,也就常有行人停下来与她打趣。这个时候,站在田里一直盯着小妹的哑巴,就紧张得甩开长腿跳上田埂,冲着那人哇哈哇哈地大声嚷着,再加上激烈的手势比划,硬是把人家给吓跑了。

这个时候,小妹会转过脸来,被哑巴的做派逗得咯咯直笑。哑巴也高兴得看着小妹笑,手势比划着拼命还在表示着什么。小妹不知是看懂还是没看懂,照样笑得更欢,还学着哑巴一样比划着小手。周围的人闻着笑声,都会转过脸来看他们。往往能看到,那小小人儿会蹲下来,将手中一捧的小花小草细细分出一把,送到了哑巴的手里,嘴里还会认认真真地说上什么。接过花草的哑巴,兴奋得是手舞足蹈。那些日子里的每个清晨,也从这条小路经过的人,应该都记得那一大一小的快乐人儿。只是不知他们还能不能记住,在那个台风登陆的下午之后,便是再也看不到这般的情景了。看到的,就只有水田里的哑巴,常常会抬起腰来,眼睛呆呆地看着小路。那上面,还在蓬蓬勃勃地疯长着,一茬又一茬的狗尾草和不知名的小花。只是没有了那个鲜丽灿烂的小小人儿,走在这草丛花间,笑着说着,像是在把那天堂的快乐带了下来。

那场台风过去之后,哑巴照样挑着菜到我们大院里来卖。

他每回给小妹带来一些东西,或是一把花草,或是一些什么鲜果。小妹接过花草或鲜果,还是会很甜美地笑了。但她已经不象以往那样会围着哑巴开心地闹来闹去,而只是很安静地依在我的身边或奶奶的身边。哑巴离去时,会频频回头,用很难过的神态看着小妹。小妹捧着花草依在木栊门,静静地看着哑巴的背影,眼睛仍然是幽幽深深的,让你觉得那里面有很多的东西,又让你觉得那里面什么东西也没有。

 

记得那个夏天,我们就在这样一种闷闷的情绪中,一点一点地熬着。不久,哑巴忙起来了。因为如往年一样,要将树上熟了的果实摘下来上市了。

我们住的周围,果树很多,路边有,校园里也有。幼儿园的大院里,也是一院的各类果树,一年四季里,花香果红的,引得树底下那些跑来跑去的小人儿把头都仰酸了,盼的就是摘果子的日子了。

摘果子的主要季节是在盛夏。岭南的气候热,果子熟得早,大部分的果子都在夏天里熟。荔枝、黄皮、龙眼、芒果,跟着跟着的熟,一熟就是一树一树的,把树都压弯了,若不赶着摘下来,到那最后的一场台风突兀而至时,就都会毁掉了。我们那地方,一入夏,便有台风,到几场台风过后,夏天也就过去了。想来也很有些奇怪,果子成熟的季节,也就同时是台风的季节,每一次台风来的时候,总会打落一些先熟了的果子,但树上还会不断有着果子在蓬蓬勃勃地生长着,总能在最后一场台风到来之前全熟了。所以每到这个时候,就是赶着摘果子的时候了。

到了摘果子的日子,大群的人拿着长长的竹杆,带着铁钩的绳索,还有大大的箩筐,嚷着笑着喧闹着而来,总有了一种过节的热闹。

摘果子的人是这郊区的农民。至今也没有弄清楚,这些果树是不是从他们的祖辈开始,就种了下来,即便世道已经有了很大的变化,城市在不断蚕食着农家的土地,这些长大了的果树,也就被圈进了一些叫做公家的地盘里,但它们的主人还是可以一样的照料和收获。不同的只是,他们的主人会很慷慨地将一部分的果实,送给这些地盘上的人们。所以,在摘果子的日子里,不仅是母亲可以从所在的县中学里带回分到的果子,就是小妹也能从幼儿园里捧回大把的果子。每当我看到小妹与同一个幼儿园的小朋友一起回来的时候,就看出小妹手中的果子要远比别人的多和大,便知道是因为哑巴的缘故了。

哑巴身手敏捷,是爬树的好手。那些老龙眼树无论多高,哑巴三下两下就上去了,龙眼树的果子结得高,往往是因为阳光足,越高处的果子会特别大特别甜,哑巴会悄悄地将一串最好的藏在怀里,待下到地面,便偷偷地塞在早在下面看热闹的小妹手中。小妹又兴奋又紧张地捧着果子回到家时,小脸都是红通通的。所以,小妹每年都盼着这个时候,常常是追着哑巴不肯回家,令每天负责接她回家的小保姆非常伤脑筋。

但到了这一年,便是不同了。

这个时候,小妹已经不必再上幼儿园了,这跟小妹经历的那件事情发生后有关。

 

其实,在那个夏天小城开始到处乱起来之后,幼儿园就不能像往年那样继续开学了,去的人越来越少,老师也懒得管上太多,常常是让这些小人儿自个儿在大院里玩。大院的果树下,有一些如沙坑滑梯跷跷板的玩意,玩累了,也是该有人来接他们回去了。

那个台风登陆的下午,小妹就是在大院子中间的那棵大树下,等着小保姆来接她。她不知道,小保姆是在街上,被到处游行的人们堵住了路,所以迟迟来不了。而一个人在家里等到心急的奶奶,本来想亲自来接她,却在临出门时被抄家的人堵住了。至于还正在与同学一起追着游行队伍看热闹的我,和正在批斗会场上被推揣着的父母,都无法顾暇到小妹的事。谁都没有想到,小妹在当时要陷入困境。事后,人人在自责。尤其是我,在背后里把自己骂哭了几回,发誓再也不看当时的任何热闹,要好好地陪在小妹身边。

总之,那个下午,小妹是站在那大树下等了很久。她之所以没有独个儿走回来,是遵守着与我的诺言,不要让奶奶知道,她早就能一个人走那条上学的小路。后来她站得有点累了,就依着树根坐了下来。那是一棵一人抱不过来的大树,正好挡住了老师的视线,当另外的一位小朋友被最后接走时,台风登陆的迹象开始出现了。天边大团大团的乌云迅速地涌上来,风越来越紧。树影婆娑的大院里,一下子就变得昏暗起来,满院子风声哗然,犹藏了千军万马。路过的行人,步子也是急匆匆的。老师四周看看,便也匆匆忙忙地转身回去关上大门,而一点没有注意到大树后蹲坐着的小妹,还在专心致意地看着地面上的一行蚂蚁,在努力地搬动着一只死了的小甲虫。可以想象,这个时候的小妹,完全没有意识到身边的一切变化,更没有想到,就在很短的时间的之后,会有一桩非常可怕的事在她的眼前发生。

事后回想起来,应该是在有人惊叫起来而且开始跑散的时候,跟随在人群后面的哑巴,才突然发现了蹲坐在树根下的小妹妹。但是一切都已经发生了,就如同这个时候猛然窜过来的一阵强风中,簌簌掉落下来的那些青色果子,一旦落到了地上,便是再也不能回到树枝上去了。

台风到了。满院子的果树,犹如被鞭子抽打一般,痛苦地抽动着身子,抖落下满地的树叶和果子。小妹头顶的大树,掉落的全是青色的果子,眨眼间就在小妹的跟前洒满了一地。这个时候的小妹,也许是什么也看不清了。她的思维,也许还定格在刚才那个骇人的情景里。到哑巴在背着她赶回家的时候,追随着而来的骤雨已经将她淋得精湿。往日柔软漂亮的鬈发,可怜着贴紧在额前,还在往下滴着水珠,大眼睛里幽幽深深的,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茫然失神。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好象将适才在她眼前发生的一切都忘掉了。哑巴一副伤心欲绝的神态,他一样说不出,也反常地没有用剧烈的动作来表达,而是两手低垂地呆站一旁。

小妹和哑巴究竟看到了什么?什么事情,远远超过了他们以往的心理所能承受?也超过了他们以往的语汇所能表达的?

事后,竟是谁也说不清楚了。

幼儿园里的人回忆起来,也是模模糊糊的。只知道是有一帮人吵吵嚷嚷地进了大院,闹腾了一阵,就听到有人惊叫着说是人死了,等跑出来看时,已是人都散去了,风狂雨骤中只见满地的青果子和树叶,没有什么痕迹留下来了。那些日子,这样的事情多了,也没有谁敢去多打听什么。

 

事情发生后,奶奶和爸爸妈妈推测着,打死人的场面可能是被小妹看到了。但具体情景怎样,却始终无从了解。在小妹慢慢长大的日子里,她一直没有提过这件事情,当她的性格渐渐活泼起来之后,奶奶和爸爸妈妈也放下心来了。

只是我,心底里却一直隐隐地忧虑着什么。直到一年,我从知青点回家,到中学的礼堂里去看小妹参加演出的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已经长成少女的小妹仍是漂亮出众,舞还跳得好,可惜个子不够高,跳不了主角。记得那晚,她跳的是剧中最欢快的那一段:快乐的女战士。小妹跳得是领舞,真是整个舞台都让她一人跳活了,欢乐的情绪弥漫了舞台上下,观众席里卷起雷鸣般的掌声。谢幕的时候,我远远看着小妹那鲜花一样的笑脸上,那双漂亮的大眼睛流光溢彩,我眼眶一热,心底的那最后一缕忧虑,随着泪水流下来了。

果然,在后来的日子里,小妹的性情始终是活泼的,到了哪里,依然是很得周遭的人喜爱和夸奖。成年了的我们,关系仍然非常亲密,小妹活泼的性情一样是我生活中的快乐。

因此,当小妹在过了四十岁生日不久,突然与我提起了当年的那件事情时,我当即就惊呆了。

 

小妹是在一个深夜给我打来电话的。

她在电话里说,她刚读完我写的那些怀旧文章,心里很难过,想要告诉我一件事。

适值夏天快过去了,空气闷闷的,要下雨的样子,电视里说最后的那场台风明天登陆。我拿起话筒的时候,就听到了远处有闷闷的雷声传来。

小妹的声音,几乎是与雷声同时传进我的耳朵的,听起来有些怪。她一开口,是一句很突兀的话:那年在幼儿园,我亲眼看到了一个我非常喜欢的人——一个年轻男人,在我的面前被活活勒死了……

我一惊,话筒差点从手中滑下来。

我不知道……不知道人被活活勒死的时候,那舌头是一下子就伸出来的,伸得很长很长……

我呆呆地听着,脑海里即刻闪过的,是小妹当年那双茫然失神的大眼睛。

小妹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件事?她不是从来就没有记住的吗?是因为我的那些怀旧文章?我本来以为在当年还太小的小妹,不一定能理解我笔下的那一个过去了的年代。

小妹的话断断续续的。听起来有些模糊,有些虚……

记得幼儿园大院子里有棵大树吗?……到有台风的时候,总是掉落下青果子……

 

我当然记得那棵大树。

那棵只会结出青涩果子的大树。

在小妹的事情发生之后,我怀着内疚的心情去了好几次那个地方,想从那里找出一点什么痕迹,让我知道小妹到底看到了什么。

那里果然什么也没有了。只是如往常一样,满地的青果子、叶子,和一些被折断下来的树枝。台风刚过,气候又变得非常闷热了。我蹲坐在大树下,望着一地的青果子发呆。

那是一棵很奇怪的树。

一直到了今天,我也没有搞清楚它是什么树,结的是什么果。它给人的感觉是很陌生的,因为它完全不同于周围所有的果树。树干很粗,很直,还很高。叶子细长而柔软,密密集集的,风一过,沙啦啦的很好听。令人称奇的是叶子的颜色,总在随着季节发生很大的变化。春天来的时候,嫩芽新抽,满眼碧色诱人;入夏了,已是郁郁葱葱,留下一地浓荫;到了秋天,又变得色泽斑斓,像是挂住了满树的阳光;而冬天的日子,满眼黄叶飘落,给人一种说不尽的忧伤。开花的季节,便也开了花。开的花,是白色的,细细密密,一团一团,不相让地与叶子挤逼着。花香顺风飘落,是少有的清淡。不象别的果树花香,未及靠近,就被那蜜一般的浓郁熏着了。每年里,也如院子里其他的龙眼、荔枝、枇杷,芒果、黄皮果一样,会结果,结一种看起来跟黄皮果差不多大小的果子。然而,它的果子,总是在皮还青青的时候,就会在台风来的时候掉落下来。即便在整个夏天过去之后,还有一些残存的果子留在树上,但也等不到成熟,便在那最后的一场台风里全部掉落下来,仍然是青青的,试着放进嘴里一咬,又苦又涩,不得不吐将出来。只有腌制过,才成了别有风味的果脯。所以,每年在最后一场台风来到之前,也就一并地将树上残存的采摘下来,送给了喜欢要的人。奶奶看我们贪吃,有时也会要上一点来腌成果脯。小妹喜欢吃,所以每年哑巴都会弄上一些给小妹带回家的。

 

那青果子,原来真是又苦又涩的……

小妹还在慢慢地说着,越来越清晰地说着。

我那天,偷偷尝了一颗……嘴巴里好难受哟!这个时候,不知为什么有一帮人进来了,都是些大人,男的,女的都有。他们好吵……接着,我就看见那个我非常喜欢的人,被他们勒死了……是一根绳子,在脖子上……开始他好象没有什么感觉,还像往日一样,很安静很安静的神态……但他们好用劲呀,就那么一拉……就在我的跟前,离我很近,很近……

小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没有了……我的心往下掉着,半天的着不了地。

雷声越来越清晰了,我感觉到那个遥远的日子一下子逼近了眼前。再开口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空很空的,像什么也抓不住了一样。

他、他是谁?

不知道。我一直不知他是谁……我是在那条上学的小路上常常遇见他的。他高高瘦瘦,白白净净,喜欢穿白色的衬衣,裤子总是很笔直,皮鞋总是很光亮……真是很好看很好看的风度。是那种很有文化很有教养的风度。高贵、优雅、温柔……我很喜欢看见他……现在想起来,他是我第一个喜欢的男性,是我心中的白马王子……

心中一凛。第一次听到小妹这样袒露地说出对一个男子的倾慕。

那一年,小妹六岁。

六岁的小小人儿,喜欢听《白雪公主》和《青蛙王子》的故事,心里就有了对爱情的美丽憧憬了?

我看着他死去,心里也像嘴巴一样的好难受,好难受……我害怕极了,就一下把青果子吞进去了……

吞进去?

是的……那青果子……原来真是又苦又涩的……

……

我想起来了。

那年摘果子的日子里,哑巴照常给我们送来各种果子,其中也有青果子。但那一年,奶奶没有腌果脯。缘故可能就是小妹的事情发生后,全家还定不下心来,而且小妹在那一年,也反常地不碰任何的果子。哑巴送来的果子,就一直地摆在那屋角的一个旧旧的竹篮子里。

 

那个深夜以后,我常常想起小妹在电话里的话,每回一想,便是一种锥心透骨的疼。

我在努力地去回忆一个事实:那个让小妹第一个喜欢、而又让小妹目睹他残酷死去的年轻男子是谁呢?

毫无疑问,他一定是一个很有魅力、而且与众不同的年轻男子。

他是学校里新来的老师?剧团里的乐手?还是附近林业局或矿务局的技术员?而他又因了什么的缘故,要被人用这般残忍的方式杀害?

因为出身?或因为犯过一点什么过错?还是仅仅因为他的风度太出色、太与众不同?

那个小城那么小,我怎么就想不起来了呢?

是不是因了那个时候,死的人太多了,让我没有办法将他们一一的记住?或者,是我刻意忘掉了?就像我刻意忘掉很多残酷血腥的事情。

但是,为什么要让只有六岁的小妹记住了呢?昔日的愧疚和悔恨重新涌回心怀。

……

 

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扰和痛苦中。

终于在一个深夜给小妹打通了电话。还没开口,小妹在话筒那边对我说,她决定在暑假里回一趟那个小城。

我想回去看看……看看还在那里的人,看看哑巴,和那颗长青果子的大树还在不在……

我想说什么,半天没说出来。

小妹又开口了。

别担心……我早就长大了!

我长大了!

三十多年前的那个清晨里,那把清清亮亮娇娇柔柔的声音也是这样说的。

那一年,是公元1966年。小妹,六岁。

 

                                                            2001年11月11日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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