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回忆串连 作者:老地


三十五年前,八月十八日,毛泽东第一次接见红卫兵,大串连就此开始。 
  一九六六年十月下旬,我登上了北上的列车,第一次远离家乡,带上我妈给的几十元钱和几十斤粮票,到北京去朝觐伟大领袖,也就是当时所说的“串连”。 
  我们这一队约50人,大部份是高中的,初中生较少,跟我同级的初二学生只有四、五名,还有二、三个初一的,我们算是第二批还是第三批上北京串连的。出发之前,在学校集中学习了几天,反复交待纪律,一再强调串连是上北京见伟大领袖,是去学习北京红卫兵造反经验。对我来说,满脑袋想的是“好玩,肯定太好玩啦。” 
  要说好玩,串连可真是太带劲了。刚登上火车时,大家都兴奋极了,绝大多数人跟我一样,从没出过远门,也没坐过大火车。车开动之后,一个个趴在车窗前,看不完的新鲜。看累了,坐下来拿出家里带的鸡蛋、烧饼、水果、零食,凑在一起吃。吃了点东西后,我约上两个小伙伴,顺着车厢游逛,看到其他学校的学生就跟他们聊一会儿,交了不少朋友。当时成昆线还未开通,我们走的是贵昆线。一路上山高水险,少见人迹,火车开得很慢,不多会儿就停,一些当地的农民背着背篓上车下车,从一座大山走进另一座大山。 
  车到贵阳,我们下车入住贵阳师范学院,随后便上不了车了,被迫在贵阳滞留了几天,我把个贵阳城逛了个遍,印象最深的是那儿的“红鸡蛋”才卖四分钱一个。10月28日在贵阳参加了庆祝第一枚核导弹发射成功的大会,因为我们是昆明来的,被安排在第一排就坐,还受到后来被称为弯月亮的贵州省委书记贾某某的接见,让我们受宠若惊。等我们好容易挤上车后,不知为什么又在柳州下车,在那儿呆了2天。柳州留给我的印象是,那清澈见底的柳江,高高的鱼峰山,还有一毛钱就可以买一大捆削好了的水果甘蔗。从柳州上车后,整列车的乘客基本上都是带红袖章的中学生,越往北边口音就越杂。都是一帮孩子,抢座时吵架、打架,坐下来后又交上了朋友。每到一地,吃住都有接待站,只交粮票不交钱。直到1966年11月2日,列车终于停下来了,北京到了。 
  因为串连学生太多,北京城里已经住不下了,我们实际上只到了北京郊区良乡,住在一个工厂的大礼堂里,没有床,睡在铺了干草的地上。到达的当晚,刚吃过饭睡下,突然叫集合,说要进城到天 安门广场,毛主席第二天上午接见我们。于是一阵欢呼雀跃,每人领了一包蛋糕,上火车坐到北京站,步行到天 安门广场。我就在这天深夜,走进了北京城,走到了天 安门前。当晚,有数十万各地串连学生集合在广场上,上面怕大家坐在地上睡觉给冻坏了,派了几十支军队的宣传队来演节目,又送面包又送水,欢腾了整整一夜。我们刚下火车,一路上就没睡好,这时根本抗不住了,两人背靠背往地上一坐就睡着了,被当兵的发现后揪起来、摇醒,站着看演出,不由自主的又睡着了。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上午,当时的所有领袖人物都出来了,站在天 安门上向我们挥手。我们则挥着小红书,高呼万岁。由于离得太远,根本就看不清脸面,大家就往前挤,秩序顿时大乱,所有人挤成一个巨大的肉团。我个头小,被挤在旁人的胸背之间,气都喘不过来。好在我比较机灵,扒着别人的肩头往上一跳,两边的人一挤过来,我就被抬在空中,脚不落地,随着人流转来转去,转着转着,不自主地被转到了最外圈,一下子倒在一群女兵的身上。那些女兵把我从头上接力似的向外递,最后把我送上了一辆海军的军车。在军车上我得到了最好的照顾,又有吃的又有喝的,一个当官的还递给我一把大望远镜,我急忙将镜头对准了天 安门城楼,中国的几个伟人活生生地到了我眼前,这些人就是我们无比崇敬、高呼万岁的对象了。当我看清楚那几张在电影上、照片上已经看得最熟悉不过的脸孔时,仔细端详他们没有一点表情的面部,毛泽东、朱德、刘少奇、周恩来……跟电影上看到的一模一样。看了一阵后,我将镜头移向下面的人群,看着那些流着泪,不知疲倦地挥着红宝书,嗓子都已经喊嘶哑了的人们。我突然发现自己没流眼泪,于是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一种大逆不道的负罪感,因为我见到当今圣上时,居然流不出激动的泪来,我生怕被别人看出来,便一直捧着望远镜,用它来盖着眼睛。过了一阵,下面的人群更混乱了,我听到广播里有人在喊话,急忙往城楼上看,正好见到毛泽东皱着眉头,转身离开,喊话的人是周恩来,他正指挥着下面的人群疏散。我在卡车上一直呆到尿急了,看到下面已经不那么挤了,便向海军们告别。上厕所是件很艰难的事,长安街人行道上那些用帆布围起来的厕所都排着长长的队伍,我实在等不及了,只好学别人的样,朝着那红墙解决了问题。等我想起来要找自己人时,左盼右顾,在广场上来来回回走了数遍,一个认识的人都见不到。想再去找海军们时,那辆军车已经不见了,我只好凭记忆朝北京站走,打算自己乘火车回良乡。走着、走着,眼皮子便重得直往下坠,不知怎么就睡着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好笑,一个15岁的外地男孩,背着个军用小挎包,闭着眼在北京大街上机械地走着,直到一步踩空走下人行道,惊出一身冷汗来,才看到迎面走过的游行队伍都在看着我发笑。路边北京老太太们在热情地招呼着,要学生们去喝大碗茶。我走过去坐下,喝光三大碗茶水后,肚子咕咕地叫了起来,于是又毫不客气地吃了老太太们的2个大馒头,然后在她们的指点下,找到了相距不远的北京站。 
  11月11日,我们迁入解放军政治学院,错过了那天的接见。在此前后,我们每天带上馒头,到各所大学去听演讲、抄大字报。11月26日下午4时,我们到西郊机场又一次接受接见。这次是领袖们乘车从我们面前经过,看得就更为清楚一些,不知是怎么搞的,我还是没挤出一滴眼泪来。 
  天气越来越冷,我们还穿着单衣、单裤,围成一圈睡在大教室里几块暖气片旁,每天早上被军代表费尽气力喊起来出操,吃过早饭后带两个冻得硬梆梆的馒头、几根咸萝卜条,有时给一个煮鸡蛋或是一根粉肠,背上一壶白开水,乘上开往各大院校的军车,坐在卡车上被寒风吹着,实在受不了,有一次我的手被铁篷杆冻上了,皮都扯掉了一块。记得去故宫看收租院泥塑那天,我带了条毯子在车上披着,车到站时毯子下面已经钻进了五个人。我曾经想到亲戚家去借冬衣穿,已经找到胡同口了,犹疑半天最终没敢进去。因为当时带队的是个女高干子弟,很左,不准任何人去找亲戚。她的说法是:串连不是游山玩水,不是探亲访友,每天都安排我们去各大院校抄大字报,谁要违反了,立马通知学校,开除出红卫兵。在北京时她还真开除了一个到亲戚家借了棉大衣的,起到了杀鸡儆猴的效果。所以我虽然到了北京,却不敢到亲戚家去。虽然不敢去找亲戚,但却实在抗不住玩的诱惑,我和几个绝对不会告密的好友结成死党,每天轮流安排一人去抄大字报,其他人则偷空去玩,回来后再补抄。当时我甚至自己瞎编一篇大字报,反正检查的人也只是随便翻翻,看看字数够了就过关了。我当时去了天象馆、自然博物馆、军事博物馆,又去了北海、颐和园、动物园等等。玩了大半个北京,一直没被发现。 
  在北京住了那么长时间,因为吃住都不花钱,我买了不少无线电零件后,身上带的钱还剩下许多,可是粮票却没有了。于是我便写了封信,要家里给“电汇”粮票来。当时还死爱面子,认为给爹妈写信是想家、懦弱的表现,所以信是寄到学校,收信人是我哥,而我哥已经步行到延安去了,于是我便跟家里断了音信。我妈不断写信发电报给北京的亲戚,那家人全家总动员跑遍了北京城找我,后来只找到了我弟弟。他是比我晚点上北京的,刚到时特惨,住在天坛公园的帐篷里,冻得生病了。后来他被接到亲戚家后可就享福了,穿得暖暖的,吃得好,还有人陪着上公园玩。而我却成天吃馒头、大白菜汤。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还是冻得要死。衣服脏了也不敢脱下来洗,全身长满了虱子。头发长了也不愿剃,怕冷。记得有一天,我在汽车上,一个老太太见到我这副模样,拉着我的手直掉泪,非要我到她家里去住,说她的孩子也去外地串连了,过冬的衣服都在,可以给我穿。我连亲戚家都没去,当然也不会去的。因为我们住进解放军政治学院没去北京市接待站登记,我的亲戚无法查找到我的下落,家里人都认为我是丢了,我妈急得要死,我却计划着只要让我们离开北京,我要玩遍全国才回昆明。
  终于通知我们离开北京了,大家登上了南行的火车,此时已经快到年底了。到衡阳换车时,列车严重超员。几个大点的同学挤上去了,留下了本来就不想挤上车的我和三个比我还小的,而且四个人身上只有我还有20多元钱。三个小孩哭了,我意识到我的麻烦事来了。虽然我只比他们大顶多一岁,事实上有一个跟我同级的只比我小几个月,我已经不容推卸地担上了把他们带回昆明的责任。可这样一来,我想脱离队伍,跑到广州去的阴谋就破产了。我只好带着他们,挤上下一趟车,一路上跟人打架争座,数次换车,碾转千里,历尽艰辛地回到了昆明。到达昆明站时,我身上只有一元多钱了,刚够分给4个小花子模样的串连学生,分头乘车回家。 
  我第一次出门远游,历时六十多天,家里没有我一点消息,都以为我失踪了。当我忽然推开家门时,大家都认不出我来了,我妹妹事后说她以为是个要饭的闯进来了,只有我妈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腾地一下子站了起来,好象是骂了一声“这个死鬼”,就跌回坐位,半晌才哭出声来。 
  我立即意识到,我想要点钱粮再出去串连是不可能的了。 

(附:几件纪念物http://yncomm.com/image/wt/cl1.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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