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五):F. 紫血黑人 G. 洗礼 作者:散白雾


 

 

《华盛顿移民遗事》:

 


  F. 紫血黑人


    田达维想变成黑人。

他上下班路线相当漫长。回家从若瑟琳出发,由桔线或兰线在地铁中心换红线,到华盛顿火车总站再转通勤火车去马里兰州的贝尔茨维尔。他很少开车上班。

地铁无异于华盛顿上班族人文社会的一列列活动展览馆。在站台上人们匆匆忙忙地上上下下,拥来挤去,一旦进了车厢,就进入了静止状态。大家尽可能目光互不对视,肢体互不接触,互不干扰,坐着站着,一起飞驰于城市之下的泥地里岩石中河床底,穿过电缆光纤下水道天然气管煤气管及其他各种错综复杂的网络。疲惫不堪的政府公务员,细语聊天的大学生,默默读报的老年通勤者,呆坐养神的餐馆工或清洁工,研究地图的旅游客,还有拉着行李神态紧张去机场的出差人士。有时一夥黑人少年大哄大嗡地跑上车,旁若无人放肆打闹,到下一站又嘈杂着一哄而去。

从地铁中心上车,田达维身边坐了个黑人青年。刮得闪亮的光头活象一枚炮弹,耳朵小得出奇,紧紧贴在弹头两侧,暗示出流体力学的高度效率。一副古其变色镜在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儒雅气质,一件铁灰色Polo高尔夫球衫绷出他的宽阔厚实胸脯,两条长腿挤缩在座位中间,读着LINUX工具手册。紫血黑人。

“对不起,”田达维站起来,地铁中心,他该下车了。紫血黑人马上站起来让他,微笑闪出一口雪白牙齿。

田达维心里闪出这念头:要是他自己是个黑人呢!他突然渴望变成黑人!哪怕凑合是个小个儿也行。他只要那身黑皮肤,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他可以保持自己的东方人脑袋,相貌,黑色直发。凭他的教养和能力,他若是黑人该何等成功,何等风光!

他羡慕黑人男子。且不去说那些体育明星个个如天神下凡,就是街上站的警察,停车场的门卫,随时见到的黑人,都是宽肩大背长腿,铜头铁臂一般。即使是胖子,也一副轻松愉快,满不在乎的样子。不错,有的是黑人叫花子,弱智,罪犯,小流氓。还有所谓的player,玩家,以玩女人为事业。玩家玩到后来也得老,要不就是进监狱,得爱死病,或者打群架打死。田达维对黑人并非一无所知,更无意浪漫化。

黑人在地铁乘客中比例相当高。而黑人女性又远比黑人男性多。这是因为黑人职业女性比职业黑人男性多。这正好有便于田达维对其目标进行观察。年轻黑人女子往往身材奇美。她们身体的三维曲线是造物最奇妙的杰作,充满惊奇,挑逗,诗意,玩笑,戏剧性,韵律变化无穷。在地铁上,电梯里,大街上,总有黑人女子引他注目。只因为礼貌,他不得不有所约束,常常直着颈子在太阳镜后面侧目而视,不能饱览。他几次尝试与漂亮黑人女郎答讪,都不得要领。

车到若瑟琳,他对面站着的黑人女子拉了拉身上的黑色长毛衣,准备下车。她细细的柳腰紧紧系着一条半尺宽的皮带,两只坚挺的肥鸟儿耸在胸前开丝米毛衣里面。田达维朝她微笑致意,她却正巧张开大嘴打哈欠,敷衍回他一个笑,迈步出了车门。田达维也该在此下车,於是不远不近地尾随那女子而去。

按田达维的色情价值观,亚裔女人与黑女人比较,简直如干面包放在龙虾大菜边上。亚州人或者头大四肢弱小,或者线条干瘪乏味。不错,她们往往理智过人,意志坚强,善解人意(要看对谁)。所以时下白人男子对她们趋之若骛。这些美德很重要但是价格昂贵。你必须比她们高出一头,才能保持平衡。如果势均力敌,则战事连绵。如果你差下来一截,那就等着受罪吧(当然,天下女人可能都如此,田达维尚未领略其他品种而已)。

对黑人心向往之即是对人类始祖的眷恋。人类发源于非洲,没有黑人祖先,就没有大家。这个奇异的人种在美国早就与其他种族混血,而且继续混血,混出来无数亚种族,形成了现代人类学奇观----光是他们肤色之丰富多彩,就使你接应不暇。如果西欧人称他们的贵族为蓝血,田达维称黑人的高贵为紫血。

那女郎上了自动楼梯,马不停蹄径直往上走(懒人都站在楼梯右边不动)。田达维也喜欢登电梯作为锻炼,紧跟在后面细细欣赏那黑女郎。借着移动楼梯扶手的昏暗灯光,由下往上窥视,她的臀部在裙子里交错转动,两条腿坚实得有如黑色大理石,大小腿肌肉分明,随着脚步有节奏地伸缩。那细腰身真个强健灵活。

出了车站,阳光耀眼。那女人停下步买报纸。田达维也放慢脚步。她肤色很黑很暗,卷发又密又粗,作成发型有如坚硬的帽盔顶在头上。圆圆的大眼睛,在长睫毛下神采飞扬。她宽鼻厚唇,说话发出浑厚的胸音,然后一串呵呵大笑,响亮得象钢鼓。那强烈的原始美感和热带激情,活脱脱就是屈原诗里描绘的山鬼打扮成了个现代职业妇女。

妙的是,那女子步履矫健,过了19街径直朝爱肯思的办公楼走去。田达维与她先后进了电梯。她按了14楼,正好是田达维的办公室所在。田达维对她说:“嗨!你去爱肯思?”她点点头。

“新来的?”她又点点头,反问:“你在爱肯思?”“是,欢迎!”田达维伸出手,“我是戴维-田!”“我叫尼可-琼斯,谢谢。”“请记住,我是爱肯思第一个欢迎你的人!”田达维笑着摸出安全卡替她打开门。

尼可-琼斯是皮特曼新雇的办公室助理兼14楼前台接待员。她与皮特曼有私人关系,她奶奶给皮家当管家兼保姆多年。这个性感黑女人立即成为田达维心中的性目标。他常常跑来与她磨蹭闲扯,混得很熟。对尼可他可以相当放肆(远比与跟秦娜说话放得开,秦娜使他害怕什么似的)。他喜欢半恭维半调情,而尼可亦喜欢他这一套言语按摩。田达维知道尼可有男友(也许结过婚甚至下过崽),但是他随便说什么尼可也不会生气。要是旁人,也许早告了他性骚扰--也许黑人女的都如此大度也未可知。

“嗨,尼可,你今天看起来真性感!”“我说sista天气这么好,我们该出去在公园里喝啤酒,是不是?”“今天干吗,这么热乎的打扮,又有约会吗?”“哈罗尼可,我真喜欢你的发型!”“甜心,我们今天晚上去哪儿?”“什么香气?这么妙!一定有什么性荷尔蒙刺激素,宝贝,你得当心点!”“你那长统皮靴真酷!可上床不太方便吧?”

取决于他调情的强度,尼可笑盈盈地回答,“谢谢,”“去你的,”“别胡说八道!”“傻瓜!”“闭嘴!这儿有电话呢,人家听见你了!”要不就只笑笑含糊其辞,“不知道”。田达维明白她愿意听他胡说,只是不愿意别人听见,甚至别人听见她也不真在乎,说不定还挺得意呢。

尼可的祖先据说来自象牙海岸(实际上多半是后人杜撰,美国黑人混血之厉害,几代人下来,早已不是纯种非洲人,闹不清原来的祖籍,何况非洲国家界定都是殖民时代胡乱分划的)。她出生在南卡州的查尔斯顿,地地道道土生土长的美国人。在前台接电话,她喜欢作出镇定自若,甚至於漫不经心的样子。她说话带南方口音但从来不带粗,几乎从不用黑人词语,反而偏好所谓“大词”即抽象名词。当然这是她努力的结果,她干着公司前台接待工作,必须有专业态度。但是一不小心,她就会露出马脚,出语不雅。另一方面尼可知道田达维在公司地位不低,单间办公室带大窗户(可惜不在转角位置),干的是重要项目,邮件电话挺多,一口流利的英语带点亚洲腔,很有趣。只是田达维不像真格的。他从来不动肢体,只是瞎说。

“真酷!”尼可来田达维的办公室送传真,她的眼光扫过朱迪丝,毫无停顿,即转向于中国画,“Man,你这儿简直是个艺术馆!”她只注意墙上的两轴丝绸国画,一是麻雀与葡萄树,一是菊花和兰草。

“你喜欢?”“很喜欢!”“知道是什么吗?”尼可瞪了田达维一眼,“你当sister是白痴?”“那你说是什么?”“花,灌木树,鸟,还有,还有,那是草莓,对不对?”“最多给你一个C!你叫不出具体的名字来。什么花?什么鸟?”“我喜欢这颜色。印得真细!”“是画的,我朋友画的。”“真的?怪不得这么酷!你能叫他再画一幅吗?”“啊哈,那可贵了!你以为这跟那些街头艺术家哄人的玩艺一样吗?”“要多少?”“你给多少?”“嗯,八十块怎么样?”“哈,你开玩笑吗?”“太少?一百可以了吧!”“OK!成交!”田达维一声喝。黑人就是干脆,中国人连五十也没门儿。他站起来,径直从墙上取下那轴菊花和兰草。

尼可接过画细看,说,“我明天付你好吗?”“不用付,给你的礼物。”“真的?”尼可喜出望外,“可是为什么呢?”“因为我喜欢你。”

尼可扑上来抱住田达维,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嗲声说,“你真Q!”她胸前两个球撞着他,他一阵激动。但是来不及回抱,尼可已经放开了他。她挺慷慨,可是也喜欢不要钱的好东西。

田达维决定对尼可下手。第二天下班后,他到前台门厅找尼可。她正在收拾东西,把一本安-莱斯的<吸血鬼>塞进包里,准备下班。

“啊你新做的指甲?”他靠在柜台上,打量她花哨的长指甲。尼可伸手给他看,得意地说,“我姑妈做的,她在V街开指甲美容店。”“喝专业质量!真可爱!”“谢谢,明天见戴维!”尼可把手袋挂到肩上往外走,一边笑着给他一个媚眼。

“明天见,”田达维磨磨蹭蹭,“你还读小说?”“为什么不?没电话没人麻烦我的时候,”尼可有节奏地扭动丰厚的三维曲线,踏着高跟鞋步子,不紧不慢朝外走。田达维跟在她身后。她的身体就跟温顿-马萨勒斯的即兴爵士乐似的令人神往激动。

“喜欢鬼故事?”他没话找话。

“Yap,”她走到电梯旁边的女卫生间,拉开门,对田达维一笑,“拜。”随声消失在门里。

田达维看看四周,不可能还有什么人。他推开门走进去。

尼可正对着镜子检查她的嘴唇。她不慌不忙转过脸来,扑哧地笑了:“嗨?”“嗨!”田达维心脏猛然加速,肾上腺狂涌,紧张得象面对持枪凶犯。他想应该笑一笑,可是笑不动。

“你要什么,戴维?”她笑嘻嘻的问。她友好的态度跟在前台接待来访者没有差别,好像还多了几分亲热,那黑脸既含睇又宜笑。

田达维一横心,上前一步抓住她:“Fuck you!我就是个吸血鬼!”“什么?戴维!”她还企图一本正经。

“闭嘴!”田达维搂过她就亲。

“这是什么地方?”尼可张开嘴,含糊不清嘟噜着,让田达维满满的含住她的厚嘴唇。她的手指从他的背上往下滑,抠住了他的臀部,笑着耳语,“你疯了戴维?”

田达维抚摸她扎着宽皮带的腰,顺势下降在骤然膨大的臀部两侧。子慕予善窈窕。秦娜黑衣黑裙水蛇腰,没有尼可这么张扬的大对比,跟她也是这种感觉吗?

此后两个星期,尼可不时与他幽会,去电影院酒吧,在尼可在DC家中朝云暮雨。枕上的尼可与公司前台的尼可完全是两类动物,痛快淋漓。尼可喜欢尖叫,哪怕是大白天。邻居在楼下议论,她也无法住声。她喊出各种脏话,种族忌词。跟尼可在一起田达维重新发现了自己,自以为达到了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境界。尼可显然公平对待田达维和她的男朋友。只有一件事使人不安生。那就是,在尼可那里他总不时想到秦娜,黑衣黑裙,像条鳗鱼由远而近。在她目光照射下,几次他几乎要站起身来。

田达维浑身大汗,从冰箱里取出啤酒,拧开,咕噜咕噜灌下去。

“给我一瓶,”尼可在床上叫。

田达维递给她剩下的半瓶。她也咕噜咕噜地灌下去。

“泰隆什么时候来?”田达维问,他知道尼可仍然和她的男朋友见面,但他还没见过其人。

“他不会来,我没告诉你,他去了休斯顿?”“你没有,sister!”田达维跳上床,“但是谢谢,很高兴知道。”

“你知道,我爸爸就住在街对面连栋屋里。”尼漫不经心的样子笑着,预期田达维要吃一惊。

“你爸爸?街对面?从来没听说过,”田达维只知道她母亲在华盛顿,还有一帮亲戚。

“他跟他女人又生了孩子,我又多了个弟弟。”“你爸爸的女人不就是你妈?”“他有好些女人呢。我妈早就没跟他在一起了。他跟现在这个女人就住在我们这儿街对面,我常常替他们看孩子。每年他们都要骑车出去几次。”“骑车?什么车?”“摩托。哈威-戴维神,你懂吗?什么亚特兰大的车展,退伍军人节庆祝会,阵亡将士节,两口子都要去。我们两家来往很多,我们是亲戚。我爸爸是好人,不容易找着他那样的好男人,你知道。”“怎么不容易呢?这面前不就是一个?”田达维笑着亲了她耳朵一下。

“可惜你不是黑鬼!”尼可看了看田达维,好像要认清他是什么人。

“不是黑鬼?不是又怎么的?黑鬼满街站着,还少吗?””狗屎,黑鬼里头有多少男人工作?有多少操完了中学毕业?有多少肯跟你认真过日子?有多少关照自己孩子?他们玩家倒不少,到处乱操,操白人女人。监狱里也不少。该咒的!泰隆才出来半年,你知道。”“那你干吗要黑鬼?”“我想要的是好黑鬼。”

田达维无语。黑人男性犯罪率极高,四分之一关在监狱里,黑人中可婚男人大大少于女人。天天听到报道评论研究,常见的黑人家庭是单身母亲。事实上(非法律上)的一夫多妻十分普遍。

“你爸爸还跟你妈在一起吗?”田达维想证实。

“你是说上床?”尼可笑道,“我怎么知道?想来是吧。”“你不觉得奇怪?我是说你爸爸同你妈和另外几个女人睡觉?他到底跟谁结的婚呢?”“非裔美国人不结婚就生孩子。”尼可正儿八经地说,好像宣布一项法规。

门铃响了。

“噢,狗屎,”尼可嘀咕一声。

“谁?”田达维问。

“我怎么知道?”尼可笑道,大声问,“谁呀?”“我,泰隆。”

田达维脸色发白,抓过裤子往腿上套:“操!你不是说他去休斯顿了吗?”“Man,别害怕,我来对付,OK?”尼可穿上睡袍,大声叫,“等着,泰隆!”“你干吗应声!”田达维强忍住恼怒和羞耻,用下巴指指衣柜,“要不我去那儿?”尼可格格笑起来,一把握住田达维的胳膊,低声安慰他,“我说别怕,穿上衬衣如果你高兴的话,光着也行。坐下来,OK?”

她朝门厅大声说,“有个兄弟在这儿,你得给我两分钟,OK?怎么才两天就回来了?”又回头对田达维小声说,“我开门去了,友好一点,好吗?”“谁他妈兄弟?”外面烦躁的抗议。

“就两分钟,你没见过的。”尼可耐心地等田达维穿衣服

“嘿,宝贝,怎么样?你气味不坏!”泰隆懒洋洋地弯下腰吻尼可,两人在门口拥抱,旁若无人。

“没事,泰隆,”终於尼可推开泰隆,转身看看田达维,对泰隆说,“跟戴维说哈罗。”

“嘿,Man,怎么样!”泰隆伸出手来,毫无表情。他中等身材,浅棕色皮肤,穿着肥大的华盛顿“红皮”橄榄球夹克,里面是拉索-西蒙RAP T-血衫,黑色大口袋裤子,看来年近四十,却有一副年轻人大咧咧满不在乎,隔夜酒没有醒的样子。他的眼光从田达维前额上移过,脸上毫无变化,就象扫描一片荒凉无物的沙漠。一切都枯燥乏味,他疲惫不堪睡意朦胧。

“嘿泰隆,”田达维同他握手,不知道是他自己还是泰隆的手黏乎乎的。

“尼可,给我什么喝的?”泰隆转头说,脱下夹克,扔到沙发上,一屁股坐下去,对田达维咕噜了一声,“放松点,man。那么你给了她了?”“你说什么?”田达维问。

“没事,”泰隆把腿放到沙发上,歪着身子躺下去,咧嘴一笑,“我知道你打中了。”

尼可给了他一瓶米乐,说,“别来狗屎,泰隆。有草吗?”

泰隆笑笑,接过啤酒,呷了一口,放下。不知从哪里变出来一根大麻烟卷,点着了,深吸一口,伸展两腿,仰望天花板,让化合物慢慢由肺进入血液。好一阵之后,才又聚集精力,深吸一口,随即用食指和拇指夹着递过来,既不说话,也不看人。

“试试看!”尼可对田达维笑笑,闪露出雪白的牙齿,在暗黑的脸上反差强烈。

“谢谢,”田达维看看尼可,一秒钟犹豫,他接过来烟卷,也用两根指头捏着,小心吸了一口,静待反应。

“再来两下,man,”泰隆告诉他,“然后来点白酒,啤酒也行。”

“停下戴维!”尼可笑着叫,“咒你泰隆!你别他妈的把人家也坑了!你没见着你伯父,是不是?”

“什么伯父,我根本没去成休斯顿。”泰隆把田达维递回来的大麻递给尼可,喝了一大口啤酒,问田达维,“高了?”

田达维茫然摇摇头,他什么感觉也没有。他看见泰隆耳朵背后还夹着一根大麻卷。尼可站在沙发后面,一只手拿着大麻卷,一只手捏着泰隆的肩膀,眼却看看田达维,说,“那就行了,别硬来,OK?要啤酒吗?”

泰隆伸直手臂抚摸尼可的臀部,咕噜着,“宝贝,下来一点,下来一点…”尼可笑着弯下腰,在他额上吻了一下,“OK?”

田达维站起身去冰箱里找啤酒,他有点头晕,像多抽了烟似的,毫无快感可言。冰箱里没有啤酒,他抓了一罐苏打,拉开来吞下去几大口,冰凉透心,觉得好些了。他听见尼可格格地笑,转过头来,看见泰隆一只手正在拉尼可的裤子。沙发靠背碍着他拉不下来。他索性把啤酒罐放下,直起腰来,一把拽住尼可的脖子,把她从沙发背后一个倒载葱拉了过来。尼可伏在泰隆身上,两个人笑成一团。泰隆把手伸到尼可的衬衣下用劲搓捏着,嘴里含混不清,“宝贝,来,来,让我给你,来…”

尼可笑着抬起头,“戴维,你也来?”田达维木然站在冰箱前,没说话。他脑袋发胀,眼前的地板在摇晃,胃里一阵阵痉挛。大麻的气味,尼可嘟嘟囔囔的说话声,泰隆在她身上摸来摸去的手,沙发支支格格的响声,两个人缠在一起的裤腿。田达维放下苏打,拉开门走了出去。

田达维有点害怕。尼可那里危险。他大概再不能去了。泰隆没有工作,不时要尼可接济。他小打小闹地卖硬毒品,自己只用大麻。尼可说大麻是他的界线,绝不沾硬核毒品。就这样,还是给关了半年,现在还在监外执行。鬼知道泰隆用不用海洛英或者可卡因?他那副行尸走肉的样子。一发高纯度可卡因混苏打只要五块美元,又好用又高得快。尼可说是可怜他,一块儿长大的,本来已经断了来往,不知道怎么又找上来了。尼可自己才可怜!好端端一个女人给他搅和乱了。

冒险精神也有个界线,见好就收。田达维从来不想充英雄。在中国的时候有什么闹事运动之类的,他都尽可能躲。他绝不愿流血牺牲,挨打坐监什么的。他当然喜欢冒冒险,捣捣乱,但冒险是个人的事,或者说是一种隐私,不能跟其他人缠在一起。大麻不算什么硬毒(现在闹大麻合法化的势力不小),但是跟本公司的同事搞到一起,这种事会很麻烦。

手机响了,是郑明蒂,欧梅健身房(O-May Health Club)的女老板,亨利-张的妻子。两夫妇都是虔诚的基督徒。郑明蒂把健身房年度会员们当成家庭成员,收集了他们的手机,办公室和家里的电话,电邮。她随时可以和任何人联系。林开源对她的印象不坏,肯帮忙,能干,心直口快而又不乏心计。只是她有点过分俯就的感觉使人不舒服。听到她的声音,就想起她权威的形像。就象她是你妈妈,什么都要说,什么都要管。她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至今仍然保养着一副精致的身材,从后面看去与少女无异。只是那漂亮的发结下面,两鬓已经抹上了时光的风霜。

“你觉得怎么样?”郑明蒂一口京片子,嗓音悦耳。

“很好。”“你知道我在问什么吗?”“当然知道。”“我问的是什么?”“丁晴。”“那就好!你告诉我还有什么需要我作的?”“没有了,多谢,明蒂!”“怎么就没有了?你们才见了几次面?八字还没有一撇呢!”“是,没见几次,不过她挺不错的。”“你也挺不错!你们俩应该没有什么问题,要互相着想,体贴,都不容易。离婚又结婚,都有孩子什么的…”“好,好…”林开源只能维维喏诺。

郑明蒂妈妈式的说教叫他直发困,又不好直接打断她。林开源的思路已经发叉到了玛瑞阿那儿去了。跟玛瑞阿分手之后,林开源一直若有所失。他舍不得那女人但是知道这段跨文化风流去不了哪儿。其实玛瑞阿也早明白这点。他们两个人互相理解,都很宽宏大量,但是文化语言这玩意却不留情。只要有双方的朋友亲人在场,那种不方便,不自在,人人都感到别扭。再者,林开源也厌烦玛瑞阿那些血气方刚的兄弟们,说话象吵架,时不时还亮出皮靴里的匕首。这种年龄的人,实际考虑多於激情。结婚当然是不可能的。但是林开源可以断定即使自己跟其他人结婚,要再去玛瑞阿那儿,她也会接受他(而且他也真会去,只要不给那些阿米哥撞见)。

郑明蒂继续:“…哦,还有,在读经班你作证作得真不错!实实在在的。天父知道你说的真话…记住这星期三是在我们家,由亨利主讲,约翰福音第九节。可别忘了开源!你知道怎么来吧?”“知道…”“还有星期天在教堂…还是十点半。”“OK,OK。”“主与你同在!”林开源不知道怎么回应,匆忙中咕噜了声:“上帝保佑你!”郑明蒂笑:“哈里路雅!好极了林弟兄!赞美主!”已经用完了所有的有关词汇,林开源急忙说:“拜!”挂断了电话,塞进裤袋,吁出一口气。

黎俐不时来电话,试图与林开源恢复关系。她现在跟比尔的朋友汤马斯一块儿。汤马斯是个牙医,离过两次婚,离怕了。每次都搞得他一败涂地,人财两空。他有钱但是从来无意与黎俐结婚。他对黎俐一再明言,双方都没有什么义务。只要一方提出,随时可以分手。他们第一次上床,汤马斯裤带都解开了,竟然再次声明互不侵犯条约。黎俐为此不光失望,而且厌烦。她后悔不该跟林开源闹到这一步。

林开源不能决断,自己是否应该同意与黎俐复婚。他觉得应该给黎俐第二次机会,说到底,双方都有错,他自己的确很少替黎俐仔细计划过学业与专业工作,似乎她当女招待自己读研究生都是理所当然…但是,他从心里明白,黎俐绝不会改变她的德性,永远是意志大于能力,以自我为中心。直觉告诉他,要摆脱这个困境,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找个女人结婚,那样他和黎俐都会自然而然地死心。免得事情再生变故。所以郑明蒂她们介绍的女友和教堂,他都必须认真对付。尽管他实在少一根宗教的絃,无论怎么努力,都难听懂几段福音。去了教堂又不能无所表示,事情完了就觉得自己太虚伪,又负疚又厌烦。图的是女人,却要装成对主敬畏,真是十恶不赦。

欧梅健身房在洛克维尔。地方虽然不算大,活动却不少。郑明蒂亲自教练芭蕾舞,另请人教授民族舞和女子健身舞,成人孩子好几个班。太极拳,武术,体操,网球,乒乓球,都有大陆出来的专业教练指导。健身设备也相当齐全,还雇有一名美式强身教练,名叫斯提文-阿多里尼,是乔治梅森的大学生,每星期六当班。

林开源第一次见丁晴,她正在脚踏滚板上大步流星,斯提文-阿多里尼站在一边心不在焉地同她聊天。郑明蒂把林开源从举重台叫过去,简单介绍几句就走开了。丁晴停下步,一边擦汗一边把手伸过来。斯提文也知趣,跟林开源寒暄了两声也去举重台招呼学生。留下他们两个人,汗流浃背,相视而笑。

“叫我英文名Kelly(凯丽)吧。”丁晴说话很干脆,“去那边喝点什么?”她喜欢林开源那副笑脸,明显在笨拙应酬,但那假笑却让人觉得他憨态可掬,很可爱。他汗湿的头发乱七八糟黏在前额上,完全没了平时的样式。他只轻轻握握丁晴的手,没想到这女人却很有劲,狠狠地捏了他一把,脸上却笑盈盈的。

林开源说:“喝,你有把子劲呢!”“你没英文名儿?那中文名字怎么写?”“林开源,双木林,开关的开,源泉的源,”他边说边打量面前的对手。丁晴高大丰满,两条腿又大又长,浓黑的长发系成一条马尾翘在脑后。她口齿伶俐面带微笑,远比黎俐来得奔放自信,双目不断发出重要信号:我是单身女人,I am available, available…唯一的缺陷是她的宽皮大脸(那本来也是富贵相,但这边的观念是尖削瓦刀脸才酷)。

他们靠墙站着,一人一罐苏打在手。

“你别笑了!让我看看!”丁晴下命令。

“看什么呀?”林开源问。

“看你的真面目。你笑起来傻乎乎的,太假,哈哈。”“什么?”林开源一愣,又笑了,“你开玩笑!”“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我刚搬过来,才几个月。”“我是一直在这儿,每星期都来欧梅,至少两次,从没见过你。”

“多久啦,你在美国?”

“去年一月来的,你呢?”

“我好几年了。我以为你在这边有多久了呢!一直在华盛顿吗?”林开源惊叹。

“我好几年了。我以为你在这边有多久了呢!一直在华盛顿吗?”林开源惊叹。

丁晴同远处几个女人遥相呼应,笑着招手,一时没有答话。

 


  G. 洗礼


    “郑明蒂说你很厉害,是吗丁晴?”林开源看看四周,郑明蒂早不见踪影。

“哈哈,”她颇得意,“叫我凯丽,记住!她老是喜欢这样说人,有什么办法?”“郑明蒂自己就是个厉害人,她说谁厉害,那肯定厉害,”林开源笑道。

“你怎么还有这种恶习?”丁晴发现林开源口袋里的骆驼牌香烟盒,质问道。

林开源低头看看,笑着敷衍,“抽了快二十年啦,没法子戒掉…”不料丁晴伸手一把抓出来那盒烟,“都二十一世纪啦,还做这种蠢事?”顺手把那毒品扔进旁边的垃圾箱里。

“嘿,shit!”林开源叫。

丁晴笑着宣布:“林开源从今天起戒烟!”

丁凯丽从华东师大毕业,留校教了几年书,似乎相当红火,不知为什么(她语焉不详)毅然离婚,舍下儿子,只身来到美国。现在改行,一边在马里兰大学学金融,一边在城市银行工作。说来是半工半读,其实几乎是全工全读(一周20小时银行站柜台加15个学分)。可以想象她的日程有多疯狂。就这样,她还来健身,还来谈恋爱,还如此精神抖擞!林开源叹服。

郑明蒂和亨利-张请他们俩在家吃了一顿晚饭之后,俩人的关系即如火如荼,迅猛发展,周末必一起出没于欧梅健身房。为节约费用,丁凯丽干脆搬进了林开源的公寓。郑明蒂又成功撮合了一对爱鸟。

那个周六打完网球,林开源把田达维叫到一边,郑重其事地宣布,“有事相告老兄,请你帮忙鉴别一下!”

田达维已有耳闻,对好友迟延通告颇感不满。他抓过毛巾擦汗,“不是说鸳鸯已交颈--她在这儿吗?”“噢你还真消息灵通,”林开源知道田达维已经知道他同居的事,也擦汗,“你先从背后检验一下,再…”“开源你的事情有多少瞒得住人的?郑明蒂的圈子里,哪件事不是社会新闻?更何况你的好事明蒂亲自做的红娘!没准<大华府时报>下星期就登出来了哩。”“别胡说!我还真得听你怎么说!”林开源偏偏头,朝女子健身操那边努努嘴,“那不是!”田达维顺着他看过去,十来个女子在大厅尽头的地毯上撒开大腿蹦跳。这是郑明蒂的中年组,都是结了婚有孩子的女人,个个体态丰盈饱满,穿着低胸露臀的连衣练功衫,十分认真卖力。

“哈,还真叫劲!”田达维喝彩,“你睡的是哪一个?”林开源用下巴指指,“中间那个,高个儿。”田达维说:“我得跟她谈谈才晓得。”

他们站在门厅里,看进进出出的健康快活的华裔美国人。丁凯丽从楼下更衣室出来,缎子似的齐胸黑发用丝带扎成一大股,湿漉漉沉甸甸地掀动宛如自成一体的活物。慷慨的低胸衬衣,大眼红唇(淡妆合宜),笑得十分开心,用毛巾轻抹额上细细的香汗,现代版的犹抱琵琶半遮面。尚未开口即知她具超级自信心,哪怕受挫都富于戏剧性。

“嗨,田达维!”她神态自若地打招呼,“开源经常说到你。”“当然,我们是毛根儿朋友嘛,”田达维用了四川土话。

“哎呀又是老乡又是老朋友,真不容易!”“老乡倒多的是。难兄难弟才稀罕!”田达维笑道,“丁晴你是哪儿的人?”“她是辽宁人。”林开源说。

“辽宁哪儿?是不是什么大钢铁厂?”“辽东海边一个小渔村,说了名儿你也不知道!”丁凯丽斜瞟了田达维一眼,嘲笑口气。

“开玩笑!你家是地主还是渔霸?把女儿出落得如此人物,跑到美国来?”田达维有意逗她。

丁凯丽哈哈大笑。

“OK,要不然是村长,书记?”田达维笑着追问。

林开源替丁凯丽拿起滑雪袋,说,“你们肚子不饿?该走了。”“我爸是个农民,”丁凯丽止住笑,看看林开源又看看田达维。

“什么农民?现在改革开放,农民发的可多了…我是说,你爸种地吗?”“怎么不种?他就是种地的。”“了不起,农家女…”丁凯丽打断他:”什么了不起?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们知识分子才行?要不然就是地主资本家?”“那你妈呢?”田达维并不买账。

“我妈?我妈是教师,村小学教师。”“那就对啦!”田达维得意地总结,“我说呢。这才说得过去!”“田达维,你的意思是农民就说不过去?”田达维赶紧陪笑:“No no no no,我是很佩服,真的…要不要一块儿去银都吃晚饭?”“别了,去我们那里吧,东西都现成。”林开源说,“好久没一起喝酒了。”

第二天田达维从办公室打电话给林开源。

“老实说,连我都喜欢她。又漂亮又机智,也还大度。不容易,祝你好运!”“连你都喜欢!”这话林开源听得出话中有话。

“我都喜欢,大家也都喜欢!明白吗?”“田达维别兜圈子了,你就说白吧。她太厉害,我驾驶不住,是不是?”“我当然有什么说什么。说不说你也跟她定了,别别别,用不着解释开源,我知道。丁晴这种女人,论情人,绝对高功能。论老婆,绝对高风险。好歹都是头大的项目。真心话,只希望你好自为之!顺便说,你们的年龄差别也会增加风险,特别是以后…”“你是说她跟我比太小?这你就搞错了!”林开源得意地笑了,“她比我只小半年,快四十了,也离了婚,还有个儿子在国内呢。”田达维惊讶,也笑了,“我以为她才三十左右。当面不好问女士。也好,这就叫‘察见渊鱼者不祥!”

放下电话,田达维看看写字台上方的油画,不由得替林开源叫苦,嘿又是一个朱迪丝!

应国家科学基金会邀请田达维作为专家参加审阅评定基金会与他专业相关的拨款项目。这种一年一度的项目审阅评定在基金会位于伯斯顿的办公大楼进行,为时仅一天,地方也不远,田达维只须多乘四站地铁。说来容易,实际工作量可不少。他必须预先读完十多篇拨款申请材料,每份加上附加资料可以长达百页。按基金会的评审标准给评语,打分。为郑重起见,他还做了详细的笔记,对每份申请计划的长处和问题都有分析。

在会上分组讨论时,人们往往意见不合,展开辩论,有时很动情绪。田达维怀疑情绪化后面是不是有个人动机。尽管是匿名审阅,申请人的身份照理不为审阅人所知,但实际上因为大家都在一个相当小的专业圈子里,师生和友人关系常常是心照不宣。田达维第一次参加基金会项目评审,认识的人少,无从参与这种秘密政治。他的发言很客观,中肯周密。小组会上十来个人说来说去,显然对他的意见越来越重视。分歧双方往往企图争取他的支持以取得优势。

基金会项目主管杰夫-巴特勒对他表示感谢,称他的评审最具深度,“戴维,你不光是专业背景强,而且很公正。最关键的是,你的家庭作业做得好!”他眨眨眼一笑,“坦率讲,并非每位专家都为我们如此下功夫!很抱歉基金会只付这点誉金,我知道你花了多少时间!下年还得请你来!”这几句话对田达维来说,比加倍付他钱还值。

在会上他认识不少搞大规模社会调查数据设计的同行。若干人问及他的EPISYS,他乘机又兜售了一番爱肯思的信誉和EPISYS的市场潜力。南加州大的那位教授还试探他是否考虑跳槽,说他那儿有研究教授的空缺,三年即可获终身职。田达维谢绝说至少要等EPISYS进了市场再说。那位教授仍不死心,邀请他下个月去加州开会,讲一讲EPISYS的发展过程,对EPISYS市场化绝对有好处,所有费用由南加州大学包干。田达维当然无法拒绝这个机会。

从国家科学基金会回来,他畴躇满志。出了若瑟琳地铁站,夕阳西下。有流浪艺人在站台上吹小号<野蜂飞>,那些十六分音象发亮的光斑在电梯里上下跳跃,回声飞溅,使人心花怒放。艺术家长发长胡子,着一件邋塌霓虹色彩的T血,看不出他的年龄。田达维扔了几个硬币到他的小号盒子里,与他的眼光相遇,才发现这是个不过三十的青年。他放慢脚步边走边听。他原以为只有温顿-马沙涅斯才能吹这个本是弦乐或者木管奏的曲子。这么棒的音乐家,居然在街头卖艺,岂不可惜。他完全够格去海军陆战队“总统专属”乐团!田达维不时去听那个乐团的免票演出,知道他们的水平。天才这玩艺,跟人生一样无常。他为自己庆幸。有才智是一回事,获得认可和报偿是另一回事!你的才干不获报偿也罢了,更糟糕的是,你还被看成是个二百五。

放下公文包,他坐到电脑面前查看电邮。两三天之间,垃圾电邮已堆了几百件。电话上有留言。他按下键,抓起电话,是唐薇妮。她下个星期就到华盛顿,西北航班1244,下午两点,但是她还要打电话跟他落实。OK, welcome,但是田达维不打算再去机场接任何人,更不要吃停车罚款。还有两家客户的留言,简单说EPISYS测试结果,要他回话确定下次训练时间等等。

过道里传来吸尘器的噪音,啊秦娜要来了。他放下电话,不由得加快了手指速度,急按鼠标擦掉邮件。嘿等一下,这可不是垃圾!玛吉-埃德伯格,他几乎又冒犯这位老板!他打开邮件,读起来,

艾倫,

我不得不向你说明有关戴维-田参加国家科学基金会拨款项目评审工作的一些问题~~~

这是给皮特曼的,拷贝给他?他扫了一眼邮件抬头,怪,并没有拷贝给任何人,接收人栏只有戴维-田的名字。题目栏里也是他的名字“戴维-田与NSF项目评审会”还有一只打头的红色惊叹号,重要邮件。难道玛吉给皮特曼是盲拷贝?怎么又在称呼皮特曼呢。玛吉搞的什么名堂?

“嗨!”秦娜沙哑如雾的嗓子在门口响起。田达维转过头,笑道,“嗨进来!”秦娜一身黑色,紧身上装,短裙,把她裹得像一条鳗鱼。她进门就打量墙上的朱迪丝肖像,说:“还是没把那女人弄走!”“怎么呢?”“你要挨诅咒的!”“哈哈,真好玩,”田达维笑着起身让开她,又恭维道,“你这身好酷!”“我知道,”她简短地应一声,伸手取废纸箱。

“你是不是要去什么派对呀,这么性感!”“你那玩意站起来了?”她笑道。

“什么?”田达维吃了一惊,涎着脸皮笑,“是呀,无法抵抗!”“你当心你那窄屁股,man!”“当心什么呀?”“黑人姐妹,”她拍拍自己的髋,“屁股硬着呢!”“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秦娜?”田达维尴尬起来了。“别装了,哪个男人不是想着干女人?我可见多了,黑人白人老的小的有钱的没钱的爸爸叔叔兄弟吸毒的喝酒的,只要他们有个鸡巴!”她开动吸尘器,放声笑起来,“啊男人男人,都是狗屎。”

秦娜这番恶作剧把田达维打得落花流水,无言以对。他没有料到这小黑女人语言如此肮脏,如此痛快淋漓。她肯定有大堆大堆的黑人贫民窟经历。这可是他巴不得听而又从没听到过的东西。去他妈的,我就要操她!不知道多少鸟人把她操过。没准还给她搞出来个小杂种呢!看着她厥着屁股推动吸尘器胡乱打扫着房间,田达维觉得有点好笑,扪心自问,打这些坏主意真的就那么猥亵吗!想这黑女人就真那么邪门吗?

“但是你除外,数学家!”秦娜笑着对他喊,轰轰隆隆将要出门。

“什么除外?”他回喊。

“你不是狗屎男人!OK?”她给他一个媚眼。

他赶上去,凑着她脑袋后面喊,“你跟我去吃午饭?”

她停下吸尘器,问,“你说什么?”“明天我们去吃午饭?二十街那头新开了家烤肉店。”她看看他,想了一下,用拇指和食指打着捏钱的手势,说,“你想操我,给我这个。”

愣了一下,田达维机械地问,“多少?”“八十块。”他模出钱包,慌慌张张数了数,把钞票递过去。她笑着接过也数了数,取出一张退给他,说,“多了十块。完事之后给小费,现在拿回去。你说去哪儿?”田达维摇摇头笑道,“不知道。”“那把你的电话号码给我。”“你把你的也给我。”他从桌上抓了笔和纸给她,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她。

她用很重的笔迹写下一串字:

China Edwards 202-312-5595

“这是我的传呼号。我用公用电话。拜!”秦娜说。

她刚一出门又回过身来叫:“记住,把那幅画拿掉,OK?”“OK。:“不然你要吃亏的!”

斯坦-杨也才到美国不到两年,先在纽约呆了一年,到华盛顿地区才十个月。但是他很有钱,喜欢交际,出手大方。他给华人圣经会捐了一万美元买管风琴,又给了拓拔放六千买定音鼓(通常华人圈子里捐个千把块钱就很牛了)。有流言说他是军队干部子弟(又说是贪官),捞了大笔不义之财逃出来做寓公。这个人其实不懒,在北维州大学上金融专业课程,参加各种社会活动,也算是个发烧友,喜欢拉二胡。拉得不怎么样,但是任劳任怨,非常热心,常常帮忙打鼓拉大幕什么的。只有一点怪处,那就是他不断搬家,电话不断换,电话打通了也总是录音响了一阵之后他才接,似乎有意掩盖行踪。田达维不在乎这些,对他相当友好。

田达维转身往外走,“No, no, no,多谢,斯坦!”斯坦-杨并不如厕,马上跟着他出来,“都说你是黄金光棍,果然很俏!”“你才是黄金,斯坦!谁不为你的财富与慷慨所感动!”“是不是已经有了意中人?”斯坦-杨继续问,”我可是真心想帮忙。”田达维看看他,知道他是好意,也就诚恳起来,“你不知道我结过婚?”“不知道,什么时候?”“好多年了,在国内。”“怎么从没见过?”“早离了,来美国之前。”“抱歉,哥们儿太闭塞了。”“说实在的,现在我单身惯了,想到要跟另外一个人天天相处就有点害怕。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很自在。说到底这就是自由啊,你想想是不是?何况还有中间人的面子,得罪了大家不好看。”“那没女人你日子怎么过?”斯坦-杨笑,“我没女人可没法活!”“嘿斯坦,我到还没见过你的女人呢!”“黄金生丽水,何处无芳草,”斯坦-杨卖弄,“什么时候我们聚一聚。以你这样的德性应该出来多结识点人!”“俗务缠身,没法象你这样洒脱,”田达维心中暗笑:附庸风雅。

“我洒脱?都一样。不就是挣钱吃饭吗?事业啊房子啊孩子啊,就那一套。““你还挣什么钱?凭你的百万家产,乐散好施,当然可以这样说教了。”“田达维你看你,我来这儿的时间不长,但是有一个观察,说给你听。大华府地区中国人里,专业人士里,女人多于男人。特别是在我们这个年龄段里,未婚的,离婚的,分居的女人多着呢,就看你有没有心!而且她们比男人强,教育程度,事业成就,社交能力,都不差。”“说得有道理,”田达维看着斯坦,才注意到这人相当年轻,象貌英俊而且态度坦然诚恳,于是又说,“不过老实话,我还真没想要再找个中国媳妇。”“要洋的?这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什么洋啊土的?无非是没有心态!””心态靠生态,人堆里多混混心态就好起来了。”“Well well well,好的,什么时候聚聚。”田达维不想多说下去,随口应道。

“那下个星期六怎么样?”“把我也算上,”拓拔放在他们后面大声插嘴。

“我们说的是单身贵族聚会,你不够格,”斯坦-杨笑着回答。

“拓拔放来可以来,但必须带上他那小情人。”田达维知道拓拔放新上手的俊俏女友,年龄比拓拔放小好多。但拓拔放金屋藏娇。她很少参与拓拔放的艺术或社会活动。

“干吗,女的不够还是怎么的?”拓拔放不满,“我随便就可以叫几个啦。”“那可以,不过你老婆还是得带来,”田达维说。

“把你那把古剑也带来?”斯坦-杨接口问,似乎顺便想到。

“你怎么知道?”田达维惊讶了,他从来不跟人提他那宝贝。这哥儿们消息灵通得很哪。

“这里的唐人街不大嘛。”“坦率讲,一般我是没法从命的。在什么地方?”田达维问。

“我朋友家,在洛克维尔。不瞒你说,对文物古董,杨某还略知一二。一直想欣赏欣赏你的剑。”“你学什么的?”田达维有点好奇了。

“当兵,从没上过大学,只是作生意学得一点点。”

这座房子的客厅天花板很高,两层楼的空间。郑明蒂把家装饰得如同艺术馆,到处是雕塑,油画,工艺美术品。而且室内色调统一,墙,地板,家具,桌步,窗帘,都是冷暖深浅不一的褐色。林开源打量着:他们的风格相当保守。信主的人嘛!

丁凯丽要他共用一本新约圣经。但是郑明蒂马上送来一本,说:“给林开源的,带回家去,”语罢对丁凯丽一笑,加一句,“福音书要各用各的,好做记号什么的!”

恍惚中林开源注意到丁凯丽对郑明蒂笑着眨眼,郑明蒂点点头,微笑作答,又转头朝在亨利张望去。亨利张则轻轻摇头不语。他们象有什么默契,在等着什么事情发生。林开源摇了摇脑袋,决意认真读读面前的圣经,不去东张西望,胡思乱想。

亨利张一手持新约圣经,一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表情活跃地讲解:“马可福音十一章24节,基督训示我们:你们当信服神。怎样信服神呢?你必须同主耶稣建立个人关系!成为他的儿子,他的朋友,他的羔羊!怎样成为这些呢?就是要天天读圣经,时时祈祷,无时无刻不感到他的存在,他的关爱,他的无上的神力…”“阿门!”郑明蒂轻轻唸道。林开源斜眼窥视,见她双手平放桌前,童子功练出来的腰身挺拔,正闭目静听。她对四周关闭,只容那福音渗入…

“但是你必须单独与神同在。你祷告的时候,要进你的内屋,关上门,祷告你在暗中的父。你父在暗中察看,必然报答你!”“阿门!”郑明蒂又轻轻唸,其他人重复:“阿门!”报答我就给我丁晴,哦丁凯丽。林开源心里回应。他扪心自问,他究竟为什么来查经班?是为了得救,还是为了得丁凯丽?丁凯丽一来美国在加州时就受洗成为基督徒。搬到华盛顿这边之后,是南洛城福音教堂的成员,也常来郑明蒂和亨利张家中。在丁凯丽和郑明蒂的压力之下,林开源不得不就范去教堂。丁凯丽说她绝不嫁不信神的人。她称其前夫为异教徒,没有作人的起码道德和精神准则,幸好跟他及时分手了…林开源跟着他们读经听见证作忏悔,相当虔诚。他骨子里仍然认定自己是个好人,有缺陷但不是罪人。他不须从祈祷中得救。

“但祷告必须是在隐密处,必须要有宁静时刻,好象等待你最好的朋友与他密谈。只有在这个地方,主耶稣必然会降临,与你同在。”亨利张的声音极其柔和明亮,他与林开源目光对视时,眼中闪过一股柔情,使林开源顿时热血奔流,想喊又喊不出来。其他人却叫得清清楚楚:“哈里路亚!”亨利张继续讲:“我晓得我们很多人从大陆来,都觉得这个与神有个人关系的说法无法理喻,无法理喻嘛。这看不见摸不着,高高在上的天父怎么叫我与他成为父子朋友?”“是!”林开源失声叫。

亨利张对他又微微一笑,响应道:”我知道我知道。让我来告诉你:林兄弟。”阿门!众人齐声叫,都转脸看林开源。人人笑容满面,心照不宣,似乎都知道什么秘密。

“当你一个人祷告之时,只需要想一件事:父在暗中等候我。也许你的心若槁灰,。你太太不喜好你了,你女儿不跟你了,你妻离子散,好难过好伤心啊。但正因为你的心又灰又冷,所以才要来到慈爱的天父面前。”“哈里路亚!”“赞美主!”

亨利张具有优秀教师的魅力,道来娓娓动听:“父亲怎样怜悯他的孩子,父神也要照样怜悯你。不要以为你渺小微不足道!你要晓得他愿意赐给你的是何等丰盛!”

众人容光焕发:“赞美主!耶稣基督!”林开源也跟着叫,落后了半拍。他奇怪怎么他们都这么默契!

亨利张的声音仿佛就是上帝的声音,回旋震荡在天花板上下。“林兄弟!只要把自己放在他面前,仰望他的光,想他的慈爱,他的奇妙、怜悯。尽管向他倾诉你的罪过。父神要赐给你光明和温暖…”

林开源没见丁凯丽在家祈祷过。他可以肯定,丁凯丽的信仰也混合了大量的实用主义。老实说,新来的中国移民有几个去教堂没有点功利目的?他们以前对主一无所知,怎么一下子就如此虔诚?这些新来的人往往极度困难,没身份没钱没工作没亲友,一根稻草也要捞住不放,何况一座教堂,里面坐满了人,这些人都有工作都有钱,可以为新移民帮忙。这是理性的算计,合情合理。但是这种信仰,就不再真诚,而掺和了水份。就象当年在神女峰前几分钟变成了神女信徒一样,企图得到好处。但是,再虔诚的教徒,也不就是为了上天堂吗,那也是为自己好嘛。

“…照着基督所说的去做吧:关上门,单独与无限的神同在,对他说:我的天父!”亨利张发出朗朗诤言在天花板下回荡。

“林兄弟…”

林开源的思想开了小差,丁凯丽即属于这类新移民。回忆起昨夜跟丁凯丽的过程细节。他表现相当棒。他们二人合住的连栋屋小而舒适。墙上有一面大镜子。丁凯丽一边淋浴一边开玩笑:“对女人而言,男朋友是内裤胸罩,要常换。老公是牛崽裤,要结实耐用。对不对?”“那我该算内裤还是牛崽裤?”“你吗?我得想想,还没定。”“什么时候定?”“定的时候就定了。”林开源有点恼火:”实话说,我还没定呢…”

“你怎么啦?”丁凯丽的声音十分严峻,”睡着啦?”

丁凯丽满脸愠怒。周围的人都盯着他。林开源一个激灵,回到圣经面前,顿时狼狈不堪。亨利张笑起来,众信徒也哄堂大笑。

亨利张含笑看着林开源说:“林兄弟没有睡。他在想往天父,是不是?”林开源点头说:“哈里路亚!”大家笑着跟他念:“哈里路亚!”

亨利张接着讲:“你们都记住:向神祈祷可不是挤出点零碎时间就可以作成。你必须用你时间的最好部分来祈祷,”他转脸对林开源,说:“并且必需用全心。祈祷不是遐想冥思可以代替的哦。”

郑明蒂邀请林开源和丁凯丽在他们家晚饭。林开源尚要客气,丁凯丽却爽快地接受了。饭后,大家在起居室喝茶。不久男士们逐个消失,只有郑明蒂,丁凯丽和两位不太熟的女士还在穷聊。林开源看看表,已经九点四十了。他打了个哈欠。这会儿来一根骆驼牌就好了。他站起来,从郑明蒂背后对丁凯丽指指手表,不出声地问:是不是该走了?丁凯丽只对他一笑,转头继续聊天。

亨利张和诸男士重新出现,全着白色衬衣深色下装。郑明蒂和丁凯丽马上中止谈话,望着他们。亨利张面带喜色与郑明蒂交换了个眼色,拍拍手,宣布:”一切就绪。现在请大家分两列伺候,我们请林兄弟进来!”

郑明蒂和丁凯丽立刻站起身,郑明蒂对林开源庄严地微笑道:“请。”林开源问:”去哪里?”丁凯丽对他耳语:”马上你就知道了,”轻轻一推,他随即滑冰似地朝客厅侧门移动。

亨利张迎面伸出双手,拉住林开源的手腕,说:”林兄弟,跟我来。”林开源不由自主随他上升,已经在二楼上了。他暗暗奇怪,自己连步子都没迈出,怎么就已经站在一间大浴室门口了。这是一座半圆型的大浴池,足可容下四人共用。池壁白得耀眼,跟四壁辉映,使林开源发晕。除了一幅耶稣受难瓷象,并无什么装饰。

“林兄弟,让我們一起祷告,告訴主耶穌你要跟隨祂,成為神的兒女,好不好?”

林开源错愕,语失轮次:“等等,亨利,我没有…今天…快十点太晚了…我一点没准备…”他环顾四周,找到了丁凯丽的目光,叫了声:“丁晴,嘿…”他正想说你怎么不事先告诉我,丁凯丽把眼一瞪,将食指立在嘴前,他只好住嘴。

大家轻声笑起来。郑明蒂笑着说:“林弟兄你要准备什么呀?无须准备,只要跟着大家一起开口禱告就可以啦。”亨利张回过头来再次握住林开源双手,两眼直视他的天灵盖,如唱吟诗歌一样:“承認過去的罪,並邀請主耶穌進入你的生命,成為神的器皿,請天父掌管你的生命,按照圣经教導認識真理,做一個合神心意的孩子…”“阿们!”林开源浑身起鸡皮疙瘩,不知道是激动还是肉麻。他神智恍惚,丧失了对自己对环镜的判断,象个机器人朝浴池开去。停下之后木然站在那里,任凭几位弟兄把他脱光,只剩下内裤,又被裹上一条白床单。他索性把眼闭上,由他去吧。

亨利张似上帝的声音从天花板外飘下来,“…你将更喜愛看圣经,更渴慕神的话语,你将为天父提醒我們的属灵生活,以你的单纯与渴慕…”

等林开源再睁开眼,他已在水中。被几双手按住,动弹不得。他心慌意乱,想叫却叫不出声。

“圣经說:一生的果效都是从心里发出的。那一小块园子关系到你一生的幸福,使你心中的伊甸园常青,在神的家里学习爱神爱人。永远記得在你的园子里空出一块清爽的地方,來盛载上帝的恩典!”“哈里路亚!”“赞美主!”在教友圣歌声中,林开源躺在温软的水里,渐渐安心下来,听见亨利张吟诗:”…他为我们而受凌迟钉上十字架…我们食基督的肉…”郑明蒂在一旁说:“林弟兄,张开嘴来。”林开源急忙抬头张嘴,是一块饼干,平淡无味。

”…我们饮基督的血…”郑明蒂又说:“张开嘴来。”他又张嘴,是带涩味儿的葡萄酒。

在亨利张朗读圣经之时。两个男教友扶起林开源,水淋淋一身裹在床单里,往浴池外爬,嘴里还有那酸涩的葡萄酒味儿。他琢磨这个仪式也不怎么的,他竟然没有激发出神圣崇高的感觉。伸手去接教友递给他的毛巾,脚没踩稳,咕咚一声跌倒在地,前额撞在浴池边上,鲜血顿时冒出来,滴在洁白的地板上和浴池边上。

那一声巨响十分惊人。两个男教友竟愣在那里不知所措。亨利张放下手里的圣经,趋前一步查看。楼道间一片混乱。

“你感觉怎么样?”林开源抬起头来,见是丁凯丽。她一把推开亨利张和男教友,蹲下身俯视着林开源,口里命令:“给我毛巾!”

她把毛巾捂在林开源伤口上,目光焦灼地看他:“哎呀,好好儿的洗礼,都让你给弄的…没事儿吧?”

郑明蒂等人七嘴八舌:“林弟兄,没事儿吧…”“瞧瞧,这么多血…啊呀上帝!”“我说你们两条大汉,也忒笨!”“真是的…”他们忙乎着给林开源衣服毛巾,清扫地上的血迹和水。

“Sorry, oh, shit!”林开源站起身来,只有唉声叹气的份儿,心里直怨恨,这个突然袭击式的洗礼整个就是鬼扯。更坏的是他自己!人家是真信教信主。他信什么?他跑到这种地方来,纯粹是别有用心。为了追女人装成个信徒!他脑袋里冒出来当年上神女峰的画面。一个傻小子,莫名其妙的冲动,对着岩石祈祷,那还多少有点宗教激情…但愿老天有眼,别给他什么报应…。

“林弟兄,你这是好事不是坏事!”亨利张满脸笑容笼罩着林开源,”你是用自己的血来請天父掌管你的生命!”

众教友齐颂:“哈里路亚!赞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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