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阿 廖 沙 作者:老地


我上初中时,外语课学的是俄语。开头有一课有几句简单的对话,老师随便指了男女同学各一人站起来表演,男生表演敲门者,先说:“克多、克多”(敲门声),女生问:你是谁?(这句俄语我忘了)男生则答曰:“艾的呀,阿廖沙。”就这么两句话,那个幸运地被老师选中、看起来很老实、穿着件补了好几块补钉且已洗至发白的兰褂的男生,便极不幸地背上了两个绰号,一个是“克多”,另一个则是“阿廖沙”。后来因为有人连叫几声“克多”,被人叽为“老母鸡下蛋了”,这“克多”便没人再敢叫了,“阿廖沙”便成为这个男生一辈子都抹不去的绰号了。 
不久后,同学们混熟了,放学后开始互相串门。阿廖沙从不参加,也不邀任何人上他家玩,一放学就独自走了。有一天我们去另一个同学家,走至一条废弃的米轨铁路边时,那个同学指着路边一溜低暗的棚屋中间的一间,告诉我们说那就是阿廖沙家,那个在油毡屋檐下坐在一个小草墩上、以一个方凳为桌,正在埋头做作业的那个扎小羊角辫的小女孩是他妹妹。当时大家都半信半疑的,虽然大家已经知道他家里很穷,父亲2年前死了,他母亲没有正式工作,靠做手工活养家,可我们见到的那房子也太破旧了,比民工住的工棚好不到那儿去,简直不敢相信能把那地方称为家。我们走过去问小女孩阿廖沙在不在家?小女孩很乖巧,管我们叫哥哥,告诉我们她哥哥帮妈妈拉车去了,我们没进他家门就走了。有几个同学说曾在路上见过阿廖沙他妈妈拉着辆平板胶轮车,车上堆着小山一般高的纸盒,阿廖沙则在车后推着。同学们见到了多半会帮他推上一段,他妈妈会很客气地道谢,阿廖沙则只是笑笑。我们从那个同学家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再次路过他家时他和他妈妈正好在家门前干活,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他们做的活都是裱糊纸制品,好象有三、四种产品,我记得有火柴厂的火柴盒,烟厂的装烟丝的圆纸盒。做火柴盒的工序少些,只是将那些裁好的薄木片用纸粘成内外两种盒子,在外面贴上被称作火花的商标,便可以放到一旁阴干了。做圆纸盒则麻烦一些,要先将报纸裱成一张张纸板,吊在绳上晾干,送到纸厂用裁刀切成宽窄不一的条状和圆形,再裱糊成一个个漂亮的纸盒子。我们见阿廖沙的小妹妹正手脚非常麻利(昆明话“利索”之意)地在粘火柴盒,一眨眼功夫就做好一个。便试着也做了几个,都不成功,还弄得两手糊满了浆糊。他妈妈弄水给我们洗手时,从门外隐约可见里面放着张双台床,一张小桌、一个齐胸高的木柜,还有些锅、碗、瓢、盆什么的,看来里面几乎没有可以转身的空间。回到家,我发现我父亲抽的斗烟丝的包装盒正好是阿廖沙家做的那种纸盒,火柴盒则不一样。 
阿廖沙在班上人缘很好,很稳重,从不跟谁争吵打架,见到象我这样调皮捣蛋的家伙们干坏事时也只是笑笑,既不参与,也不干涉。课间休息时他很少跑出教室,即便出去上厕所也是立即回到教室赶作业。大家知道他放学后要帮他妈妈做事,也就不去打扰他。记得有段时间体育老师病了,代课老师图省心,让女生在室内做垫上运动,男生则到操场上踢足球。阿廖沙也参加踢球,但他是将那双尖上补着皮子的布鞋脱掉,打着赤脚参加的。曾有一次他铲球弄得脚背满是鲜血,让他去医务室他硬是不去,用草纸包上了事。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不算最好,但一直很稳定地排在前10名之内。似乎所有的老师对他都很照顾,没有谁为难过他。当时那些下乡学农、到工厂学工、到商店学商、到部队学军的活动,从不见他参加,就连游行、旅行、参观之类的活动,他也多半不用参加。我们听说学校在收学费时对他也有所照顾。 
那场“史无前例”的运动开始了,打宣布停课直到复课,阿廖沙就一直没到过学校。划红黑五类时,也有人提到过他,说他家那么穷,应该算红的,正准备派人通知他来参加“组织”,被我们班主任阻止了,据他说,阿廖沙的爸爸解放前成份并不太好,是个小手工作坊业主,雇过两个工(其实就是带过两个学徒),当时的几个红五类领导迟疑了一阵子后,决定将他划为“灰崽子”,之后也没人想起通知他来参加运动。于是,停课近二年多的轰轰烈烈的运动期间,我们一直没见到阿廖沙。复课后,久别重逢的同学们聚在教室里,(我们初中生跟高中生不同,即便派别不同,相互间并无多少私怨,)男生们大吹特吹武斗时的见闻,女生们则围成一圈叽叽喳喳议论。等到军代表点名时,大家才发现阿廖沙不知何时已经端坐在他的座位上了。还是那个老样子,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兰褂子,又瘦又黑,笑的时候露出一口白牙。从其他同学口中得知,他早已是一家街道工厂的小师傅了,每月能挣20多元钱呢。 
所谓复课,其实一堂课都没上,没过多久就下乡了,奇怪的是不知为何阿廖沙也跟大家一起下去了,按理说他可以享受家庭困难的政策照顾不用下乡的,班里有几个家况远比他好的同学都还争取到了照顾,在城里分了工作。 
下到边疆后,阿廖沙分到了一个半山区傣家寨子,同他一起的还有我们班的几个男、女同学。那个寨子离我所在寨子不算远,半个月后我们跑去找他们玩,赫然发现阿廖沙已经独自住进寨子边上的一幢空竹楼,过起了独立生活。我们去看他时,他正忙于收拾“家”,没空跟我们闲聊,只见他极熟练地用砍刀破竹子,那手法一点不比那些傣家汉子差。问他要不要帮忙,他连连摇头,我们便很知趣地告别,回另外几个知青的住地。吃饭时,那几个同学诉说阿廖沙的不是,说他刚来两天就找乡上要求将他的安家费单独分给他,估计他将大部份钱寄回昆明了;还说他每天埋头干活,深得社员们和队领导的好评,相比之下,其他知青则显得偷懒、娇气、奸滑;据说他刚来没几天就跟队里要了一块自留地,每天收工后就泡在那块地里,从不串门,跟大家有点“老死不相往来”的隔阂。看来,阿廖沙大概是知青下乡时就带了菜籽的极少几个先知先觉者之一,待我们写信向家里要求寄菜籽时,他已经在公社“街子天”(当地风俗是每五天赶一次街)卖菜了,在当时的街子上,他是唯一的站在菜摊“后面”的知青。之后,我们时不时地到他那个寨子串门,但都没想到去看看他。听其他同学说,他养了两头猪,好多鸡和鸭子。待赶街天见到他,特意看了看,摊前果然放着成筐的蛋。我们没买过他的菜。有同学说曾经想照顾他生意,结果他拼命推让不收钱,反而闹得很尴尬,以后大家就有意绕开他的菜摊了。 
转眼三年过去,待到开始招工时,又听说他是他们队里首推第一人选,他却坚决地表示不走,把那名额让给了别人。有同学分析过,若是当工人,他早就当过了,当初也大可争取不下乡来。他肯定是认定了当农民反而有更多收入,才不肯回城的。据说头两年分红时,他都是队里的第一名,每年都接近500元。他那个生产队分值并不算高,但他的分红值肯定是所有知青当中数一数二的。我被招工前,特意找他话别,他陪我喝了杯茶,送了我一个他手工制作的装茶的竹筒,这件小玩艺做工相当精细,即使以现在的标准来看,也可以算得上件工艺品了。
我回城后没多久,便有同学告之,阿廖沙回来了。不清楚他是探亲还是也招工了,大伙儿便约着星期天一起到小铁路边他家去看他。到了那里一看,那棚屋还在,门却紧锁着,透过门缝窥望,屋内空空如也。莫不成是搬家了?正好邻居有人回来了,上前一问,答曰:全家迁户口去边疆了。 
打那时起,即使是同学聚会,也很少再有人提起阿廖沙。我则是逢搬家时,老伴翻出那个已经开裂的竹筒问我扔不扔时,才会记起他来。那竹筒后来还是被扔掉了,可记忆却一直埋在内心深处某个角落里。 
转眼20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机会去边疆。1996年,当地政府组织老知青返乡,我才得以如愿。当两千多名来自北京、上海、四川、昆明的中年“知识青年”全都穿着由当地政府发的白色短衫,聚在庆祝大会会场时,前排却坐了一排穿红衫的人。看他们也是中年人了,跟穿白衫的我们相比较,显得黑一点,处老一些,但又明显地不像是当地人。待大会开始,当地政府领导发言中介绍,才知他们是当年数千知青中仅存的30多名留在当地的。当他们站起来,转过身面向全体返乡知青致礼时,我的眼睛突然模糊了,拼命忍住那盈眶的泪水,一个个地认,从他们布满了岁月刻痕的脸上我认出了几个曾经熟识的、少年时代的同学。但所有穿红衫的人都看遍了,却没有找到阿廖沙,待我好不容易挤进人群,与老朋友说上话,才得知阿廖沙没来,据说他日子过得很好,家还在那个寨子,他母亲已经早几年死了,他妹妹嫁给了当地一个汉族干部,他找了个农场老工人的女儿,已有一儿一女,儿子已经从州里文艺学校毕业,分配在州民族歌舞团。与其他留边知青不同的是,他是唯一一个至今仍是农业户口的老知青,据说他多次拒绝了选拨当干部、上学的机会,而且连队里选他当干部他都不愿当。 
当晚联欢会上,一个当地小伙子登台献歌,刚开口说了一句:“叔叔、伯伯、婶婶、阿姨们……”便哽咽住了,一位老知青跳上台去拥住这个小伙子,老泪纵横,接过话筒向大家介绍:“这个孩子是我们一位老知青的儿子,他父亲当年把他奶奶、姑姑的户口迁来,一家人扎根在这块热土上……”这是阿廖沙的儿子吗?仔细一看,真象极了当年的阿廖沙。此时,那孩子已经哭成了个泪人,全场一遍嘤噯、抽泣声中,在我的耳边,分明又听到了“艾的呀,阿廖沙”这句课文,唉,我就是个钢打的硬汉,也忍不住了……

                               2001-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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