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墓纪 作者:wenjunq


 

 

   朝云墓纪


    惦记这个地方已经很久了,此次驱车汕头南澳岛,返回时就特地留宿惠州。想就近,于是便跟携程网预定下榻惠州西湖大酒店。还不错,酒店的斜对面就是惠州西湖公园之大门,中式牌楼上镌刻着廖承志的墨宝,辉煌灿烂的灯火照耀着,彰显着某种气派。

中国的官文化体现之一就是这类墨宝。汕头那座横跨海湾的大桥上赫然也留着李总理的题字,说惨不忍睹是绝对准确的,拿到小学教师那里评分,恐怕得把老师气糊涂。然而官不嫌字丑,官大字也大,美丑就颠倒过来,到处以得宝为荣,当然仅限于官场台面之上。私下里却嗤之以鼻,唯不知挥毫者耳根是否发热。当年在我们那也有他的墨宝,在场拍过巴掌的一位厅官事后跟我说:那鸡爬字也拿得出手?老宋(市长)叫书画院把几幅字挖过来补过去,这才拼出一幅题词来,还得鎏金烫银。老廖的字尚可,但我相信能镌刻于此并非字好的关系。

一早起床,到酒店近旁小巷里一家兰州拉面馆吃早餐,等待煮面时发现小圆桌上立着“惠州美食网”的一份广告,头一行赫然印着:“FB腐败卡就是省钱卡”。据说FB就是腐败的拼音缩写,也有说是AA制的消费模式,我就纳闷这里的广告词所宣传的“腐败卡”为何意了,但总之,“腐败”二字堂而皇之登上广告,不知算是“朦胧丑”抑或“朦胧美”?

一边吮食面条一边看着繁华大街对面的西湖门楼,印象里惠州的西湖应该在荒郊才是,万没料到它竟然是在闹市中间,熙熙攘攘的行人从牌坊前经过,各式汽车亦如过江之鲫,繁华程度出乎意料。

跟杭州那个西湖太相似了。记得从前有文人挖苦东坡,称之恋旧,惠州西湖就了杭州西湖便罢,内里孤山、苏堤也都如杭州,就连孤山上那座宝塔,亦似杭州的保俶塔。唯不同者,杭州西湖乃历代文人雅士依恋之地,白居易诗云:“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杭州西湖的人文印记简直数不过来,而惠州西湖则仅为苏公贬谪此地才为人所知;此地有朝云墓,杭州却没有。但也有人说杭州西湖周围葬了无数名人,“苏小小墓”亦在其中。我颇不以为然,朝云在我心中犹如圣女,而唐人李贺写诗赞南齐之苏小小,用了屈原说鬼的典,似乎缺了“人意”二字。

再何况,古籍里也有说苏小小终无如意之郎君为伴,孤凄地葬于嘉兴的,杭州西泠桥畔这个“苏小小墓”就存真伪之辩。更何况1964年老毛准奏让西湖边的死人腾地方,那墓早已荡然无存,现在能看见者,系改革开放之后的“人造古迹”。惠州这座朝云墓可是真实的,墓之上首有“宋绍圣三年丙子岁”字迹,九百多年了。还有,两处西湖皆朝云游说苏东坡整修出来的,遗迹当记述着这位沉默女杰“那一半”功绩。

传说当年苏轼贬于惠州,常与朝云漫步湖光山色里,遗诗云:“平湖春草合,步到栖禅寺。”据传唐代龙朔年间,西域名僧僧伽大师入唐地讲经,后圆寂于长安。唐中宗为他在泗洲建塔。接着各地均仿效建僧伽塔,皆称为泗洲塔。这座塔与寺亦始建于唐代,后来,栖禅寺早已灰飞烟灭,唯遗泗洲塔掩映于绿树丛中,究竟是装扮西湖景色还是护佑朝云芳冢?恐怕只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入大门迎着孤山便是苏堤,当年苏东坡为便民往来,募捐在此筑堤建桥,带头“助施犀带”,还动员弟媳捐“数千黄金钱。工程委托“栖禅院僧希固”主持,先“筑进两岸”为堤,中建“西新桥”以连接。桥名大约由西村新桥简化而得。堤桥落成后,东坡写诗《两桥诗并引》及“公自注”,详叙了营造过程及西村百姓共庆完工:“父老喜云集,箪壶无空携。三日饮不散,杀尽西村鸡。”西村早已不复存在,故址如今乃惠州宾馆,就在西湖大门旁两座岛上。以后桥与堤皆屡屡扩建改建,今日行人所经过者已是不久前的工程了。

当地有传说谓此堤及桥乃朝云死后托梦与苏,称其涉水乳孤,周身尽湿,苏公大不忍,乃集资建桥及堤。文人们自然兴致勃勃,不但有诸多文字绘声绘色刊于报章,还有人据此编戏吟颂。更甚者,据介绍早些年竟入了幼儿教材,唯不知主事者居心何在。

姑且拾一段宾馆里旅游介绍文字:“对朝云的怀念日日结聚在苏东坡悲寂的心头,夜里就化为幽梦,他夜夜见朝云来侍,而且为年幼的干儿授乳,总看到她衣衫尽湿,询其原故,答道:‘夜夜渡湖回家所致。’苏东坡醒后大为不忍,于是兴筑湖堤横跨湖上,以便朝云前来人梦,此堤也被后人称为苏公堤’。堤成之日,当夜就梦见朝云来谢,音容笑貌一如生前。这时的苏东坡已是心身极惫,生活中只剩下对往昔的回忆和怀念了,其中尤以对朝云的怀念为最多,他有一首‘西江月’词云: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迁时过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反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为了怀念王朝云,苏东坡在惠州西湖上刻意经营,建塔、筑堤、植梅,试图用这些熟悉的景物唤回那已远逝的时日。然而,佳人已杳,真是‘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
查资料得知:苏堤及桥落成于绍圣三年(1096)六月,而朝云死于之后的七月,却是辅佐老苏所为之内助,何来涉水之可能?且苏公亲笔书写的朝云墓碑就说:“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既如此,子当夭亡于朝云生前,天知道“乳孤”之故事是怎样编撰的!

早几年我曾经写过一篇文字,谓:《苏小妹是谁?》已经叙述过朝云的故事了,附于后。老实说,我心里有些私念,认为朝云还不如跟秦观私奔了更好,折腾出一番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来,肯定比民间传说“苏小妹”要解气得多!拿破仑云:“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兵。”沿而袭之,不想出墙的红杏亦非好杏。古今中外,但凡轰轰烈烈的爱情故事都是废天理就人欲的,不偷人不私奔的故事没人喜欢听。那《三难新郎》就知道钻进“有情人终成眷属”之俗套,简直俗不可耐!真实的王朝云厮守苏轼这个糟老头子终身,也才活了三十有四,不能不是千年遗憾。

那篇令林语堂“不觉潸然流下泪来”的墓志铭,此地有苏轼手书之碑刻,据介绍乃成都一位书法家收藏,全文如下:“苏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尝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麤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篮是依,如汝宿心,惟佛止归。”

读罢,我却找不到林语堂那种感觉,倒是莫名地产生些许幽怨:老苏首次自贬杭州通判时邂逅朝云,夫人王润之体量其失魂落魄之态,将她收入府中,悉心调教。及纳为妾,朝云一则仰慕苏大学士之禀性才华,另则因时代所赋予的宿命观,对苏轼可谓悉心照料且给予他颇多灵感,还助其整治杭州西湖与惠州西湖,说红颜知己可谓恰如其分。

史载:苏轼贬杭州四年,之后又左迁密州、徐州、湖州,颠沛流离,直至因“乌台诗案”贬为黄州副使,朝云始终形影依随,相濡以沫。而继夫人王润之却两地分居了。在黄州任团练副使的日子颇清贫,苏诗记述:“今年刈草盖雪堂,日炙风吹面如墨。”朝云与之共患难,布衣荆钗,将廉价的肥猪肉,妙手调制出千年传袭的“东坡肉”,令老苏百尝不厌。据说老毛亦嗜好此肴,今日“毛家饭店”干脆称之为“毛式红烧肉”了。

及至神宗驾崩哲宗继位,苏轼时来运转,被召回京城升任龙图阁学士,兼小皇帝的侍读,可谓春风得意。此时黯淡失意时与之患难与共的朝云,却并未与之共荣耀。有人说苏轼与妻之情很平淡,应是胡扯,其悼前妻之词一出即成绝响,便是续弦,老苏称道之诗亦不少,甚至没计较她乌台诗案时抱怨以及焚去老苏不少诗文稿之过。

无妨阅读苏轼被贬在密州时怀念亡妻王弗的词《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冷。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昨夜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可谓一片真情流露,叹之千古。或许我孤陋寡闻,古今诗文里再没发现有类似深情于老婆的,老苏堪称另类。比起王朝云墓志铭,又不在同一层次上,写过《苏东坡传》的林语堂若因此而“不觉潸然流下泪来”,我却体会不出他的泪因何而来。中国人对女性之评价,总是以“相夫教子”为纲领,朝云能博得许多夸奖,亦未能脱离此道。忽然领悟一点:那个江青之所以遭恨,是否也有此情结蕴含其中呢?她相夫为恶,残害了无数中国人特别是老干部,所以需付代价。至于她的主子兼男人,仍需维持“伟光正”之形象,否则继承的利益将难以世代沿袭下去。“男尊女卑”到如此地步,大概举世难寻第二对,有没有“男权主义”作祟其中呢?

毫无疑问,王朝云那凄婉的故事得以流传至今,是沾了大文豪苏东坡的光,就连那份才气与贤惠,也依附着老苏之不朽而飘荡,若不是老苏夸赞,只怕是没人知道王朝云。每念及朝云故事,心中总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感觉,说不清是为朝云惋惜还是对老苏嫉妒,毕竟“红袖添香”是书生们憧憬之佳境,也一定蕴含了“男权主义”情结,现代女性当不屑于以王朝云为偶像的,亦不该以为偶像。

苏轼贬惠州时已年届花甲,妻妾八人中唯有王朝云愿意伴随。老苏感叹赋诗:“不似杨枝别乐天,恰如通德伴伶元;阿奴络秀不同老,无女维摩总解禅。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板旧姻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山云雨仙。”并自序云:“予家有数妾,四五年间相继辞去,独朝云随予南迁,因读乐天诗,戏作此赠之。”借白居易宠妾弃落难之白乐天而去,以感激朝云不弃之情。每读至此皆窃笑不已,老苏自己八去其七,连老婆也不肯跟着遭罪,却揪着老白那一个说事。心中骤然生疑:弄不好老苏正是假此“朝云暮雨”之典故,改人家名字叫王朝云的。以当时夫权之重,改妾之名当易如反掌,既然王润之为老苏所赐名,苏门女性唯苏轼三位女人有姓有名还有字,余皆以“氏”了结掉了,朝云又何不可?李白《寄远》诗云:“美人美人兮归去来,莫作朝云暮雨兮飞阳台。”可见李白比苏轼更豪放。

入得山门即右转,转过山头上的“苏轼纪念馆”,几乎寻个遍才在左边近出门处见到“六如亭”及其后朝云墓,惠州人在旁塑了座朝云像,我懒得前去判别是白水泥还是大理石,总之那像不伦不类,半点神韵也无,即使说是潘金莲也未尝不可的,纯属画蛇添足。

如今亲临六如亭,静观亭后那座“朝云墓”。成鹫法师有咏六如亭诗云:“苏堤留恨处,荒冢对沧溟;流水空千古,香魂倚一亭。波涵三岛绿,柳锁六桥青;寂寞栖禅寺,金刚何处听?”望着石栏外西湖烟波塔影,熙熙人群,忽然感悟朝云临终前所诵《金刚经》偈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据说此“六如”乃劝苏轼豁达看待官场人生,老苏在朝云墓前筑“六如亭”亦表明他似乎认同了朝云所遗偈语。题联曰:“不合时宜,惟有朝云能识我;独弹古调,每逢暮雨倍思卿。”

还不止,苏轼《惠州荐朝云疏》写道:“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故营幽室,以掩微躯。方负浼渎精蓝之愆,又虞惊触神祇之罪。而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显,道路皆见。是知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敢荐丹诚,躬修法会。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世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老苏对他的三个女人颇能“一碗水端平”,都恰到好处。俗话说:“每一个成功的男人身后都有一位贤惠的女人。”老苏身后有三贤,若不成古今第一文人也该打屁股吧?

之后,老苏再遭贬,直至海南儋州,有文字记载:“徽宗即位,调廉州安置、舒州团练副使、永州安置。元符三年(1101年)大赦,复任朝奉郎,北归途中,卒于常州,谥号文忠。”死时老苏六十六岁,临终嘱托其弟苏辙,归葬于嵩山与亡妻王润之“死同穴”了。如今河南郏县“三苏坟”香火鼎盛,留下朝云在此“独弹古调”。

今日凭吊朝云墓,了却一桩惦记,杂乱的思绪纷纷攘攘。一无身份二无子嗣的王朝云是不可能跻身于苏家坟地里的,即便到那里充其量也不过寻个僻静角落打发便罢,任何到访苏家墓地者都不会寻访一个侍妾的土丘,假设它有幸存在的话。倒还不如现状,古往今来,到访此地皆因朝云,惠州西湖也因朝云墓而名扬四海。不妨直说,我来此不为苏轼,只为朝云,这个无语之幽灵。

 


                                                     (2010.6.6草成,7.1修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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