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榕树魂》——打赌 作者:老地


 

 

《榕树魂》:


   打


    嗜赌如命的老二甚至生吃过一条水蚂蟥。

老二是老大姐老方的弟弟,老方走后他就加入到大家庭里来,老沙、老平、老蒜3位女生走后,大家庭只剩下男生,号称八大金刚。

其实老二生吃蚂蟥并非恨不得啖其肉、寝其皮式的发泄,他只是为了跟傣族毕冒小富农斗气打赌。

小富农家是全寨子最有钱的,划成分时就他家有点富农样子。虽然后来都算中农,知青们还是叫他小富农。

小富农全身都是值钱的东西:他的腰刀镶着宝石,套在银鞘里。全寨子只有三辆自行车,老社家有一辆,他家有两辆,小富农骑的那辆是英国来铃牌。在他脖子上,带着一条极粗的金项链。老地曾经极为可恶地执意要借他的项链来拴小花子,弄得他有半年多不敢戴出来。他手腕上,右边套着一只水色极好的玉手镯,左边则戴着块梅花表,老超曾做过鉴定,说这块表有几十钻,价值连城。

那天,老二正要捅翻一个大蚂蟥,小富农嫌恶心,就劝老二放生。老二说:“凭什么,它咬老子,老子就要它死”。傣语中,说吃、喝、咬都一个词。听着就是,它吃我,就该死。小富农便说:“你也吃鸡、吃猪,那么你是不是也该死?”老二就跟他讨论达尔文,大讲弱肉强食,生态食物链,以及酒肉穿肠过,佛自在心中等等。

小富农听的不耐烦,就激老二:“有本事你就把它吃掉!”见老二迟疑,自认抓到了老二的短处,便一再相逼。

逼得急了,老二凶性大发,吼了起来:“吃就吃,赌什么?”于是双方讲定条件开赌。条件是如果老二吃下那条蚂蟥,小富农的表就归老二,反之,老二的大电筒归小富农。老二的大电筒是他姐姐托人从广州买了带来的,装5只大号电池,碗口大的头,比老地那只自制的强多了。

众目睽睽下,只见老二将那蚂蟥洗净,捅翻后再洗一次,要了点盐撒上,等它扭动稍止,便跟吃羊肉串似的一口咬住,从草棍上扯了下来,然后闭着嘴足足嚼了10多分钟。最后,只见他双眼一闭,一仰脖子就吞了下去。

当时全寨没几个人有手表,即使戴表也只是做装饰用的,根本没上弦。要是问他时间,他们不是抬手看表,而是习惯性的抬头看太阳。知青们也一样,时间全靠估计,他们连个钟都没有,更别说戴手表了。老地下来时带了块老怀表,第一次犁田时就被他弄丢了,埋在地里整整一年,第二年犁田时才被傣族老乡给找了出来。奇的是,埋在地里一年,那表居然没坏。后来老猫将阿凡提骗巴依的故事硬赖在老地身上,到处宣讲:老地主财迷心窍,异想天开,将表埋在地里,想种出棵吊满怀表的树来。

小富农痛失手表后,心性大变,从前知青与鹿旺仔联合举行射斑鸠、烤活鱼、淹竹鼠、剥活蛇之类的狩猎行动,他从不参加,现在却积极地参与甚至组织这类杀生恶行。

老二戴着小富农的手表,得意了好多天,还写信向姐姐吹嘘。等到老大姐回信后,他便悄悄地把手表还给了小富农。

小富农喜出望外,到外国街子上买了10多包草雪茄烟送来,知青们不知他何以变得如此大方,待见到他手腕上的手表后才明白。

老二的拿手好戏是赌吃,傣族吃的那些虫蛹蚁卵,知青们多数不敢吃,他却来者不拒。

有一晚,大雨倾盆,房外沟边有只癞蛤蟆一直在叫,声音极为宏亮,吵得人不能入睡。老二嫌烦,大声宣布:“谁去把它抓来,老子就吃掉它。”

而老猫也较真,一声不吭跳下床,拿只电筒就出去了,回来时跟一只落汤鸡似的,鼻尖上都在滴水,手中提着一只比拳头还大的癞蛤蟆,塞到老二面前。

老二不好食言,只得起身到厨房,剁掉头脚,剖杀剥皮之后,用小锅煮熟。他尝过之后,得意洋洋地端到宿舍来吃给知青们看,一端进来就闻着香气袭人,把大家都引得口水直流,看着他的吃相,哪像个输家的样子,把大家气坏了。

几天后,酋长与他赌吃“涮涮辣”。酋长吃了一个,没事。老二毫不犹疑地吃了两个,赌赢了。半个小时之后,忽听宿舍里一声闷响,酋长等人进去一看,只见老二满脸酱紫色,牙关紧闭,抱着肚子满地打滚,大家吓坏了,火速将他送到公社医院,洗过胃后才好些。后来好几天时间,老猫天天熬咸鸭蛋稀粥给他开病号营养餐。

从此,再也没有谁敢跟他打赌,无论知青还是傣族。

反而是老地跟傣族打了一次赌。

秋收结束,又进入了农闲时节。此时,知青们的傣语已经说得极为流利,讲故事的阵地也移到了有烟、有茶的傣族家里,所讲的故事大多是鬼故事。

一天晚上,老猫讲完一个极恐怖的厉鬼吃人的故事之后,毕少们跟老地打赌,问老地敢不敢夜里独自到坟场去,从围坟的篱笆上折一枝竹片,第二天众人去对茬口验证。

老地二话没说,转身下楼,直奔坟场。

坟场其实就在大草坪的一边,小印度的妈妈刚死不久,围坟的竹篱还很新。

信奉小乘佛教的傣族,在人生观上,其实比汉族要开朗。死了人,他们是当作喜事来办的,亲友们虽然也很悲伤,但却认为这是天意,人死了是到天堂去了,要好好庆贺。于是乎,请来四方亲友,杀猪宰牛,全寨大宴7天。结婚反而只办3天宴席。无论婚丧,知青那几天就不用自个开伙了,都去吃现成的,跟办了大食堂似的。

傣族其实是没有什么坟墓的。死人入土之后,用草皮搭起个土堆,上面放上竹做的亭子,周围用挂着纸花的竹篱笆围上一道,防止牛闯进去践踏。用不了多久,风吹日晒雨淋,一切就会回归自然,连隆起的草坪也渐渐被牛踏平。以后如果有人提起死者来,人们或许还记得,会说某某睡在某棵树哪一边几步之处。时间一长,记不起来了,这人也就渐渐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了。他们似乎很少提及前人,但很看重来生,是个向前看的民族。他们非常敬重老人,却又认为如果老人行动不便了,成了后人的累赘的话,那就不如让其安乐死去,于己于家人都是一种解脱。弄迈有位老咪涛(老奶奶),估计至少有90岁了,一直卧病在床。她的家人曾经在她床边敲锣、放鞭炮,打算将她惊吓致死,不料老太太生命力极其顽强,吓不死。有一天,知青们见她家人带着一个背枪的汉人往家里走,便跟去询问,那人是农场的湖南移民,他坦白说,那家人出10元钱请他在床前放枪,想吓死老咪涛,既然已经被知青们发现了,他就不会也不敢做了。后来直到知青们回城,那位老人仍然好端端地活着。

傣族之所以认为坟场是危险地带,是因为那儿一到晚上就有鬼火。晴朗的夜晚,大如灯笼的鬼火会在空中成对飞舞,远远看去的确有点阴森森的。傣族的传说中有各种各样的鬼,还有很多关于鬼神附体的故事,最为著名的当属枇杷鬼。有部电影《摩牙傣》就是讲枇杷鬼的,其实那电影纯属乱七八糟的编造,对傣族习俗很不尊重。极其虔诚地信奉佛教的傣族,决不可能做出那种伤害他人的举动,也不可能产生出那样强烈的“阶级仇恨”。在弄迈就有一家人被周围的百姓认定为枇杷鬼,在知青们看来,这家人与其他乡亲照常交往,与众不同之处不过是有些关于比如牛群行动反常之类的传闻,老乡们在背后说成是枇杷鬼干的,但也就这么一说而已,并没见任何人对这家人有何严重的歧视之举。

老地从来就不怕鬼,他很早就看过一本《世界可知论》的小册子,从那时起就成了个绝不迷信,却也不怎么彻底的唯物论者。他也不信仰任何主义,认为那些玩艺儿不过是另一种宗教迷信,是创造出另一帮神祗来愚民的。

出去找书看时,老地经常半夜独自走回寨子,因为走夜路凉快,也因为喜欢独处大自然之中。曾经有段时间上面要求加强警戒,说境外有敌特潜入境内搞破坏,还曾经发过几支老掉了牙的七九步枪给知青们,参加值守那座毫无战略意义,甚至连战术价值都没有的水坝。在这段时间,老地照样独往独来的走夜路,有人问他怕不怕碰上坏人,他说碰上了也应该是坏人怕他才合情理。

坏人到从未碰到过,但老地曾经碰到豹子,也曾遇上蟒蛇,他顶多感到紧张,从没感到害怕。既然他连动物都不怕,也不怕人,当然就不怕鬼了。

毕少们并不知道,老地独自一人夜里来坟场早已不止一次了。秋天来临后,他发现此地的蟋蟀个头极大,就牵头在知青中玩起了斗蟋蟀,后来此项活动很快推广到鹿旺仔当中。为了抓到厉害的“大王”,不但坟场,连傣族祭鬼的大榕树下老地都去夜访过。

赌别的老地不行,赌胆量他肯定赢。

走近坟场,那些飘浮在空中的磷火向旁边飘逸。他曾经追过磷火,看着就在前面几公尺的地方,却就是追不上。他径直走向坟墓,走到围篱边。由于围篱的保护,牛不能进去,当中的草便长的特别茂盛。小印度的妈妈已经死了一个多月了,坟地内的草已长到齐膝高。

当老地来到围篱前,刚想伸手折一片篾片时,草丛中忽然跃出一团黑糊糊的东西,伴随着“噼啪”声响,朝他迎面扑来。他吃了一惊,本能地朝旁边一闪,不等他掉转手电筒查看,那东西从他脸旁掠过,一股风扫过面颊,便隐入了夜空之中。老地定了定神,意识到那只是一只猫头鹰。走夜路时经常会碰到这种情况,有惊无险,不过吓一跳而已。

折断竹片时,老地突然想到了小印度的妈妈那从来都是带着笑容的脸。她是笑着死去的。在她死的那一天,上午收工时,她还塞给酋长一大块牛肉干,正好被老地看见,见者有份,当即分了一半。下午,几个大妈在她家聊天,说到什么好笑的事,她笑得往后仰面倒在竹席上,便一动不动了。等到那几个自学医术的女知青赶来,她已经没气了。准医生们说,她可能是死于心肌梗塞,如果及时送县医院是有可能抢救过来的。

她不光是对酋长,对所有的知青都很好。老沙、老平、老蒜她们走时,她哭的是那么伤心,拉着她们的手说:如果昆明不好在,就回弄迈来。那语气神态犹如慈母对自己要远出的孩子一样。小串联时,其他知青都走了,只留下老地这个不会做饭的懒鬼。本来老地理所当然是吃住在老社家,她却死活拉老地到她家去吃住了两天。在她的带动下,全寨子各户人家排着队轮流供老地食宿,直到酋长他们从外面回来。

老地有些伤感地想到,这么好的人,怎么这么早就离去了?又想到,如果她仍活着,她的生活内容仍将平淡如水。回想起她是笑着逝去的,老地仿佛有点明白知足者常乐这话了,也开始意识到人的一生只要活的满足,未必都要追求轰轰烈烈。而这种满足就得因人而异了,换了自己,如此度过一生,肯定会大为不满,似乎有什么东西没得到。可那是些什么东西,他却又一时想不明白。从这点来看小印度的妈妈,她的一生似乎很幸福,儿女都已经长大成人,生活中也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平平静静地活在她的生活圈子中。但她活得似乎又太无味道了,一生中从未走出方圆10公里之外。记得知青们曾经竭力向她宣传坝子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说昆明、北京,火车、飞机这些事物时,她一点不感兴趣,当说到大海、草原、雪山时,她却再三地发问,说在电影上看到过,她太想亲眼看看了。

这何许是她生前唯一未能实现的愿望,如果知青们不说这些事,那她死时就可以算做死而无憾了。知青们时常自欺欺人地说他们的到来,开启了傣族的眼界,给他们带来文明。问题是:这种文明对他们来说是利大还是弊大?几千年来,善良勤劳的傣族人民,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块富饶的土地上,他们与大自然友好共处,从不过多地索取,满足于最简单的生活。是的,在知青们看来,他们的物质生活太穷困,精神生活也太贫乏,可以说相当落后。知青们想帮助他们改变,无论物质上还是精神上的。可是,知青们有那个能力吗?

给人一种美好但难于实现的虚幻,与传播伪善的宗教有何区别?

就这样半夜站在坟墓旁,老地第一次想到人生。

当老地拿着断枝回寨子时,远远地听到酋长等人叫他,边叫边朝坟地走过来,他们见老地好长时间没回去,怕他真是见鬼了。老地笑着回应:“你们叫魂呀!”跟他们会合了一起回寨子,见老地手中拿着的那枝竹篾片,傣族老乡们惊恐万状,指着他大喊大叫,要他把那断枝扔在路边,不许拿进寨子,生怕他把鬼带进寨子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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