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京有个金太阳 作者:老城


籍华人吕子歆作品音乐会在北京音乐厅举行。 

幕间休息时,徐雅悄悄进入,坐在后边的空位上。环顾四周,观众坐了有六、七成。徐雅想,对于一个知名度不太高的旅欧音乐家来说,这已经是很好的上座了。 

下半场的曲目是《西藏组曲》。 

徐雅向台上望去,一眼看见坐在第一小提琴倒数第二谱台外档的小小。十五岁的小小正读音乐学院附中,三年级。附中的少年交响乐团经常在音乐厅演出,徐雅每次都后半场进来,可以不买票,顺便接小小回家。现在外边乱,徐雅生怕娇小单薄的女儿晚上回家路上有什么闪失。 

身穿燕尾服的年轻指挥潇洒地挥起双臂,单簧管奏出一个悠扬的引子,接着弦乐进入,乐队开始演奏第一主题,像一颗味道醇厚的酒心巧克力,稍嫌媚俗的曲调中暗含着一个令人心醉的旋律,熟悉得让徐雅想要跟着吟唱。 

这部叫做《西藏组曲》的作品,令徐雅想起流行那个旋律的躁动年代。 

那时候,徐雅小名叫丫丫。 


对于小学生丫丫来说,绿色是一种愉快的颜色,因为夏天是绿色的,暑假也是绿色的。 

从洋槐花飘香开始,便可以听到那位常在学校门口卖冰棍的老人在吆喝:哎——,冰棍!老人吆喝的声音很特别,那一声“哎”洪亮悠远,“冰棍”的棍,四声被他读成一声,这就让放学的孩子从许多卖冰棍的中辨出不同,买他冰棍的人特别多。 

丫丫是他的老主顾。每年初夏,从听见老人第一声吆喝起,丫丫就变得喜欢上学起来,有冰棍的日子很惬意。丫丫每礼拜问爷爷要一毛钱,红果冰棍三分,奶油、小豆冰棍五分。每周吃三次红果冰棍,或者两次奶油、小豆冰棍,吃它一个多月,就放暑假了。 

妈妈嗔着爷爷惯丫丫,说,小孩子哪能老吃冰棍?爷爷说,又不使你们的钱。爷爷是京西煤矿退休工人,有退休金。 

丫丫家住胡同东口。这条因有座庙而著名的胡同从东到西曲折漫长,由窄变宽,插入街道,如同一条小溪,流向长江大河,学校古老的院落就像一条旧船,停泊在胡同西口。 

这一年丫丫上四年级。从春天开始,丫丫发现,上初三的小姑突然不安分起来,经常招引一帮同学来家,不温功课,也不写作业,像是在商量什么事,鬼鬼祟祟的。丫丫觉得有点奇怪,平时小姑学习很用功,成绩优秀,考上这所从前只收干部子弟的市重点中学,从不和那些差生来往。 

丫丫很想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但小姑每次都不客气地把她从里屋推出来。 

一进入六月,空气中好像弥漫着一种一点就着的火药味,使那个燥热的夏天后来在许多中国人心中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丫丫觉得自己就是从这个夏天开始懂事的。 

胡同东口有一个锦旗社,仿佛一夜之间,门口的空地上突然铺满猩红,印着“红卫兵”或者“红旗”什么的袖章凉了一地,有宽、有窄;有黑字,有黄字;有布的,有绸子的。小姑也戴上了“红色造反司令部”的袖章。看见那些红布红绸,丫丫不知怎么就想起了满院搭着的弟弟的褯子。 

那年夏天,整个北京“红肥绿瘦”————丫丫听小姑念过李清照“绿肥红瘦”的词。 

接着学校就停课了,爸爸、妈妈的工厂也不干活了,天天开会。那些天,爸爸上班下班总是阴沉着脸,妈妈一开会就带着老也织不完的毛活儿,爷爷在街道也经常被通知去学习最新指示,大人不在家的时候,丫丫就负责照看小弟弟。 

小姑真的“造反”了,整天不着家。发传单,写大字报、抄家、开批斗会。 

丫丫很奇怪,胡同里的许多人怎么突然成了“阶级敌人”?和“坏蛋”住街坊这么长时间,怎么一点也没有发现呢?比如胡大爷和他老伴是“美蒋特务”;姜大伯是“阶级异己分子”;李叔叔是“里通外国”;田姨更惨,她脖子上挂着一串破鞋,天天被押着游街。 
丫丫一想到田姨每次蒸了羊肉白菜大馅饺子,都送来给她尝鲜,心里就很难过。 

最让丫丫郁闷的是,卖冰棍的老人突然不见了,少了他那悠扬的叫卖声,夏天变得一点也不像夏天。丫丫很担心他也和胡同里的那些熟人一样,被打倒了。 

丫丫现在已经很少吃冰棍,沿街卖冰棍的人越来越少,而胳膊上别着长短不一红袖章的人越来越多。 

小姑自从戴上红袖章,就像换了一个人,天天早出晚归,叉腰凸肚、神气活现的,还学会了一张嘴就说“(此处有不合适字符)”,这是国骂,你懂吗?小姑对丫丫说。 

爷爷越来越看不上小姑,有一次爷爷和小姑大吵:反了你?旧社会造地主老财的反,新社会你造谁的反?我供你念书是想让你考大学,咱家也出个秀才,你到好,整天骂骂咧咧的到处起哄,哪还像个女孩子?小姑说爷爷“没觉悟”,您还是工人阶级呢,我们破四旧、造资本主义的反,这是革命行动!后来爷爷抄家伙要打小姑,被爸爸死拦住了。 

爸爸把小姑锁在小屋里,钥匙交给爷爷带在身上。丫丫问爸爸,爷爷和小姑怎么了?爸爸不耐烦地说:大人的事,小孩少管。丫丫又问妈妈,妈妈抱着小弟弟,摸摸丫丫的头说,女孩子,别成天往外跑。 

隔着西屋的窗户,丫丫看见小姑在屋里走来走去,像一头关在动物园笼子里的困兽。丫丫把鼻子贴在玻璃上对小姑做鬼脸。小姑就求她,丫丫,你把爷爷的钥匙偷来,给我开开门,我要去革命。 

丫丫不能不让小姑“革命”,趁爷爷中午打盹的时候,丫丫成功地从他裤带上解下钥匙,开开门把小姑放跑了。 

小姑一个多礼拜没回家。爸爸到学校找了几次都没找到。 

爷爷对着丫丫叹气:你把你小姑害了。革命,革命,她懂个屁! 

有一天晚上,丫丫听见妈妈悄悄跟爸爸说,管管你妹子吧,听说她像丢了魂,成天和红司那个叫唐明华的“司令”黏糊,红司搞武斗,打人可狠了,咱爸要是知道了,非得气死。妈妈说着,手里飞快地织着一件“阿尔巴尼亚花”的毛衣。 

你听谁说的?别瞎嚼舌头。爸爸叼着一支烟,烟头在黑暗中一闪一闪的。 

我们车间周姐丈夫的表弟认识那个唐明华,现在人家是司令,管着好几千号人呢,说妹子特崇拜他,整天跟着他跑,妹子大姑娘了,长得又俊,别让人带坏了,出了事就晚了。 

爸爸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小姑终于回来了,破天荒好几天没出门。丫丫缠着她问:小姑,你们打派仗,有枪没有?妈妈也凑过来说:妹子,人家武斗,你可躲远点,别让人伤着。一提武斗,小姑像是心有余悸,说,他们打人,都把人打死了!原来唐明华的手下私设公堂,把一个抓来的“坏分子”活活打死了。 

那咱别去了,人命可不是闹着玩的!妈妈紧张地说。 

爷爷听见了,对小姑说,我说他们胡闹你不信,这不,早晚得出事。你要再跟着他们,小心我打断你的腿。 

后来,小姑还真退出了红色造反司令部,当了逍遥派。 

小姑人回来,心却已经野了。她在家呆不住,就和同学去“串联”,穿单衣走的,天冷了才回来,说是去了上海、广州。 

爷爷说,我这么大岁数,还没坐过火车呢,最远到才通县。你倒有能耐,身无分文,走州过县,真成了精了。 

小姑说,我们这是传播革命火种,又不是游山玩水,您别说怪话。 
爷爷不再理小姑,倒是妈妈和丫丫鸡一嘴鸭一嘴的,热心地向小姑打听外头的新鲜事。 

小姑一回来,家里又热闹了,男男女女的同学来一帮,又唱又跳的,一闹就是半天。这回爷爷没说什么,只是没怎么给小姑好脸看。 

有一天,丫丫看见小姑胳膊上带了一个新袖章,足有一尺半长,上边两行字,头一行长,“首都中等学校红卫兵代表大会”,第二行是“宣传队”三个大字。原来是小姑他们成立了宣传队。 

小姑有一副好嗓子,歌唱得无比动听,还会跳舞。一次,小姑不知在哪儿学了一首新歌,名叫《北京有个金太阳》。 

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 
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 
哎,那不是金色的太阳, 
那是领袖毛主席发出的光芒! 

丫丫觉得这首歌很美,非要跟小姑学。小姑说,我们唱歌是革命工作,没工夫哄你玩。 

宣传队设在原来的少年科之家,那儿是个很大的院子,没有学生来活动,到处空荡荡的。宣传队员集中过军事化生活,小姑好几天才回一次家。 

小姑他们编了好多节目,有对口词、三句半、独唱、合唱和舞蹈,还跑到民族学院附中,让藏族同学把《北京有个金太阳》编成舞蹈,借了服装在院子里排练,跳得好看极了。 

第一场演出是在爸爸妈妈的厂子里,丫丫跟着去看了,礼堂里坐满了观众,演出大受欢迎,连爸爸看完都跟妈妈说,咱妹是小郭兰英,唱得真好。 

以后,丫丫就像一个跟屁虫,整天尾随在宣传队后边,一天天地看排练,一场场看地看演出,几乎能把所有的节目倒背如流。 

演出越来越多,小姑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听爸妈话里话外的意思,好像小姑还和那个唐明华有瓜葛,人家那里有游行、集会,小姑他们就去演出,为红司的“革命行动”助威。 

后来,宣传队又排练了一个大型歌舞,学得是《东方红》的路子,小姑在里边独唱《北京有个金太阳》,听说十分轰动。丫丫非常想去看,但爷爷不让,说,丫丫你别跟你小姑学疯,女孩子家,还是规矩点好! 

爷爷和小姑一直没和好,见了面就吵。爷爷说,你妈死的早,你就没了正形?那么大姑娘成天在外边伸胳膊叉腿的,像什么样子?小姑不仅毫不退缩,反而回敬爷爷:爸,我们这是革命行动,您还是工人阶级呢,怎么拖后腿呢? 

丫丫心里向着小姑,嘴上不敢说,只能趁爷爷不备,偷偷跟小姑出去看排练或者看演出。 


隔壁院子,住着一户从来没有和丫丫他们这个院子的人来往的人家,听说是华侨。隔着高高的院墙,丫丫经常听见院子里飘来断断续续的琴声。小姑说那叫小提琴。 

厚厚的院门总是关着,但丫丫见过拉琴的人,那是一个瘦弱的男孩,和丫丫一个学校,六年级学生,丫丫只知道他外号叫“驴子”,每天上学或放学的时候,那男孩便无声地出入那扇大门,丫丫经常好奇地向门里张望,除了一座高大的影壁,什么也看不见。 

有一天,院门终于洞开。隔壁被抄家,各式各样的家具和许多书,满满地堆了一院子,大人被抓走了,院里又搬进好几户人家。那个外号叫“驴子”的男孩无家可归,晚上住在一间放满杂物的储藏室里,白天就夹着他那把小提琴,在胡同里流浪。 

爷爷看见了,对丫丫说,叫那孩子来家吃饭。 

丫丫就走到男孩跟前说:我爷爷让你到我家吃饭。 

男孩什么话也没说,夹着琴就跟着丫丫进门了。 

他吃饭很快,三口两口就把一个包子吃下去了。妈妈一边喂小弟弟,一边对他说,孩子,慢慢吃,别着急,还有呢! 

男孩走的时候向丫丫笑了一下,丫丫发现他的眼仁很黑,而且非常亮。 

你叫什么名字?有一天饭后,丫丫问那男孩。 

吕子歆。 

吕子啥?怪不得他们叫你“驴子”。丫丫笑了,又说,吕子,那个什么,你拉一个曲子我听听行吗? 

吕子歆!男孩强调了一遍。他夹起琴,很熟练地对了对弦,然后快速运弓,一段节奏极快的旋律从他细长的手指间涌泻出来。 

这是什么曲子? 

《克莱采尔》,吕子歆说,是练习曲,考音乐学院附中要准备的。 

你想考音乐学院附中? 

想。不过他们说那是贵族学校,以后不招生了。 

谁们说? 

他们。 

管他谁们。拉一个歌吧,丫丫说,拉《白毛女》,我会唱。 

吕子歆应了一声,用下颌夹着琴,慢慢地闭上眼睛。纯净、优美的琴声旋即响起。丫丫和着琴声大声唱: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年来到了。 

丫丫唱得没有小姑好,但她一边唱,一边看吕子歆拉琴,觉得这个时刻真曼妙。 


有一天小姑从宣传队回家取换洗衣服,发现抱着琴和丫丫说话的吕子歆,如获至宝,问他:你会拉琴?吕子歆点头。你识谱吗?小姑从包里拿出几张乐谱,是简谱,吕子歆不认识。见小姑有点儿失望,吕子歆就说,你能唱,我就能拉。于是小姑唱《北京有个金太阳》,吕子歆很快地记录在五线谱纸上,一遍就拉下来。 

小姑一把抓住吕子歆的手说:你琴拉得这么好,到我们宣传队去吧,我们就缺会乐器的。 

丫丫说,我也去!小姑说,你瞎掺和什么,会唱歌跳舞的一大堆,不缺你这么个人。再说你这么矮的个儿,跟人家也没法往一块儿站啊! 

丫丫很不高兴,像受了天大的侮辱。 

这一年,丫丫十岁,吕子歆十二岁,小姑十六岁。 

十六岁的小姑已经像一个大姑娘,高挑个儿,长圆脸儿,用妈妈的话说,要身材有身材,要模样有模样,要嗓子有嗓子。而丫丫和吕子歆还都干干瘪瘪,一副乳臭未干的样子。 

吕子歆到底叫小姑给弄到宣传队去了,不再到丫丫家里来吃饭。 
丫丫忽然觉得一个人呆在家里很没意思。 

那些日子,爸爸妈妈在厂里“抓革命、促生产”,爷爷老得到居委会学习,没人顾得上丫丫,丫丫得空就抱着小弟弟,到宣传队看排练,有时候也跟着看演出。 

小弟弟会走路了,胖乎乎的,走起路摇摇摆摆像一个企鹅。为了怕小弟弟摔着,丫丫就把他放在一面没蒙皮的大鼓壳里,让他自己玩,自己目不转睛地看吕子歆拉琴。她最喜欢吕子歆坐在乐队里的样子,觉得他和胡同里别的男孩不一样。 

我想跟你学琴。有一天丫丫对吕子歆说。 

小提琴可难学了,吕子歆说,再说你也太大了,我六岁学琴,老师都说我“太老了”,得三、四岁学才行。吕子歆认真地对丫丫说,见丫丫有点不乐意,又说,不过不搞专业,学晚点也行,但得多练。 

丫丫开始学琴了。吕子歆一点儿也没骗她,小提琴真是太难了,光是夹琴、拿弓子,丫丫就练了一个礼拜,结果总不能像吕子歆一样,好似下巴上有个膏药,把琴牢牢地粘住;握弓也不容易,丫丫的右手看上去像个鸡爪子。 

过了一个多月,丫丫还是把个琴拉得锯木头一样没一点儿调。 

你真笨。丫丫学弓法,或者拉曲子,一出错吕子歆就这么说。 

不学了!丫丫生气了,放下琴,抱起小弟弟就走,说,等我有了孩子,非让他学小提琴不可,一准比你拉得还好。 

吕子歆惊讶地望着丫丫,你什么时候才能有孩子? 

然后吕子歆就承认自己不对,丫丫便嘎嘎吱吱地又拉起琴来,终于能把《北京有个金太阳》拉成调了,丫丫高兴得不得了。 


经过一个秋天又一个冬天,等到开春的时候,丫丫的个子已经快和小姑一样高了。小提琴到底也没学会,除了那首已经传得人人会唱的《北京有个金太阳》,丫丫什么曲子也拉不下来。但丫丫进了宣传队,渐渐成了舞蹈队的台柱子。吕子歆也从一个瘦弱的男孩变成一个半大小伙子,细腰宽肩,长胳膊长腿,嘴唇上长出了淡淡的胡须。 

那一年后来发生了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事。 

先吕子歆的妈妈回来了,说是“敌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但是爸爸没回来,他死在了看守所,据说是自杀。妈妈很快去了江西的“五七”干校,走前是丫丫的爸爸妈妈帮她捆的行李。 

吕子歆“大拨轰”进了中学,成了小姑的校友。不知道为什么,他死活不肯跟妈妈去干校,妈妈无奈,就把他托付给了丫丫家。 
紧接着小弟弟死了。 

小弟弟本来是可以不死的。有一天小弟弟发烧、咳嗽,爸爸、妈妈带他到医院,看病的护士说是肺炎,要打青霉素。那家医院不知道怎么回事,大夫都进了牛棚,护士当大夫,护理员当护士。年轻的护理员说,不会打青霉素皮试。老护理员就告诉她,分三次打不就得了?年轻护理员用三分之一药液给小弟弟打针,针头还没有拔出来,小弟弟就没气了,妈妈抱着小弟弟当场昏倒在地上。 

小姑和丫丫赶到医院时,小弟弟的身体已经变得冰凉。 

爸爸开始不敢告诉爷爷,后来爷爷知道了,血压一下子窜到二百多。 

最令人震惊的是小姑忽然被抓了,同时被抓的还有她无限崇拜的那位唐司令,据说小姑是受了他的牵连,罪名是他们在红司期间,涉嫌打人致死。 

一系列的事件,使七十三岁的爷爷脑血管意外,偏瘫在床上,妈妈也因悲痛过度卧床不起,爸爸整天为“捞”小姑奔波,照顾爷爷和妈妈的事就落在丫丫身上。 

幸亏吕子歆自告奋勇,把小姑的事包在身上,一次次送衣服、一趟趟探视,竭尽全力,一点儿也不嫌麻烦。丫丫他们一家,特别是爷爷对吕子歆非常感谢。 

半年后,案字了结,命案与小姑他们没有直接关系,小姑被“教育释放”,而唐明华一年后才带着一条政治“尾巴”走出看守所。 

小姑很快就决定和唐明华一起到山西插队,病中的爷爷叹了口气,算是认了。妈妈抱病为小姑准备行装,家里整天笼罩着沉闷的气氛。 

那天,丫丫和吕子歆一起到车站送小姑和唐明华。每位知青只能有一名亲友到车站送行,唐明华把自己的待遇让出来,爸爸妈妈就让丫丫和吕子歆一起送站。在北京站人流涌动的站台上,丫丫第一次见到大名鼎鼎的唐司令。他很瘦、很高,由于被关了一年,营养不良,面色苍白,但是五官轮廓分明,十分英武。怪不得小姑喜欢他,丫丫想。 

吕子歆的脸色一直很阴郁,不肯和唐明华说话。丫丫不明白他为什么那样厌恶唐司令,难道是恨他给小姑带来的那场灾难吗? 

火车开动的时候,车上车下一片号啕,似排山倒海,雷霆万钧。想起小姑的种种好处,从此姑侄两别,丫丫放声大哭,抽噎得上气不接下气,吕子歆也泪流满面,丝毫没有了往日的风度。 

送小姑他们回来,吕子歆一句话也不和丫丫说。 

家里躺着两个病人,弥漫着一股中药味。妈妈劳累了几天,睡着了,丫丫听见爷爷在叫人。爷爷说话已经不十分清楚,丫丫俯下下身子,听爷爷含含糊糊地问:你小姑走了?走了,丫丫说。爷爷您放心,她坐着火车走了。是和那个唐,唐?对,是和唐明华一块走的。爷爷不再说话,眼里滚出两滴浑浊的泪。 

吃过饭,吕子歆独自在一边拉琴,涂着松香的琴弓摩擦着羊肠弦,发出缠绵而忧郁的声音,如泣如诉。丫丫不知道是什么曲子,就打听。 

梁祝,吕子歆说。你听说过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吗?丫丫摇摇头。她发现,吕子歆那双深深吸引她的黑眼睛里,充满了痛苦和失落。 

丫丫像是忽然明白了点儿什么,就像小姑义无返顾地追求唐明华,吕子歆肯定迷上了小姑! 

那么,丫丫心中的白马王子是谁呢? 

小姑插队后不久,吕子歆去了妈妈的干校;第二年,爷爷去世,丫丫升入中学,毕业后到北京郊区插队,家里就只剩下爸爸妈妈了。 
吕子歆来过两封信,后来就没了音讯。 

以后的日子,丫丫把对吕子歆的思念,渐渐变成对小提琴难以释然的眷注。回城后,只要有小提琴演奏音乐会,丫丫就去听,但在她眼里,那些比吕子歆琴艺高明许多的演奏家,谁也拉不出那样韵味深长的《北京有个金太阳》、《北风吹》和《梁祝》。 


当少年丫丫渐渐被人遗忘,变成中年妇女徐雅时,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北京的城墙没了,胡同拆迁,丫丫家搬进了楼房,结婚后,她和丈夫一直和爸爸妈妈住在一起。 

当年的街坊都四散了,有的老人已经去世。丫丫只见过一次田姨,她热情地邀请丫丫到她的新居参观,当年那个挂着破鞋游街的漂亮小媳妇已经胖得惨不忍睹。 

小姑最终没有成为唐明华的新娘,也不知道她和唐明华究竟是怎么回事。小姑恢复高考后上了师范,毕业后当了中学教师,留在山西没有回来,至今独身。听小姑的同学说,那年唐明华随所在部队开赴南疆,在自卫反击战中,唐明华身负重伤,瘫痪了。 

对吕子歆离开干校后的去向,徐雅一无所知。若不是小小在“少交”首演吕子歆的作品,徐雅根本无法获得他的消息。 

徐雅在印刷精美的节目单上看到了作曲家简介,二十年前,吕子歆赴法留学,读完音乐学院,就在那里定居了;节目单上还有照片,吕子歆变化很大,徐雅想,如果他们在大街上相遇,一定认不出他来了。 

中年男人吕子歆略显发福,穿着做工考究的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照片上,他双眉紧蹙,目光忧郁地看着徐雅,惟有眼睛依然黑亮。 

音乐会结束后,徐雅在大厅里等小小。稍倾,只见小小身背琴盒,举着一支红色的玫瑰花,雀跃着跑过来递给徐雅:妈妈你看,这枝花开得多好! 

小小长得不像徐雅,也不像她的爸爸,倒像当年的小姑。小小三岁学琴,现在已经在练难度很大的小提琴经典曲目。 

小小说,妈妈你看见没有,他长得真帅!他太绅士了,居然往化妆室送来一大束红玫瑰,说是送给所有的女孩子,只有法国艺术家才这么罗曼蒂克,妈妈,我都快爱上他了。 

徐雅手持玫瑰,思绪波澜。听《西藏组曲》时,她甚至闪了一下到后台去见见这位“发小”的念头,但又很快打消了。 

音乐会结束时,徐雅看见吕子歆走上舞台向乐队和观众致谢,他面对观众的时候,目光空洞地从徐雅面前掠过,并没有捕捉到任何异样。那一刻,徐雅忽然觉得,这个人也许她根本就不认识;她少年时代的朋友,好像是另外一个人。 

既然如此,徐雅就觉得没有必要一定要见吕子歆了。 

她想,今晚所有的人——包括演奏员和观众,最能吕子歆作品含义的,恐怕就是自己了,这枝红玫瑰,也应该是得之无愧的。 

这一晚,徐雅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首老歌的旋律,亦真亦幻,挥之不去: 

北京有个金太阳,金太阳; 
照得大地亮堂堂,亮堂堂; 
哎,那不是金色的太阳, 
那是领袖毛主席发出的光芒! 


后记: 
为完成一篇耽误多时的公文,得到两个弹性工作日。第一日,先好好睡了个懒觉,然后填饱肚子,“早上从中午开始”——我在电脑上打开两个窗口,打算一边办公,一边营私,给公家写烦了,就给自己编故事,两个窗口交替,两篇稿子并进。 

第二日接着与电脑对坐,三顿饭并作两顿吃,十几个小时连战,公文弄完了,小说也齐活儿了!一看表,妈呀,早上五点!这回是“半夜从凌晨开始”。 

老能享受弹性工作多好,可惜两个小时以后还要上班,呜呼! 

昨晚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把这篇假公济私的产品改了一遍,诚惶诚恐地发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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