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七):J.新人种乌托邦;K. 死城;L.太阳鱼灾祸 作者:散白雾


 

 

 《华盛顿移民遗事》:

 

  J.新人种乌托邦


    害怕怀孕,丁凯丽要求林开源做节育手术。她最有力的理由是,如果一旦怀孕,她别无选择,只能堕胎。而按福音这是谋杀人命的大逆不道之事,她决不能容忍,所以林开源必须做节育手术。丁凯丽的领导精神表现在她对会议日程的巧妙控制。她总是在不知不觉中转换关键议题,把尚无定论的事变成无须讨论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从中国回来后,生不生孩子已经不在讨论范围之中了,问题是要不要做节育手术。新家的室内装饰完成之后,必须节育又已经成为前提,问题已经是谁去做手术。等到林开源付了半年小宝的赡养费时,林开源做不做手术已不是问题,问题是什么时候做!

林开源一推再推,终於接过丁凯丽递过来的电话给医生预约手术。

他怕手术是怕丧失性能力,也怕丧失生育能力。他们的家庭医生和泌尿科医生都告诉他,男性节育手术很简单,属于门诊手术,做完之后观察几个小时即可回家。尽管受到良好的科学教育,多数华裔男人抱着根深蒂固的迷信--男人最怕的事莫过于丧失性功能。他们有意无意地把性功能与生育能力混为一谈,节育即阉割,而且后果无可逆转。他们无法想象那种情况发生之后,他们会变成什么东西,他们生存的意义是什么。在他们的想象中,那种羞耻和痛苦也许超过任何其他生理心理和身体伤害(其实,真正处於那种情况之中,很多人反倒相当坦然)。

林开源以前在中国时就听到各种有关输精管扎结把男人弄坏了的恐怖故事,想到要冒这种风险,他就害怕。

“哎,你为什么不能作呢?”林开源问。他想不起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该做手术已成了共识。他握着电话,正要按键的手指停在空中,忽然想到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凯丽,我们当真不要孩子啦?为什么?”丁凯丽瞪眼看着他,做厌烦状:“又来啦开源,还要重覆多少遍?”“重覆?那小管儿一切开,就没法再修起来罗!”“修起来干吗?你我都有孩子!我们早说好了的!”“怎么人家都是女的作?我们却要男的去?”“那是在中国!这儿美国男人作的多着呢!你还要耍赖折腾多久!”“我觉得要公平,还是抽签!”“开源,你也太自私了!我做过两次人工流产,医生说得很清楚:我生子宫肌瘤的风险很高,这种手术只会增加风险。你是不是安心要我死于癌症!”“什么时候冒出来这些风险的?以前从没听你提到。”“你图书馆书也看了,专科医生也问了,连斯提文都问过了。他象是有问题的人吗?看他那身肌肉,身强力壮,可以选上性感男人上杂志。况且他年纪轻轻就做了,屁事没有!好,你的东西完好无损,可你敢跟他比吗?”

斯提文做了节育手术是郑明蒂告诉凯丽的。强身教练逗女人喜欢。特别是一帮年轻华裔女孩子,几次要求郑明蒂增加他的课时,她们周日下班之后也可以参加。

“他好跟所有女人干,多方便!”林开源闷闷地笑,“都是臭子弹,保证安全!”“那你做了手术也干去吧!”丁凯丽抓过电话,拨了号。

“凯丽,你真不怕我废了?”林开源盯着丁凯丽好一阵,想在女人脸上看出来个究竟,她为什么这么铁心,毫不顾虑,“万一出了问题,你怎么办?”丁凯丽冷着脸不再说话,伸手把电话递到他鼻子跟前。

他无可奈何,接过电话,“哈罗,可以预约手术吗?布兰达医生…”

手术前一天,诊所的人打电话来,说预约为林开源做手术的泌尿科布兰达医生感冒,要么推迟手术日期,要么由实习医生代做--问题不大,由林开源自己决定。林开源当然选择改期,他不想冒险--怎么说实习医生都不如布兰达本人。他告诉丁凯丽叫她第二天不用请假陪他去了。

“这么个小手术,还等什么等?”丁凯丽知道林开源巴不得推迟这事。夜长梦多,非得抓住时机,一刀两断,她斩钉截铁地说:“明天去!我已经请了假,没法改了。”“有什么不好改的?你得替我想想,实习医生,什么事都可以发生!我连他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一个大男子汉,这么扭扭捏捏!真不害臊。要推迟,我就没法陪你去。你自己去好了。”“大男子汉怎么的?这是一辈子的事!你明白吗?凯丽,为我,也为你自己,咱们推迟一下有什么不得了?”林开源男性自尊心受创,十分不快。

“哈哈,怎么是为我?要为我你就该马上做!我是实在绝不敢再冒险了。不过,这更是为你我都相信的原则…你总不想我去流产,受主惩罚吧!”“要真出了问题,你的男人成了一件家具,放在你的卧室里,跟你过日子…”“哎呀,一个小门诊手术把你搞得这么窝囊!”“你知道布兰达医生干了二十年泌尿科,下个星期他就来上班,难道你就不能容忍这一个星期?”林开源简直在乞求。

“我不想再去请假什么的。林开源你打电话去就说明天。明天我陪你,下星期你自己去,主与你同在。好了,我得走,今天健身舞又要晚了,拜!”丁凯丽放下了电话。

实习医生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工作极其认真。他非常耐心地解释手术过程,和颜悦色地宽慰林开源。手术顺利。林开源自然很庆幸。但是他也真伤了心。他本来就已经残缺的婚姻幻想都让这手术割掉了。这女人心目中没有他。她想的都是她自己。不给他生娃娃也罢了,但是硬逼他冒没必要的风险做手术,如此狠心自私!说到底,遭这份罪,无非是为了俩人寻欢作爱而不结果生子。作爱是双方需要,不生娃娃却是这女人的专横意志。他一直渴望有个儿子。圣经上说男女不可仅仅为欢愉而交合,必须要繁衍后代。凯丽不提这一点,光咬住节育坠胎是犯罪这一点不放。这不是虚伪吗?他满腔怨恨失望,但又无可奈何。

丁凯丽取邮件进来,对林开源挥挥手里的信纸,竭力控制住喜色:“得,总算拿到了监护权!可以办手续来啦。”“什么?”林开源大叉开腿躺在沙发上,处于创伤后抑郁状态之中。这时候他的烟瘾又来了,十分难耐。

“肖东强!你的继子!”丁凯丽喜笑颜开。

“啊,恭喜恭喜!我还真反应不过来。”“我们给他起个英文名儿,同尼怎么样?同尼-丁!跟我姓!”林开源站起来,摸出一粒戒烟糖,厌恶地扔进嘴里,叉开腿一歪一歪地走进卫生间,“随便。”

既是逃避也是对抗现实,田达维开始专心致志发展一套种族与性的人口学理论。这件事成了他的最新业余嗜好,激发起一阵狂热。他知道这种东西在美国的主流社会思潮里会被当成笑话或者异端邪说。但他也存侥幸心理。赫斯廷和默尔瑞那套智力研究招来痛骂以至人生威胁;但是正因为争议大,书才畅销.。美国这个所谓的开放社会,忌讳的话题其实很多。其中最厉害的就是种族和性别,因为这两样东西是社会分层的核心标准。人类历史上最繁荣最多元的大美帝国,要垮就垮在这两件事上。

他查找了美国人口局1960年代至2000年的跨种族通婚人口资料,发现白人男性与亚裔女性通婚在白人男性跨种族通婚总数中比例最高,接近二分之一,也是各类跨种族通婚中数目最大的,十多年来一直如此。白人女性与亚裔男性通婚数字则极低,低到没法可靠抽样估算的程度(标以NA)。另一方面,白人女性与黑人男性通婚比例也很高,占所有白人女性跨种族通婚记录的三分之一以上,远远高于白人男性与黑人女性通婚率。至於亚裔和黑人之间的跨种族通婚,不管是亚裔女性与黑人男性还是亚裔男性与黑人女性,显然都极其罕见,人口资料中根本没有将其列出来。

跨种族婚姻是跨种族求偶的结果,那么跨种族求偶的过程是怎么回事呢?田达维找来华盛顿邮报,洛克维尔新闻报,菲尔法克信使报,仔细翻看征婚交友栏,亦发现相似格局。在所有异性征婚交友广告中,大多数(75%以上)明说找本族人。在少数跨种族广告中则主要是白人男子寻求(或接受)亚裔女性(7%)和白人女子寻求(或接受)黑人男子(13%)。最令人沮丧的是还有不少亚裔女人明说要找白人男子(4%)。田达维怎么也找不到白人女子寻求亚裔男子或白人男子寻求黑人女性的广告,当然更没有亚裔男和黑人女相求的.

这些是相当清楚的描述性数据。田达维由此开始他的理论建设。显然,若把种族与性别群体按美国流行的价值观念分类,从最佳男性到最佳女性应以此排序:黑男,白男,亚裔男,黑女,白女,亚裔女。黑男是最可欲的男性(即最具男性特征);亚裔女是最可欲的女性。白男与白女作为多数群体,在数量上和社会地位上都既能作优先选择也能被优先选择。最吃亏的是黑人女性和亚裔男性!为什么华裔男的总想回中国去?为什么这么多黑人女人单身母亲?有了这套性别与种族分层理论,答案就有了:在美国配偶市场中,亚裔男性与黑人女性被定价最低,最不可欲。

最妙的也是这两个群体:一旦他们结合起来就会产生一代新美国人,具备优良素质的亚非混血人种。

他把这些发现讲给林开源听。林开源还在痛苦的戒烟过程之中,每周一次去学院公园参加戒烟者互助会,往往顺道弯过来与田达维聊聊天,一聊就是一晚上。

田达维说:“西印度群岛的非洲族裔是头几百年里由奴隶贩子运到美洲来的,跟西班牙人和印第安人不同程度地通婚,定居下来。可是在二十世纪中他们开始移民欧洲,你知道什么原因吗?”“你是说加勒比海一带的黑人?移民欧洲?没听说过。”林开源说。

“开始,欧洲的中上层社会雇这些黑人做家庭佣人--无非是廉价劳力。那些欧洲女主人,据说特别是英国女人,却很快发现了这些家庭佣人的另一大功能是在床上(或浴缸里)。於是西印度群岛的非洲裔在欧洲的人口快速增长,黑白通婚混血也成为常事。伦敦现在号称是世界上最多元最种族融合的城市…”

“哈,这些跟美国的事情有什么关系?”田达维一本正经:“按照所谓的生物多元说法(Biodiversity),各个种族的性能力和生殖器官有明显差别。黑人比白人和亚洲人在性生理和解剖上的优势,可不是瞎说。研究文献有相当系统的记录。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避孕套规格就是依各种族男性阴茎测量而定。平均值大概是:亚洲人的长度是四到五英吋半,直径一又四分之一英吋;白人长五到六英吋,直径一点五英吋,非洲人最牛:长六至八英吋,直径两英吋!”

“喝喝!你哪儿来的这些?”“唉你们搞电脑的就是不读书不看报,就知道自己那小工艺,最多看看股票分析,对不对?你听我来点深刻的概念!”田达维意气风发,开始进入他的人口学乌托邦。他批判生物多元理论过分强调生物生理的因素,忽略社会文化因素:

“假如说男女生殖器官的规格,身高,脂肪体重比例影响人们选择跨种族配偶的话—因为大规格阴茎和小规格阴道相配是获取性快感的关键,那女人都肯找黑人男性,而男人都要追亚洲女性,黑人男性和亚洲女性即为最理想配偶,应该在统计上是最常见的跨种族婚配了。但是事实上,美国人口资料显示黑人男性和亚洲女性的婚配机率极低。黑人男性和亚洲女性都只在白人之中抢手。而你我都知道,白人在美国社会的人口和地位上的强势,具有制定色情标准和性理想的影响力。”

“等一下,也许太大与太小交配反而有问题呢?”林开源觉得有趣。

“那是个技术细节…”田达维不听,“总之,亚裔男子和黑人女子在美国的婚配市场里就惨啦。他们的本族领地都让白人侵占了。特别是黑人女的很难找到合适配偶,因为黑人男性吃几方面的亏:他们人数本来就低于黑人女性,还有四分之一给关在监狱里,再加上能上大学进公司工作的很少。在所谓的主流社会里,黑人男性大大少于黑人女性。但正因为如此,黑人男性若逃脱厄运上了大学进了公司,在主流婚配市场中即成为抢手货!你说绝不绝?”

林开源并不分享他的学术热情,他问:“OK,就算这样,跟你我有什么关系?”“亚裔女人嫁白人的多了,亚裔男性就头大了呀。而且你我都晓得,这里有个筛选机制:嫁白人的亚裔女人教育程度和职业收入都比较高。对不对?”“那到是。可你又能怎样呢?”“进一步想,要把这种格局改一改,除了增加黑人与亚裔之间的通婚,别无选择。而且那恰好是最佳人口进化的方案:亚裔的认知能力与非裔的艺术运动天赋相结合!新一代美国人!消除种族矛盾的良方!开创性的社会工程!我决定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新乌托邦:亚-非裔美国人的未来。”

林开源叫:“等一等,如果混血儿刚好反过来呢?”“什么反过来?”“嘿这些小杂种可能继承黑人的木脑瓜和亚裔的短腿,”林开源笑起来,”傻B加侏儒,那不更糟啦?”“这倒也可能,”田达维也笑,有点泄气,“Shit,那要看谁的显性基因起作用嘛。但是从统计上讲,杂种优势的机率总是高于杂种劣势!”

他沉默了。有人曾经开过这种玩笑…对了,肖伯纳与舞女的后代!

林开源倒为田达维担心了:“你胡思乱想什么?驴子操马下的崽是骡子,骡子就没法再下崽了。这说明杂交也要出问题。你要是找不着白人女的,就找中国人嘛。不好好在拓拔那儿弄个好的—他那乐队里又有两个国内新来的,怎么老想跟黑人混血?”“你这驴子操马的就是胡说八道了…”林开源继续说:“达维我可是认真话:你去DC黑人区走走看,谁同你来这套?不是抢你就是卖毒品给你。没错,你肯花钱的话,黑鸡倒不会少。跟她们你可干不出来什么亚非裔美国人,当心惹上爱死病!”“开源你的偏见太深!中国人多半是种族分子!”田达维气愤了,“不管在美国多少年头也不会改!”林开源反倒笑了:“就你激进。异想天开。你也不看看周围实际上是怎么回事?”田达维说:“中国人真可悲,既要享受黑人流血牺牲争来的美国民权,拼命跑来移民,又对人家鄙视隔离当作劣等公民!””你不是中国人?”“至少我知道历史,尊重历史,也见识过黑人吧!”“啊是,别生气别生气,”见田达维真动了气,林开源笑着抚慰,“承认我没本事泡黑妞--达维请相信我是真心自愧不如。你那秦娜她最近怎么样嘛?”田达维叹了口气,闷声说:“挺好,考过了GED考试,上社区学院学城市规划--难以相信中国人之不开化。”

恰好这时候门不敲自开。秦娜走进来。她穿着白衬衣牛仔短裤,打头非常之酷。林开源颇意外。他知道田达维新交的黑人女友,仅仅知道而已,从没见过。他用有点节巴的英文对秦娜说:“嗨,呃,我,我是开源-林。”秦娜笑着伸手给他,说:“嗨,我是秦娜-爱德华。常听戴维讲到你。”

秦娜白天参加可卡因无名会治疗毒瘾,在蒙哥马利社区学院上课,还在一家餐馆半时打工当侍应生,晚上做功课,需要田达维辅导。田达维给了她钥匙,所以她常常来田达维处。林开源对田达维的艳事和社会理论都不以为然,但却为秦娜与众不同的气质所动。这女人显然经历了好多事情,但是锋芒未折,一看就知道她决断,机敏。又是一个新女性。林开源怏怏告辞。

秦娜翻翻摊开在桌上的华盛顿邮报征婚交友版,问:”嘿戴维,你胃口是不是太大了点,还要找多少女人?”田达维笑着拿过报纸,指指那些征婚征友广告上他做的各种记号,问:“我能消受得了?”“那这是什么呢?”“你看看,有没有黑人找亚裔的?亚裔找黑人的?”“没看,干什么?”“我整版都找遍了,一份也没有。黑人找白人或者白人找黑人的倒也有,当然最多的是黑人找黑人,白人找白人。”“这用得着说吗?人人都想要跟自己一样的!”“那没有错。问题是一样在哪里?一样的教育,一样的性格,一样的爱好,一样的职业,一样身高体重吗?不见得。人们最看重的是种族!你看,这些个自我描述关键词缩写:SBPF,是单身黑人女性专业人士,DWCM是离婚白人基督徒男性,HPM,西裔专业人士男性,种族背景都不可少。寻求对象描述也是这样。”田达维一边喝咖啡一边指着一份份字迹细小的广告。

“那又怎么呢?”“这就是说,你和我有点发疯!”田达维正为自己的新概念而激动,想告诉秦娜这套理论。

“你知道Tiger Wood?”“当然,高尔夫球手!怎么呢?”“亚-非裔混血,成功的典范!你知道…”她打断他问,“你什么时候完?我还有两个数学问题要问你。”田达维说:“我的理论可以提供一种新的改善美国种族关系的方法,解决最大的社会问题!”“让中国人跟非洲人混血?”秦娜嘲笑,“你以为人人都象你这样疯?”“那你也有点疯吧…听着,我给你解释:我们两个族裔具有互补素质。设想这样一些人:他们既是斯坦福的物理学博士,又是公牛队的球星;既是摇滚鼓手,又是电脑工程师。既是马丁路德式的煽动家又是诺伯尔医学奖得主,作神父或者国会议员都可以!有严密的逻辑分析综合能力和高度的学术成就,又有艺术体育天赋和雄辩的表达能力!”“是呀,神了!那上帝呢?”秦娜笑,她容忍甚至喜欢这些似是而非的念头。

“对,亚裔和非裔加在一块儿就是!”“OK,你和我试验还太早了点!我至少得做完这些代数作业…”“我们可以建立一间俱乐部,专门支持亚裔和非裔的跨文化交往,特别是男女交往。”“那倒不是坏主意!”秦娜说着,取出她的商业数学教科书。

丁凯丽的前婚生儿子肖东强到达。丁凯丽给他起了个英文名叫同尼,跟着母亲姓丁(林开源毫不在乎那孩子叫什么,只但愿大家平和相处就谢天谢地)。同尼十四岁,山东人的种,肩宽腿长,浓眉大眼,一望而知是一头欲望强烈气血旺盛的小公牛。

象是应答林开源心头的问题,丁凯丽说:“跟他爸长得一模一样。”

林开源一阵发怵。他琢磨这小伙子也许模样象其生父,可身上好大一股味儿是从丁凯丽那里继承的。莫名的自信,情绪高昂,急于洞察四周一切人事的紧迫感。厉害,少不了麻烦。

丁凯丽的前夫是清华出身,学经济,在山东省烟台特区作计委主任。由于当今最常见的原因两个人离了婚。作为妥协条件之一,让丁凯丽得了监护权接孩子去了美国。

同尼一来就不买林开源的账。林开源给他桔子汁他要可乐,作好了面条他偏要热狗,一打开电视新闻他就硬要换成卡通。喊他作家务事不是肚子疼,做作业,就是在拉屎(马桶上同时玩电子游戏,长达一小时),或者干脆拒绝。只有他妈才叫得住他。同尼很清楚家里的权力结构,不把林开源放在眼里。

丁凯丽满足同尼的所有要求,花钱如流水。送儿子上钢琴课,打网球,学武术,每个礼拜忙得团团转。在同尼身上的花费很快就大大超过了他们俩夫妇的常规开销。这包括给同尼买钢琴,网球器械装备,球衣,球鞋,教练费和各种活动的收费,还有外出比赛的旅费。时间上也受不了,几乎天天下班之后都得陪太子攻书。又送又接,要不然就得在那儿等。他难免嘀咕负担太重。

“这可是我们说好了的!”丁凯丽总拿这话来镇他,“结婚前那会儿你可是说一不二!”

丁凯丽用一套理论来说服林开源。她说,人一辈子最值的就是发现自己的天赋之所在,然后在那一领域里发挥天赋而出人头地。美国好就好在有各种机会让你去试,去发现自己。唯一的问题就是你肯不肯花钱去试。跟所有中国妈妈一样,丁凯丽为儿子不惜一切,时间,钱,精力,以及各种感情投入:疼爱,耐心,决断,无私,嫉妒,好斗精神,等等。她与其他女人互相攀比,看谁的孩子参加的文体活动多,成绩好,得奖多。为娃娃的成就暗中较劲是华人妇女圈子里的一大生活内容和聊天话题。无论她们自己事业成功与否,孩子永远是女人的生活重心所在。

对林开源来说,丁凯丽为儿子的无私却是他难以容忍的损失和伤害。这女人忘了或者是故意不顾这个家庭的结构问题:林开源不是同尼的亲爹,而是竞争对手。丁凯丽给同尼越多,留给丈夫的就越少。这是过分简单的算数。他忽略了另一个变量:如果他主动投入同尼的活动,这个家庭关系的方程就可能大不一样。林开源叫屈他赔了钱和时间,仍然引来母子倆的不满。因为活动频繁,俩人分工接送孩子,星期二网球课,星期三钢琴,星期五游泳班,星期六武术和中文课,星期天国际像棋课。凡是丁凯丽带同尼去参加活动,家务自然就落在林开源头上。

丁凯丽带同尼去武术班。林开源把垃圾袋扎紧,提到车房门口,目送他们上车。他在家洗碗收拾厨房完毕,坐下看电视。忽然丁凯丽和同尼风风火火地进门来。

“怎么事?”林开源惊问。同尼却不答话,径直奔入洗手间。

丁凯丽站在门口,说:”没事。”“不是两小时训练吗,怎么这么快?”“课间休息时间,十五分钟。”“那干吗回来,来回都要十五分钟啦。”“没法,他要上厕所。”林开源:“那里没厕所?”丁凯丽:”没法,,休息时洗手间人多得要死,干脆回来吧。”这时候同尼从洗手间出来,叫一声,”妈快走!”“开车回家撒尿!也太贵族了!”林开源忍不住,冒了一句。

“又来了,说好不干预老婆儿子的事!简直跟老娘们儿似的。”丁凯丽马上回击,和同尼风风火火地又冲出去了。从此以后丁凯丽开车送同尼回家小便即成为定规。

林开源跟丁凯丽商量减少点活动,说同尼对网球和钢琴都没兴趣。

“你怎么知道他没兴趣?”“他老迟到,总有什么理由,校车晚点啦,开什么会啦,英语补习啦。去了也懒兮兮的。回家也不练习…”“OK,”丁凯丽打断他,”我还真从来没发现这些问题,让我跟他谈谈。”说罢上楼去了。

好久,俩人才下来。丁凯丽到厨房里帮林开源切菜,悠悠然说:”我得给他一个手机。”“手机?他小孩家用什么手机?”“他们学校时间老变。所以他行事也没准。有了手机就可以随时通知我们嘛。”林开源嘴张了张,想说他自己还没有手机呢。一看丁凯丽决断的脸色,他就噤若寒蟬,知道自己争不赢,而且争也没用,事情已经定了。

林开源决定采用消极怠工方式来对付这母子俩,下班后他不慌不忙,故意去晚点接送孩子,迟到了是同尼自己的事,该他自己着急。不想同尼马上有了对策。他通知林开源接送时间都取半小时提前量(本来是六点他说成是五点半)。眼看要迟到了这孩子反倒慢吞吞的,半天不下楼,听任林开源按喇叭。几次下来,林开源发现被耍了,大为光火。他说:”嘿你学精啦!”同尼回嘴:”这不好吗?我们都用不着急嘛!”

他连这孩子都耍不过。什么时候他变得这么窝囊的?林开源琢磨。啊哈,没错,就是手术之后。所有的麻烦,跟老婆,跟继子,床上,工作上,都是在那手术之后来的。可怕!

 


  K.死城


    初秋,阳光明媚,路旁水边,一片片老绿嫰黄。田达维开车进入火车站停车场时,听到收音机里正在报道有一架飞机撞上了世贸大厦,但原因不明。男播音员就事论事音调平板,田达维也毫无好奇心。他找了一个树荫下的泊车位,停好车,对着挡风玻璃上的小镜照了照自己,不经意地揪出公文包,朝站台上走去。
他挑了个空位坐下,这是车厢西侧,不受阳光直射。他取出<商业周刊>来读。紧跟着他后面,一个黑人少妇在他前方隔着过道的位子上坐下来,把鼓鼓囊囊的皮包放在身边,摸出唇膏化妆。她手指利索精确地画好眉,用唇膏盒盖上的小镜调换角度仔细检查,肥美的嘴唇嘟起来又咧开象在作鬼脸,那面小镜把一束阳光反射过来,正好刺中田达维的眼睛。他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黑人少妇转过头来对他眯眯眼一笑。她相当性感,丰美结实,大质量体态,改良亚裔人种的最佳基因!

地铁在艺术馆中国城停下后,上下车的人流完毕,等了十多分钟仍不启动。通常地铁人员会用扩音系统解释原因,但是这会儿却任由大家惶惶然。显然出了什么大事故。人们开始议论。等了很久,车厢里外人们乱哄哄地走进走出,互相交谈。有人在拿着手机大声叫,“什么?两架飞机?世贸大厦整个塌了!”

田达维一直在看<商业周刊>,这时候才抬起头来,问旁边一个中年人怎么回事。那人回说好象是五角大楼发生了大爆炸,语罢也起身匆匆走出车厢。

Fuck it, fuck it up all!他心头骂,干吗不把爱肯思也炸掉?他居然高兴起来,惟恐天下不乱。转念一想,自己未免愚昧。这事关重大,恐怕开不得玩笑!车大概也不会再开了。他起身下了车。

地铁里的人们慌慌张张朝地铁出口挤。外面的人却拼命朝里涌来。田达维也不由得加快脚步。在地铁出口,正碰上尼可在人群中急步走来。她大睁着眼睛神态恍惚从田达维面前走过,连叫了她两声也没反应,颠着豪乳冲过去了。

进了办公室,田达维马上打开电脑的媒体播放,BBC播音员正描述纽约曼哈顿的混乱,报告说已证实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被劫机犯驾驶撞入世贸大厦。他仍然例行公事地听电话留言,查看电邮,普通邮件。过道里扩音器嗡嗡的噪音,象是要宣布什么而又没有人说话。到处都是人们急步走动说话。窗外十九街,阳光普照,满街都是车。他朝斯密桑尼亚Mall方向望去,穆尔街林恩街活象漫长无边的停车场,没一辆车在动。倒是街两旁的人行道上,人流滚滚。似乎大家也不慌乱,有说有笑地走。

历史性的一刻,田达维自言自语。他回过头来,看他的电邮。有一个皮特曼送的,打开读道:

亲爱的戴维,

兹通知你,由於项目需要,你于九月十一日开始将停止EPISYS开发工作,转入数据分析部工作。请务必尽快组织所有文件和程序,有序地转交给维克多-沃伦斯基。他将接替你担任EPISYS软件开发主任工程师。

如有任何问题,请勿犹豫与我联系。

多谢!

艾倫-皮特曼,运作副总裁

下毒手了!这帮人跟劫机犯一样狠毒,狗屎!他随口骂,关掉电邮继续听BBC广播。世界末日来了!去他妈的,还管什么项目,有序转交,EPISYS,艾倫-皮特曼, fuck you all!

“Excuse me,戴维!”

田达维吃了一惊,转过头见玛吉-埃德伯格已大步走进他的办公室,后面跟着维克多-沃伦斯基。玛吉也不由他回话,语调急促:“这座楼要全部疏散。你我都必须马上离开。当然你已经看到艾倫的电邮了。请你走之前把所有EPISYS电子文件资料按照维克多设计的文档结构重新整理,转存在公司网络M硬盘上。你这里的所有的其他文件也要收拾好交给维克多-沃伦斯基。他马上也得离开。如果今天实在来不及,请你们两个人把hardcopy资料都锁在这间办公室…”

维克多-沃伦斯基问她:“锁门也要两个人?”他严重秃头而身材健壮匀称,年届五十,也许更老。他平时说话简短,不苟言笑,只偶然以其笨重的俄国口音爆出个笑话,却也让人捧腹。

与此同时,BBC播音员在报道:“…五角大楼的火势很大,…当局已经封锁了附近的395号高速公路和街区…”窗外警车从不远处驰过,一阵警笛尖啸,急刹车噪音。

田达维一下子反应不过来。是开革他,还是调任?或者是要大疏散?他问:“这是怎么回事?我们这儿没被炸吧?”玛吉笑着俯视田达维:“你好象关闭了大脑!我是请你转交EPISYS项目!”“转交EPISYS项目?”田达维发作了:“嘿居然你们还来这个?你们明白今天出了什么事吗?听听,都成了什么世道了?”玛吉把一个硬纸盒放在桌上,正色道:“我当然知道!世界末日这事也得办。喏,这是专门准备的安全锁。钥匙由维克多收管。你们俩对此负全部责任,OK?”

沃伦斯基看看田达维,耸耸肩,心不在焉的样子,嘀咕道:“如果飞机抓撞到这里来了,谁负责?”

沃伦斯基是个乖癖的家伙。他既有黑色幽默,又具病态侵略性。象一只敏感的兵蜂,稍一刺激,就一跃而起,不管青红皂白,猛咬想象中的敌人。一次在公司内部的研究讨论会上,沃伦斯基讲他的一篇技术报告初稿,使田达维相当佩服。他提了个问题,无非是完善资料和描述数据之类的看法,相信对沃伦斯基文章的改进会大有帮助。令田达维大吃一惊的是,沃伦斯基非但不感谢,反而十分敌视。他冷笑一声,讥讽道:“戴维的癖好是超深层分析。我向你保证,如果你真要这些资料的话,我会如数提供。不过我不认为其他读者会对这些东西感兴趣。”说罢示意其他人提问。田达维想解释自己的用心,可是沃伦斯基故意装作看不见他,再不予理会。这小气一下也就罢了,没想到以后在过道上田达维招呼他,他竟然不予理会。荒诞的是沃伦斯基的傲慢来自那篇文章的成功。客户很重视那类分析。田达维悻悻然,嗨,这么个年龄了,竟然如此孩子气。

“别开玩笑,”玛吉斥责沃伦斯基,“马上动手,OK?”“动手干什么?”田达维问。

“没时间了!”玛吉有点怒意,但是立刻把握住自己,放慢语调,“我想你该收到了艾倫的电邮。”“是收到了。但是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田达维说。

“我想那意思很清楚。”“什么意思?”玛吉居高临下,抬起下巴,一双绿色杏眼俯视田达维,声调平淡:“你在EPISYS的工作已经结束。把EPISYS的所有资料交出来,调去另外的项目工作。”必须克服这个桀傲不偱的亚洲人。
“我可没办法接管,”沃伦斯基似乎在揶揄谁,“不管戴维的资料有多全。”田达维明白了,对玛吉叫:“啊你们真要搞掉我?在这个时候!”“戴维,公司需要重新安排人员。再说一遍,请把电子文件和打印的资料都整理好…”田达维恨恨地瞪着她,按捺怒火,故意慢吞吞地说:“沃伦斯基已经有了所有的资料,我一向给大家所有重要文件的电脑副本。”“那还不够,特别是最近的调试数据,都在你这儿…”“所有资料他都有,上星期五还把最近的BETA报告给了他一份。是不是维克多?”“OK,就算这样,也请你再系统地检查一遍,确保所有材料都完整无缺!”玛吉竭力保持专业态度,控制好自己的每一个表情动作,“没时间了,我们明天再讨论项目转交细节,OK?”

"她不信!沃伦斯基你开口呀!"田达维忍不住要喊。

沃伦斯基似笑非笑,“我的确收到戴维的东西,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全部资料…”他看看窗外,”喂我们都该疏散了吧!”

“我说的是整理全部资料转交给公司,戴维。我们都必须马上走。而且为安全计,你也必须尽快离开办公楼。”玛吉不动声色,极力保持镇静。

“这个时候来找,哪里来得及?那么多狗屎东西!”玛吉越老辣,田达维越恼火。

“我说过了,来不及就把所有东西上锁,”玛吉转脸对沃伦斯基交代:“钥匙由你保管!都清楚了?”“我不清楚!”田达维说。他指指窗户,外面疏散人流的噪音滚滚,“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看看外面吧,清楚什么呀?这是在哪里?这是美国首都吗?”“正是因为这个情况,我才不得不要你交代工作!”玛吉冷笑一声,毫不动摇。

田达维正色说:“我是项目主管,必须为项目负责!我要向艾倫-皮特曼证实之后才能对你的要求做出回应!”

BBC播音员:“…根据尚未确认的消息,在美国国务院办公楼正门入口外也可能发生了一起爆炸…联邦政府已经下令关闭所有办公设施…”

玛吉笑起来,转眼望望墙上的朱迪丝。圣女无语,懒散安详。玛吉移回目光,盯在田达维脸上,说话象在呸出唾沫:“实话说,艾倫本来一直不听我的,要我支持你…现在,哈,你去找她吧…在爱肯思的产权面临被偷的时候,她比任何人都厉害。”“偷?”田达维错谔,无异受了重创,语无伦次,“谁?你…是说我?”玛吉眼里射出挑战的恶意:“我是部门主管,有权指导你的项目,包括把你从EPISYS调走!我们已经作出这个决定!你必须把所有资料交出来!”田达维终于失去控制,破口大骂:“你们才是偷,是贼!凭什么把我一手创立设计的项目夺走!你故意用什么双报酬来陷害我,现在又要偷我的项目!贼!你们都他妈的是一帮贼!”“错了!”玛吉针锋相对,“EPISYS是政府和私人在爱肯思的投资项目!”“在智力上EPISYS完全是我一手干的,你知道!”田达维面色绝望,对玛吉和沃伦斯基一挥手,“你们都知道!”沃伦斯基说:“是戴维一手干的。”田达维反而吃了一惊,问他:“你说什么?”“我说EPISYS是你干出来的,”沃伦斯基耸松肩,转头对玛吉说,“我不要接管这个项目。你知道。应该让戴维干下去…”玛吉打断他:“别鬼扯维克多,戴维不宜主持测试阶段工作!公司已经决定了!”“我也决定了!我就是要把项目和资料带走--去另一家公司。”田达维豁出来了。

“你敢!”玛吉提高声音,她的小巧但已经有点打皱的脸涨红了,“戴维,你在非法危害公司的产权,你明白…”3死城“你敢!”玛吉提高声音,她的小巧但已经有点打皱的脸涨红了,“戴维,你在非法危害公司的产权,你明白…”

一阵扩音器的噪音将她的声音淹没。公司人事主管哈里帕克的声音:“…因为恐怖分子对华盛顿市区和联邦政府的攻击,公司决定关闭办公楼…所有爱肯思雇员请尽快离开…下一步再等侯通知…”

玛吉又转脸望望朱迪丝。田达维也转头看那副油画。这两个女人形象的相似,使他浑身起鸡皮疙瘩。凶兆啊凶兆,他早就该把画取走,或者干脆毁掉。

扩音器一静下来玛吉就厉声责问:“…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自惹麻烦戴维!”“别他妈的来这一套!”田达维冷笑,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我还在乎什么?”玛吉也冷笑,宣布:“你要为自己说的话负责!散会!”说完腾腾腾地走出办公室。沃伦斯基跟在她后面也走了。

田达维坐下来,象颗鸡蛋撞碎在石头上瘫在那里。不知道该干什么。路易思和比尔来叫他走。他挤出一个假笑,挥手叫他们先走。脑袋麻木。没法专下心来做事。爱肯思的人都走光了。什么事都不用干。他静静地坐在办公室里,一边溜览各新闻网站,一边听音乐。他下楼去吃午饭。过道里电梯间居然空空荡荡。人走光了。罗提午餐店也关了门。他只好回楼上去。公司小餐室也阒无一人。他打开冰箱,胡乱取了谁的一罐苏打,抓起别人留在柜台上的土豆片,聊以充饥。他继续溜览各新闻网站,听音乐,脑袋里却空空如也。

不知不觉已经下午三点。他望望窗外,吃了一惊。穆尔街和十九街附近的街区已经阒无人迹,整个若塞琳已被废弃。再远望罗斯福大桥,桥对面的华盛顿联邦公园区,都不见人影。秋阳无语,照着一片死城。从什么地方消防车拉着警笛由远而近,呼啸着又由近而远。普塔玛克河水无声流淌。岸边大片丛林,色彩丰盛,墨绿浅黄,在微风中颤动。夏去秋来,自然运转按部就班,与人类骚乱无涉。田达维撑起身来,他也该走了。

第二天下午艾倫-皮特曼打电话给田达维,命令他交出全部资料给玛吉和维克多-沃伦斯基,调去楼下数据分析组工作。她还警告说如果田达维企图带走EPISYS有关资料,公司会考虑对田达维起诉打官司,因为项目是公司的,田达维作为主研带走资料即是违犯雇佣合同。

田达维意识到有必要研究联邦有关法律和告状的可能性。他明白问题的严重,她们要置他于死地。要不要彻底反叛,毁掉EPISYS关键文档呢?他可以偷偷保留自己的版本,带到另一家公司去(当作受雇的见面礼)。但是,从法律上讲,EPISYS的所有权是爱肯思的。这一点,所有文件,包括联邦拨款和巴尔的摩联合投资的记录,都明确无误。真正追究起来,他有点心虚。后悔当时大而华之,没跟爱肯思计较一番,为自己争得一点权益。

他动了念头想把计算的关键部分编码搞乱,使沃伦斯基他们无法完成测试,迫使爱肯思把他请回EPISYS。但是他仍然舍不得破坏已经处于最后阶段的测试,打乱迫在眉睫的市场计划实施。毕竟圈子内的人都知道,这是他开创主持的项目。田达维有一种学究式的职业道德,他不能干缺德的事让政府和私人投资百万的东西砸锅。他也相信事情终究会有公正的结局,他田达维对EPISYS的贡献是玛吉一伙人无法抹杀的。再者,假若他真下手破坏项目,追查起来,他自然而然会被当成主嫌:好端端的最后测试,在他调任前后马上出大毛病,他既有动机又有能力和机会。他打消了搞破坏的念头。

又转念想,凭自己的功绩和才干,对公司和EPISYS都是不可或缺的人才。他们不会蠢到这个地步。事情不至于坏到把他开革那一步吧。再说,他实在舍不得毁掉自己几年的心血。犹豫再三,还是放弃了破坏软件工程的想法。他开始整理EPISYS文档资料。

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田达维从抽屉里取出牛皮袋,抽出青铜短剑,轻轻抚摸剑刃,对着阳光鉴赏。那厚钝的剑刃在阳光下开始变质,既而呈透明状,若一根绿幽幽的玉石,整块剑体渐渐发凉,直凉得透心。自己是不是有点精神症状?田达维不自觉模模额头,又摸摸剑。没错,那青铜象刚从冰箱里取出来一样冷气袭人。他举起剑对朱迪丝晃一晃。朱迪丝漠然置之。

田达维很少感到如此孤立过。他感到气闷胸胀,需要跟人发散发散。林开源已经泥菩萨过河,麻烦一大堆。秦娜也正在挣扎之中,全时学生加工作,愁于应付。那还有谁?也许可以找找亨利张?亨利张阅历广,思路开,又善于表达,乐于帮忙。只是他那一套神学教义太沉重了…

他把青铜剑慢慢地插入皮套,又慢慢把拉链拉上。

所谓的工作调动实质上是智力软禁。田达维一连好几天无所事是,既无活干,也无项目讨论和会议,连工作相关的电邮都给封锁了。闲得无聊,他到楼上串门找路易斯。田达维给他讲自己发展的性-种族理论和新人种幻想。路易斯不动声色,耐耐心心地听完田达维的阐述。

“完了吗?”他问。

“没有,还要继续发展下去…不过,先听你的意见。”

路易斯笑起来: “你的乌托邦很可爱,但那只是你一相情愿,单相思。听说过一滴血规则吗?凡是有任何一点黑人血统,哪怕是祖上几代有一个黑人,你都算是黑人。如果你有一个曾祖母是黑人--假设是一位美丽的黑奴被主人占有,其后代全是白人传宗接代,你仅有十六分之一黑人血统,你仍然是黑人。这在美国是白人黑人都认同的种族概念。有趣的是,以前是白人要维护这条规矩,不让黑人融入主流社会,保持所谓的白种人纯洁性。而当今是黑人把一滴血规则看得比白人还重要。他们必须依靠人口数量和选票来取得政治势力,要不然哪儿来这些黑人市长,黑人议员。”

“於是就没有其他族类,只有黑白两色?”

“假设这一滴血规则维持下去的话。”

“即永远黑白二进制。”

“不过我们南美洲国家可不是这样,你知道?”

“你们拉丁美洲也有过奴隶制?”

“岂但有过,而且是美洲大陆最早的。你知道西班牙人在英国人之前成为海上强国?他们最先开始从非洲和中东地区把人贩运到南美洲以盈利。这些男女奴隶为西班牙和葡萄牙庄园主干活,做家奴,被转卖,被虐待,被杀死,法律都允许。这跟北美洲稍后兴起的奴隶制没有什么差别。”

“都他妈的邪恶!”

“是。但是你知道有一个大背景的问题,把这南北两地的奴隶制搞得很不一样。一是南欧与西欧北欧的历史差别--南欧人殖民南美,西北欧人殖民北美。南欧在十世纪以前被阿拉伯人征服。穆斯林和其他阿拉伯人,即所谓的穆尔人在西班牙葡萄牙那一带殖民统治了六七百年--你注意到南欧的建筑风格没有?很多穆斯林阿拉伯的味道,清真寺什么的。那样长时期的种族融合,文化,宗教,意识各方面有大规模的交流---”

“互相通婚肯定少不了!”

“嘿戴维你就对混血特别感兴趣!没错,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有很深的国际意识,多元文化对他们不陌生,对异族没有异类的概念。而西北欧呢,比如说英国法国德国,几乎一直在欧洲一元文明中长大--当然他们互相打来打去,直到他们开始海外扩张为止。中世纪的西北欧人特别隔绝愚昧,他们对外间了解甚少,习惯于把外族人不当成人,而当成动物和财产。所以他们的奴隶制就特别残酷。”

“怎么特别法?难道说你们南美洲的奴隶制就善良吗?”

“戴维你闭嘴!听我说,他们的残酷在于:他们把自己的孩子也当成奴隶!只要是黑奴所生,都是奴隶。奴隶主跟女奴隶发生性关系很常见,强迫也好自愿也好,南美洲北美洲都一样。差别是,南美洲的奴隶主常常把自己与奴隶所生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后代,送他们上学--甚至去欧洲上学,给他们遗产,派他们经营自家的生意。北美洲的奴隶主极少这样做。他们把自己的子女--亲生子女--当成奴隶,叫他们干活儿,没有教育,没有财产。直到美国总统汤马斯-杰佛逊,非常伟大的宪法起草者,他与其同居多年--据说长期相爱的女奴,叫什么---“

“萨妮-赫明斯!”田达维叫, 终於路易斯有所不知。

“对,他们俩生了若干子女,都一直在杰佛逊的农场干活当奴隶,也许待遇不错,但是仍然是奴隶。”

“直到杰佛逊临死之前把他们释放,”田达维再次显示自己的广泛知识。

“你能想象吗?把自己亲骨肉子女当成奴隶!”路易斯感叹,“我把那叫做特别残酷!颇有讽刺意义的是,他们把自己的姓氏给这些孩子和其他奴隶。”

“那是残酷,”田达维说,“这也解释了所谓的‘一滴血规则’是怎么来的。”

“还有一点大差别,你想是什么?”路易斯很得意。

“别得意,是什么?”

“是宗教。南美洲是天主教,北美洲以新教为主。天主教历来是全球性的,国际组织…”

田达维打断他:“你又来了路易斯!我们不谈宗教!”

“这哪里是宗教,这是历史!”

维克多-沃伦斯基站在门口:“戴维,需要跟你谈谈EPISYS第二轮测试,请到我的办公室来。”

田达维站起身,跟他走出去。

沃伦斯基递给田达维一份打印的电邮,说:

“你得帮忙。这种麻烦已经好几起了。”

田达维扫瞄那份电邮,是一家合同公司提出两件与卫生部PANEL数据相关的BETA测试的问题,他们无法解决, 询问是否可以与田达维讨论。他问沃伦斯基:“怎么帮呢?”

沃伦斯基耸耸肩,不冷不热地说:“你知道,我有我自己要忙的。可他们坚持这荒唐做法要我来接管你这个烂摊子,说现在无法聘到合适的人。所以,你能不能来对付这些问题?”

烂摊子?EPISYS是田达维的骄傲!沃伦斯基出言不逊。不过他也反对玛吉一帮人的做法;而且,他大概干不下来了。田达维笑笑说:“抱歉你自己对付吧,我已被流放啦。”“我要是能对付,就不来找你了。”沃伦斯基也有认输的时候。

“OK,这话你得告诉玛吉去。我无法擅自行动,”田达维迈步要走。

“我已经通知了玛吉和皮特曼,她们还没作答复。如果有问题我可以同他们说明…你可以先看看这问题要花多少时间吗?”

沃伦斯基的话说得还诚恳。这个人怪癖归怪癖,但并无害人之心。田达维实在说也愿意帮忙。这是他自己一手一脚开创的业绩,他当然希望EPISYS最终成功进入市场。而且他很熟悉卫生部panel数据,帮这个忙没有大问题。但是他们昧良心撤他的职,他为什么要去帮忙?不错他不想也不屑于去作手脚搞破坏。但是他也不能这么便宜。叫他走就走,叫他帮忙就帮忙。要他解决问题,必须由公司把他请回来,名正言顺的恢复职务。沃伦斯基的个人求助,他无法惠顾。

田达维说:“维克多,我想他们应当很清楚。到了最后阶段把我撤掉,会有哪些麻烦。不把我正式调回,我真的是爱莫能助。”沃伦斯基唇边闪过一丝同情的微笑:“戴维,你真不知道?这帮人已经把你当成对手而不是雇员了。他们在拼命招聘人!你回来的机率恕我直言几乎是零。”“那我更无法帮这个忙了!”田达维控制住上涌的怒气,他知道沃伦斯基的话不会没有根据。

“但是你不考虑一下,跟爱肯思对抗划算不划算?就算你要离开,就算你不要爱肯思的推荐,至少你不要他们说坏话吧?你在这儿干了快三年,他们总有个他们的说法,对吧?帮个小忙,缓解一下…”

沃伦斯基当然是好意。田达维却无法缓和自己的激烈语气:“多谢,维克多!他们当然有他们的说法。不过最基本的事实----不是什么说法不说法----就是EPISYS! EPISYS是我一手发展的产品!这一点自有公论!”说完话,田达维扭身走开了。

“比我还愍顽不化,”沃伦斯基耸耸肩,看着他走出门去。

切萨比克海湾广阔的水面上,散落着大大小小星星点点的帆船。风顺着水面送来一阵阵海草和鱼腥味。水天一色,蓝得可爱。河汊港湾,连绵不断,绿荫覆盖,掩映着浅色的房顶和停泊的船只。从四月到十月底,这里是维州马州华盛顿一带居民的周末天堂,在911之后仍然美景不收。乐天的美国人绝不肯让恐怖袭击降低他们的生活质量。

(切萨比克海湾北起德拉华州,经马里兰东海岸,于维吉尼亚州东海岸汇入大西洋。这一带水网密布,几百条大小河流和湖泊交错,湿地沼泽与森林面积广大,是世界水陆生物生态最丰富区域之一,也是都市密集的美国东海岸的生态污染的天然净化器。)

在“印地安夏天”火辣辣的太阳光下,林开源身着红色救生衣,一手把舵,一手拉动主帆索,缓缓升起主帆。同尼嫌热,把刚穿上的救生衣脱了,扔在船板上。林开源警告他:“不行,穿上!万一出了问题就麻烦!而且没救生衣驾船是违法的!”

同尼满不在乎:“没问题!一把就可以抓过来穿上!”小伙子一头长发,身套一件长袍似的白色T血,下身是帆布半短裤,十分神气。他手握着前帆索,一本正经地观察前方。一望无涯的水面上。各色大小船只,有缓缓闲荡的帆船,有在左冲右突的摩托艇,也有抛下了锚站定了的钓鱼船。

西南风从侧面鼓起红蓝黄相间的两片帆,推动17呎太阳鱼轻轻滑行在水面上。林开源指挥同尼不断调整方向,利用斜逆风,歪歪扭扭,从巴尔的摩内港驶出来。凭时速仅五六英哩的西南风,对他们两个新手来说,十分安全。算算时间,一天到安拉坡利斯绰绰有余。

这是林开源第二次单独驾帆船出海。驾帆船是林开源的梦想,他原来以为那是相当高深的本事。结果如此容易!他到图书馆借了本<帆船基本指南>,参加了几次帆船训练,以250美元一天租了这条1998年的太阳鱼(Sunfish),就起锚扬帆进了海湾。

驾船是名,同继子单独深谈是实。这是他的一大尝试,希望以此挽回日益恶化的关系。丁凯丽出差去了不在家,风又好,第二次单独出海他有绝对把握。同尼本来对他的提议尚存狐疑,一到水边,见了帆船,马上兴趣高涨。林开源见同尼十分投入,暗自高兴,此子入毂了!他的计划似乎已相当成功。

同尼建议:“给这条船起个名儿吧?”“起吧…嘿!我们在往回走啦!”林开源把稳舵,把主帆调过来大约45度斜风而行。

“就叫我妈的名,凯丽!”林开源从来不喜欢老婆的英文名字,但为保持气氛,顺口答应,“好,凯丽。”同尼更来劲:“回家我就来漆上这名字。”林开源笑起来,“船是租的…你忘了。”

林开源的心理治疗师一再强调,中年危机在男性中十分普遍。他的问题并不是什么怪毛病。处方之一是与人沟通,包括与朋友,亲人,同事,特别是与他有隔阂的重要社会关系,例如他的继子。之二是尽可能抽时间专门做自己爱做的事,外出旅游,看演出球赛,,在家听音乐。最后,把一与二结合起来,跟其他人一起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在做事的过程中沟通关系。这是最有效的心理治疗措施。做事本身就是沟通,连话都不必多说。林开源觉得很有道理,所以想出来了这一招。

林开源的好朋友都面临问题。田达维跟公司闹得不愉快,项目似乎也搁浅了。他不愿意告诉林开源细节,但是很清楚,田达维已经没有主持他的项目,近来情绪低落。潘德龙对林开源倒没什么保留,直言说他已经跳槽。他跟老板倒相处很好。老板一再苦苦劝他不要太轻率,放弃自己多年的专业。公司还给他提升薪水以期挽留。但是他决心已定,实验室耗子干够了,要从事旅游业干导游,钱虽少,自由,很多免费旅行机会。好多人都说潘德龙有毛病,他无所谓。几个月的导游干下来,潘德龙很满意。他对华盛顿一带的观光景点,风土人情,历史典故,都有相当的了解,给大陆来客讲解起来,滔滔不绝。客人对他的评价甚高,小费也还凑合…可是,林开源想,放弃多年修炼的专业,干那种不学无术的活,岂不是成了二百五?

 

 

  L.太阳鱼灾祸


    除了联络感情之外,林开源此行的具体目标是要说服同尼放弃学开车的计划。同尼近来几次强烈要求上驾驶课。理由是很多同学都已在开车上学。他们参加各种活动不用父母接送,也不受校车的限制,方便多了。摆上桌面的理由当然可以接受,但同尼真正的动机是:车后座是年轻人的爱窝;他渴望着与他的几个女朋友真刀真枪(林开源和丁凯丽当然没有料到这种风险)。林开源和丁凯丽已经就此事几次争吵。林开源认为十六岁年龄太小,开车风险太高,保险费太贵(往往比成年人贵出一两倍),而且开了车到处乱跑,浪废时间,荒废学业。

同尼要掌舵,管主帆。林开源乐得。他们俩小心翼翼地交换位置,分别在左右船舷移动。“慢点,这船小,重心不稳…”

西南风劲吹,太阳鱼哗哗啦啦切开水面,跑得很欢。

林开源开始诱导:“同尼,驾船比开车好玩多了,对吧?”小伙子立刻嗅出了继父在往危险的水域导航。他纠正林开源:“驾船是好玩,开车可不是为了好玩呀。”“你们小青年,开车不是为好玩是为什么?”“说了多少次了!”同尼有点不耐烦,“我自己开车,你们就不用接送我啦,省你们好多麻烦和时间…”“我们可以接送你呀,都接送你多少年了。这不是个问题。你妈和我都担心你一开上车就…”同尼打断他:“就怎么样?就多花钱啦,是不是?你就知道省钱!我妈都同意了。”“还不光是钱的问题。钱当然是必须考虑的。你这种年龄,保险费高出来一两倍…”同尼又打断他:“你就知道钱,真吝啬!”“我吝啬?”这话叫林开源恼火了。这小子一贯放肆,打断大人说话,还总出言不逊,动不动就骂人。至今他都没有喊过林开源爹,都是含含糊糊地一个”嘿”或是”你”就开始打话。林开源不由得提高了声音,“你的这么多课外活动,我都跟你妈平摊费用!你的电脑,运动器械,穿的用的名牌货,凡是对你学业和生活有好处的我都支持,怎么叫吝啬?”

看到孩子满脸恼怒,把头扭在一边,林开源忙放缓语气,他可不想把这今天的事搞砸了,“嘿,同尼,带你出来是希望跟你好好聊聊,互相多了解嘛…把帆放低一点,风大起来了…同尼,我们真正关心的是你的学业。小孩子刚开车时都很兴奋,喜欢一帮人一起到处乱跑,最容易出车祸。而且浪费时间,把功课耽误了。”

同尼仍然不买账:“我什么时候耽误了功课?我的成绩一直是班里最好的!”“班里最好的?”同尼所在高中学生中新移民多,特别是中美洲西班牙裔孩子多,在菲尔法克校区算较差的,“你们学校最好的,在全县也只算个中上。何况你在全校大概也算不上最好,所以说实话,在全县你只能是个中等吧?”

“中等?”轮到同尼真个恼火了,“我都上过两次校长的优秀学生名单啦,你说是中等?你简直在侮辱我!”

风向开始改变成几乎是正西风,劲更足,把船直朝德拉华方向吹。林开源叫同尼把帆放低,同尼坐着不动,也不回话。

林开源只好把前帆索套在船舷索柱上,走到船尾来收主帆。

“同尼怎么是侮辱你呢?”林开源一边收帆,一边竭力把话说得轻松点,“知道自己的真实状况才能改进嘛。”“别给我讲课啦,”同尼冷笑一声,“你就是怕我开车要花钱嘛!”“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开车是件大事,不光是钱,是你的时间,是你的生命安全,你自己的,也是人家的生命安全…你想一想吧。”“Nonsense,人人都开车,为什么我就不能开?”同尼嘀咕着,“不就是舍不得钱嘛,不是吝啬是什么?”

不知什么时候,太阳已经消失,团团乌云越过头顶朝东涌去。风越来越强。太阳鱼不听林开源使唤,一个劲往东走。林开源手忙脚乱,企图把主帆收拢来,但是帆索不知怎的打成了死结,半天解不开。

他叫:“同尼,前帆也得收起来,快去!我把住舵!”

同尼一副愠怒,不情愿地站起来,从舷边朝前走。他身材高大笨拙,T血被风鼓成了个大气泡,摇摇晃晃,一不小心,脚下绊了一跤,一跟斗倒在船板上。小船在水里左右摇晃,就跟有人在水下面捣乱似的。

林开源忍不住笑起来:“怎么象是只旱鸭子?你妈不是在海边长大的吗?”同尼立起身来,恼羞成怒:“你才是鸭子呢…”话音未落,他的头撞在前帆索上,身子一歪,船又是一阵乱晃。

“当心!抓住船舷!”林开源对他喊。

同尼站起来,猫着腰打算往前走,船摇晃得厉害。他赶忙蹲下身,又站起来。一阵阵热风猛刮过来,把前帆绷得满满的,象要爆开。浪头也越来越高。太阳鱼船骨浅,重心不稳,猛烈摇晃,朝一边倾斜。同尼两手乱抓,可就是抓不着固定物。他双膝跪在船板上,慌作一团,好几次几乎给晃下水去。

林开源干着急,帮不上同尼的忙。一旦舵失去控制,船就可能翻。他把舵把夹在身体和手臂之间,把主帆索解开,放下来。然后摸到了柴油发动机的启动绳,别着身子,他拉了好几下,那发动机只咕噜了两声,却不肯醒过来。这时候他突然预感到什么可怕的事情。他放开柴油机绳,脸色发白,对同尼大声吼:”同尼,别动了,就趴在那儿…你会游泳?”

同尼趴在船边上,摇摇头,风吹的他的长发乱七八糟一副可怜相。

完了,同尼若掉下船去…林开源吓坏了。他忽略了这大小伙子既不会游泳又没穿救生衣!前帆在狂风下涨得滚圆,拽着太阳鱼歪歪斜斜地往前冲,一排五尺多高的大浪从右后方打过来,顺着太阳鱼的右舷从船尾一直扫到船头,小船屁股朝天,打了一个转,几乎翻过去。浪头过处,同尼还趴在船板上,浑身透湿,缩成一团,白色T血紧紧贴在他光滑颀长的身上,宛如一头受伤的美丽的海豚。

同尼扔在甲板上的救生衣早已不见踪影!

救生衣上有三根扣紧的皮带,林开源一边使劲解开自己的救生衣一边朝同尼那头爬。这时候又一堆恶浪狠狠地轰过来,正正地撞在太阳鱼的右舷上。随着那一声爆炸声,船就跟被鱼雷击中整个儿开裂了似的朝左面翻滚,倒扣过去。黑色的水流白色的泡沫把撕烂的船前帆裹住压下水面,裹满苔藓的船骨倒刺出浪尖。那可怜的小帆船,象只半死的海鸥,奄奄一息,只差最后一下打击,就将坠入深渊。

“同尼!同尼!同尼!同尼…”

林开源在水里嘶声大叫。他手舞足蹈拼命挣扎,伸长脖子找寻继子。但是风浪迷住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楚。他的救生衣松开了,他拉拉紧。必须找到那小子。都是这个蠢蛋,不穿救生衣!他又气又急,嘶声力竭地大喊:“同尼!同尼同尼…Fuck you, fuck, fuck!”

他觉得踢到了身边一条大鱼。吓得往旁边一串,这时候还有鲨鱼吗!紧接着又在他大腿上猛一蹭,好象是利爪刮过,火缥火燎…几口苦涩的盐水呛进他的喉管,他几乎窒息…

迷蒙中,一艘大摩托游船在他们侧后方急弛。林开源赶紧挺直上身向那船拼命挥手。

他尖叫:“同尼!同尼,同尼…”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一排排恶做剧浪潮裹住林开源往上抛,又往下压。他本来是游泳强手,也手忙脚乱,难以支持。心脏一阵阵虚弱。就在这跌下在浪谷里的一刹那,他看得清清楚楚:身子下边那条鱼竟是同尼!他眼睛发红,脸色洁白,缠在黑色的长头发里,手脚并用,正在拼死挣扎。

惊喜之余,一股浪花在林开源的脑海里轻轻掠过:让他去吧,这漂亮邪恶的东西…干吗不?

但是他的四肢却已经自行其事。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林开源一个猛子钻过去,揪住同尼的肩膀往上托起。同尼扭身过来瞪圆了两眼,伸出手来抱他。他抡起巴掌打在同尼的脸上,然后往下一拱身把孩子扛起来,用力顶出水面。同尼清醒过来,本能地用双腿踢水,却踢在林开源腿上。他的嘴鼻子眼睛都哗哗往外吐水。

那汽船减速,掉过方向,径直朝他们开过来。

“嘿,抓住!”一个光着上身的汉子扔出套着救生器的绳子。同尼突然勇气大增,奋起一蹦,居然脱离了林开源,一把搂住救生器,随着收回的绳子朝那汽船漂过去。

那人又给林开源扔过来一个救生器,喊:“你还真行,来!抓住!”林开源抓住绳子往头上一套,向汽船游去。浪把他往一边冲,他使劲抓紧救生器。

“等等,你还行吗?”那人叫,“要不要你的船?”他想把船朝翻倒的太阳鱼靠过去,但是浪太大,两条船没法靠拢。

他又扔给林开源一根带浮漂的船索,喊:“套住她!再把前帆放下来!”林开源套住了太阳鱼,抓住了船舷边上的帆索套,把前帆收拢来,捆在船头边上。他用尽了最后一丝气力。

“好小子!”那人又叫。

他们浑身水淋淋地坐在汽船甲板上。一个女人给他们递过来大浴巾,对同尼说:“你真运气冒失鬼,连救生衣都没穿!海岸自卫队可以把你逮起来知道吗!”

那汉子对那女人笑道:“这风其实不算大,也就那一阵子。他们还太嫩了点,那船骨也特别浅…”

“都怪他!”同尼用下巴指指林开源,恨恨地抱怨,”我怎么知道?”他不知是冻还是惊吓,浑身直哆嗦,连毛巾都抓不稳。林开源解开自己的救生衣,也是浑身发抖。他躲避着人家的眼光,呆呆盯着船舷边急速后退的浪花,“Sorry,这天气太怪了!”他无地自容,伤心透顶。

下了帆的太阳鱼拖在汽船后面,颠簸扑腾,活象一条小狗跟在主人后面跑。宽阔的海湾水面上,印地安夏天的暖风跟人调皮似的,时紧时松,时大时小。远处,各色船儿在凸出的水平面上随着浪头跳舞。

感恩节第二天早上,细细的雨丝飘洒下来,在窗玻璃上画出漂亮的线条。卧室里暖和舒适。电话响了四声,田达维的录音回答:“戴维-田和秦娜-爱德华的家。你若在乎请留言。”

朦胧中,田达维翻过身,把腿放在秦娜腿上,想再睡会儿。电话又响,四声之后,录音又开始。田达维咕噜着还是不管。静默两分钟不到,电话再响。”Shit!”田达维从秦娜胳膊中挣扎出来抓起电话,愠愠然:“哈罗!”“嗨,田达维吗?”“是,”他听出来对方是丁凯丽,感到惊讶。这位好友的太太从来没打过电话来。

“开源在你那里吗?”她声音发涩。

“什么?”“开源在你那里吗?”她机械地重覆。

“在我这里?得了,怎么回事?”“真的,他在吗?”田达维大声说:“不在。怎么会在我这儿?出了什么事?”“那他在哪儿?”“嘿凯丽,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呀?”“田达维,真的,他哪儿去了?”丁凯丽明显着急。

秦娜抬起头问:“什么?”田达维对她咧嘴一笑,示意别管,起身拿起电话朝客厅走,一边放低声音,尽量平静:“凯丽,听着,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林开源不在我这儿。OK?告诉我怎么回事。”

原来林开源昨天夜里跟丁凯丽大吵一架,深夜一个人开车跑了,不知去向。丁凯丽已经打了电话给玛瑞阿和其他熟人朋友,连黎俐都问了。到现在为此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

丁凯丽开始用干巴巴的口气讲话。田达维听得出来,她拼命要讲得就事论事,无意责怪林开源,很明白现在怪谁也没用。但是她越说越气。他们俩自打结婚以来就没几天快活平静的日子,不断因为各种琐事吵架。他没男人气,事业上平庸,一连两年没升级,家里跟同尼较劲,作脸作色。连小孩都瞧不起他。在同尼面前毫无威信。

田达维听不下去,打断她问:“OKOK,凯丽,这些事儿我多多少少也知道。问题是昨天究竟是什么事闹到半夜跑掉?”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

“什么事?跟你直说吧。他太小了,他的阴茎!所有的事都是从这儿来的。跟他我从来就没满足过!”丁凯丽爆出了哭腔。

田达维大吃一惊,说不出话来。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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