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的风流顾盼 作者:胡发云


 

 

   一个城市的风流顾盼


    一个没有山的城市,就像一个没有肩头的男人。

一个没有水的城市,就像一个没有眸子的女人。

在一个平淡干枯的城市里长大,总会少一点波光的灵动和涟漪的柔情。

我怀念我成长的年代。我身边总有那么多高高低低的山岩,让我攀援与望远。还有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湖泊,让我嬉戏与流连。当我刚刚开始能够自由自在、越来越远地去探看这个城市的时候,武汉的江河湖泊武汉的水,给了我许许多多的温暖,快乐与神秘。

长大之后我才知道,诺大中国,城镇万千,像武汉这样两江交汇,湖塘密布,还有许许多多大大小小的山峦,可以说是独占天赐的。

五十年代初,父亲工作变动,我家从生活了十多代的汉口搬到了武昌——中华路码头附近一幢临江的二层青砖小洋楼,我家住二楼,居室外面有一方阳台,从铁花栏杆的缝隙中,可以看脚下的长江,对岸的龟山,左侧的蛇山和生长着一堆堆岩石的江滩。那时候,这里的一片天地很宁静,没有大桥,没有高楼,也没有直插云霄的电视塔。只有许多古老的帆船,如诗如画地缓缓飘移,偶尔响起一声汽笛,就可以看见下游不远处,一艘“洋船”贴着武昌的江岸缓缓驶来。这是我睁眼看世界之后,至今尚能记住的最初图景。

我曾在那一方小小的阳台上,用粉笔和碎砖画下了许多对这个世界的原初印象,其中最多的就是在大江上航行的“洋船”——上下两层船舱,舱口是菱形的,一个粗短的烟囱,往后冒着烟,尖尖的船头和夸张的水波纹……我父母后来说,有几幅画得真好,怕被雨水淋坏,还用脸盆或簸箩盖上,但终究没能留下来。

那时候我该是三四岁。

上小学之前,我家又搬到当时武昌区规模最大的居民新区——新华村。我全部的青少年时期都留在那儿了。那也是我和武昌城内的山山水水最亲近的一段时光。

那时候,大人们都忙着运动或建设,孩子也不像如今那么金贵,于是就有了许多的自由与快乐。伙伴邀约,出了家门,不论你往哪个方向,走上不远的一段路,十几分钟,半个小时,就会遇上一座山或一面湖。崇福山,花园山,凤凰山,胭脂山或更远一点的洪山,桂子山,珞珈山,南望山,还有大沙湖,小沙湖,都司湖,紫阳湖,南湖,东湖,水果湖以及许许多多无名小湖……山上有蚂蚱,蜻蜓,蛐蛐,金姑娘(金龟子),白的槐花红的杨梅,湖里有青蛙,螺蛳,莲蓬,鸡头苞和各种各样的鱼。于是,我们也就遇上了一种与都市家居全然不同的一种生活。

我最早见到的一个湖,叫筷子湖,就在我就读的中华路小学后面。一年级,放学后,同学带我去他家玩,他家就在筷子湖边。小小的一汪湖,岸边的家家户户都在做着与筷子有关的营生,劈竹子,削筷子,染色,上漆,晾晒,包装……连那湖水都被染成了淡红色。一捆捆筷子拦腰松松一系,上下两端如香签一样散开,一墩墩在一家家门前摆开,红的黄的白的黑的,在一个孩子的眼里,宛如一个新奇的童话世界。

几年之后,那儿成了一家机械工厂。这个离我最近的美丽小湖,就在我眼皮子地下突然消失了。

班上的另一个同学,家里是沙湖的渔民。他家住在那条著名的小街昙华林。知道他家是沙湖渔民,是因为在那几年大饥荒时期,他总会在上学的时候带来一些特殊的食物,如蒸莲藕,煮莲米,鸡头苞或黑茭白,都是沙湖的物产。对于我们这些永远饥肠辘辘的孩子们来说,无异于奇珍佳肴。于是,他引领我们来到了那个令人神往的地方。我们准备了简陋的鱼竿,捞网和青蛙叉,在他家汇合之后,穿过绿荫掩映的美院,一条窄窄的土路对面,就是一望无际的沙湖了。那时的沙湖,还是一个原生态野湖,沼泽,浅滩,深水,野草,莲藕,菱角,构成一幅让人激动又让人恐惧的迷宫。好在那位同学是个沙湖通,大家小心翼翼跟他走,因为他告诫过,走错了,会陷在泥水中淹死的。那天我钓到两条半斤重的草鱼,还摸到半书包螺蛳。

到了四、五年级,我们已经能够豪迈地向水果湖东湖挺进了。我们一群男孩,常常瞒着老师和家长去游泳。带上几个馒头和红领巾做的游泳裤,在炎夏的烈日里步行十几里路,穿沙湖,走小路,到水果湖,有时候也会坐12路公汽到珞珈山六一纪念亭下,再横穿整个武大,来到那个航海俱乐部旁边的游泳池。我们在暑气氤氲知了喧嚣的树林里急切地赶路,突然间就闻到了那股亲切的湖水腥气,大家就忘情地朝湖边疯跑起来。一直游到筋疲力尽,还不忘在水下岸石缝里摸上一堆螺蛳。有许多小鱼儿在撞脚,胆儿大的,还会小小地咬你一口,但是抓不住这些小精灵的。

蛇山当然是我们常去的地方。我们跑遍了山南山北山头山尾,铁路边的涧沟里,有蝌蚪和小鱼,我们将它们抓来放到瓶子里,一直养到长出四条腿来。山尾抱冰堂后面有一处幽静的小潭,潭边陡立的岩壁上刻着几个大字,什么字已经记不清了。潭边有一丛丛细细的竹林,春夏时光,可以挖出笔杆粗细的竹笋,白白嫩嫩,可以生吃。

洪山上也有这样的潭水。上初中后,我们已经不满足于这样的一日半日游了。有一次备了干粮,米面,油盐,炊具,凉席,蚊帐,准备花数日时间环绕东湖一圈。第一天走到宝通寺时,便发现了两个深深的水潭,里面竟是一片密密麻麻的黑背青鱼。赶快下山买了鱼钩,折了树枝做成最简单的鱼竿,用馒头屑当鱼饵,几乎是数秒钟一条,竿竿不落空,一会儿就将那只大铝锅装满了……那天晚上是在东湖边的树林里扎的营,石头垒灶,枯枝烧火,煮了满满一锅湖水青鱼汤,鱼比水多。饥荒开始以来,最放肆地吃了一顿荤食……

如今,许许多多的湖泊已经随这些往事如烟消散,许许多多的湖泊日益萎缩也失去了往昔至情至性的勃勃生气,还有一些湖泊看起来很美,但是已经不可亲近,宛如一个绫罗淑女,但是内里已是痈疽满身。

尽管如此,每每有外地友人来汉,我还是会带他们去东湖,南湖,汤逊湖,带他们走那条风情无限的环湖路,听听他们对于一个个城中湖的惊叹与赞美。其实我多么希望他们无须我引领,而是像我儿时一样,走着走着无意间就和一个知名或不知名湖泊相遇,那些湖光水色不是风景区,而是人们生活环境的一部分,就像小街小巷中的女人,无意间对你回眸一笑,意蕴无穷。不是那种演艺人的职业风采。

湖泊是大自然对武汉的天赐,就像流光溢彩的眸子之于女人。当一个城市的湖泊鲜活起来的时候,那种风流顾盼的魅力,不是那些浮华的珠光宝气所能比的。

 

                                                                 201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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