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 作者:孙伟


 

 

  老


    童老先生是第四次光顾我们公司了。第一次来,他看得仔细,却对我们的试奏员介绍的乐器,竟没有一句话的回应。第二次他由一个晚辈陪同而来,依然少言寡语,从他那晚辈的介绍中,依稀知道老先生86岁了,是原国民党54军军乐队的小号手。年纪这么大了,突然地想要买乐器,家人以为他不过是找点乐子罢了,也都一致地支持。记得他买过一支萨克斯,一支小号。几次我都因为忙忙乱乱的,和老先生只有过零星的、只言片语的交谈。听过他试奏乐器,心里也很不以为然:都满口假牙了,能奏得怎么样呢?后来,他还来买过号油、零配件什么的。除了尊重老年人外,对他,并没有什么特殊的感觉。

今早一开门,童老先生来了,他要买一支镀银小号。号一上嘴,《大刀进行曲》的旋律便激越地响起,我找了一下音,竟是F调,最高音已经到了a音。这对于年轻点的小号演奏员来说,并没有什么。要知道,在我面前演奏的,是一个身材佝偻矮小的八旬老人啊!我激动了,便请他继续演奏。于是我又听到了后来被改成《新四军军歌》的《从军歌》、《救亡进行曲》等抗战歌曲。由于长期以来对滇西缅北抗战的兴趣,我们攀谈起来,老人今天情绪特好,谈兴很浓,我就有了又一次的感动。

童老先生是湖南汉寿人,在抗战“十万学生十万兵”的从军热潮中,加入了国民党军54军,并被选入了军乐队,那时候,他不过15、6岁。从军后,54军开赴广东韶关参加会战,老人说,那个惨啊!连续的冲击,部队死伤无数,连号兵都死光了,军乐队都被抽去吹冲锋号了。子弹拉着哨音飞蝗般乱窜,到撤退的时候才发觉,他身后那棵树都被打成了秃子,他说是沾了身材瘦小的光。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占领越南,滇越铁路被切断,他们54军便随老长官黄维开赴云南,布防于文山、红河一线,担负着防止日军从滇南入侵的使命。和他们同时入滇的,还有杜聿明的新5军。所不同的,54军和新5军一个防守的是滇越铁路,一个防守的是滇缅公路,却都是为路而战,那可都是当时中国抗战的生命线啊。由于山势险峻,他们与日军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次遭遇战,不似5军那样惨烈。老人后来开了小差,在滇越铁路上的宜良站爬火车还爬错了方向,竟然跑到了滇南的开远,又被一国军上尉卖了壮丁,编入宪兵13团到了昆明,到巫家坝机场为陈纳德的飞虎队站岗去了。也就是因为这个宪兵的头衔,解放后,老人每逢运动都毫无例外的成为“运动员”。

老人军衔最高是下士;最高职务是国民政府昆明汽车客运站长,退休时是矿工。就冲我们的尊敬,老人开朗干脆的性格显露无遗。老人说,以前不敢讲,国民党抗日是真干!我们武器、训练、素质都不如人家,都是靠人顶着干,人打光了,下来补充了再和他干!老人说,以前不敢讲,那时候我们吹奏的其实都是抗战歌曲,哪里像后来电影里国民党一出现那些音乐,难听死球!老人说起骗过队长的眼睛开小差,孩子般得意地笑;说起自己扒车扒错了不说,被人卖了壮丁还帮人数钱,那是自嘲的笑;说到当兵那么多年又是军乐队员、又是宪兵,都在后方,把命保住了,那是庆幸的笑;说到文革没完没了的挨斗,他也笑,但苦涩的意味都掩饰不了……

老人笑得很灿烂,表情天真可爱。也有凝重的时候,在说到伤亡惨重的战斗时,一度静默了,一动不动。我们都没去打扰他。从屋内望去,他逆光的剪影,如同一块岩石。

我们是以军礼告别的。老人的军礼一点不规范,手掌是弯的,再努力,背也是弓的。但我们都是认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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