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而永远的朋友——献给老友刘警政 作者:黎烈南


 

 

  平凡而永远的朋友

        ——献给老友刘警政


    读者朋友,我想给您讲一讲和我在内蒙共同插队十年的知青老刘。在我看来,老刘是一位民间的“菩萨”,他的善心善举说不胜说,多年来一直感动着我。他那震撼人心的菩萨之举,在这里就不讲了;在此,只说点他的日常琐事——您只能管中窥豹,略见一斑了。

他在街头等待谁2010年北京夏季的一天傍晚,在白领蓝领、俊男靓女、官员百姓穿梭往来的人流中,一位衣着朴素的六十余岁的老年男子,站在北京长安街边一家烤鸭店旁,向远方眺望着。您从他那慈祥的、带着满足的眼神中可以断知:他正渴望着与心心相印的亲朋的相会。

他,就是1967年从北京出发,曾在内蒙古插队十年的知青老刘。

他正等待着谁呢?

饱经风霜、看惯了世间炎凉的老刘,在退休以后,有很多未了的心愿。其中一个梦绕魂牵的情结,便是:希望他所插过队的内蒙草原的牧民朋友,还有他们的后代,能与北京知青们的友谊,长久传下去。

当年比老刘稍稍年长的锡盟西乌旗宝日格斯台牧场的牧民朋友们,大都已经不在人世。因此,只剩下的少数在世的内蒙老朋友,就成为了老刘生命中的一大寄托。知青们会面时,他有时会不无忧虑地说:“我们和牧民的联系,不会中断了吧……”今天,老刘以欣慰的心情迎接他的牧场老朋友和其后代——台日木分场牧民任钦与他的侄子乔格机拉。牧民及其儿女们能来京一游,给了老刘不小的安慰。他站在街头,想着让他的牧民朋友尝尝北京烤鸭,逛逛北京名胜。他要尽量多一次地端详牧民的后代们。

老刘此刻已经患上了冠心病。他走起路来有点吃力,缓缓的。可是,他还是让知青朋友们在餐馆里安坐,自己伫立在街头,迎接他的蒙古族老朋友。

任钦和他的侄子到了,老刘上前,与激动的任钦使劲地拥抱了一下,然后与乔格机拉握手,慈爱地笑着。

任钦完全看不出来,热烈拥抱他的老刘此刻身体有什么不适。在餐桌上,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从心里发出一句叹息:“你们都老了……”刹那间,我觉得任钦那带着一点辛酸味道的长叹,比宋祖英那“五十六个兄弟,五十六枝花”的歌声更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人们常说的“蒙汉一家亲”,在北京知青与宝日格斯台牧民之间,决不是口号,它是四十多年来,老刘等知青与牧民,用诚实,用心血浇灌出来的民族友爱之花。

头上染上了一层霜花的老刘,话语不多,他眯着眼,给任钦叔侄夹菜舀汤,卷着一张又一张的烤鸭饼……

上山下乡的志愿者在文革时期,那是1967年,18岁的中学生老刘模模糊糊听说一些北京知青正筹划着:去农村安家落户,做一辈子农民!他心动了。当证实已有知青报名插队到内蒙古锡盟了,一天中午,老刘在饭桌上,面对着母亲,轻轻松松地说:“妈,我准备好了,去内蒙插队,做个牧民。”全家人发愣了,接着是沉默。老刘却胸有成竹。他知道这沉默中的复杂味道——他们最终会同意的。尤其是自己的父亲。

父亲了解这个爱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二儿子,激动之余,他有点骄傲。

“内蒙不过是冷一点;苦?什么样的苦我没吃过?”听着老刘这话,全家都不由得暗自点头。老刘生长在河北农村,他8、9岁时,母亲携其他兄弟赴京探望父亲,他曾和爷爷留守农村的家中。比灶台高不了多少的他每天烧火造饭,喜得爷爷合不拢嘴,邻居们啧啧称奇,少年的老刘感受到了能帮助大人做点事的自豪和快感。

“赴蒙此行给家里减轻负担了!”想到这里,老刘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哥们弟兄五个,都处于饭量最盛期,老刘离开家,能让兄弟们多吃一点,让只靠父亲的工资养活全家的情形稍稍缓解。

“到了草原,我每天都能有肉吃啊!”老刘有滋有味地说着,仿佛嘴边留有肉汁的腻润。

家里的空气活跃起来。最孝顺的儿子、最友爱的兄弟走了,全家当然不舍,可这也是让家境略微缓和的一步棋啊!兄弟五个开始热论内蒙的肉食、风俗。

老刘笑对母亲道:“妈,我想带您去内蒙!我们天天能吃牛羊肉!您不是总听到这首歌吗:‘天上的云儿白,不如咱公社的羊儿白’!”

母亲忍住眼泪,看看老刘,又看着另外四个孩子,还有她的老伴。她对这老二,打心里偏爱;可是这个家不能没有母亲啊。“傻孩子,你照顾好自己,比什么都强!”老刘不知道,自他走后,母亲的眼泪一连几天,都没有干过。不过,在她的心里,顾全大局的老二在生活中的每一次重大决定都是不会有错的。老二远离了她,但这远在边疆的、做梦都惦念她的孩子,仿佛就在身边——他是支撑她的强大精神支柱。

在天安门广场欢送的人群中,高亢的口号声此起彼伏。老刘,这个在农村很早就经历了劳动锻炼,并在京城中成长起来的青年,并没有觉得与贫下中农结合的急迫性;因为,他从小就是农民中的一员,只不过这次又回到他们中间去了。

从老刘记事起,他知道父亲在北京做工,10岁以前他和母亲、兄弟们生活在农村。母亲带着他们务农,农事繁重,生活艰辛。别人丢弃的病猪仔,还有,老刘兄弟们用鼠夹逮着大老鼠,都是用来解馋的美食;那馊了以至拉了粘丝的贴饼子也舍不得扔掉,蘸一点儿砸碎的蒜泥,就一罐井拔凉水﹙用罐子从水井打来水直接饮用﹚即是一顿晚饭。这些事,至今令他刻骨铭心。吃苦耐劳的母亲应对困苦生活的情景,就像留在身上的疮疤终生难以消失;母亲留给他的吃苦精神,克服困难的招招式式陪伴着他一生。而后来在草原老刘清炖的旱獭子,那可是真正的野味,比死猪仔、大耗子强多了。真的,草原的生活对经历过乡村“大跃进”艰难时期的老刘,简直可以这样说:那不是困难,是享福啊!

老刘与牧民胡日乐在牧区插队的日子里,从小接触劳动,勤于动手的老刘,很快就向牧民学习到了各种生产、生活技能。他能自主应付诸如马具的制作修理,日常穿戴的缝缝补补,还做了分场配种站站长。工农家庭出身的他,极易理解劳动者的言行坐卧,自然地和牧民们融为一体。在牧区的10年,牧民大多不知他的汉族名字,总是习惯地称呼他的蒙古名字“斯勒格楞”。

老刘曾被分配到牧民胡日勒家帮忙牧羊,而他听到了牧民这样的反映:胡日勒解放前做过土匪,传言家里藏有手榴弹。老刘想,胡日勒若真有手榴弹,实施爆炸害死我,正好说明他是坏人。老刘没有惧怕。后来,风里来雪里去的共同操劳,使得他们很快情同兄弟,那“土匪”的概念早已丢到爪哇国去了。

十年以后,老刘返回了京城。一些牧民们来京办事,常在他家歇宿。老刘家并不宽裕,即使如此,牧民并不介意。老刘招待他们,也无非粗茶淡饭而已。

胡日勒一日匆匆来到北京,找到老刘,他是带着截肢的孩子阿木嘎拉来安装假肢的。

看着这对来自内蒙牧区的父子,巡视着自家狭小的空间,老刘自忖如何安置他们住下来。想当初在牧区,无论去哪个牧民家,不分男女老少都在一个蒙古包里就寝;而今,终究离开牧区十几年了,再像以前那样都挤在一个床上睡实在别扭。老刘试探地征求他们的意见:“在我这儿住,还是找旅馆?”率直豪放的老胡盘腿坐在床上,不加思索地说:“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住!”说着用手拍了拍席梦思床,脸上洋溢着像孩子般的喜悦神情。曾在牧区生活过多年的老刘和夫人史大姐都知道,这蒙古族老兄,把这里当成了蒙古包,当成了他自己的家。

老刘笑着给胡日乐砌好茶,递上烟,用蒙语话起了家常。

在闲聊中,老胡说起孩子最初患病时也曾来北京求治,但人地生疏,举目无亲,语言不通,难呀!他曾呆呆地站在马路边观望你来我往的人,心想:怎么还不能看到一个曾在家乡插队的知青,请他们帮帮忙?他不知道,偌大北京城里找他的北京知青朋友,无异于大海里捞针啊!这次投奔了老朋友,对孩子的治疗也心里有底了,他愉快,兴奋,自信——他回家了!

在闲聊中,这个不识字的蒙古汉子知道自己渐老渐衰,以后不能再来北京了;他几乎是用立遗嘱的口气,告诫自己的儿子,要主动和老刘及其子女把金子般的友情延续下去。

安装假肢,是一个慢活。老刘当时正在北京农村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某鸡场任厂长,忙得不可开交;替人生地不熟的胡日勒父子挂号,看病,委实紧张;但老刘竟能设法抽出空来,陪伴着胡日乐父子,悠然地在他们与医生之间充当翻译。老刘那患病在身的夫人史大姐和另外几名知青都轮流陪同老乎父子去过医院。

大夫们从胡日勒父子身上嗅到了一股腥膻的气味,从老刘那里听到一连串熟练的蒙语与浓郁的京腔,眼观着这宛如一家人般的默契,向这位老成体贴的北京知青投来了钦佩的目光。

几年以后,长高了的阿木嘎拉独自一人来京更换假肢。付医药费时,他无奈地发现,看病的费用不够了。老刘马上联系了部分知青凑足几千元钱,为他解了燃眉之急。

早在孩提时期,阿木嘎拉就看出父亲与老刘等知青叔叔、阿姨们的关系不寻常,这次他才理解了爹爹常说给他“一家人”的含义。这位生长于草原的红脸男孩,淌下了热泪。他向老刘索问了每个给他捐款的知青姓名,十分认真地写在一个小本子上。

安排胡日勒父子睡上席梦思床上后,老刘和他的夫人史大姐,还有他的小女儿,打了地铺。夜已深,老刘关上了灯。

老刘与熊弟

曾经与老刘在一个蒙古包里生活过的,有知青熊弟。熊弟是老一代革命者的孙子,相貌堂堂,一身豪气。他干起活来,生龙活虎,眼里哪有难事!不过,他的一身打扮,无人恭维。他的皮袍衣带,一贯歪斜;他从不买鞋带,随便找个雷管线穿到鞋带孔里。尤其可忧的是,其皮衣、皮裤还露出几个大小不一的窟窿,以这样的“装备”在奇寒的内蒙高原放牧,实在是在开玩笑!

牧羊一天后疲惫的熊弟,一边大口吞咽着喷香的手扒肉,一边高声笑谈所遇的有趣经历,然后,他仰着头,透过蒙古包的“天窗”,对着天空的星星,做他的美梦去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熊弟穿衣戴帽时,看到皮衣,才猛然想起缝补。他想将线穿到针孔里,费了好大工夫;缝将起来,双手硬是不听使唤,急得他大汗淋漓;说时迟,那时快,皮衣早被老刘夺了过去。

熊弟诧异地观赏着老刘的飞针走线,凑到他身旁,笑哈哈地说:“没想到,老兄还有这一手!”他捅了老刘一下:“你变成女人,给我做老婆吧!”老刘瞥了他一眼,喝道:“妄想!我就是个女人,也不会跟你这样的男人!”“哈哈哈!”熊哥这位高干子弟,怎么也不曾想到,老刘十多岁,就已经常常摆弄针线了;他那忙里忙外的母亲,常常来不及给他们兄弟五个缝缝补补……

返回京城后,老刘与熊弟都选择了畜牧专业。他们同在北京农村科学院畜牧兽医研究所工作,来往也更密切。一次,退休后的熊弟来老刘家,大声问道:“咱们怎么能帮助牧民一点忙?”对这一点,老刘酝酿已久了。他与熊弟详细查询资料,结合他们掌握的畜牧知识、经验,几经反复推敲,制定了详细可行的计划书,两人出资几千元用于购置育肥用饲料。

老刘与熊弟去了草原,免费教授牧民有关培育羊羔的新知识。由于家事,他返回京城,嘱托熊弟在当地住了四个月,与牧民共同实践、探索。老刘一直在关注着培育效果,他随时准备奔赴草原去解决难题。老刘不时地打着长途电话,他指导着,等待着。此事最终获得了很好的效果,之后他俩将育肥结果写出了报告,并请专人翻译成蒙古文,送达给牧场做实验的牧户和嘎查长。牧场的嘎查长非常高兴地说;报告书写的很仔细,非常有参考价值。老刘听罢,心里比喝了蜜都甜。

老刘不放心的事很多,熊弟不在其儿子身边时,他代管其子生活费。他们定下协议,十天一发放。为他的这个“儿子”管钱,在老刘看来,是当然之理。

知青们的儿女们,凡是见过老刘的,都对他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感觉。有一次,老刘和袁兄、熊弟,带着各自的孩子结伴回牧场,在嬉笑打闹间,袁兄之子突然对老刘道:“刘叔叔,我想——以后叫您爸爸,行吗?”老刘大笑,说:“怎么不行?不过,你可要和你亲爹协商啊!”袁兄和在场之人无不大笑。

偶吐胸中锦绣最近,一向不大写文章的老刘突发思草原与战友之幽情,在宝日格斯台网站上发表了一篇题为《外面景色多漂亮——记印尼归侨温善荣》的文章,其中记录了他的老友老温的一个细节:

这座蒙古包(指老刘与老温共住的蒙古包,黎按)就扎在宝日格斯台河下游一个叫台日木的地方,和我们毗邻的是牧场为我们安排的指导老师楠丝乐玛的蒙古包,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住户。

那一年的冬天宝日格斯台真是银装素裹,极个别地方裸露的黑土成了白色世界的点缀。举目四望,东、北、西三面一望无际,虽偶见地面略有起伏,仍给人无限开阔的感觉。南面地势起伏不定遮挡了部分视线,再远处是神秘的白音温都尔山。

……我们当时的工作是饲养老弱畜,除了喂老弱畜一些储存的干草,还要在野外放牧一段时间。连续几天风夹着雪刮个不停,除了劳作,轮流做饭,别的什麽也做不成,用现代年轻人的感觉可能就是常说的“郁闷”。就在某一天的晚上,大约晚饭后已有一段时间,或许即将作息。突然听到从蒙古包外传来老温的说话声;“快来看呀!外面景色多漂亮!”,一语惊人,要知道这是用带有洋味儿的普通话说的,完全没有汉字四声发音的特点,但语调明显激昂、亢奋,让你感觉新奇、诧异,大家不约而同涌出了蒙古包。

此时的夜晚已不再是风雪交加,远处的山,近处的一切似乎都凝固了。明月高悬之下的雪尽显着朦胧柔美,这寂静、安谧的雪夜万籁无声,令人产生梦幻般的感觉,让你心旷神怡。难怪老温大哥发出了景色多漂亮的感言。他不标准的普通话语调,风趣的语言,积极向上的情绪一扫大家几天来的郁闷。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内这句带有洋味儿的话成了大家的口头禅,不管是谁只要模仿他的发音方式说出来,都会引来在场人的开怀大笑。

那个让人难以忘记的夜晚,给我留下了终生印记……

这一段绘声绘色的文字,即使让知青老朋友猜上十次,也不会料到会出自务实、淳朴的老刘的手笔!其实,老刘在小学时,语文就学得相当好,要不,他怎能连续当上几年少先队大队长呢?

我常在想,给人“一身土气”感觉的老刘,有如此锦心绣口,除了他的文学感觉外,更重要的是,他心中有一种“无限开阔”的境界。他对北国雪景的“朦胧柔美”般的描写文字,都从内心中流出——老刘可决不是光说不练的天桥把式。信乎孔子之言也:“有德者必有言”……

老刘写此文,当然不是为单纯回忆他的战友老温的;当年上山下乡的志愿者老刘,深知中国永远会不断涌现一批批有志青年,前赴后继,像勇敢的他当年一样有所追求,有所建树。当然,下一辈的青年们会比他当年更聪明,更健康;工作、生活得更愉快,更艺术。

时过境迁,胡日乐来北京的事已过去了十七八年,他早已故去。几十年期间老刘多次回牧场,与老胡的老伴、儿子和牧民们相见如同家人,诉说衷肠,其乐融融。

自从电话普及之后,每年春节第一个打电话向老刘拜年的,就是老胡日乐的儿子阿木嘎拉。老刘笑吟吟地手把话筒,与牧民之子拜年问候,互祝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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