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奔马·汗马·马膘 作者:邢奇


 

 

老知青聊斋》:


  奔马

马善奔,无论成语套语,颇多赞美之词。然马亦是血肉之躯,其奔若不得法,也会造成内伤。
   
我牧场有这样一个传说:
   
一牧主患急症,医生开出方子,嘱速去城中抓药,必须当日服下,否则将有性命之危。城中甚遥,往返需八百里,当时交通代步中最快者莫过于马,而日行八百,却远非常马所能。牧主却道:不难。令其子去马群中将某某马套来,马来,乃一不起眼之青色马。其子从未听说此马有何异能,坚请牧主细验,牧主扶病看过,绝对无误,临行再三叮嘱其子:住脚之前需提早一百里勒马减速,其子唯唯连应。一鞭之下,坐如腾云,半日之内即抵城中,取药回程,脚力依然不减,其子大喜,去时记得叮瞩,归时却浑然忘却,距家只剩三十里,猛然记起,忙勒马减速。牧主服药立愈,而青马却倒地而亡。牧主大哭道:不如我死!不如我死!
  
此传说在我牧场流传甚广,是否为实,知青无从考证。不管事情真假,其中一层道理不假:用马有道,切勿违之。

 


  汗马

当年自北京赴草原插队,乘大轿车,行数千里,历十日始入我牧场。时值冬初,满目茫茫雪色,直与天边银岭相接,恒静无人。将至一小坡前,忽从坡顶冒出耀眼红色,倏忽涌出欢迎马队。第一眼所见红色,乃打头所擎之旗也。马队自坡上扑来,势若奔潮,马蹄翻飞,雪屑如雾,雾中马色纷驳,错杂闪动,难知骑手之数,度之大约百许。近前才看清面目,纯是地道牧民,率着长袍,皆一手执缰,一手挥动红宝书,不住高呼口号。马队与车相值,即掉转马头,夹道拥随。车上知青皆不顾寒冷,开窗探身挥臂,尽途中所学,将几句蒙语口号,轮番往复,狂呼不已,与车外声气相应。司机受场面感染,一时无从表示,便加大油门,欲以车马大赛助兴。马奔车驰,十里八里,一晃而过。及至场部,牧民纷纷兜圈遛马,下马拴桩,却见坐骑各为白汽所包,喷鼻跺蹄,犹自兴奋。马毛着汗,胸颈大腿皆粘连成簇,麻麻匝匝,不复光顺,冷气一逼,毛簇冻结,如披蓑甲。这一幕,在知青心中留下印象甚深。
   
事后方知,冬初之马,最忌出汗,汗后必掉膘,此时出汗,直是出油也。牧民驰冬初之马,隆迎接之礼,不辞马汗淋漓,此情之殷厚,永令知青难忘。
   
马之有汗,以其出力。牧民用马,颇有讲究,马当出力,不可惜之,不当出力,不可努之,首要之道,在于择季择时。牧民有谚云:夏初之马,可给仇人骑;秋初之马,可给朋友骑;冬初之马,只给自己骑。此缘夏初之马,长毛未脱,天气一热,影响食欲,而出汗促其脱毛,故不惮仇人狠骑也。牧场羊倌牛倌每人配坐骑三四匹,除一匹随身,余皆撒于马群待换,平素最忌马倌偷骑,惟夏初可以不在乎。夏初牧民往往自制羊毛毡,以生牛皮连成底片,铺马连草作隔离层,再絮羊毛,羊毛之上,再铺马连草,再絮羊毛,最多羊毛可铺至三层,而后以粗绳捆卷牛皮,人骑于马上,借马力拽之,反复多次,毛毡乃成,一层羊毛即为一片毡子。此事最累马,几拽之下,马往往趴蛋。制毡一次,要换许多匹马。制毡之家,马匹有限,必邀马倌助之,马倌届时将马群轰至此家之旁,不拘张三李四之马,套来便用。时为夏初,马宜发汗,故马主乃佯作不知,不予过问。由此可知,家庭制毡只能选在夏初,其他时间,马倌若助人为乐,则必有不乐之人也。秋初,乃牲畜上膘打基础之时,骑马时须留有分寸,否则基础一垮,后继难成。所谓“可给朋友骑”,无非是因为朋友间不互相拆台,骑时能悠着点儿,此亦“你办事,我放心”之意也。冬初,草木凋零,上膘已不可能,便只求保膘。草原冬季奇寒,牲畜以膘抗寒,无膘只有待毙。若非紧急之事,牧民断不肯快马加鞭,故冬初之马,只有自己来骑,心里才真正踏实也。

 


  马膘

马之肥瘦,颇能衬出马主形象。“古道西风瘦马”,萧索落寞,一副倒霉样;“肥马轻裘”,雍容有派,自是华贵相。若一骠悍骑手,肘挂长竿,却骑一伶仃瘦马,其形象之滑稽,当可比诸唐.吉诃德。
   
牧民形容瘦马时,辄伸出三指,将中指上抬,高出食指无名指之上,以喻其脊如刀背臀如山尖,而形容肥马时,又将中指低于其他两指,以喻其背臀丰厚脊骨下陷也。
   
农家之马,精心饲养,豆饼草料可劲儿招呼,草原之马,只是粗放,仅食草,不食料。马食料膘不易落,若纯食草,上膘需费数月之功,掉膘却极容易,一日长驰,汗落之后再看,臀已尖矣。草原上,也有个别马匹不易掉膘,牧民称之“马哈达那”,蒙语中,马哈即肉,达那即结实,可惜马哈达那之马实在难得,一旦被发现,其名必传誉四乡。
   
游牧不可一日离马,而食草之马难耐久劳,不可终岁役使,故牧场中,放牧者每人均拥有四匹左右坐骑,一年四季,坐骑如何轮值,主人自行安排。马主先度马之优劣,然后量才使用。春季乃草原收获季节,其忙为一年之最,白日常是马不停蹄,需出最优之马挑此大梁。冬季漫长,马群离营子远,马常是两三月不得换,宜选保膘能力强之马任之。至于夏秋两季,马群离营子近,换马方便,牧人便数日一换马,甚至一日一换,将名下之马次第错杂骑之。牧场之马,自三岁始驯,驯时多在春末夏初。牧民所驯之生个子,按规定可自骑一年,不在坐骑名额之内,此对夏秋两季也是一种补充。
   
每于夏季,牧业队必重新调整每人坐骑。某夏,某知青又分得一马,马甚矮,此知青甚愤,呼之为“矬马”。度其不堪担当冬春大任,只配夏秋胡乱使用,遂当夏便骑。
   
凡桀骜之马,需上嚼铁,方能左右之。若马善,则可免于衔嚼,嚼铁只啷当于颌后,拽动系带,马即从命。矬马老实,遂入免嚼系列。马自群中套来,思群心切,多饮食不安,矬马则不然,出群照吃不误。其口中无嚼铁,吃草甚便,骑行时,常低头捞吃牧草,东一嘴,西一嘴,动作甚快,牵行时,更善采食。入夜,为防马逸,必以马绊羁之。马绊有腿扣三个,前二后一,带之如囚徒带镣,只能行以碎步。恋群之马,一闻马嘶,不拘何群,必踉跄以赴,一夜可行若干里,腕破血出而其步不辍,次日主人寻马,常误出牧。故牧人常以长绳系于马绊之上,以铁钉或木橛钉地。翌晨却见长绳范围之内,遍布马粪,而草短如剪,早无可食处。马之食量颇大,谚曰:马不吃夜草不肥,役使之马,白日奔走,食草本有限,晚间再亏食,与肥安能有缘。矬马却不然,颇认群,非本群不入,而其所在之群当时恰离甚远,其食夜草时乃一心一意,不受附近马群干扰。某夜,马绊开脱,亦未偷逃,此知青遂索性不绊。牧归之后,摘鞍卸辔,矬马便走出几步,就地打滚,恢复一身轻松,然后喷鼻抖鬃,自去包旁觅食,其踪只在包之左近,而所食范围自然远过羁绊之马。翌晨出牧前,此知青走向矬马,矬马即以得得小步跑至包旁,在牛车轮子上蹭其鼻梁。备鞍时,其肚溜圆,肚带甚难勒,劲勒之下,其腹立如葫芦。骑了半个月,矬马之膘无减,又骑将下去,其膘反而有增,自是,牧民盛传此马“马哈达那”。
   
后此知青返城,矬马易主,新主人乃一牧民小青年,要派要样,嫌矬马大腹便便形象蠢笨,乃减食以轻灵之,嫌缓辔徐行有损风度,乃撩蹄以狂奔之。不久,矬马肥膘尽失,再不久,骨棱愈显,“马哈达那”之美名自此吹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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