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八):M.逃亡; N . 德莫克里斯之剑;O . 出入监狱 作者:散白雾


 

 

  《华盛顿移民遗事》:

 

  M.逃亡

“你们男的,懂不懂这是多大的代价?我才四十岁,没病没痛的!谁不需要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一年多了,我都不知道怎么过过来的。又不好跟人讲。叫他去看医生,他不肯。在家里还尽找事儿,跟同尼过不去,跟我吵架,都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好,昨天晚上说到这事,他干脆跑了!田达维你说,这是不是太不公平了?这婚姻还怎么维持下去?”

田达维缓过劲来,说:“凯丽,这不可能!林开源跟我自小一块儿长大,从没听说过有这毛病!”“哼,那我在胡说八道?我有毛病?”丁凯丽冷笑,“老实说,我现在才明白,男人个儿大小毫无关系。”

丁凯丽的开诚布公倒使田达维有点感动,丁凯丽知道他们俩是铁哥们儿,跟田达维说话就等於跟林开源说话。她也真是绝望了走投无路才把这些闺房秘事抖出来。他田达维必须秉公处理。

田达维说:“凯丽,你听我说好吗?我知道你能告诉我这些事很不容易。我同开源无话不谈,从没听他提过这种问题。一定是有其他原因---我不知道。就算这是他的问题,你我都受过教育,知道这种事的原因很多很复杂,生理心理都在一块儿,必须慢慢理清楚。急不得。再退一万步,他真有生理上的毛病,也怪不得他。谁愿意有这种缺陷?”

“可是我又有什么错,为什么这么倒霉受这份罪?”丁凯丽打断他,还是怨气冲天。

“我可以跟你说实话:男的出了这事,自己觉得最惨!开源他现在绝对比你还伤心,要不他发什么疯半夜跑掉?现在最重要的是要沟通,把双方心里障碍排除,再看下一步怎么办。对不对?”“你说的当然没错,我到处找他还不是想解决问题嘛。但是作为女人,这牺牲也太大了。你们不明白。”丁凯丽火气在消下去。

田达维暗暗得意,自己讲得合情合理,加上一句:“别着急,OK?我会想办法跟他联系上,马上通知你,好吗?”“他这么干也太蠢了吧,”丁凯丽还嘟嘟囔囔,“心里还有没有个家,有没有别人嘛!”

“是,我同意,半夜跑出去很不聪明!”挂上电话,田达维自语,“这家伙也太蠢了!”他一边淋浴一边想着该怎么办。林开源的事情远比他原来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以他的人生经验来判断,若丁凯丽说的是实情,那他们的婚姻就没有多少希望了。但是他无法相信丁凯丽讲的是真的。林开源从来没有说过这种问题,任何暗示,任何蛛丝马迹都没有。难以想象,这么大的事情,自己的密友可以对他守口如瓶。

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高兴。这些天来抑郁减轻了好多。好朋友的灾难居然可缓解自己的病痛吗,怪啦。他这人看来是有毛病。

他穿好衣服出来,秦娜已在做早饭,煮咖啡烤面包。田达维拿过电话按键,“我得打一会儿电话,我的好朋友开源-林走丢了。”“走丢了?”秦娜问,“他几岁啊?”

田达维给熟人打电话,才意识到他和林开源共同的朋友其实很少。潘德龙算一个,郑明蒂和亨利-张也算,斯坦-杨,拓拔放,关眉,这些就有点勉强了。其他女的根本就不相干--林开源这种心态不可能去女人那儿--可能吗?他有点吃不准。何况凯丽已经问了玛瑞阿和黎俐。还有谁,他收索枯肠,再没有了。先拨潘德龙。他不愿意叫人知道林开源出走,有意轻描淡写:“嘿德龙,没出去?我也在家。是…,我问你这几天见开源没有?哦,没有,我也没有。Well,没事儿,好,就这样?保重,拜!”

他拨了第二个号,郑明蒂两口子都不在家。他挂断了郑明蒂的录音留言。他们去健身房了?他接着打去健身房,却是守门的阿宁,回说郑明蒂还没去。OK,下一个该是谁?

门铃响。秦娜拉开门。林开源站在门口。

秦娜说:“嗨!”田达维站起来,笑:“哎呀,开源!快进来呀!正在到处找你!你哪儿去了?”林开源犹豫着在裤子上擦擦手,才接过秦娜的手,拿起来摇了摇,笑笑点头:“我的手很脏,抱歉。”他没刮脸,嘴里气味难闻。

“坐坐坐,究竟是怎么回事?吃了早饭?来杯咖啡?”田达维忙着问出一连串问题,”让我先洗洗?太脏了,”林开源避开田达维审视的目光,边说话边进了洗手间,关上门在里头瓮声瓮气,“出了个车祸,幸好没,没伤人。”

田达维倒了杯咖啡放在餐桌上,对着洗手间大声用中文问:“你去哪儿了?也不说一声!人都急死啦。”他自觉太唠叨,住了口,对站在厨房柜台边上的秦娜笑笑。

等林开源出来,他说:“来杯热咖啡!坐下。”林开源点燃一枝骆驮牌烟。他细长的指头一度已经清爽干净,现在又变得焦黄。他戒不掉烟。丁凯丽也奈何他不得,几周前刚与他达成妥协,减少到每天不过五枝即可。现在他当然乘机开戒了。

田达维皱着眉看他慢慢吞下一大口尼古丁,问:“你知道凯丽打电话来了。”“不错!”林开源文不对题,也用中文说,对田达维做个眼色,胡乱倒在长沙发上,“啊我的主!这一晚上整的!”田达维倒了一杯咖啡给他,“怎么回事?”“来瓶啤酒?我肚里热烘烘的难受。”秦娜从冰箱里取了一瓶海涅克,打开盖,一言不发递给他。

“多谢!去了一趟里其蒙。我那个家实在呆不下去,”林开源一口灌下半瓶啤酒。

“维吉尼亚?喝,去干吗呀,昏天黑地的?开源你我不是小孩子了…”田达维要发难,马上想到不合适,改口:“要不要点什么吃的?”“在麦当劳吃过了,”林开源摇摇头,“伺候不了她,这姑奶奶!”又一阵猛灌,把空瓶扔进垃圾桶。站起身去冰箱另取出一瓶。秦娜把瓶盖起子递给他,靠在厨房柜台上静听(或者说是静观,因为两个人讲中文)。

林开源又大喝一口酒吸一口烟,苦笑说:“出去透透气,太熊了,太窝囊了。真没法过下去你知道。她打了电话给你?”田达维倒犹豫了,停了停,说:“她问我你在不在这儿,说你半夜跑了。气得不得了。你半夜三更地去里其蒙干吗?出去兜兜风散散气不就得了?我也有过这种事,绕着495环城路开一圈,就好多了。”“我本来也是转转罢了,可一想干脆去里其蒙看个老同学,加上油就去了。不想他早已搬家了。回来路上跟一辆越野车撞上了--没事,都没伤,就前车灯和车头撞扁了,还能开…林开源想想又住了口,吁出一声叹息。

一时三人沉默。

田达维看着朋友,酌字酌句地问:“凯丽告诉我了你们的事。我当然不知道是不是一面之词--按她的说法事情是有点,有点--麻烦。现在我得问你开源,她说的是不是真的,那是不是你们俩没完没了吵架的原因?你真地觉得没法跟凯丽过下去了?我是说你还想不想挽回这件事儿?”

林开源看看田达维,又转脸看窗外,不说话。雾蒙蒙的小雨还在飘,均匀的细水珠儿沿着窗玻璃往下滑行。他实在说不出口,也没心思说这事。田达维多半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由它去。他疲倦不堪,完全倒了胃口,连好朋友也不想多理会,索性闭上眼。

田达维等着回答,半天不见动静,发现林开源已经昏昏入睡。他只好起身拿来毯子给他盖上。不想林开源一哆嗦,又醒过来。他仰望田达维好一会儿,像个小孩子,怔怔地问:“她说我太小,是不是?”“她说…”田达维欲答,却被林开源打断:“实际上是她太大了。”

林开源支起身来苦笑道,“是她太大,她的开口很宽大,你看她的身体吧,就属於那种类型。我曾经去弄了个震荡器,试来试去,也没用。我怀疑是她故意不来高潮,好以此为理由对我施加压力…”

田达维忍不住哈哈大笑,“开源,我说什么好!你简直象他妈个十几岁的娃娃!”林开源跟着他悻悻地笑,“跟你说的是老实话,就是那手术弄的,自那手术以后就坏了,做那事就越来越不行。”田达维说:“照理讲,男性节育手术不应该这样…”犹豫一阵,他问:“你是说,身体,也就是器官,功能不对了?还是心头的感觉?”到了这种细节,哪怕好朋友之间也难以启齿。

“就是不对劲。心里老发怵,觉得不是我自己了。”“你跟凯丽一开始就有这问题?”“没有。可那只有几两个月。然后她硬逼我去做节育手术,她害怕怀孕。”

田达维拍拍林开源肩膀,说:“开源,马上去看医生!看心理医生。想想办法。依我看,你没什么不正常的。只是心里有事。”“找什么医生说这事也特难受!怎么开口!”“那还有个办法,”田达维想想,“不过你别烦,我才说。”“OK?”“别觉得我冒犯,开源你可以另找个女人试试看。”“OK?”“纯粹作为技术问题--我是说医学问题,总可以吧。如果你同另外的女人没有问题,那就肯定是心理上的毛病了。”

林开源站起身从冰箱里又取了罐啤酒,坐下来慢慢呷了一口,开始细诉他家里的麻烦:“我们已经是对抗性矛盾。凯丽公开声明她的四个重点。第一是同尼,第二是她健身,第三是她的工作,第四才是林开源。家里财务开销和时间分配必须以此四个重点的轻重缓急来办理。”“喝喝喝…很系统呵。”林开源又气又好笑:“可不是嘛!我成了二等公民!”“那你可以跟她讲讲道理呀,不合理了嘛!”“还怎么讲?摔盘子砸家具,她都拨了911,要报警啦…”“报什么警?”“家庭暴力呀。她说我攻击了她…幸好911接线员太忙,一问没有武器,没有伤亡,就叫稍等。我乘机一步抢上去把电话挂了…她恐怕也乐得收场,要不然还得付保金。唉,他妈的闹剧一场…再闹就只有离婚。”“你怕离婚?”“我怕?我怕什么?不过,说来已经有过一次了,实在头大。这种事,一次足已。”“所以你怕离婚。”林开源承认:“是怕。你不怕?”

想到自己那场短平快婚姻,田达维皱眉不语。

林开源继续倾诉:“当然咯,你不敢摊牌,人家看得出来。凯丽知道我的致命弱点,肆无忌惮,咬定四项原则不放,大把花钱在儿子身上…”

田达维闭目静听:“嗯…?”“女人怎么都这么难缠?条条蛇都咬人哪,达维!”“没那么厉害。你想想,你们俩闹得这样,凯丽有没意思要跟你分手?”“分手……”林开源想了一阵,无法作答。

“她一大早打电话找你,同你的好朋友抱怨你的…哈,绝对机密…就凭这一点,就说明她无意分手。她希望解决问题,修复关系!”林开源听得专心。

“我到想晓得,她为什么不跟你闹真的?”“她要我分担同尼的负担呗。这种年龄了,她也嫌离婚麻烦呀。谁还想把这一摊子砸了,另起炉灶?”“就是!这就是你们两个人的要害!你们俩实际上都怕离婚。不管感情上怎么样—可能感觉还是有的,要不然她怎么如此为你出走而动情绪?光是从实际考虑,真闹翻了大家都受不了。”“也有道理…实际上我从来没说过要离…”“但是你从来就处于下风。知道为什么吗?”“为什么?”“因为她敢说。说不把你当成回事,孩子重要,健身重要,你是最次要的…她敢于对你施加感情虐待!”“那我也说?说什么?”看林开源愁眉苦脸,田达维觉得他既可怜又好笑。他说:“这是个悖论。你知道当年美苏两国的关系?叫做:Mutually assured destruction。意思是双方都明白打起来是同归于尽,因此双方反而安全。”“OK…”“你不想离婚,恰恰就要敢於明说离婚。这是你的核武器。若不敢亮出核武器,就没有制衡,就只好由凯丽宰割。你说对不对?”

秦娜抱着手臂一直听他们聊,当然她听不懂中文。这时候她大声插言:“戴维别教人坏,好吗!”忽然记起自己在爱肯思的危机,田达维泄气了,他并无资格夸夸其谈,他抬头对秦娜笑笑,对林开源叹口气:”我们真是难兄难弟呀开源!”林开源问:”什么意思?”秦娜说:“戴维的问题比你好不了多少。”田达维惊讶她的洞察力:”Thank you!”秦娜笑道:“Take it easy, man。”

林开源下班回家,泊好车,去邮箱取邮件,一边翻检一边走进门厅。

同尼早已放学,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卡通,吃土豆片。明知继父进屋,他连头都不转一下,自顾自边看边吃边笑。林开源围上围裙,忙着做晚饭。同尼亨用完毕,书包一提,上楼了。他俩形同路人,不打招呼不说话,已成常态。同尼有求与林开源时,则公事公办的态度,直呼其”嘿”或者“你”。林开源也习惯了,并不在意。对他来说,只要家中无争端就感谢主了。还是Monster乖,她总要跑来舔林开源,围着他转,嗲声嗲气地喵个不停。她要求的不过是一碗猫食,却给林开源充分的缠绵感情回报。同尼的要求没完没了,对人却只有冷脸一张。

楼上传来电子游戏的音乐和噪音。这是同尼的最大嗜好。他起初只是用林开源的电脑上互联网,后来把各种电脑游戏都装了上去,渐渐地占用时间愈来愈长。最后整个书房都变成了他的电子游戏室。他经常玩到半夜,一个人大笑大闹,乐不可支,完了之后是上厕所稀里花拉撒尿,冲淋浴,一边还有节奏地敲打浴室墙。林开源曾强制自己摆出作爸爸的态度给孩子讲道理,叫他晚上别搞的太晚,说可以在同尼自己的房间里给他接上网,就不需要侵占书房了。同尼说:那就要换一个笔记本电脑专门给我用!我的电脑过时了。俩人争执不下,丁凯丽却不肯介入管教,说睡觉之前非得撒尿冲淋浴啊,而且哪个男孩不玩电脑游戏?

“哈罗,”丁凯丽进了门,她总是比林开源下班晚。

放下手袋换了衣服,她走过来也系上围裙,检查林开源做的菜:“嘿开源,再做一个土豆泥好吗?同尼这两天吃的越来越少,”说罢打开冰箱搜索冰冻土豆泥。同尼不肯吃中国菜,嫌太油腻。西餐土豆泥加酱汤是他的最爱。

林开源说:“没有了,我已经找过了。”“那我去买。”丁凯丽解下围裙就要走。

“专门去买?就一顿饭也不能等吗?”林开源问。

丁凯丽蹬上皮鞋走到门边。正好碰上Fedex送包裹来。她打开纸箱,对楼上叫:“同尼下来,看看妈给你买的手机!”

她提出要给同尼订购手机时。林开源建议至少该问问孩子自己的意见,有没有这个需要。丁凯丽还真去问了同尼。同尼说“是没多大用处,不过为什么不要呢?”也没再跟林开源啰嗦,丁凯丽径直采取了行动。最近她又通知林开源说在跟同尼研究买车的事。她倾向于买新车,不买二手车,同尼尚为定下买庞帝亚克还是马自达。

楼上同尼半天不答理。林开源凑过去,取来一个摩托罗拉把玩。“相当精巧嘛,”他记起同尼那句轻飘飘的话:“为什么不要呢?我也该有一个,”说罢将那手机往裤袋里塞。

“你就跟孩子似的,”丁凯丽把那电话抓过去,又对着楼上喊:“同尼!”

林开源说:“除了跟那些女孩子聊天,他真用得着这手机?”丁凯丽说:“911之后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我得在任何时候能找到同尼。”:“算了吧,我天天去市中心上班往返两个小时,都不担心发生什么事。你的儿子去学校只需要一刻钟,你就要随时保持联系啦?”“你是成年人还是娃娃啊?连个手机都要跟孩子争?”林开源气愤了:“这都是眩耀式消费,滥宠孩子。你要害了他!”“滥宠又怎么样?我花的是我的钱。林开源你也太小家子气啦!”“没错,你花你的钱宠孩子,又是手机,又是笔记电脑,还要新车!家里的其他开销就都该我来付!”“又来啦,又来啦,分开账号,平摊开销…。咱们还要不要这个家了!”“很多美国人家里都是这样,原配夫妻也兴分账,分清了,关系反而好。”林开源打开工具箱,取出板手,开始拆洗碗机,“这玩意又漏水了…”

这种财务斗争是林丁二人婚姻的顽症。他们常常为此吵闹。为了彻底解决问题,林开源多次提出分开财务,各负其责,平均分摊公共支出费用。丁凯丽坚决反对。她的收入一直比林开源低,她要丈夫尽继父的责任分担同尼的花销,还曾威胁说如果分账就离婚。林开源不愿离婚,提议定下规矩限制同尼的开支。丁凯丽口中答应但实际上无所顾忌,仍然大把花钱为同尼买名贵球鞋,衣服,电子游戏软件。于是这对夫妻在家庭开支上的争执越来越经常。林开源认为丁凯丽为同尼花钱太过份奢侈,而丁凯丽觉得天经地义。

“你还真美国化啦!”丁凯丽拉过来一把椅子坐下,“你一直在付小宝的抚养费,同尼还没来之前就在付,现在还在付。我说过二话?”。

“那是法律规定,你不想让我挨官司上法院吧!”林开源伏在地板上检查洗碗机的计电器。洗碗机停转两天了。家里所有水电设备都是由林开源检修。只要有人找他,他也帮朋友们干这类活儿。干得多了,他的本事也越来越好,成了朋友圈子里的义务万能修理工。汽车出了毛病,音响设备装不好,厨房下水道漏了堵了,电脑需要更新,电视小耳朵效果不好,都来找他。他不但不烦,反而越来越喜欢做这些杂活,说退休后去开个家电安装修理公司挣钱。丁凯丽对他这份业余才干所提供的便利赏识之余又有点鄙视:好好的电脑工程师,业务不去专研,搞这些雕虫小技劲头这么大!也是他事业走到尽头了。她把装手机的纸箱往地板上一放,义正词严:“同样的道理,花钱在同尼的教育上是道义规定,我作为母亲必须承担,你作为继父也不能拒绝吧?”“我什么时候反对过同尼的教育花钱?我说的是奢侈消费。凯丽,你最善於转换争论焦点。把我的说法一变,变得荒唐,然后加以驳斥,自然驳斥得非常有力。”“什么说法不说法的,你的底线不就是钱吗?老这么抠门儿,”丁凯丽不削地笑道,“钱挣来不就是为了花的吗?”。

林开源听不得人家说他抠门儿。他把扳手扔回工具箱,站起来,嗓门大了:“问题哪里是花不花钱!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花钱?我问的是要花多少?花在哪里?对孩子有没有好处?”“说真的不就是一个手机吗?”丁凯丽也提高了声音,“九一一之后我就是不放心,对孩子我得负责。任何时候都必须能找到孩子,这点我无法跟你妥协。”“是你硬要给他。他自己都说没必要,当然白拿也无妨!”他学说同尼的纨绔子弟腔调,“Why not (为什么不呢)?”“不就是六七十块钱嘛。开源你心都钻到钱眼里去了,”丁凯丽鄙夷不削,“哪里还象个做父亲的人!”林开源使劲把洗衣机拉开又关上,“OK,我不象他父亲,那你去把他亲老子找回来吧!”“混账!”丁凯丽真发火了,站起身把椅子一把推开,那椅子倒下去撞在阳台拉门玻璃上,哗啦啦一声碎了。她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对着林开源厉声叫:“你以为我离了你就没法过了?老实告诉你林开源,没有你成天闹脾气我们母子俩日子只会过得好得多。我能把同尼千方百计办到美国来,难道还没法把他拉扯大!这场婚姻是愈来愈没意思了!”

林开源后退两步,避其锋芒。他有点发怵,后悔不该提到丁凯丽前夫,又要闹得下不了台。侧目瞥见丁凯丽严寒萧杀的脸上已含有两分获胜的春色,一股子气又往上冒,田达维的话在他耳里响起,核武器,同归于尽…他把手里工具箱往洗碗机顶上一跺:“好,扔原子弹吧!你当我真怕你啦!破罐子破摔,没这个家我一样活!”

丁凯丽一声霹雳:“那好,离婚!”

林开源象挨了一枪麻醉弹的大象瘫软了。他咕噜着,提起工具箱朝车房走,落荒败下阵去。这个词从女人口里出来,使他厌恶,害怕,浑身没了劲。几年前跟黎俐的漫长折磨斗争场面,乱轰轰地涌到他眼前。

楼上传来同尼嘻嘻欢笑混合着电子游戏的炮火声。

林开源在车房里收拾东西,弄得乒乒乓乓地响,完了之后走到阳台上抽闷烟。两个人沉默了。同尼趿拉着拖鞋下楼走进厨房,到冰箱里取了苏打,又在壁橱里抓了一袋土豆片,对丁凯丽笑笑,低语:“嘿妈,别太激动了!”说罢踱了出去,坐在起居室里打开电视看起来。

丁凯丽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坐下来。她真该重新考量一下与林开源的关系了。她去年底被提升为切斯银行在菲尔法克一间支行的副经理,工作忙,经常加班,还不时出差,在家时间越来越少。与她恰成对照,林开源在泡沫经济爆裂之中被公司裁掉,好不容易找了一份临时合同工,做程序咨询,计件取酬。丁凯丽原来对林开源的期望明显过高,其专业才干和人际关系都日渐枯竭。最使她失望的是林开源丧失了以前的进取心,似乎安于现状混日子了。她自己即使在家也很少跟林开源呆在一起做点什么。他们的共同兴趣和语言都消失了。一有空她总忙着带同尼出去参加网球集训,外出比赛,上大学SAT补习班,听音乐会看演出。稍闲在家则逼着孩子练钢琴,学中文课,作额外的数学题。

丁凯丽很清楚同尼敌视林开源,平时在继父面前要末冷若冰霜,要末怨气冲天,怒目相向;但在妈面前却装得一本正经,规规矩矩。林开源跟丁凯丽讲孩子有两副脸孔两重人格,要丁凯丽改变一下教育方式,别逼着孩子干他不喜欢的事。说得多了,两人就吵架。一吵架,说话就不再是为到达共识解决问题,而是破坏共识互相伤害,话说得越来越狠,越来越绝。到最后俩人都筋疲力尽,干脆尽量少说话了。能躲开就躲开,大家乐得一点清闲。而实际上俩人心里都绷得紧紧的。这个家已不再是所谓人生竞争之后的避风港。他们同时待在家里的时候,常常比在公司上班还费劲,都巴不得有什么必要的理由,快快出去。以前人人以为是良缘佳偶的婚姻,居然落花流水,去得如此不留情面。这人事沧桑,要悟出个道理来,真是太难太难了。

不如听其自然,由他去吧。丁凯丽浑身发冷,心象一团冰往下坠,把那一缕残余的情结绷得又细又透明。她重重地吁出一口气,任那轻轻的丝线再拉长,拉长,终于无声地断了,而且无痛无痒。虽然她自己也没完全明确这一念之差的意义,她以后的行事规范却从此大变。

她收敛怒容,放慢声调:“开源,我觉得你原来的想法有道理,财务分开就分开吧,对这个家庭的感情稳定有好处。”林开源反倒纳闷了,不明白丁凯丽突然改变态度的原因。他说:“OK,凯丽我们都开诚布公,是不是你觉得现在挣的钱多了?”“那是事实…”“所以现在分开来对你划算?”“我是从大局着想,才这么说。分清了,也许你我就可以相安无事了。你的说法也有道理,很多美国人家里不都这样吗?”“那以前你为什么不干?现在我没了固定工作,你做了副经理,就要分开啦?”丁凯丽笑:“开源你刚才还在叫分,我一同意,你这马上就反过来啦。”“分不分都得把话说明白呀。你突然来个一百八十度转弯,我搞不懂你的机关…。”“唉开源你徒有六尺之躯,”丁凯丽真动了恻懚之心,这些肤浅的男孩子永远无法理解女人,“什么时候能象个男子汉想问题?”“男女平等,怎么要象男子汉想问题?这是常识,”林开源不在乎他的男性尊严,“你我地位一变,你的经济政策就变了。我无非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他把烟头往阳台栏杆上的花盆里戳,用力过大,一失手那盆开得正繁茂的洁白茉莉竟然坠下阳台,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这是他们俩都最喜欢的花。

“OK,分不分都随你的便吧,我去买土豆泥了,”丁凯丽看都没往阳台那边看,径直出了门。

“好兆头!”林开源看着那些零落的花混在泥土和碎瓷片里,从心里哀叹。

这之后,丁凯丽渐渐放松对家务事的微管理。对儿子她也开始放任。跟林开源她更显得宽厚。只有一样事,丁凯丽一直坚持不不懈,而且越发来劲了。那就是健身。特别是出差前后总要去欧梅健身房大剂量锻炼。林开源为此暗暗不解,因为他自己死心懒意,已经很少去健身房。他腰身日见粗大,以前合身的衣服裤子都越来越紧。脸上皮肤亦松弛了。头上已经出现了缕缕白发。他很困惑,要说家庭纠纷,双方都吃亏,为什么光是他自己给整得心如槁灰,丁凯丽反而意气风发?他们的婚姻似乎破裂在即。林开源既不知所措又无可奈何。以前他还找着田达维和潘德龙骂骂丁凯丽,骂骂世上所有无心肝的女人。到后来即使朋友们讲到女人婚姻之类的话题,他都不再抱怨,甚至懒得参与讨论,只默默地听人家聊。

但是更可怕的是同尼。林开源日益感到这大块头继子的冷漠,恶意甚至威胁。不过一年多,同尼由一个细长的男孩蜕化变形成为男人。虽然还不到十六岁,他身高已过一米八,与林开源一样身宽体大。他打网球,会武术,肌肉发达,灵活矫健。在家里,他们俩人除非不得已,几乎不说话。平时有丁凯丽在家,多少有个缓冲。当她出差外地,唯一的中介体挪开了,两个男性的相互仇视就失去了屏障,好像两名狙击手,忽然发现对方的枪口近在咫尺,决斗不可避免。

 

 

  N . 德莫克里斯之剑

跟平日一样,田达维九点半钟走进办公室,打开百叶窗。又是樱花时节。春光透过窗页洒入房间,在墙上,桌上,地毯上闪动。窗外,普塔玛克河依旧在雾蒙蒙的树林中闪光,罗斯福岛,树木葱茏,淡绿鹅黄绯红,色彩混乱。乔治城大学校园,水门公寓,联邦公园区,肯尼迪中心,林肯纪念堂,华盛顿纪念碑。华盛顿市区平缓的地平线,枯燥乏味。

田达维在这面窗口前已经消磨了两年的时光,来日不多。他巴不得头上那把刀今天就落下来。他渴望轻松下来,换个地方,重新开始,就象当初他来这里一样。移民,按其定义就要换地方。但是他不肯自己辞职。

当然他可以自己辞职。只是他吞不下这口气。他付出的代价太沉重。自然,他痛悔个人业绩就此断送---他知道已经无可挽回。但是人面临迫害生命力反而更加旺盛,激发出仇恨和对抗意志。他现在正处于这种亢奋状态之中,等待最后摊牌。不过究竟怎么摊牌,他并不清楚。

几个星期了。他们继续对他实施职业软禁,不给他任务,不要他参加会议,也不给他任何信息。他无所事是。凭借一股正义感,他没有通常人们等着受宰割之前那种煎熬般的焦虑。倒是一种冷漠的期待,如同观望顽童调皮捣蛋,只等他们动手犯罪,自有公道裁决。他决意等下去,看他们怎样开刀,怎样收场。他绝不辞职。

上网研究若干重大事项:联邦政府的平等就业审议会和有关雇主与雇员纠纷的政策法规,控告雇主歧视雇员的法律程序(可自己告状也可请律师),购买枪支的手续(相当简单)。他还在得尔电脑网站上为秦娜订购了一台Inspiron Mobile Road Warrior笔记本电脑,又买了ERSI的地理信息系统软件ArcView,尽管有可观的折扣,一下子还是花掉了四千多美元。他一直计划给秦娜一个大惊喜,只是被爱肯思的事缠住了,平时没时间仔细研究,现在正好利用时间。电脑送到,他打开包,马上开机检查了一番,很满意这笔采购。

同事们对他十分礼貌,但绝不多话。

前台秘书尼可-琼斯:“嗨戴维,早安!”她与田达维短暂的罗曼史早已结束,成为记忆,但是仍维持平淡自如的朋友关系。

路易斯--刚扎勒斯:“嘿,天气真可爱,是吧。”他笑得谨慎,有点尴尬,且省掉了惯常的插科打浑,一副枯燥乏味,强打精神的模样。

维克多-沃伦斯基:“嗨!”他们两人关系仍然敏感。显然沃伦斯基并无什么野心,对田达维的项目也没有特殊兴趣,无非是给叫来暂时顶一段时间,等新雇的人来正式接管。

玛吉--埃德伯格则只点点头,嘴角一咧以示微笑。在她宛如夜色的云鬓之下,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郁,依然步履轻盈,上楼去转角办公室打电话面唔取代田达维的软件工程师。

田达维坐下来,重新翻阅拍纸簿上写的东西。这是他的提纲,将在摊牌会上用以索取按常规白领裁员应有的福利。他想问人事部要一份公司的福利说明书(以前发给他的早就搞丢了),昨天打电话去留了言,到现在也无人回复。他想起,近来几次给公司同事的电话都无人回复。大概人人都在躲他。

办公室里无人来访,十分清闲。乐得,正好可做心理按摩。田达维摸出钥匙打开写字台取出那副细长的牛皮套。他左手按住皮套,右手轻轻拉开套口的拉链,抽出青铜短剑。

并非每次能达到境界。曾经有一次竟然被隔壁办公室的路易斯-刚扎勒斯发现了。

“你没事吧?”大胡子环绕一张笑脸低下来,极其认真地观察着田达维,“你好像刚着陆的宇航员!发现自己没死?”“没事,谢谢,”田达维还是气喘吁吁。

“耶稣基督!是不是弄高了?”路易斯真纳闷了,他回头望望门外,对田达维耳语,“你用了大麻?”“别他妈胡说!”田达维笑着把路易斯推开。

剑柄正合他握紧的手掌结构,骨骼肌肉丝丝入扣。金属沉着的色泽,坚硬的质地。抚摸这把剑,与金属肌肤相贴,他感到神闲气定,莫名的充实感。暝暝之中古代南蛮的形像,短小精悍,在深谷激流之间奔跑。那青铜幽幽的凉气,给他特异的刺激。他抬头与朱迪丝交换目光。圣女两眼半睁半闭,似笑非笑,含讥带讽,豪乐芬的长发头颅在她肘下双目紧闭。这圣女实在傲慢。田达维对着她裸露的肚臍做了个亵渎的突刺动作。

他闭上眼,把脸贴在青铜上,开始冉冉升腾,离开座椅。他回顾自己脱掉的躯壳,平板得象阳光下的一片影子。他飘然浮出建筑。鸟瀚蝼蚁般的行人和车流。普塔玛克河面上,阳光眩目,高空气流冲激他的脑门,肺叶,四肢。他顺风滑翔,盘旋,上升,下沉。整个系统达到最佳状态,无声运转,完美存在,热平衡,羽化。他幻化为一股气流,随意翱翔,而物理感官高度敏感。他聚焦可以读出联邦雇员胸前安全卡的号码,凝神可以听见移动电话里的对话,伸手可以摸到驾车行驰少妇的乳尖,抬腿可以踢掉地铁门口警官屁股上的手枪。他无所不在,无所不为。他快活得大声呻吟,声音越来越大,他狂叫:“我跟你们没完没了!绝不罢休!”

电话响。

他霍然下沉,瞬时重入自己的躯壳,轻轻放下古剑,平心静气,拿起电话。这最后时刻终於来了!

“戴维,请你到麦克尼尔的办公室来,”是艾倫-皮特曼,声带松驰,沉稳沙哑的女中音。

“现在吗?”“对,现在,”似乎她在微笑,“立刻。”

也许事情并没有他想的那样坏?一个念头闪过。田达维挂了电话,拿起拍纸簿和笔,站起身,做了两次深呼吸,轻轻吁出一个fuck,挺胸收腹大步走出办公室。

仲春的太阳光从东面的落地窗射入,宽大的转角办公室窗明几净,到处都是发光体:公司总裁麦克尼尔的大办公桌面,刻着他名字的铜牌,几本厚重的皮文件夹,高背皮转椅,落地台灯,茶几,石玉莲肥大的叶面,都反射出不同强度的阳光。西墙上挂的一副麦克尼尔与克林顿总统合影的放大照,玻璃镜面象在燃烧。

罗伯特-麦克尼尔,副总裁艾倫-皮特曼和公司人事经理哈里-帕克围坐在小会议桌前。这就是行刑队全部人员。玛吉-艾德伯格制造事端,是迫害田达维的主谋,居然不在!也好,这已经是公司最高层,大概玛吉不够格。

麦克尼尔指指一张空椅子,说:“坐下,戴维。”

田达维把笔记本和笔放在桌上,说:“嗨。”只有哈里-帕克咕噜了一声,“嗨。”

麦克尼尔年过七十,满头银发,形像杰出高贵。他面无表情开始读文件:“亲爱的戴维,我很遗憾通知你…”他停下来,把文件从桌面上推过来给田达维,语调变得散漫,象出了毛病的录音:“你自己读吧。反正没什么差别。”

田达维低头看那封公函。

“亲爱的戴维,我很遗憾通知你,爱肯思公司不得不中止你的雇用合同,今天公务结束之后,即下午五点,立刻生效。你必须在那以前把所有个人物品收拾完毕离开这座办公楼。”

麦克尼尔的视线从春意盎然的窗外游移回来,缓缓停在田达维脸上,等他说话。老人的蓝眼睛似深邃而空洞。修长的脸颊,突出饱满的下颌,典型的安格拉撒克逊马脸,即使换成个女人,同样漂亮。无非是打摺起皱,上了年纪。但他这种形像恰好因年龄得益。当年耶鲁人中,论才干论人品论像貌他都只能算中偏下,老了反而有王者风范。

田达维还在震动之中。无论你挨打的准备做得多好,当棍棒真地对着你劈头而来时,你不能不震撼。那是生理的反应:呼吸急促,血压升高,心跳加速,毛孔放大,肾上腺分泌大增,浑身不相干的肌肉都加入了共震。田达维一时不知道干什么。一连串指令闪过:站起来,拍桌子,喊什么脏话,把笔记本扔到皮特曼的脸上?要他们解释?给出理由?No! No! No!还不到时候,保持镇静!

田达维沉默着。他与麦克尼尔目光相交,老人眼睛深处仍然是蓝色的真空。他又看看另外两个人。皮特曼尖削苍白的脸上表情冷漠,干燥稀疏的金发剪得短短的,象意志坚定洞察世故的男人。她是玛吉-埃德伯格的顶头上司,她们俩人策划了这一切以置田达维于死地。

哈里-帕克拿起咖啡杯子,又放下,埋头看面前的文件,他的半秃头红润发亮,健康无害。

“我很惊讶,你们怎么能这样干?”他听见自己说话,吐词清楚。

皮特曼微笑说:“我倒惊讶你会惊讶,从你威胁要带走项目算起,这事有多久啦?”她素来言语快捷得当,并且充满自信。

田达维翻开拍纸簿,说:“我必须作笔记。”“OK,”麦克尼尔继续说,“我们将付给你两个星期的额外工资,从明天算起。你必须把所有项目有关的文件资料软件留在公司,不得带出公司给任何人,你自己也不得保留。也不能把项目有关的信息转告给其他公司--戴维我想你是理解这里的法律责任的,对吗?”

田达维说:“所有的项目有关资料早已交给维克多-沃伦斯基了。不过,我想说明,EPISYS是我本人从头到尾做出来的…”“但是项目的所有权是爱肯思的,”皮特曼不慌不忙地打断他,“所有资料都是公司的产权,这点我们已经跟你讲过若干次了。”“你要不要人说完话?”田达维说,冷笑一声,“不管你们把文件收得多齐,那些东西都在我脑袋里呢!”哈里-帕克加入:“你的受雇合同说得很清楚,在离开公司的时候,所有项目有关资料必须交还给公司,并且在离开公司之后你仍然有责任保护公司的知识产权--你签了字的。”他明显有点紧张,急急忙忙一口气注解完。

田达维问:“先说清楚,你们这是开除我,还是裁员?”麦克尼尔说:“是裁员,戴维。”皮特曼说:“无非是公司不再需要你了,只好请你走。自由市场嘛。”她看看两个同僚,又加一句:“都是由项目需要来决定的。”哈里-帕克说:“因为是正常裁员,你有资格向州政府申请失业救济。”他要吃救济?田达维心头一股怒火烧得痛。他不理帕克,转向麦克尼尔:“你们把我用过了,把我的项目偷走了,就说不需要我了?真他妈的卑鄙!”

几秒钟沉默。皮特曼扬声训斥:“看来你还是不明白。项目是爱肯思的,不是你的!所有的项目拨款投资文件都明文打印着!”“戴维,五点之前一定要把你自己所有的东西带走。还有什么问题哈里可以给你进一步解释,OK?”麦克尼尔大声说,不耐烦地移动身体表示会议业已结束。

这当然是敌意的解雇方式。田达维必须抗议,说清在道义上他们偷窃了他的东西--尽管法律上他们占了上风。他对着麦克尼尔怒声说:“等一下,我有几个问题必须由你作出答复!”

三个人交换目光,麦克尼尔说:“OK。”

皮特曼已经起身要走。她耸耸肩,微微一撇嘴,又坐下来。她显然不大买麦克尼尔的账。

田达维大声说:“我在智力上对EPISYS负责,因为是我一个人构想,设计,写出项目投标,取得拨款和投资,又由我主持制作软件的全部过程。不管你所说的什么公司产权,在智力上我必须为这个项目负责,为有关的文件负责。”皮特曼微笑问:“你负什么责?什么意思?东西已经测试完毕,马上投放市场了。”她恶作剧地添上:“新的项目负责人下周开始上班。”“我可以向专业学会告你们剽窃!如果你们拒绝我提出的条件,我将向联邦就业平等审议局控告你们!”“你去告去,戴维,”皮特曼不屑地笑笑。

"控告?控告什么呀?"麦克尼尔象真没听清。

“我可以不告,如果你们满足几个条件的话。”

皮特曼要说什么,麦克尼尔对她摇了摇食指,说:“请讲。”田达维声音嘶哑:“第一,软件的接口显示上,CD上,所有的软件相关的文件上,都应该有我的名字和项目头衔。我有权分享有关专利的所得收入。”“NO,不行,”皮特曼冷冷地打断,侧眼看看麦克尼尔,她不满上司的疲软态度。见老人轻轻摇头,皮特曼加上一句:“所有专利和软件出售的收入都是公司的。”他们看着田达维做笔记。

“第二,发给我三个月薪水作为开革我的补偿。现在找工作都需要几个月。”“不行,公司没法做到。”皮特曼断然说。麦克尼尔似乎闭目养神,不置可否。

田达维说:“医疗保险延长半年--这是一般公司常规。”皮特曼不容质疑:“但这不是爱肯斯的政策。”“抱歉,我们没法做到这些。”麦克尼尔不耐烦,他显得疲倦了。

“戴维你会有两礼拜的工资,也可自费买失业人员医疗保险,”哈里-帕克插入。

田达维害怕自己要发歇斯底里,心里一个劲叫,镇静,镇静,镇静!他说:“另外,我有两篇与公司同事合着的论文已送给美国公共卫生学会和统计学会,都是我写第一稿和最后定稿。我作为第一作者的着作权必须保持,不能变动。”皮特曼说:“这个,我要再审阅一遍。若有必要也可以收回。最坏不过是不发表文章吧。”田达维倒觉得好笑了,他冲皮特曼问:“你读得懂吗?”皮特曼只哼了一声。

田达维转过头来对另外两个人:“你们也太小孩子气了吧。这样整我,值吗?简直象一帮中国官僚!”皮特曼说:“荒唐!”麦克尼尔岸然说:“戴维,不得不做的事情,公司必须做。”“OK,你们拒绝了我所有的要求。我把所有这些记录下来,电邮给你们。你们证实一下你们对我讲的什么。”皮特曼哼出一声冷笑,说:“当天下午五点之前就必须清理带走所有私人物品离开公司,不得再回来。”“我需要明天开车来取东西。乘地铁没法拿这么多!”田达维恨恨地说,想到那些书,画,暖气炉,小玩艺,盆栽,他几乎把办公室当成自己的家。居然现在给他们一脚踢出门去!

皮特曼说:“你用不着大喊大叫。”“我今天没法拿东西!”他站起身来,恶狠狠地对皮特曼吼。

皮特曼也站起来,喝道:“那你必须预先跟尼可说好,否则保安可以拘留你!”她本来就身高一米八,还穿着高跟鞋,两只鹰眼鸟瞰田达维。

田达维冲着皮特曼一挥手,吓得她往后退了一步:“母狗!你就会装模作样玩弄权术,别的都一窍不通!”他扭头对麦克尼尔说:“你个老朽,回家好好睡你的觉吧别在这间大办公室打瞌睡!”他朝哈里斯点点头,鄙夷地一笑,“还有你!你成天干些什么?寄生虫!一帮坏蛋!狗屎!操你们全部!”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外面长长的过道里震动,回肠荡气十分痛快。即使被宰,也要挣扎嚎叫一阵,弄得大家丧门。他总结似地大叫:“我要告你们,告到联邦就业平等审议局去!种族歧视!”“我们还在考虑告你呢。公司的合同,你竟敢企图非法带走。”皮特曼说。

田达维忍住没啐在皮特曼的苍白的长脸上。他一边收拾起笔记本朝门口走去,一边对皮特曼破口大骂:“滚你妈的!Bitch!臭婊子!Fuck you all!狗娘养的龟儿子!”

那几个人默然,看着田达维走出去把门在身后猛力带上。

他一路中英文混杂骂骂咧咧,大踏步穿过走廊,乘电梯到十四楼,又穿过走廊回自己的办公室。各房间都有人探头缩脑,对他行注目礼。

走进办公室,他立刻觉得异样。电脑屏幕转暗了--十分钟不动电脑节约能源屏即自动打开。桌上的东西并没有弄乱。他的旋转椅子在房间中间,微微摇动。书架上排列整齐的书籍活页夹依旧整整齐齐。各种小玩艺亦没有变化:印度铜象,哈瓦那雪加烟盒,泥人张娃娃,尼尔荪的胜利号帆舰模型,还有个夏威夷桶人。两副字画,一盆中国青一盆仙人掌,一切正常。朱迪丝也如平时一样,漠然无语,俯视着房间。

大溪剑?他的心格登猛一跳。他出去时忘了把剑放回柜子!他转过头,不由得发出一声呻吟:大溪剑躺在办公桌上电脑后面,如他走出去时一样。他抓起剑,一眼瞥见光滑的清漆桌面上一道新鲜刀痕。黄色硬木被割开半公分宽,一尺多长,从桌子靠墙的边缘斜划过桌面,在电脑显示器处终止,显然是在强力控制下一次劈开。而那个角度却很怪,紧紧挤在墙壁和电脑显示器之间,在那个狭小的空间,很难用上力,砍得却这样干净利索。

田达维站在那里,手持古剑,看看那道刀痕,又看看古剑,抬头朝窗外望去。窗外,太阳已升高,普塔麦克河在绿树丛中闪着光流淌。强烈的阳光射入百叶窗,办公室内春光荡漾,满屋子热哄哄的,灸烤着田达维满脑子滚动的杀念。

那把悬剑终於落在他的头上啦。田达维手心发烫,低头看,大溪剑在手里震颤,似乎要挣扎出他的控制。他忙把左手搭上,双手牢牢握紧剑柄。那剑才慢慢冷静下来。他分开腿,站稳了,双手挥剑,对空刺杀:哈,我手里也有剑!

田达维气喘吁吁,放慢节奏,脑海里呈现慢镜头:铜锈斑驳的古剑缓缓扎入女人丰臀,无声无息,也无丝毫血迹。

路易斯站在门口,欲言又止,见田达维转过身来,急忙侧身而去。

丁凯丽出差去西海岸整整六天。临行前她害怕这期间家中矛盾可能激化,便分别与林开源和同尼有所交代。

“开源,我就不多说了。我承认继父继子关系难处,也知道我们的婚姻关系里有根本利害冲突,同尼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你无法把同尼看成你的孩子,觉得你在白干白花钱还要受气。这些我都认了。中国人嘛,只看血亲,不象美国人,外国孩子都愿意收养…”“实话说我倒愿意去收养个孩子,黑人白人都可以,”林开源笑笑,“但是黑人更好。象田达维那样,收养个黑妞,又漂亮又能干。养子也晓得养育之恩,不至於格格不入,恩将仇报吧。”丁凯丽说:“那很难说。要真兑现,得养上好多年才知道。我要说的是,大格局是定了,我们俩都是二婚,孩子从小没跟我们,对我都感情淡漠,更别说你。这些我们没法改变。我没法叫同尼对你真心孝敬,也没法叫你对他有天然的父爱。只想请你尽可能理智处理问题。在我外出这个礼拜,别闹起来…”“这你尽可以放心。该做的事我都会做,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那就拜托了。星期一下午是国际像棋班,星期二晚上是程教练个别指导,星期三…”丁凯丽现在很客气,很礼貌。

“OK,他那些活动日程都贴在冰箱上,别重复啦。一身兼任司机,厨师,清洁工,财务,还有什么?揩屁股的,擦鼻涕的?”林开源想作出通情达理的姿态,但是总遮掩不住怨气,总是含讥带讽。而每次吵架之后,他都暗暗后悔,觉得自己愚蠢,蛮横,意气用事,把事情弄得越来越糟。最近他更感到,他自己越是无奈,越是情绪化,丁凯丽倒越是清醒,理智。她说话有条有理,显得宽宏大量。她的经理身份和领导经验似乎在家里也很有效。她成了个远比林开源高明的家长,作事正确(而且公正),决断,同时又恰如其分的俯就。她对林开源亦如对其儿子:你们都是男孩子,只有我才能超越,才能判断仲裁。丁凯丽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又进一步弄得林开源发毛,丁凯丽并没错,她总是讲道理,容忍。都是他自己孩子气,狭隘。在外人看来,这对牛高马大的继父继子在争风吃醋,争夺这个女人。哈,真滑稽!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光溜溜的抓不住踩不稳的隧道里往下滑,明显失去了控制。

丁凯丽继续吩咐:“跟同尼我已经讲好了。他必须按作息时间做功课,睡觉,起床,上学,参加所有的课外活动。他答应一起按规定行事,就跟我在家一模一样。他也说了对你必须尊重,听从你的安排。这么大个人了,本来就应该没有问题了嘛。你只需要在必要的时候稍微提醒他一下就可以了。孩子要靠他自我管理,自我定向。大人要相信尊重他。你我都是这样走过来的,是不是?”

林开源说:“是。你对我这一大通说教,就是大人相信尊重孩子的表示...哈哈。”丁凯丽说:“开源你有时候就是象小孩子。”

林开源再怨恨再生气也知道自己是成年人,是继父,同尼是孩子,是继子。他们不得不“继”下去,直到同尼长到十八岁。那时也不行。同尼还得上大学,结婚,生孩子,于是丁凯丽作为祖母将再尽责任(而他就成了“继”祖父!)。中国家庭都如此,看丁凯丽这劲头,更会如此。要解除这继父继子无休止的重压,就必须解除与丁凯丽的关系。这点已经十分清楚。田达维不只一次给他暗示过。他无法作出决定。他怨恨丁凯丽,但是又爱丁凯丽,舍不得她。吵架归吵架,丁凯丽给他一种稳定感,依赖感,那甚至有点象母子之间的那种骨肉亲密(荒唐吗,可那是他真实感受)。她不说过头话,最坏就是不理他,不同他说话,不同他作肢体接触。

他只希望同尼快快长大,快快离开家。同尼是他的有期徒刑,他必须服完刑期,才能回归正常的婚姻生活。而这有期徒刑越来越象无期徒刑。说到底,丁凯丽和同尼是亲骨肉,母子之情啊。他和丁凯丽只是男女之情,能比吗?林开源从没有觉得如此无可奈何。离开丁凯丽他很难想象能另起炉灶,从头来起。太累了,太复杂了,太艰巨了。想到再跟另外一个女人周旋,感情游戏,互相折腾,油盐柴米,养继子过日子,比跟丁凯丽和同尼混下去还可怕。

在丁凯丽出差期间,他决定尽可能避免直接敌意和冲突(尽量避免交流)。他把家务事做好管好,也不要求同尼做什么事。但没想到,在劫难逃,还是出了大问题。

丁凯丽是星期一下午走的。她刚走,同尼就一反自己的承诺,任性妄为起来。晚饭后他在手机上大声聊天,同时用家里电话线上网玩电子游戏,他嘻笑怒骂,乐不可支。一直到十点钟之后。林开源本来想打电话给合同公司的联系人改变预约时间,为了尊重同尼,他一直等着。同尼早已进入青春期,嗓子变成一副低沉的男中音,只有笑起来时沙哑破裂,宛如公鸭打鸣,十分刺耳。林开源在楼下连电视都没法看。等到同尼下网,当然已经太晚,不宜再给人打电话讲公务。

同尼在楼上用英语宣布:“I'm off now!”按照大人的要求,他下网后要告诉别人。若是网上时间很长,他语气里就带着一点幸灾乐祸,因为林开源多半已经等了好久而无可奈何。他知道林开源也需要电话,所以回家总抢先占线。说到他上网时间太长,他就问:“那干吗不买宽带?大家都可以用!”

趿着皮拖鞋,同尼提提踏踏走进卫生间,一路哼哼唱唱。他打开水龙头,让水流个够,直到满澡堂热气腾腾,才踏进浴池开始淋浴。他把水弄得哗哗响,抹了肥皂,欣赏自己光滑强壮的身体,摆弄发育得十分体面的器官,长时间没完没了。他在浴池里至少要折腾半个小时,出来之后还有一系列仪式,包括用两条浴巾擦干身体(一用于头发和下体,一用于其他部位,绝不混淆),用吹风机吹干其长发,梳理成香港歌星式发型,在脸上抹护肤脂,检查掐除面部的粉刺,在夜下用除臭剂,然后才套上睡袍,又是一阵提提塌塌,走回他的房间。整个过程中,最令林开源厌恶的是同尼淋浴时擤鼻涕的巨响,在卫生间四壁共鸣,震裂屋宇,像长号吹出的高音,哪怕在地下室都无法逃出其震撼范围。

有时同尼兴头太高,搞得太热烈,林开源实在难忍,出来敲敲卫生间门叫:“同尼你的浴室交响乐能不能小声点,十二点半了。”静了半分钟,哼唱又起来了。

林开源拉过毯子蒙住头,所有噪音仍然听得清清楚楚。

按照丁凯丽的安排,同尼每天收取邮件十分尽责。他从心里厌恶继父,知道林开源与他毫无感情可言,平时不多说话,暗地里装怪跟林开源捣乱。现在他管理邮件,可以借此机会跟继父恶作剧一下。他很清楚什么是重要邮件什么是垃圾邮件。每天邮件收到,他把林开源的先分出来,其中重要邮件一律扣下,藏在他妈妈的梳妆台抽屉角落里。其他邮件(包括林开源的垃圾邮件),同尼都一并放在前厅小桌上,煞有介事,整整齐齐。

林开源一个月前在一家合并的电话公司维尔莱森过了求职面试。透过在维尔莱森任职的一个朋友,他得知自己希望很大,而且授职通知信函应该在上星期或者这星期头两天就到。不管怎样,这个朋友告诉他,密切注意查收邮件。这对林开源来说,事关重大。好几个在他之后丢差事的同事现在都已经找到了工作,而他仍然是自由职业,打临时工,作电脑程序。维尔莱森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薪水,福利,工作性质都极其理想,开车上班只需要20分钟。

星期一,林开源打完临时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查邮件。同尼把邮件放在前厅小桌上,林开源翻看一阵,没有维尔莱森的公函。连通常星期一到达的临时工资单和支票亦未到。他问同尼看到他的邮件没有,还如此这般地描述了一阵那家公司公函的样子。同尼当然矢口否认见过。

星期二星期三都在焦急等待之中挨过,下班到家一问,仍然没有他盼望的邮件。他怕同尼粗心,他反复翻检小桌上的邮件,又去邮箱检查有无遗漏的信件。同尼却在自己的房间里玩电子游戏,窃笑林开源瞎忙活。林开源上楼见他忍俊不禁的样子,很恼火,跟谁都可以说笑,就没法跟同尼开玩笑。他问:“你笑什么?”“没什么,好玩。”“有什么好玩?我的重要邮件早该到了,就你在收取,丢了只能怪你。”“都在楼下小桌上,没你的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叫我给变出来吧!”林开源知道跟同尼说来说去不得要领,只得耐下心再等。

等到星期四仍然没有,林开源真着急了。他打电话去维尔莱森朋友处探问。对方打听之后说并不知道是否已雇他。但是通知函由电脑统一处理,上星期就已寄出,记录很清楚,要他去邮局问问,若遗失,马上电话通知,公司可重新寄出。林开源开车去邮局,人家问他有无记录,他马上意识到这事根本没法查问。只好入邮局的人所说,回家耐心等着。

星期五回家仍然不见来信。从同尼似笑非笑的脸上,林开源断定有鬼。但是他也肯定这孩子在捣乱而已,他没胆量把邮件真随意扔掉。多半是藏在什么地方了。他不再多问,再次仔细搜索整个房子,上上下下,电视机柜子,书架上,厨房壁橱,卧室的灯柜,衣橱,鞋架,卫生间的橱柜架子,连车房里的堆着工具废物的架子都彻底翻了。毫无线索。

只有一处他无法打开查看,那是丁凯丽的梳妆台左面的抽屉。丁凯丽平时对那抽屉就很仔细,总是上了一把小锁,钥匙随身带着。林开源曾问过什么高级机密藏在那里。丁凯丽一笑了之:“女人的东西,隐私!”“什么隐私?别来这个。”“OK,我整容手术的记录,妇科检查结果,你要看吗?”为报复,林开源也给自己电脑房的写字台抽屉上了锁,可里面除了几本他自己也难得问津的电脑工具书和房屋装修手册,毫无隐私可言。

对,很可能同尼有钥匙开那抽屉。他朝过道叫:“同尼,把钥匙给我!”没有应答。

“你听见我了同尼!”林开源厉声喊。

还是没声音。

“你真要我过来?”他朝楼梯迈动沉重的步子。

“啊,你又要什么呀?”同尼从他房间里答话,瓮声瓮气。

林开源站在同尼房间门口,命令:“把钥匙给我!”。

“什么钥匙呀?”同尼头都不抬,仍然盯着他的电脑屏幕。

“你明白得很:你妈妈抽屉的!”“什么抽屉?我那有啊!真毛病!”同尼从电脑跟前转过脸来,语调厌烦。

“别装蒜,我知道你搞什么鬼,快给我!”“NO!”同尼也叫起来,“我没什么钥匙!”“你把我的信藏在那儿了,你以为我不知道!钥匙给我!”“我没有!就是有也不给!”同尼斩钉截铁。

“你真要我动手?”林开源恶狠狠地从牙缝里说。

同尼捏着拳头从转椅上站起来,伸展开他一米八的个头,好像准备动手:“我妈的东西,她说不让任何人动!”

林开源犹豫了。但是,到了这一步,他一个成年人,继父,当然决不能退缩。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无法跟这个孩子说通任何事情。他知道世上很多冲突只要笑一笑,胡乱开个玩笑,就可以解决。在公司,在社交场合,他也会那一套。但那一套跟成年人打交道的本事,他没法用到同尼身上。一想到要拉动面部肌肉对同尼笑,他就觉得贱,厌烦,做不到!

“好小子,你无法无天了!”林开源气乎乎地冲下楼,在厨房抽屉里抓了一把钳子,重新回到楼上,边走边对着同尼的房间嚷:“我这工作要是拿不着,跟你算帐!”

同尼走出房间,站在门口看他要干什么,用英语嘟嘟囔囔:“什么工作?我怎么知道?真滑稽!”

他大步走进主卧室,双手握住钳子,夹住那梳妆台抽屉上的小锁,猛力一拧,把锁连铜皮把手一股脑儿揪了下来。抽屉也拉开了,里面的瓶瓶罐罐和纸张散落一地,连那梳妆台上的小摆设小玩意也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林开源叫一声:“啊哈!狗娘的!”果然有一迭信件。他翻开一一查看,丁凯丽父母的信,最近的体检报告,医疗账单,还有一份汇款单存根(money order),两封林开源的信,其中之一维尔莱森公司的红钩商标赫然在信封上!

他撕开信封,一眼就碰在冰凉的“我很遗憾”几个字上。很快扫描下去,他被拒绝了。这种卡喉管的竞争,近千人申请一个空缺!狗屎!心里一阵空虚,反倒轻松了不少。他把手里的纸慢慢地撕掉,妈的,闹了半天,又是白搭!还费事找什么内线呢。跟同尼发那么大的火,真不值。也太缺乏气度了。不过同尼也确实可恶,这种恶作剧不能容忍。但是在凯丽回来之前,必须维持下去,跟这孩子缓和缓和。他懈怠下来,继续收拾地上的东西。

那份汇款存根引起了他的注意。$2000,从没听丁凯丽提到过给谁寄这么多钱。她管全家的账目,但是每次重要消费,丁凯丽都要通知林开源。银行每月报告都是明摆在桌上,大家看着。谁也不会作什么小动作。他拿着那张纸翻来复去,找收款人名字,好一阵找不着。原来那几个很大的字母就在存根的中央,Stephen Ardolini,原来是斯蒂文!欧梅的强身教练!她居然偷偷给他寄钱!是借还是给?为什么背着他?林开源激怒了,他很少查看银行报告,没兴趣也没时间。而且他相信丁凯丽只是溺爱儿子,为儿子大手大脚。他脑袋里从没出现过这种欺瞒的可能性。她还是干银行的呢!在钱上头做这样的手脚!如果斯蒂文真急需钱,她完全可以说出来,林开源也不至於不近人情到见死不救吧。这个家要维持下去看来是不可能了。他抬起悲愤的眼光,正好与门口同尼盯着他的眼光相遇。

同尼倒很平静,冷冷地用英语说:“你不能侵犯他人的隐私!”林开源也用英语说:“这是家里的事。侵犯了什么隐私?”“但是这些是妈妈的信件,不是你的!”“你妈是我的老婆!一家人。”“一家人也有个人隐私,你不能侵犯。”“我侵犯了又怎么的!”同尼义正词严:“那就错了!”林开源从那一摊散乱的纸张和化妆品中站起来,冷笑:“你偷藏了他人的信件,反而算保护隐私?”“我要告诉妈妈!”林开源朝同尼走过去,用中文厉声问:“告诉她什么?告诉她你偷藏了我的工作通知书?告诉她你误了我找工作的大事?告诉她我发现她偷偷给人寄钱?你还要告诉她什么?你说!还有什么?”同尼往后退,但嘴里毫不退让,继续用英语嚷:“可耻!侵犯他人隐私!你还是成年人,真可耻!”最后加了一句中文,“不要脸!”

林开源盯着同尼翻动的嘴唇,觉得他那些侮辱字眼合着唾沫溅在自己脸上。这个继子从不把他当人看。吃他用他花他恨他厌烦他,平常连正眼也不看他一下。还变着法子来捉弄他气他。他个子已经跟自己一般大小,而且还在快速成长。不久将来,他就可以把一天天衰老下去的继父揍翻在地了。一时林开源新仇旧恨涌上心头。他举起手,猛力朝同尼的嘴唇打去。这个耳光如此有力。同尼轰然倒在过道地毯上,双手捂住脸大叫。

“血,出血了,啊Shit,”同尼在地上呜咽着,用手摸嘴角淌出来的血,一头散乱的长发,脸上一副可怜哀求相。这是继父第一次出手打他,也是他平生第一次挨揍流血。这以前他从没见过林开源仇恨的眼光。他习惯了继父平素的无可奈何,容忍,苦笑,茫然,焦急,最多是色厉内荏,大叫大嚷吵一场。现在伏在林开源的脚下,他缩成一团,等着那大皮鞋狠狠地踢过来。一瞬间同尼缩回到了小孩儿的蛹壳儿里。

林开源悟及同尼毕竟是个孩子,又怕又后悔。打了孩子犯法,怎么得了!怎么能干这种蠢事?“对不起!同尼!让我看看!”林开源蹲下身。

听见这话,同尼抬起头,瞪大眼看林开源,发现狂怒的继父已经萎缩,满脸是恐怖和自责。不知哪来的一股劲,同尼一把推开林开源,站起身,几大步跨进了自己的房间,抓过电话按了911键。

林开源不知所措,奔过来,抓住同尼,咆哮:“你敢!”同尼一把推开他,对着电话大叫:“Help Help!救命!”林开源压低嗓门叫:“OK,OK,别,给你道歉,不行吗!同尼,同尼!他妈的!挂上电话!”同尼根本不理他,继续对着电话喊:“是,我继父打我。打出血了,是,同尼-丁,我十五岁,就在家里,对。”林开源急得直跺脚,伸手去抢电话。同尼躲开他,声调急促继续说,“他要抢我的电话!就是现在!现在!对,我很害怕!”

林开源知道完了,转过身朝楼下走。听见同尼说”谢谢,”然后把电话啪的一声挂上。什么东西稀里哗啦从桌上掉在地上。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

不到五分钟,警车呼啸,停在门外。一白一黑两名警官推门进来。看见林开源静静地坐在客厅里,他们收起手枪。白人警官问:“你是同尼-丁的继父吗?”“是。”“姓名?”“开源-林,"“怎么拼写?”"l-i-n,k-a-i-y-u-a-n。”“孩子在哪里?”“这儿,”同尼从楼梯里冒出头来。

“哈,你这大个子十五岁!”那黑人警官笑起来。

“是他吗?”那白人警官问同尼。

孩子吱吱晤晤,他意识到事情闹得太大,有点不知所措。那警官指指林开源又指指同尼,放慢速度问:“这是你的继父?”同尼点头。

“攻击你的是不是这个人?”“他,只是打,打了我一下…”同尼结结巴巴。

“OK,别怕,孩子。是这个人,你的继父,打了你?”同尼伸伸脖子,算是点了点头。

“OK。”

两名警察检查同尼嘴角的伤口。再次核实俩人身份之后,黑人警官弯下腰喀达一声给林开源上了手铐,说:“你因虐待儿童被拘捕,”接着背诵:“你有权保持沉默。你所说的一切都将会用于法院对你的起诉。你有权在回答任何问题时要求你的律师在场。假如你雇不起律师,政府将出资为你…”“我知道,”林开源木然笑笑说,“默兰达法规。”黑人警官露出雪白的牙齿笑笑,“OK,那就好。”同尼站在门厅里,想笑没笑出来,呆呆地看着林开源跟着警察朝警车走。

林开源停下步子问:“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O . 出入监狱

田达维打了个电话给秦娜,并无多话,只叫她第二天一早到他这儿来,有事情需要她帮忙。秦娜亦不多问。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常常互相能预期对方的心态,不需言明。

学完了一半多城市规划专业的课程,秦娜在一家叫本森的住宅建筑公司找了份工作,一周干二三十个小时,复查新建住宅区房屋质量。若不是周末,秦娜晚上一般不来田达维家。她的日程太紧。当晚田达维把ArcView装入笔记本电脑,等秦娜第二天来取。然后他喝啤酒看电视,竟然觉得好久未能如此之轻松。

他坐下来,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他的目光在零乱的房间里游弋,停在书架上的一座黑色的木雕上。为田达维的四十三岁生日,在华盛顿铁路总站,秦娜在她姑妈开的“回声艺廊”非洲工艺品商店给田达维买了这只木雕非洲猎豹,坚硬的肯尼亚乌木,那野兽精悍挺拔的体态,机警的神情,使田达维爱不释手。

想到秦娜,他心里泛起一股温暖。秦娜有好些东西恰好是他自己缺乏的。例如,秦娜有独特的天赋能在陌生环境里很快辨别方位,找到目标地址。你只消把门牌号地址给她,讲讲大体的方向,她就能准确无误地找到地方,从不走冤枉路,甚至还发现老住户都不知道的捷径。她对地貌风景的记忆之准确如同数码照相机。每个地方她都能抓住关键参照物(加油站,麦当劳,购物中心,桥,广告牌,教堂,公园,等等),很久之后仍然能够复述得一清二楚。所谓的大华盛顿地区包含了三个行政区划,马里兰州,哥伦比亚特区(即华盛顿市),北维吉尼亚州。凭一张大华盛顿地区的地图,秦娜可以在把你带到环城路内外方圆上百平方英哩的任何地址,包括新开发区(在幅员广大的郊区雨后春笋般扩展)。

田达维佩服她这种素质,因为他自己找路恰恰很笨。大约他的视力不好,加上常常误会地图,在地图上看得清楚,一开出去就弄混了。现在他们俩外出,通常是秦娜开车,免得田达维走了弯路发自己的脾气。她的本事会派上大用场了。他要和她先好好谈谈,或许应该先跟她好好玩几天,可怜她一直半工半读,绷得紧紧的,也该放松放松了。他们在一起真经历了不少事儿啦。

悃倦与酒精一起在他体内扩散。再不用意气风发了,软件工程也好,玛吉皮特曼也好,都去他妈的。他拽着自己上了床,连灯和电视也没关就睡着了。

早上九点,田达维一边吃早餐玉米片泡牛奶,一边读打印出来的公平就业法规文件。他一夜睡得很死,现在情绪平静,简直可说愉快。他几个月来沉重的心理负担,正义感,愤怒,都居然烟消云散。就跟长期被追踪的逃犯一样,一旦坠入了罗网进了监狱,精神反而得以解放。再不用高度警戒拼命挣扎,连愤恨复仇的激情也渐渐淡化。也许创伤正在淤血,感染,化脓,往深处发展,无非是痛过头了反而没感觉了。

他觉得自己出奇的冷静,公平。要是没有人与人之间的算计戒备仇恨,世界本该多美好啊。他想给自己放一个长假。在美十多年,从读研究生到工作,一直在奋斗挣扎之中。他理所当然应该休息休息了。报复当然是要报复,他现在有的是时间去计划。

秦娜上楼的脚步声,快速轻盈,如一连串吉它分解和弦。田达维闭上眼静听,直到她开了锁走进前厅。

她把一包甜面包圈放在桌上:“嗨你看上去真乖,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我都快吃完了,跟你说别带这个了。”“刚烤好的Dunkin Donuts,反正经过那儿,”她弯下腰吻田达维。田达维把她拉下来坐在自己膝上,俩人拥抱。

秦娜嘻嘻笑着:“真喜欢你早晨这体味儿!”“你要不要吃点什么?”“就想吃你!”秦娜推开田达维坐到他旁边的椅子上,又笑:“把你压坏了小家伙。怎么一到你这儿就真饿了?”她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转身看见了餐桌上的电脑,“那是什么?”田达维嚼着面包圈,笑笑:“给你的。得尔Inspiron路上骑士。”“真的!噢我的上帝,”秦娜笑着。

“ArcView已经装好了。试试看!”秦娜打开笔记本电脑,满脸喜色,听得尔发出的谐音:

“太棒了达维。怎么谢你!”

秦娜试出几幅地图,她专注于地图软件,一言不发。

田达维得意地看着,好一阵,说:“你的咖啡凉了。”秦娜抬头看他,忽然悟及什么,她转脸对田达维:“啊,得走了,十点之前得到菲尔法克斯新区。”“那正好,”田达维说,“我跟你一块儿去。”“干吗?”“陪你。”“开什么玩笑?”“不开玩笑,走吧。”“你怎么回事戴维?”“我给自己放假。想兜兜风,熟悉一下大华盛顿地区,如此而已。”秦娜站住,盯着田达维看了一会儿,问:“他们真下手了?”

田达维简单叙述了事情经过。“没什么不得了的,秦娜。我该休息一阵了,难道不该吗?”田达维停了停,“当然我要把公道讨回来,不过那要时间,要计划。”秦娜走过来,轻轻抱住田达维,把他推回到餐桌边,用下颌指指得尔电脑:“那你怎么还花这么多钱给我这个?”“你需要啊。我一直没时间去看。现在这几天没事,正好仔细研究了一番。合你的要求,价钱也划算!你回来后我们一块儿去吃晚饭看樱花,OK?”

傍晚,395号高速公路,滚滚车流,樱花随风飞扬,宛如雪片满天满地。从公路向潮湾望去,杰佛逊纪念堂后面的湖岸边,大片樱花林如云如雾,在春雨靡朦之中泛滥,淡紫色水天不分。一池春水满城花,烟雨暗千家。华盛顿市以其一年一度的樱花节而骄傲,吸引来大量的观光客。

从普塔麦克公园出口下了高速公路,他们紧靠湖停下车。这里樱花掩映,游人如织,水面闪烁着杰佛逊纪念堂倒影。隔着一汪湖水,那穹形顶建筑玲珑剔透,华丽得象是人间天堂。夜色渐渐浓稠,城市灯光把空气染成玫瑰色,笼罩在线条密集变化无穷的树稍上。林荫道间穿行的车流头灯尾灯闪烁,源源不断,象无数小精灵们打着火把灯笼在森林里集会游戏。周围都是年轻人,不少旅游者。小径上花园里,处处是英语、外国语的呢喃声。高耸于树梢之颠是华盛顿纪念碑,碑顶上一枚亮丽的桔红色灯在高空中闪动。田达维连续深呼吸。正在灌浆抽芽的橡树林发出芬芳,混合着凉爽的月色阵阵袭来,渗透肌肤,触摸到他心灵深处的隐隐乡思。似乎无数往事在浮动,但什么也想不起。

他们俩默默地顺着湖畔小路走。田达维搂住秦娜,把脸靠近了她说:“你比华盛顿还性感!跟你在一起,好像又成了小青年了!”秦娜也抱紧他:“你好暖和!你的手,你的脸,你的身体,都他妈暖乎乎的。”“你身上好凉!你的皮肤好像吸热很凶?象条鱼!”“你象头小猎豹,热乎乎的。笨头笨脑,哈哈!你知道我就喜欢你那傻劲儿,”秦娜再抱紧田达维,舔他的耳朵,脖后根,低语:“就喜欢你这身味儿!你用了什么吗?”“刮脸的Afta。”“真好闻!”“你是说Afta还是我的体味儿?”

田达维的手机响了。“哦狗屎!”秦娜叹口气,松开田达维。

“谁?”田达维一下竟听不出是林开源的声音。

“我开源!你能马上来一趟吗!是,出了点事!”林开源气急败坏。

“别急,告诉我,什么事?”林开源绝望的声音,结结巴巴:“警察,警察在这儿呢,要带我走。凯丽出差了,就我一个人跟同尼在家。那小子太可恶。”“怎么回事?我马上过来?”“大概来不及了,等等!”林开源在同其他人说什么,好一阵才转回来:“达维,他们不让。我这就得走,你到菲郡拘留所来再告诉你,马上来!把我保释出去。”他挂了电话。

秦娜问:“什么事?”田达维拉着她的手朝停车场走:“秦娜,我得把你送回家。开源被抓起来了。”“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大概是跟他的继子出了问题。我去看看。你就别…”“我跟你一块去,也许还能帮上忙。”“不用了,你先到我那儿去。我去去就回来,谢谢OK?”“我们一起去!”“真用不着,我自己能帮上什么忙也不知道,至少去看看吧,连拘留所在哪儿都不知道。”“我知道!让我开车!”秦娜掏出自己的钥匙,用遥控打开车门,先进了驾驶座。田达维记起来秦娜的特异本事,笑着钻进乘客座说:“当然!”

秦娜驾车出了环城路,上66号高速直奔维州菲尔法克斯。半小时后他们就通过门卫,进了法制路10520号菲郡成人拘留中心的大门。

秦娜打开车门说:“跟我来。”田达维随她下了车。他打量四周,这院子里竟然也满是樱花,象是从潮湾溢出来似。他快步跟上秦娜,问:“你好像很熟悉这一带?”“来过。”他们绕过一排警车走进门厅。两名黑人警官漫不经心地嚼着口香糖聊天。林开源在安全检查门里靠墙站着,穿一件网球衫,牛仔裤,双手被铐在背后,朝着门口张望,目光正好与田达维相碰。

“开源!”田达维忍不住叫道。林开源尚未搭腔,那个中年警官反而招呼过来:“嘿林达!怎么跑这儿来啦?”“嗨得里克!”秦娜径直走过安检站,上前招呼。站在一边的安检人员也不管她。

那黑人警察给她一个轻拥,拍拍她的屁股,咧开大口笑:“Little sister林达!越来越Q了!”秦娜说,“真运气碰上你了!又是夜班?”“怎么, sister,那是你的新夥计?”黑人警官朝田达维努努嘴。

“我们来看看这位先生,是好朋友,”秦娜指指林开源,“可以跟他讲话吗?”“当然,我们在等他们办完表格文书。”秦娜对田达维笑笑,作了个眼色,转头继续与警官谈笑风生。

田达维走过去,安检门发出啵啵声。他退出来,掏出身上的钥匙串放在盒子里,重新走过去,又一阵啵啵声。他纳闷怎么秦娜就没事,她皮带上吊着一大串钥匙。难道连这机器都认熟人吗?

睡眼惺忪的安检员把钥匙还给他,咕噜:“身份证?”田达维把驾驶执照摸出来给他。

“请填上登记表,先生。”在“与被捕人关系”一栏,田达维略一沉吟,草草写下“兄弟”字样。

“我希望能马上保释他,”他对那警察说,“要什么手续?”警察懒洋洋地打着数钱的响指,敷衍:“等着,有人会来的。”“要多少?”警察耸耸肩,打个哈欠,不再答理。

林开源用中文说:“达维别理他,他妈的坏家伙。进来他就给我一下。”田达维侧目看秦娜跟警官得里克周旋,低声问林开源:“别着急开源。先告诉我怎么回事?”林开源极度沮丧,他苦笑一声,“蠢。”

来了一名女警官。田达维问她是否可以保释林开源。“可以,只要跟拘留中心的值班警官讲好,”女警官对田达维说,“他这种事不算太坏。但是你们肯定知道保释费…”“要多少?”“一般是一万多点吧。”田达维的银行帐户里好歹还有万把块可以拿出来。他说:“我们马上取钱来!”那警官:“这么晚了,今天不行了。要保证孩子安全才行。”田达维打算去林开源家安抚说服同尼,让他出面对警方说明挨打是事出有因,打得也很轻。

林开源同意:“对,本来也是事出有因嘛。他得承担一点责任,他偷藏我的求职信件,侮辱我,还想先动手什么的…”田达维说:“最好是让孩子自己说。我可以做点工作,但恐怕也无法说得太多。大人教他,会弄得更麻烦。就算他骂了打了你,除非真正危及了你的安全,你是不能动一下孩子的。”

秦娜和得里克警官走过来说。秦娜说:“都说好啦。”田达维来不及细问,见得里克警官已经在替林开源打开手銬。

拿到第一张失业救济支票,田达维挺高兴。$1206,干薪,白拿。也是个理由庆祝一下。他给自己斟了一杯斯喀基,一边看书一边慢慢地品味,不知不觉竟已昏昏然。迷糊之中,一女人与他偕行,她相貌似玛吉,体态若关眉,黑发如暗夜,双目象明星,身着华服金饰,款款扭动腰肢,令他心动神摇,难以自胜。但是无论他睁大眼睛怎么细看,都无法确认近在鼻子跟前的美人究竟是谁。心急火燎之际,他伸出手一抓,却碰到了冷冰的金属。那竟然是一把剑。而仗剑人却毫无感应,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假寐之后醒来,田达维推开头上的被单,回到自己受害伤残的现实之中。在爱肯思倒霉挨整的各种印象又开始在心头搅动。他忽然悟出梦中人必是犹太圣女朱迪丝而他已经很久未见那幅朱迪丝的肖像。于是赶紧起身,检查翻看从办公室带回来的纸箱,心里怪异,难道他会漏掉如此重要的东西?开箱倒柜翻来复去地找了若干遍,所有东西都在,只是不见了那幅油画。一定是在他被逐出公司时,匆忙之间收拾东西,弄丢了那幅画。无奈,他只好打电话去爱肯思,希望尼可-琼斯会提供线索。不料接电话的是一名男士,说尼可请假去了南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放下电话,田达维觉得嘴里一阵阵发苦,胃里火烧火燎。秦娜已到,正在做晚饭。他毫无胃口,目光呆滞地跟随秦娜的身影,思量着自己该干些什么。他恨自己如此疏忽大意把那件宝贵东西丢了,说不定很值钱呢。就凭爱肯思那帮人的极度恶意,他知道要找回画的可能性已十分渺茫。

懊丧一阵之后,他转念一想,好在他的命根子大溪剑完好无损。眼下的正经事是跟爱肯斯斗下去。他必须有两手准备:上告联邦就业平等机会委员会(缩写EEOC),告不成就诉诸非常手段,自己来行使正义,惩罚恶人。同时,他还得拼命找工作。救济金只给六个月,完了就上所谓的黑名单,劳工局会盯上你,随时打电话来催问你,敦促你干粗活挣最低工资,那会儿你不干也得干。

联邦就业平等机会审议会网页有大量信息,超过任何人的需要。田达维仔细研读。他自信凭着自己良好的教育,彻底弄清有关法律的条款和过程,上告爱肯思是有相当把握的。他明白要和雇主因就业问题打官司,最重要的是要证明雇主在人事问题上(包括雇人与解雇,工作调动,职务与薪水的调整)违反了法律,而不是仅仅处理不公正。私人公司公正不公正,法律并不干预。老板要提拔自己亲戚而不提拔同样业绩的外人,当然不公正,但是法律不管。老板可以拿钱白送人而不给你,你能怎么样?只有当老板雇人提职的决定违反了法律规定的条款时,政府才感兴趣,才予调查。这说来似乎也不难分别,真正要做起来却很难。要让EEOC接受你的控诉,立案调查绝非易事。

读来读去,田达维认定他有理由提出官司。他的案子应在种族、肤色、宗教、性别、原来国籍歧视之内。而其中种族和原来国籍两项大概最合适。项目的投标书,计划书,投资合同都明确说明田达维作为项目主任工程师将领导并参与产品设计开发到测试和市场化的全部过程(这些都是田达维起草的文字,明确无误)。公司用语言能力问题作为借口对他先撤职,后解雇,违背了原来合同规定的人事条款。公司从来就没有,也无法证明田达维的语言问题对项目有任何负面影响。公司显然仅仅基於田达维的第一语言不是英语这一事实来指责他有语言问题。而在他反对这种偏见,抗议她们改动原合同的人事安排时,公司则予以报复把他撤职解雇。这就违反了宪法附加第七条规定:

禁止雇主基于个人的种族或原国籍作雇佣相关的决定,包括:招工,雇用,提职,调动,工资和福利,布置工作,假节日,训练,纪律处分,解除和中止雇用。

公司解除他的主任工程师职务以及最后开革他的理由都是称他语言能力有问题。当然这是胡扯。公司的做法其实质是以田达维的种族和原来国籍对他加以歧视。

真正的原因是她们不喜欢他这个亚裔人。因为他不象典型亚裔那样听话,他相当傲慢。麻烦的是怎么来证明这个指控。也许不能扯到什么喜欢不喜欢亚裔的问题上去。应该抓住语言问题。语言问题不是突然出现的,而应该早就是问题。而他们一直在用他,直到把他用完了就一脚踢开。

这一来又弄混了。他们可以说语言问题跟种族无关,跟原国籍也无关,任何人都可以有语言问题,或者说交流技能问题。他们可以说公司雇了其他亚裔人员,怎么他们都没有问题,就你有问题?她们可以干脆说就是不喜欢他这个人。私人雇主有权按其所好雇人裁人,你怎么着?公司用完了你不再需要你当然可以把你裁掉—这是自由市场。即使不公平不道德甚至歧视,但跟种族和原国籍不相干,你就没法告他们。怪不得当时她们说是正常裁员!

当然她们也可以诡称别的理由。例如,他薪水高,公司需要降低成本。最可怕的是,他们甚至可以说是因为他威胁要把公司项目带走。公司有权保障自己的商业利益而采取措施。这大概会是她们最可能最有力的辩护!

想到此田达维胃疼起来。这官司确实不象他原来想的那样轻松。他自己必须先理清楚头绪,必须把所有的过程记录下来,把自己的观点和逻辑写下来。

他走之前把所有的与项目有关的电邮和备忘录都复制到一张CD上。他马上找出来玛吉的电邮正式通知他公司雇新的人员替换他作主任软件工程师,理由是在软件测试阶段需要加强与各单位的交流,而田达维因英语不是其第一语言而有一定障碍,必须撤换,等等。显然,作为专业管理人员,她们小心地--也可能是按步就班地--避开了所有与EEOC条款沾得上边的用语。

他下载了有关表格,打电话询问联邦就业平等机会委员会本地办事处。田达维思量,他要是黑人就好了。在美国,所谓的平权法案,其实就是为黑人而立。黑人要打这种官司,赢的机会大多了。嘿他要是跟秦娜生个孩子,那孩子打赢这种官司绝无问题,因为他算是黑人。一滴血制度!

 

(未完待续)

 

 

 来自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guestwhynot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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