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澀青春——讀《魚掛到臭,貓叫到瘦》心得 作者:老例


 生澀青春

         ——讀《魚掛到臭,貓叫到瘦》心得


    (一)

更的的,一個有點兒怪的網名,寫了〈文革ABC〉與〈上山下鄉運動ABC〉,洋洋灑灑的長文,看了,覺得很有史料價值,收藏進博客文史資料庫。不僅自己看,也要求學生看。於是,金虹老師找到我了,說更的的還寫小說,長篇。電郵過來,建議好好看看。於是,就看了,同時也要求做知青研究的學生看。

很久很久(大學畢業以後——近三十年了)沒看長篇了,總說忙。

居然在忙乎各種正兒八經的學術、教學事兒之餘,硬生生在一週內就看完了更的的的《魚掛到臭,貓叫到瘦》(以下簡稱《魚》)。

好像是成了準則,寫小說就是編故事。《魚》的故事其實很簡單:出身舊軍官家庭的知青阿毛(丁大成)下鄉多年,在山中無老虎的局面下當上了生產隊長。知青阿毛很認真履行職責,很努力跟貧下中農打成一片。終於,以一個外來掛屌漢的身份,在成功實踐摸親家母的壯舉後,完成了知識份子與工農相結合的光輝歷程。

 

(二)

其實這就是知青阿毛的生澀青春成長史。

性/愛,是任何人在青春成長/發育期所無法迴避的問題。文革時期的知青——正處於青春成長期的年輕人,是如何對待/處理這個問題的?今日的人們不會那麼容易瞭解,更不會那麼容易理解。因而也就成為我在給當下恣意張揚著青春的大學生講授知青文學時所遇上的難題。

腎上腺荷爾蒙的作祟,使知青對性/愛產生了難以抑制的嚮往與追求,鄉村生機勃躍的原生態性文化,進一步強化了性/愛的誘惑;然而,知青所面臨的現實——革命道德觀制約與生存/出路焦慮——卻往往使他們在嚮往、追求與誘惑面前苦苦掙扎。革命道德觀制約使他們屢屢錯失性/愛的機會,生存/出路焦慮則令他們在性/愛面前卻步。下鄉多年的阿毛及其夥伴更多是處於後一種處境。

阿毛就是這樣一個處於面對性/愛兩難漩渦的知青。

知青阿毛有很不錯的外在條件:練過體操、體格強壯,也還算帥氣,加上感情豐富細膩,樂於助人,因而很有異性緣。舊軍官的出身,卻致使他陷於無法擺脫的被歧視處境及自卑心理,他所有的外在優勢也因此消解於無形。

在《魚》故事的發展進程中,與阿毛發生過各種性/愛糾纏的有女知青唐娟娟、蔣芳萍與芝萍姐妹,以及農婦小美頭、心妮等。對待前者,阿毛頗有分寸、有節制,以致最終都有緣無份;對待後者,則較為隨意、任性,以致最終皆「修成正果」。

唐娟娟,是阿毛傾情所愛者,而且是郎有情妹有意,甚至是在唐娟娟先吐露心聲的情形下,兩人才展開熱烈的愛情。最終卻在女方親人合情合理的愛女護妹計畫下,劃下了苦澀的句點。

蔣芳萍與芝萍姐妹,與阿毛有多年老同學加戰友(文革造反)的交情。這致使阿毛與蔣家姐妹的情誼,臻於隨心所欲不踰矩的化境。尤其是「二小姐」芝萍對阿毛,可以隨意親暱、耍嬌、撒野,卻也只是呈現清清純純的小兒女之情。血性方剛的阿毛始終沒有半點邪念,亦從無任何不當(或說正常)的生理反應。其實芝萍對阿毛是有那份情愛之意的,不過遲遲未見表白。或許是阿毛與唐娟娟的愛戀使芝萍(或作者)不知道如何處理,最終芝萍死於毫無預警的意外溺斃,才算了結這場令人期待卻無望的清純之愛。而芳萍在回城後,給阿毛寄來一封「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壓迫感」的信,冷靜地使二人之間的情誼無疾而終。

小美頭與心妮,同是嫁到竹窩里的農家媳婦,敢愛敢恨,在「摸親家母」民風盛行的竹窩里,頗為自動自覺地做了知青阿毛的親家母。追求、享受的就是性愛的「快活死了」(小美頭語)與「比吃肉還快活」(心妮語),當然還有知青阿毛對她們的掛心與尊重。

《魚》在阿毛與女知青情感關係的描寫上,多從阿毛的角度展開,頗有層次感。阿毛對唐娟娟的痴心、熱烈、焦慮、不安,跟對蔣家姐妹的溫和、關愛、細心,乃至無微不至的照顧就很不一樣。就芳萍與芝萍而言,阿毛與芳萍之間的溫文有禮,與芝萍之間的率性寬厚也頗見差異。

在阿毛與小美頭及心妮的情感關係描寫上,則多從後二者的角度著墨,情感描寫的細膩及深刻雖然不如寫女知青,但生活細節卻很見精采,似乎以期通過生活細節透見情感。情感的層次感展示雖然也不如寫女知青,但小美頭的任性、天真浪漫,心妮的寬容、善解人意,「兩朵梔子花,一朵剛剛開放,一朵卻是在盛開了」,還是見出了不一樣的「她」。
總的來看,阿毛的異性緣,對女知青唐娟娟與蔣家姐妹著重於情,對農婦小美頭與心妮則著重於性。對女知青即使涉及性,也大多只是停留在臆想/意淫層面,對農婦,則往往見諸身體感官的互動。
同樣的知青背景,使阿毛(及作者)對女知青的感情與精神有更深層與細膩的瞭解,而共同面臨的處境,也使他們雙方在對待、處理情感關係時,更多顧慮;因瞭解而深於情,亦因瞭解而僅止於情。以致落到「魚掛到臭,貓叫到瘦」的窘境。

在民風淳樸且開放的竹窩里,知青阿毛只是一個赤條條來去無牽掛的掛屌漢,在摸親家母的風俗浸淫、小美頭們狂野放肆而又熾熱多情的虎視眈眈之下,一旦阿毛解除束縛(出身、上調、道德),頃刻便沉醉入洋溢著生命原欲本能的性愛溫柔鄉。

 

(三)

《魚》的故事其實也蠻簡單,或許一個短篇也就可以搞掂。演義成一個長篇,而且能讓人廢寢忘食看完,那就要考究作者的文筆功夫了。

《魚》的文筆功夫首先體現為很會「泡生活」。所謂「泡生活」,就是作者「泡」在他描寫的生活中,也引領讀者「泡」在他所描寫的生活中。作者似乎不急於說故事,而是叨叨絮絮說生活——鄉村的生活、知青的生活、農民的生活。不疾不徐、不緊不慢、自自然然、輕輕鬆鬆、瑣瑣碎碎,細細膩膩。

其實就一個「泡」的境界,就像當下人的「泡功夫茶」、「泡三溫暖」,享受,急不得,不能有快餐心態,得悠著來,焚香烹茶,秉燭夜讀。在這「泡」的過程中,你可以沐浴迷濛肅清的禮野鄉村景色,領略摸親家母的民俗風情,沈浸在鄉民與知青的愛恨情仇,周旋於阿毛與眾女的纏綿糾結……故事情節的發展、人物形象的塑造、性格特徵的呈示,也就在這「泡」的過程中逐漸完成。

《魚》的故事不會轟轟烈烈,但能揪著你的心,吸住你的眼,比如故事開始就暗示著知青阿毛將履行摸親家母的實踐,但知識分子軟弱性與革命不徹底性,致使他在唐娟娟、蔣芳萍姐妹、小美頭、心妮,乃至臘鳳、香妮、愛珍、采娣等中間柳暗花明、千迴百轉無數次,待到最終在小美頭身上親口嚐了梨子的滋味,千舟已過萬重山;《魚》的人物也不會黑白分明,就說那阿毛吧,似是整一個落魄版賈寶玉,於是,唐娟娟就似乎對應了林黛玉。這一切,都統攝在作者「泡生活」的文筆功夫之中。比如,小說的終結,是落在阿毛看完初戀情人唐娟娟的姐姐寫來的一封意在扼殺兩人戀情的信後,阿毛不得要領,之後,就是「阿毛想:明天是最後一天蒔秧,還有幾天就立秋了。」故事至此戛然而止。這最後一句,看似跟前面不搭竿兒,卻又耐人尋味;是無厘頭的發揮?是修辭上的反高潮?至於我,感受到的是阿毛/讀者經受了感情衝擊/挫折後,(不得不也很自然)回到現實生活中——蒔秧、立秋,這就是竹窩里鄉村生活具體而實質的內容。
於是,你就不得不佩服作者的語言駕馭能力了。嫻熟自然的表達,各式詞彙的運用,從局部或個案來說,不露痕跡、自然天成、出神入化、爐火純青之類的譽詞也可以用得上。較有特色的表現則體現在如下方面:

一,土話、俚語、俗語的運用,顯示地方色彩,以及風土民俗。小說大量運用土話、俚語、俗語,如「遣」、「點把點」、「歇盼」、「滾死爛壯」、「好大一捧」、「尻」、「戳」、「死屌」、「偶老子」、「上窩」、「沒有數目」、「講法門」、「嚼老蛆」,用這些語言,述說竹窩里鄉民與知青的故事,愈渲染出地方色彩及風土民俗。說《魚》的語言運用質樸,有時候還真質樸到有點兒笨拙,一般性的例子就別提了,提溜一個很具特性的句式,如:「阿毛朝著小美頭羞澀地笑了,阿毛是毛澤東思想哺育的青年,阿毛不應該這麼小資產階級或者資產階級的多愁善感,阿毛應該心紅膽壯志如鋼,阿毛應該雄心壯志沖雲天。」「小美頭就高興了,小美頭不生氣了,小美頭包容了阿毛的一切。」此類句式,與魯迅〈秋夜〉「牆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的表述異曲同工,都是大智若愚,以拙見巧的案例。不同的是,《魚》的語句是以聚焦於主動/主導意義的主語,引領著所陳述的情節或所表達的意思;魯迅文章則是聚焦於居被動意義的賓語,只是更突出地承受著被介紹;前者運用頻繁,構成語言風格的重要表現;後者則偶而為之,只是體現為修辭的個案。

二,古典詩詞的穿插化用。諸如:「尋尋覓覓」、「今夕何夕」、「牽衣頓足攔道哭,塵埃不見咸陽橋」、「抽刀斷水水更流」、「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花開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竟無語凝咽」、「美目盼兮,巧笑倩兮」,等等。有時候是將不同的作品湊在一起,如:「大漠孤煙,眉間心上」就是將王維〈使至塞上〉詩與李清照〈一剪梅〉詞的語句湊到一起;有時候是將同一作品前後的句子拉扯在一起,如:「人生不相見,動如參與商,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就是將杜甫〈赠卫八处士〉詩首聯與尾聯扯到一塊。這些詩詞的運用,有時候是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如寫「阿毛扛著挖鍬,拿著手電筒」,「聽取蛙聲一片」;有時候就有些戲謔,如用「江州司馬青衫濕」形容錢老師的鼻涕;用「梨花一枝春帶雨」形容心妮,卻追加一句「胖梨花」;有時候就用得有點兒扭曲了,如「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就用在形容阿毛與心妮摸親家母時欲仙欲死如醉如癡的境界。無論如何,古典詩詞的運用畢竟反映出知青有一定修養/知識的身份特徵。前文我曾將阿毛與賈寶玉對應,唐娟娟與對應林黛玉。看到知青們用《唐宋詞三百首》算命一節,又不由聯想到《紅樓夢》第三十八回大觀園菊花詩會吃螃蟹詠菊花的情形。看到阿毛為蔣芝萍焐腳,更覺得就是《紅樓夢》五十一回寶玉把晴雯拉到被中替她焐手的翻版。原以為是我自己目前研究《紅樓夢》而有此錯覺,待看到作者形容女知青譚薇薇有「幾分紅樓夢」時,我便大膽揣測作者八成是個紅迷了。

三,革命用語、文革慣用語的化用。諸如「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同志加戰友」、「盛大的節日」、「大風大浪」之類的話語,一看就知道作者是那個時代的過來人。與古典詩詞比較,這類話語的運用就隨性多了,如:「一張臉彷佛災難深重的舊社會了」,「天上佈滿星,月牙亮晶晶,生產隊裏開大會,周隊長做報告」;有時候還有了些「解構」的意味,如:「阿毛覺得自己真的變壞了,一天一天爛下去了,而且爛得十分自然,十分心曠神怡。帝國主義寄託在第三、第四代身上的希望就要實現了。」「毛主席說,人民公社是橋樑,如果橋樑上都是餓得前胸貼後背的人民公社社員,那橋樑是走不過去的。」原來詞語的莊嚴崇高化為烏有;又如:「人最寶貴的東西是生命,生命屬於我們每個人只有一次,當阿毛回首往事的時候,一定因為碌碌無為而悔恨,一定由於虛度年華而羞愧,只能說,你是一個掛屌漢,你連老婆也沒有。」這句式原型可是當年我們為之傾倒的座右銘啊!有時候更有了些許輕佻,如用「雨露滋潤禾苗壯」形容被阿毛摸過親家母後的小美頭更加白嫩豐腴;用「三忠於四無限」形容心妮家的狗在阿毛與心妮摸親家母時守護在門口的模樣。
四,毛澤東詩詞/語錄的化用/解構。毛詩詞/語錄在《魚》中的化用更為頻密,解構意味也更濃。而且,還更多是集中表現在知青尤其是阿毛身上。這無疑是突顯其時代特色,以及知青(曾經造反/紅衛兵)的身份特徵。諸如:「高天滾滾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氣吹」,「颯爽英姿」,「浮想聯翩」,「遙望南天」,「雄雞一唱天下白」,「幾聲淒厲、幾聲抽泣」,「謙虛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雄關漫道真如鐵,而今邁步從頭越」,「宜將剩勇追窮寇」,「風卷紅旗過大關」,「牢騷太盛防腸斷,風物長宜放眼量」,「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與人奮鬥,其樂無窮」,「風雨送春歸,飛雪迎春到」,等等,可謂不勝枚舉。

有時候,這類詞語用在比較正經的場合,如描寫女知青蔣芝萍之死時,作者連續化用毛的〈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蝶戀花·答李淑一〉、〈為人民服務〉與〈水調歌頭·游泳〉的「名句」:「阿毛不敢奢望狂飆為我從天落,不敢妄想淚飛頓作傾盆雨,草芥蟻民,只要幾絲小雨就夠了。」「阿毛想,中國古時候有個文學家叫做司馬遷的說過,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蔣芝萍同學是沉在水裏而死的,她的死是比泰山還要重的。如果是鴻毛或者其他鳥毛,那肯定是輕揚在水上並且勝似閒庭信步的。」雖然是正經嚴肅場合,但原文的政治正確性還是被不很正經也不很嚴肅地解構了。

更多時候,這類詞語是運用在不很正經,甚至很不正經的場合。比如毛澤東〈沁園春·長沙〉的「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當年可是激勵了多少革命小將的經典名句,在《魚》中,卻成了描述竹窩里農婦評介男人「粗細屌」的用語。在描述、形容知青阿毛的情慾狀態或細節時,這類運用更是化腐朽為神奇地信手拈來,諸如:「剛才經過小美頭一番折騰,阿毛覺得情慾高漲,一想到女人,身體立即擎起農奴戟、高懸霸主鞭」,「一副刺破青天鍔未殘的模樣」,「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阿毛企圖脫開身體,小美頭就是不肯放手」,「想到香豔合歡時,金猴奮起千鈞棒,一山飛峙大江邊」,「翻江倒海卷巨瀾,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你要知道梨子的滋味,你就要變革梨子,親口吃一吃;阿毛不是吃了一吃,阿毛連皮帶核吃了一遍又一遍」,「心旌搖盪,下半身獨立寒秋,很不安定」……諸如此類的運用,簡直是將毛詩詞/語錄顛覆性地解構了。也就是在知青阿毛的縱欲體驗中,不僅解構了毛詩詞/語錄,也解構了毛的思想,毛的革命,以及在毛指引下的上山下鄉運動,乃至解構了在這運動大潮中載浮載沉的知青阿毛。

套用「一分為二」的說法,上述幾種(尤其是後二種)語言運用的特色,沒有相應的經歷背景,還真不太容易理解,因而,特色似乎就形成了障礙。當然,如果從陌生化的角度考量,讀者因此更為關注,甚至導致誤讀,也未必不會歪打正著地產生積極效果,不過,跟我們這些過來人的感受那是有很大的不同了。
比如,我一學生曾拿這類詞語來跟我討論,特別舉出「翻江倒海卷巨瀾,席捲江西直搗湘和鄂」二句。這前句來自毛〈十六字令〉三首之一(原句為「倒海翻江卷巨瀾」),後句則來自毛〈蝶戀花·從汀州向長沙〉,都是描繪紅軍英勇威武氣勢的句子,卻被《魚》作者用來對知青阿毛跟農婦小美頭摸親家母時達到高潮的描繪。經我解釋,學生似乎明白了,但沉吟一會,說對前句他能理解,對後者還是有點想不通,說既然如此用連串地名,使用大家都熟悉的「便下襄陽向洛陽」不更好麼?

我失聲笑了,不加思索回答:「那就是詩聖杜甫而不是知青阿毛了!」

 

老例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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