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九):P. 法与非法;Q·卖出灵魂;R·蓝石湖 作者:散白雾


 

 

  《华盛顿移民遗事》

 

P. 法与非法


    吉姆-贝克律师打开田达维的文件夹,开门见山问田达维:”OK,你打官司想得什么好处?”田达维想了一想:“公道。”

“当然。”贝克同情地笑了笑,他一边翻看田达维写的事件经过,一边连续射出问题:“但是我是问你要什么样的赔偿?多少钱?工资和福利损失了多少?除补偿这些损失之外,要不要身体和精神的损伤赔偿?要不要罚款?要不要雇你回公司复职?最多你只能要到30万,你知道?法律规定的,赔偿金额依公司大小而定。爱肯思是多大个公司?公司资产总额在五千万以下,赔偿费和罚款加在一块上限只有五万。你先把这些想好了,再来与我详谈。这首次咨询,我给你打八折,$320一小时。你决定要雇我的话,详细费用问我的助手约翰。谢谢你对我的信任,田先生!”

他合上文件夹,站起来,满脸笑容,伸出手来。

田达维问:“能不能现在不收费,在官司打赢以后,你提取份额?”贝克律师又笑起来。他的笑声发自肺腑,很有感染力:“我倒真愿意那样办。但是这种劳工案子,我无法照办。抱歉田先生!”。

“为什么?”“劳工案子一般都很难预测结果。而你的案子,坦率地讲,赢的可能性不是非常高…再见田先生!祝你好运!”

另一个福罗伦女律师也是专长于联邦雇工法规。她说话速度比贝克律师还快,但话要实在一点。她告诉田达维应该先自己试联邦就业平等机会委员会一条路,那不用付费。若不行再去找她,但是也得先付定金五千美元,再按每小时三百五十美元付律师费。田达维又一连电话了四间律师事务所,没一个愿意打赢后付费的,很简单:赢的可能性小。

田达维的财务状况使其只能先考虑联邦就业平等机会委员会。他马上准备好了所有材料,写了控告书,用挂号邮寄给EEOC维吉利亚洲地区办公室。秦娜支持田达维打官司。她说她可以帮忙解决钱的问题—田达维也应该找人帮忙。田达维断然拒绝。他可不愿给熟人朋友讲,这事太丢脸。

田达维应约去EEOC维吉利亚区办事处面谈。调查员斯威理耐心仔细听田达维的叙述,不时提出问题。他认为田达维可以提出控诉。谈话进行了差不多一小时。田达维大受鼓舞。最后,斯威理问:“等等,那么你的公司在若瑟琳?”“是。”“你住在马里兰?”“是。”“啊,我得再查一查,”斯威理打电话,等对方回应,左手在桌上敲鼓。“是,OK,我明白了,谢谢!”他转过头来,满脸抱歉:“真对不起田先生,你得到华盛顿市内办事处去报案。我们这儿无法受理。不过我可以替你把文件转送过去。到时候他们会与你联系,这样好吗?”

几周之后田达维打电话去询问华盛顿市内办事处。接待室的人查了半天电脑,告诉他EEOC接受了他的案子,由调查员查尔斯-席龙主办。田达维耐心等了两个多月,容EEOC操作调查。EEOC并无任何回音。他觉得应该询问案子进展情况,遂打电话给调查员查尔斯-席龙,居然一连几个星期都无人接电话,也没有录音信息。他发送给席龙的电邮也无回应。他一怒之下,写信给EEOC的总头,抱怨华盛顿市内办事处的不负责任。之后田达维天天骂美国官僚机构跟中国的乌鸦一般黑。(半年后,EEOC终于回信,通知他查尔斯-席龙已离开,由巧安-福尔摩斯取代办理他的案子。田达维松了一大口气。好,等吧。)

 

应斯坦杨的邀请,田达维带秦娜去中国人聚会。斯坦-杨称他朋友的家位於洛城南面的贝色斯达昂贵住宅区内叫做红叶花坛的街尽头。房子显得老旧,但内外设计均颇考究,掩映在橡树枫林之中,若处深山老林,与近在咫尺的闹市区和高速公路恍若隔世。

田达维和秦娜,林开源和潘德龙先后开进林荫车道,泊下车。开门的是关眉。她面上毫无表情,声音低沉,“请进,斯坦-杨还没来呢,你们倒先到了。”

“我的朋友,秦娜-爱德华。这是关眉,”田达维说,心想,她倒是真跟斯坦-杨搞上啦。田达维目光扫过关眉漂亮的胸脯,难免若有所失。此女究竟何许人也?他忍不住问关眉:“顺便想起,问一下,你认识唐嶶妮吗?”

关眉没有答理他,只顾与秦娜寒喧:“哦,秦娜欢迎欢迎,早听说过你。请进!”秦娜跟关眉轻轻拥抱,用中文说:“你好!”“叫我梅根, Magan,”关眉说,上下打量秦娜,真心喜欢这黑女子,”你真漂亮秦娜!”两个女人手拉手进了客厅。几个先到的女客都围了上去,介绍的介绍,聊天的聊天。秦娜英语里夹杂简单汉语,与人们倒也相交自如。

拓拔放和他的女友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时发出哈哈大笑,见田达维和林开源来,即招呼寒暄。田达维恭维那娇小漂亮的女人。她身材苗条,穿紧身毛衣,皮短裙,深统皮靴,不苟言笑,但并非矜持,倒象是有什么心思。室内气氛古怪。关眉站在吧台边神态平淡,懒洋洋地招呼客人。

田达维一行人参观了这座古色古香的房子。地下室很大,似乎超过地面房子的面积。且结构复杂。显然这里没人常住。桌上水果已不新鲜,果蝇在夕阳光柱中上下翻飞。咖啡桌,书架上都复盖了灰尘,落地窗玻璃也脏兮兮的。外面的树叶掉了满地满园,草也长得很高。主人家怕麻烦不理家务。

他们从地下室上楼来,林开源问关眉,“哇,斯坦杨的什么朋友,搞这么大个豪宅,却不住这儿?”关眉撇撇嘴,“什么朋友的?是斯坦-杨的,托我照看。他自己平时不常来。”

电话响,关眉拿起电话,毫不掩饰满脸的不快:“你还在那里?田达维?早到了…你还要多久吧?”她捂住电话转脸问田达维:“田达维,他问你带剑来没有?”

田达维才记起斯坦-杨盛情邀请他的目的,挠挠头皮,“哎呀,忘了忘了,抱歉…”其实他本来就不想让斯坦-杨看剑。关眉也不在意他打假,挥挥手说别在意。放下电话她气呼呼地宣布:“斯坦有急事一下来不了啦,他叫咱们自己乐。当然他自己要给大家道歉的。”说完取出红白葡萄酒来,还嘀嘀咕咕地咒骂:“算是什么玩意儿!”

田达维与林开源和潘德龙一块喝酒,潘德龙与田达维碰杯,一本正经祝贺他,“田达维。佩服你的勇气,你那个秦娜真与众不同。你们把黑人和中国人优势合在一起啦…”“勇气?这要什么勇气?黑人又不是生荒蛮子。老潘,说白了,就是性。”田达维应道。不过潘德龙想到了点子上,与田达维的人种理论不谋而合。

田达维举起啤酒说:“来,同是天下沦落人,喝…”一仰脖子喝干了。

潘德龙不以为然:“什么话?达维你正在事业颠峰,开源也不赖,连我都柳暗花明了…”他改行做导游之后,专门接待中国大陆游客,干得有滋有味。他知识丰富,待人热忱,已经小有名气,在大陆游客特别是官方考察团之类的顾客中十分受欢迎,常常指名要他带队。但是他仍不改其洒脱不羁的德性,经常一个人外出旅行。最近去了一趟阿拉斯加,乘狗撬,步行凡两千多英哩。

听潘德龙讲这些,田达维很羡慕,不由得自惭形秽。潘德龙说:“羡慕我?我还羡慕你那位黑人女友呢!什么时候结婚呢?”田达维说:“失了业,还结婚?何况,结婚不就是那么回事吗?你看看开源吧。在女人手中节节败退,母后专权,家中地位低下,继子凶猛…”他甚至怀疑丁凯丽与强身教练斯提文有染--但他不能明言。

林开源幽幽地说:“潘德龙别的不喜欢,就喜欢朋友的老婆。”潘德龙对林开源说,“田达维没你那醋劲儿。”又转过头,“田达维,我去跟秦娜聊聊,”说罢起身招呼秦娜去了。田达维倒真高兴,好在秦娜也颇会与人周旋。

林开源喝了酒渐渐进入木纳状态。田达维则相反,变得亢奋放肆。他劝林开源:“别认真,对老婆要大智若愚,大象无形,大音无声,何况离婚又不是世界末日,没什么不得了。”林开源虽然沉默不语,心头其实明白,田达维说的一半都是酒话,他走极端,与公司闹翻,无端迷恋黑女人。林开源深知不同族裔的男女搞在一起的麻烦。但他听凭朋友胡诌。

田达维又斟满一杯伏特加,继续高论,“唉,说来都是老生常谈,色即是空。女人的美貌和爱情都有价格…对不对?”林开源只木然一笑,“你别喝得太多。”田达维豪饮之间,肆无忌惮,“真没值钱的!你看着,马上给你实例证明…”

正好这时候送来了皮萨饼。客人们吃皮萨喝酒,说闲话。吧台边椅子不够,拓拔放叫一男一女合坐一张椅子,但配偶不得同座。田达维挨着拓拔放的小情人坐下。他一边跟那女人聊天,一边伸手在桌下拧了一把她的大腿。那小女人既不互动,也不躲避。田达维抚摸她的髋部,同时给坐在一边的林开源做眼色。林开源不解其意。不想此时那小女子一把将田达维的手推开,站起身来。田达维笑问她:”这么乖个人儿,怎么这么没趣?”那女人不理他,径直去了洗手间。

关眉喝酒很厉害,葡萄酒啤酒都来,脸不变色心不跳。她的情绪在酒精催化之下急转直上,正婉转讲述各种花边新闻。看她眉飞色舞的样子,田达维琢磨,她绝对是唐嶶妮的姐妹或者就是改姓埋名的唐嶶妮。除了相貌酷似之外,俩人都言词练达,眉目传情,肢体语言丰富,引人入胜。她广织主流社会的关系网,其朋友多是律师,会计师,牙医,能随时为她提供无偿优质服务(至于她所付代价则无人确知,但从她的泼辣风格上判断,似乎不是色相)。半年来,她在一位参议员家中作兼职管家,一周三天,居然很得宠信,竟成为本地小有势力的人物。很多社区团体都要通过她以求得参议员的支持。

“在网上聊天室碰到过叫黑公爵的人,说他是黑人和中国人的混血儿,想找个中国女人。我跟他讲中国女人最怕黑人,你最好别跟人说你是黑人…”田达维插话:“你居然有这种蠢话?”关眉毫不在意,笑说:“那是实话…他先告诉我他的尺寸,五英尺十英寸,182磅,七英寸!”“什么是七英寸?”拓拔放问。

“这你都不知道?那是男性健康的基本测量数据之一呀!哈…”“你真跟个黑鬼调上情了!”拓拔放对关眉笑道,“都说他们尽想着交配,基因有问题,当然他们尺寸大!那你怎么说?”

几个月来受的屈辱,这劳什子派对的满肚子的不痛快,加上红酒啤酒伏特加一搅和,汇成一股股恶气往上涌,田达维直想发作。中国人往往对黑人抱偏见,拓拔放这类赤裸裸的种族侮辱实在太过分。他掉头看看秦娜,她正跟潘德龙在厨房里一边做色拉,一边聊得起劲,全然不知道外间众人笑的是什么。他乘着酒兴大声叫:“拓拔放,你到美国多少年了?哪里来的这些狗屎!”“怎么着?”拓拔放转过头笑问:“跟在美国呆了几年有什么关系?”“是不是基因也有问题?”田达维嘲笑,“这么多年也改变不了的种族偏见,一定是基因有问题!”“我讲的是事实!”“你知道多少黑人的事实?胆敢信口开河?”“啊哈,就因为你有个黑人女朋友,你就成了权威啦?”“你还不知道自己的愚昧无知?真他妈可悲!”拓拔放醉眼朦胧中看到刚才田达维与自己女友的小动作,本来已经不快,现在听到田达维侮辱他,于是勃然大怒:“你他妈跟黑人杂交了,就自以为高明?”田达维也口出恶言:“你他妈搞了个小你二十岁的女人又有什么了不得!”

拓拔放站起身,又瘦又高象条螳螂,踉踉跄跄地扑过来,挥拳就打,幸好被林开源一把抓住。众人劝解一阵,才平息下来。田达维还借着酒意骂骂咧咧,中国人对黑人历史现状愚昧无知,既跑来享受美国民权又鄙视拼命取得民权的黑人。

秦娜听见田达维跟人大呼小叫,感到这场闹剧与自己有关。她撇下潘德龙,走过来问田达维是怎么回事。田达维塞给她一瓶啤酒,厚着脸皮笑笑:“都多喝了点,胡闹,你知道。”

关眉为自己发起的话题犯忌而负疚,过来打圆场。她亲昵地拉住秦娜:“没事,别管他们,我想给你看看斯坦收藏的一些非洲艺术品,尼日利亚的面具和珠宝…”秦娜顾不得关眉,她把啤酒放在一边,对田达维说:“你好象喝多了。我们回家吧戴维!”关眉还想诱导:“哦…我们也有巴哈马的好些东西---你的背景是加勒比,对吧秦娜?来,这边…”“我祖先在牙买加。”秦娜说,拽起田达维,对关眉说,“谢谢梅根,下次再看吧,”

大家正要不欢而散,斯坦-杨却进门来了。他看到满地狼藉,并不在意,随手取过一杯酒,笑着跟大家连连道歉:“别走别走,今天都是杨某的罪过,请一定容我陪罪,连喝三杯行不行?”

好一阵应酬完了,斯坦-杨把田达维拉到一边说:“戴维,给你说实话,这party就是为你的大溪剑开的。结果你倒没带来。电话上听关眉说,我就冷了一半。这样好不好,剑我也不看了,相信哥儿们的是好东西。你就开个价吧!”田达维酒已醒了一半:“哎呀,我怎么知道你这么认真!我也实话实说吧,我这剑没价!不卖的。”“世上哪有不卖的东西?”斯坦杨狞笑起来,“只要价钱对了,屁股也卖,不是吗?”“别恶心啦兵油子,讲话还是合适点!”关眉不知什么时候已在一边,半玩笑半鄙视,“钱大气粗,其实真懂什么呀?”“这是我的生意,你管得着吗?”关眉与斯坦杨同居不久,已颇有龃龉,她继续嘲笑,“没错,你的生意你的钱,来得容易去得也容易。只是当心点,别叫人把你引渡了!”斯坦杨满不在乎:“收购流失在海外的中国文物,哪点儿不对?我是慈善家。戴维你问拓拔去,我已经为他们民族乐团捐了上万美元买定音鼓。还在中华教会帮忙捐了款换置管风琴。下个月我与人合伙开办律师楼就要开张,专办移民案子,还不是帮助侨胞嘛…”关眉只是笑笑,不再调侃。

田达维相信斯坦杨说的是实话,答应让他看古剑。斯坦杨笑道,“好!干脆我给你开个预定价:一万二!你把钱先拿着,答应在我没看那青铜之前不卖给别人,OK?看了之后我喜欢再加钱!”田达维笑说,“还是那句话:看归看,一百万也不卖。”“你丫也有点怪,那剑是你的魂儿?”“你还真说对了!”田达维笑道,“是我的替换自我,随我的情绪而改变温度和质地…”斯坦杨翻翻白眼:“真邪门儿了。”他略一沉吟:“这样好不好?我认识乔治华盛顿大学的汉学家邱怀谨--我找他看过一幅东汉帛画。邱老先生是知名的中国古代史专家,对考古也很有了解。他肯定能对你的家伙有个说法。咱一块儿带大溪剑去请教他,怎么样?”这个建议无法拒绝。田达维一直想知道那大溪剑柄上的几个怪符号是什么意思。

他们一行告别出来,已近黄昏。走进房子外面那片树林。林开源忽然停步,呻吟了一声:“起火了?”

田达维和潘德龙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强烈的夕阳光从密林对面射来,把林子中央照得通红,围困在黑森森的老橡树林里那些枫树枝叶象一团团燃烧的烈火,艳丽无比。他们站在那里默默地观赏这幅景象。几分钟不到,火焰渐渐暗淡,终于熄灭了。整个林子沉入黑暗之中。斯坦杨的豪宅上下只有一盏门灯亮着,四周如同深山老林。骤然间凉气袭人。不远处的隔音墙外却弥漫着高速公路的暖哄哄的噪音。

“好怪个地方!”田达维感叹。

 

2002年的圣诞节过得马马虎虎。转眼就是新年了。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阳光明媚,暖如夏日。找工作打官司都毫无头绪,田达维在家心烦意乱,不知如何打发这年最后的一天。他喝着啤酒,胡乱翻了一阵报纸。想起自己搞的那点卑微的统计软件,也许下年就会被别人后来居上,好则改进得面目全非,坏则干脆淘汰。折腾一辈子,有什么意思?他心灰意懒,居然象个老头儿似地昏然入睡。

秦娜来了,在楼下稀里哗啦收拾厨房。两天的碗碟餐具堆满了柜台水池,田达维懒得管。她冲着楼上叫:“戴维田博士!下来!这么好的天气,窝在屋里太浪费了!”她加班工作去了。本森公司近来生意奇好,每个周末加班可以挣比平日多一半的工资,秦娜现在从不放过,每周都去。

田达维躺在床上不动,也不答应。他自觉负疚,干脆赖皮。

秦娜上楼来,看见田达维大白天躺在床上,很惊讶。他从来不在白天睡觉(自从来美国之后,他就戒掉了这个中国好习惯)。看出田达维一脸百无聊赖的讪笑,秦娜松一口气:“我以为你病了呢。”田达维说:“除夕夜,还拼什么命?钱是挣不完的,悠着点来。”秦娜笑着说中国话:“不‘找’钱啦!”田达维平时听她说这句话就要笑,但这会儿笑不出来。他说:“过年还干活是罪过!明年你就要倒霉,挣不了钱啦。”秦娜说:“平时少一半都去,为什么多付反而不去?我没理由不去。”田达维笑:“你‘找钱’找得比中国人都凶啦。”他自己没有收入,当然只好由着她干。

秦娜走过来把被单拉开,嚷道:“戴维!把你自己收拾起来!咱们出去!”田达维光子身子不动:“哪儿去?”“去华盛顿!去唐人街吃晚饭,然后去肯尼迪中心听莫斯科国家广播交响乐团的音乐会。”田达维坐起来说:“你倒提醒我来,国家艺术馆正有黑人艺术家罗默尔-比尔顿的画展,倒真该去看。”秦娜给他把衬衣拿过来说:“那先去看画展!快动你的屁股!”田达维接过衬衣,罩在头上,忽然觉得索然,又停下来,嘟嘟囔囔:”连工作都没有,还去这种高文化,附庸风雅…“秦娜把裤子放在他腿上,肃然说:“人再穷也有风格!”他们俩在精神消费上通常很一致。

在495环城路上,秦娜把车开到了时速80哩,还是不断有人发疯似地超过他们。华盛顿人迫不急待尽情享受这个罕见的温暖冬日。特别这是除夕,一年的最后一天!人们拉开敞篷车顶,音响喇叭震耳欲聋。男的光着上身,女的穿着短裤短裙,腿翘得高高的,在高速公路上飞驰。

在老乔治城路前,田达维的手机响了。他摸了半天才摸了出来,已经断线了。他刚把电话放回口袋,响声又起。他慌忙打开盖,这下他看见了是林开源的电话。林开源声音嘶哑,叫他马上去巴尔的摩的BWI飞机场见面,西北航空公司,没等田达维问个究竟,就挂断了。田达维知道出事了,马上在下一个出口掉转方向,转回495环城路,再上州际公路95号朝巴尔的摩开去。

候机厅里人不多。林开源一个人坐在一排空椅子中间。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象个老头。见了田达维,他竟呆迟了几秒钟,灰暗的脸上才松开来一丝微笑,呼地站起身来,看看四周,满脸惊惶失神。田达维伸手拉住他,发现他手上竟糊了许多干面粉。”别急开源慢慢来,咋回事?”

林开源颓然坐下。

在这一年多里,林开源竭力约束自己,多做家务,没事就出去溜达散步,找朋友聊聊天,或者就到公园里看孩子打篮球什么的。他自以为跟丁凯丽和同尼的关系已经大有改善。昨天一早起床,丁凯丽就去欧梅了。她前天晚上才从德州回来,就跟饿坏了似的,一大早就说要去健身房好好蹦蹦。林开源在家照例作哑铃,杠铃,跑步,但老觉得不对劲。午饭后看报,听了一阵八只眼四重唱,就开始准备除夕晚饭。按丁凯丽东北老家的规矩包饺子。他准备好了饺子馅,开了一罐海涅克喝了一口,琢磨着用美新超市的饺子皮不好吃还是自己和面杆皮。他和上面,杆了十来只面皮,忽然觉得右眼跳得厉害,心里一阵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满手面粉都没洗,就开车去了欧梅健身房。

欧梅那里没几个人。找不见丁凯丽,没在健身厅里,也不在游泳池。关眉正要去停车场,告诉他凯丽早蹦完了,多半走了。郑明蒂也说她可能回家路上同他错过了,健身房马上就要关门。他出了郑明蒂办公室,在过道拐角处就是教练更衣室外头,他听见了丁凯丽的笑声,压得低低的,格格格,呼吸急促,象母鸡寻得谷粒似的乐不可支。他一下就明白了。他退回来,到举重房操了一根横杠,推开教练更衣室的门走进去。斯提文-阿多里尼背着门,两腿夹住丁凯丽的身体,宽肩大背几乎把她完全遮住,只留出耳侧一点空,丁凯丽两只杏眼正好瞪着走近来的林开源。林开源什么也没说,就只两下,一人一下。

他低着头咕噜:“我已经买好了去墨西哥城的机票,还有半个小时。”三个人呆坐着,无话可说。好一阵,秦娜从手袋里摸出来一叠钞票,塞给林开源,说,”来不及去银行啦,多几块钱总好点吧!”田达维看着开源的脏手,心头说不出什么味道来。他拍拍朋友的肩膀,说:”起来,去洗洗手!”

还有多久?几个月,一年?两年?他也会走到这一步吗?

 

 


Q·卖出灵魂


    EEOC的巧安-福尔摩斯接手后,案子又石沉大海。田达维的失业救济期满。他入了州政府的“黑名单,”随时受到查询,要他尽快找到工作。这个年龄上他怎么也干不下餐馆工之类的,宁可上街去做无家可归者,吃教堂捐的饭食。实际上,他一直在拼命找工作,只是运气不好。财务上他当然只能坐吃山空,眼看银行帐号里的数字一天天缩小。

联合技术研究公司是华盛顿一带最大的咨询公司之一。在联技研,田达维面试十分顺利,先是部门主管,人事部,副总裁,最后是部门关键技术人员。他们干的事跟田达维干的差不多,共同语言共同兴趣,对田达维分外热情。

“罗伯特-科尔,资深研究分析师,”一个中年人伸过手来,“我听过你在ASA的报告,跟你聊过一阵,非常有趣!”“谢谢!罗伯特!”田达维跟他握手,做出熟人的笑脸,其实毫无记忆,“你怎么样?”“嘿我们正要买EPDIATA软件呢。价钱可真昂!特别是多用户,我们这里好些人要用,得安在网络上。”田达维说:“那应该没有问题。跟他们压价钱!”“来杯咖啡?”一位印度裔女工程师微笑着把咖啡放在他前面,小声说,“我们跟他们说了,至少四个项目需要你!”罗伯特说:“他们很清楚。让我提前说欢迎你。”

他们中间有有人请教他若干技术问题,田达维一一扼要作答。整整一个上午,田达维应付裕如。十分得意。

午饭时分,他收拾好一大堆联技研的各种项目资料,分公司描述,长远规划,福利说明,走进电梯,在五楼有人进来正好是人事部的女士简妮,甜蜜地笑着说,“下礼拜见戴维!”

田达维思量,没问题啦!

两个星期之后,没有音讯。田达维打电话给简妮。

简妮甜蜜地笑音:“嗨,田先生!还没有定下来呢,请再等一个礼拜吧。”田达维:“OK,不是说一个星期吗?我得决定去不去其他公司的面晤呢。”“戴维,跟你说实话:没问题。研究部副总奥本索勒已经跟你原来那儿的副总裁皮特曼先生通了电话--据说他们原来共事过…。”田达维的心往下一坠,Shit!“…但是奥本索勒先生接着就外出开会去了,两天后回来。我想没有问题。请你耐心再等等…”田达维的心已凉透,嘴里却还在应付:“Well,太好啦,不过那位副总裁是位女士…Yeah,肯定没有什么问题…”“我想没问题,请耐心点戴维!拜!”

去他妈的!她当然什么也不知道。

两个星期之后田达维还是硬着头皮打电话去联技研公司,他无法放弃侥幸的希望。他实在喜欢那帮技术研究部门的人--而且这家公司远比爱肯思大,运作的空间大多了。

简妮仍然朗朗笑音,却让他等了好半天,叫来了人事部经理。

公事公办的礼貌腔:“哈罗,田博士!很抱歉,我们这会儿无法雇你。但是我们会保留你的申请资料,一年内一旦有了空缺我会立刻…”田达维说:“多谢,瓦尔特先生!“当然皮特曼和玛吉-埃德伯格不会放过他!

一间在DC市中心的公司叫MACRO International对田达维感兴趣。面试之后田达维感觉良好,知道他们做的项目跟自己的专长吻合,看来只是职称级别稍微高了点,研究发展部门副主管。他当然满怀期待也有充分信心,决意重头干起。

他提着公文包兴冲冲的出来上洗手间。从抽水马桶正要起身,刚才面试他的两名经理一路议论着走了进来。田达维赶紧打住听他们说些什么。

“…哎,也真可惜,他显然很能干。怎么头儿会说不?”“确实,田是真正干事的人,可能只是太傲慢,找了些麻烦,得罪了些人。老头子放下电话就改变了主意,嘿可惜!”“这种时候,人才就是最大资本。头儿怎么这么短视?”

一周后田达维接到了MACRO的拒绝函件。

另一家公司WESTAT拥有大量联邦政府的数据处理和统计分析方面的合同。田达维申请之后,也经历了顺利的面试,与各级未来同事们留下了美好印象。那之后却泥牛入海无消息。由于路易斯已经回智利工作,沃伦斯基太不可预测,田达维只好请原来在EPISYS的副头比尔作推荐。比尔与田达维合作相处很好,平时敢于发牢骚,而且对爱肯思也颇为不满。田达维相信他会给自己作公正合理的推荐。打电话去一问,比尔坦承WESTAT曾来电话询问田达维的业绩,但是他至今还没回WESTAT的电话。

“抱歉,我真忘了。他们再问我一定告诉他们。戴维,我得去开会了,多保重!”“告诉他们什么?”“一会儿见,戴维,必须走了。”比尔在敷衍逃避他。田达维知道没有希望了。

到2002年底,他又试了另外几家公司,居然连面晤的机会也未能得到。

看来他只好离开华盛顿了。毒火攻心,田达维牙周炎发作,痛得他彻夜未眠。第二天头痛,发烧,体温超过华氏103度,浑身乏力,象是感冒。爱肯思落井下石,在所谓的“环城路工业界”(数百家大大小小专门给联邦政府作合同的咨询研究服务公司)散布他的坏话。他当然无法证实。屈辱,愤恨,绝望。

半年之内EEOC再没消息,就买枪!田达维决定了。

 

2002年10-11月

最大的问题是钱。那千把美元的失业救济勉强够每月的房租,现在也没有了。这一年多来,田达维的五六个信用卡帐号先后关闭,他把自己的银行积蓄也花得差不多了。要维持下去,他必须卖掉家具钢琴和贵重一点的东西。美国人兴在汽车房摆摊卖废旧家具用品,田达维没多少可摆摊的货色,也不好意思那样作。他的浮财包括:一套颇讲究的客厅和餐厅家具,一套立体音响,一架42英寸电视,一架亚玛哈立式钢琴,十几盒记念金币,几幅中国字画(乃父田先生的条幅除外—跟大溪剑一样,绝对不卖),一些相当漂亮的牙雕石雕木雕(他也舍不得秦娜给他的那头非洲猎豹),一套桌上电脑和一个膝上电脑,一架格林威治同步时钟(当时是第一批进入市场田达维当时急不可耐花了两百多美元买得,欢喜了好几个月--现在新的也只值十几块钱),还有一堆花瓶漆器和他自己也记不清来源和价钱的小玩意儿。他有不少书,专业之外的都有几百本,从侦探小说到人物传记,历史,文学,画册,一套科林斯百科全书。当然还有音乐CD一大架子。

他在马里兰大学的中国学生电邮登录册上发了广告,没人回应。还是靠郑明蒂的一帮朋友传递口信,游说来若干买主,都是中国人。中国人都很会杀价,朋友的朋友也一样。他们或者不知道田达维的困境(他一再关照郑明蒂勿告诉人),或者猜得出这位老兄出了什么麻烦,但都只当是正常交易,无情地讲价杀价。卖的价钱低得可怜。他那架钢琴买成五千五百美元,经过几拨买主轮番砍杀,他终於丧失耐心,容那位小巧伶俐的谢太太以六百美元叫人抬走了。他的那些漂亮家具都只卖得低于原价的零头。为此秦娜大大嘲笑了田达维一番。还是她弄来几个黑人买主痛快。其中秦娜的姑妈,即“回声”艺廊的女主人,看了田达维的艺术收藏品,喜欢得不得了,按田达维要价悉数买去。可惜好东西已经让他以贱价大血本卖得差不多了。折腾了几个星期,好歹把东西打发掉了。空空的公寓里,只剩下他的膝上电脑,格林威治同步钟,一大堆书籍和音乐CD,没人要的几张椅子沙发和床垫。幸好,无人问津的书籍和CD正是田达维喜欢的珍品,乐得保留下来。他把东西重新清理,成为他居所的最后设施。

为了省钱,他决定在月底搬出贝尔茨维尔的公寓,打算到秦娜那儿暂时寄宿。秦娜问过几次他的搬家计划,他都含糊其辞。秦娜也不再追问。他知道秦娜不会反对他搬去,但他却一直难于启齿。寄人篱下,特别是寄宿与女友处,使他无地自容。在他这走投无路的当儿,比较中国友人,秦娜还是他最愿意接受的(或者是最能接受他的)宿主。在中国人中,林开源除外,他想不出任何人可以开口动问此事。而林开源已乘黄鹤南去,如何是好?

现在已无退路。再不搬出,他就必须续签合同继续付房租了。只好找秦娜。他和秦娜互有钥匙,随时可以去。只消打个电话给她。

田达维拨了秦娜的手机。一想到要向秦娜借宿,他实在觉得难堪,又把电话放下。如此几番痛苦犹豫之后,他终於拨通了。

“秦娜,商量一件事。我的房租合同到期,我想…”秦娜打断他说:“你早他妈的就该搬了,我就等你自己说。要是我叫你搬,又要怪我泄你的气,说你房钱都付不起。”“那我今天就搬?”秦娜略一沉吟,“明天好吗?我得收拾一下。”“明天之前不搬就又要付一个月房租。”“知道,明天没问题。”

第二天晚饭前田达维搬进了秦娜的公寓。秦娜尚未回家,桌上放置一瓶菊花,房子收拾的整洁清爽。菊花香混在秦娜常用的草药香气中,那是迷迭香和柠檬籽油混合的香料。

秦娜的苦心,令田达维伤心。他个男子汉现在却要女人收留。

刚把东西放下,电话就响了,是斯坦-杨:“嗨田达维!”田达维很吃惊:“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田达维从未把秦娜的电话给过他。

斯坦-杨十分得意:“嘿田达维,还知道你丢了工作,而且找工作也不太理想,还卖了家具什么的。别急,车到山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我刚从欧洲回来,要不然我会给你公道价买你的东西。那些中国同胞们也太过份啦…”“你雇了私人侦探怎么的?”“不瞒老兄,我本人恰好有道于此。”“你有道于很多。”“田达维,我可不是吹牛,侦察兵,作买卖,搜集情报都是老行当,都要侦探的本事,对吧?”“怪不得!”“何况你老兄的名声在外,用不了什么劲,就知道你的下落。”“下落?哈,象是我已经落难了!”“那倒不是。人都有个起起落落嘛。老毛怎么说,革命的道路是充满曲折的,从来就不是一帆风顺的。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特别是出了海外,更要靠朋友。遇到了困难,大家帮忙吧。你说是不是?”

斯坦-杨停顿下来,听田达维的反应。田达维却一言不发,等着他说下去。他对此人抱一种他很难说清的模棱两可的感觉。他知道斯坦经历丰富(或曰复杂),神出鬼没行踪不定,需要防着点。但他喜欢他满不在乎的气度。跟多数熟人们比较,斯坦不把自己看得认真,说笑叫骂都可以,常拿自己开玩笑,也不大在意人家暗示他的钱财来路不明。他们之间的关系当然没深到哪里去。这会儿斯坦肯定有什么事要和他商议。

斯坦-杨知道田达维自视甚高,弄不好就会得罪,那又不知要等多久才能获取自己垂涎已久的猎物----不过那也没关系,再等等也行。他斟酌用语,继续说:“知道老兄有难,那能不帮忙?今天打电话就是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地方我可以替你做点什么。好歹我可以把911之后买进去的股票卖掉,怎么着也能赚几万美元吧。老兄别犯难,别碍面子,有话直说,好吗?”

田达维笑起来:“斯坦你这人真有意思。你来找我,不是我找你,怎么叫我说话?没错我失业了,那是没话可说,怎么是有话不说呢!哈!”斯坦-杨也笑起来,“也是,我那话头犯傻了。不过咱哥们儿可是真心想帮忙。这样吧,我来你那儿一趟,登门拜访,好不好?”“斯坦有什么话电话上一样说得清。老熟人了。”“还是当面说好。我来一趟。”“什么时候?”“就这会儿,十分钟就到。”“知道怎么走?”“当然,侦探嘛。”

果然十多分钟后斯坦敲响了秦娜的公寓门。田达维开了门,见他正对着停车场做手势。顺着他的目光,奔驰车里坐着关眉。她与田达维目光相遇,马上调过脸去,身体木然不动。

 

关眉跟秦娜不知何时成了好友,常常通电话。关眉喜欢给秦娜讲“有色”笑话,解释为何中国女人争着嫁美国人。好多中国男的挣钱不少,但他们不喜欢在美国,老想回去。女的反倒很习惯这儿,哪怕干的是餐馆跑堂。结果只好分手,男的回国,女的在这儿只好去找美国人。这是前几年来美的中生代移民。而近些年新来的年轻中国女人则一门子心思找美国人。只是,美国男人对中国女人感兴趣的多半都是些怪家伙。这里面暗含的信息是,田达维与秦娜是难得的一对怪鸟。

田达维明白是秦娜告诉了关眉,关眉则通知了斯坦-杨。不管怎样,这消息传递之快,使田达维又惊讶又沮丧。大概整个华盛顿的无形唐人街都知道了他田达维丢了饭碗没了住处!

斯坦-杨西装笔挺,皮鞋铮亮,样式颜色庄重保守,但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却满面春风:“嗨田达维!”“嘿斯坦,我以为是汤穆-克鲁斯来了呢。”“老兄笑话了。下午去了一趟K街那家东方艺术品拍卖行,只好正式一下。”斯坦-杨踱进起居室,环顾四周,很在行地喝彩:“有风格,东非混合中国的装饰!”“有什么话你直说吧斯坦。”田达维给他倒上一杯咖啡,坐下来。

斯坦-杨并不打话,却踱到壁架边,观赏上面放置的木雕工艺品。这些小面具,人像,野牛,多半都是秦娜从“回声”艺廊姑妈那儿弄来的。斯坦伸手拿起那只木雕非洲猎豹把玩。田达维刚才把它放在两头木雕野羊旁边。

斯坦摸出放大镜细看那木雕:“好刀法,没几十年的功夫练不出来这活儿!”他把那木雕猎豹放在小咖啡桌上,继续观赏,“真漂亮!你哪儿搞来的?”田达维心头不舒服,这个人第一次来也有点太不客套了,我再潦倒也不贱卖:“嘿斯坦我人今天不好,难得侍候周到。”斯坦-杨把木雕推开,应声说:“好,哥们儿直话直说!田达维你听着,有什么不合适只管挑明,OK?”田达维:“OK,你说。”“田达维你需要钱!我愿帮忙!”“怎么帮?”斯坦-杨拿起咖啡杯,说:“两万美元!田达维,两万买你的大溪剑!”“啊,原来如此,”田达维叹气,“你打的是这个主意!”他看了斯坦一眼,站起身走过去拿起那猎豹放回壁架上。他旋转目光颓然从木雕猎豹移到壁架上的两只木雕野羊上面。与那只温柔乖巧的叱羊相比,那只公羊特别惹人喜欢,四腿修长,充满张力,两具高大的羊角飞扬在头顶,他侧目顾盼,十足的灵气傲气。可惜在猎豹上下颌之内,他只是一顿美餐。田达维又一阵喘气咳嗽,觉得自己是受困的野羊。

斯坦的声音宛如一张网投过来,软软地附着在田达维皮肤上:“你找不到比这更好的提案了!我一是真心想帮你一把,二是实在喜欢那把剑。不怕你老兄笑话,我昨夜都梦见了那把剑!听关眉目讲到你的事,我就想太巧了。”

田达维心里堵得慌。他知道斯坦-杨给的价钱够高了。没人会出这么多买这把剑。这人有钱是一回事,走火入魔爱这把剑亦是性情中人。他转头看那堵空墙,轻轻喘气,抑制住咳嗽。多少钱他肯卖自己的手臂,眼睛,灵魂?

田达维从没有把斯坦买剑当真过。这个时候,他知道必须当真了。找工作四处碰壁,劳工市场仍然毫无起色,各种消息来源美国的泡沫经济崩溃得快,复苏却慢得要命。他颇后悔自己放任的财务管理。他素来不事节约,每月工资扣除各种保险退休计划之外,他必给父母寄一笔钱。日常开支之后,其余差不多都花光了。他常常外出旅行(专业会议不少,但更多的是旅游),看电影演出,听音乐会,上餐馆,买东西--买大量的书和杂志小玩意儿。现在连房租费都付不起了,住在女朋友那里,欠着半年多的汽车分期付款,没准儿真得再去打餐馆工。想到这儿田达维不胜悲凉:来美求学做事,十年浮生千头万绪,如今竟然又要沉沦到社会最底层吗?他记得暑假打工当帮厨跑堂那些日日夜夜!

或者离开华盛顿找外州的工作,搬走?那也不是不可思议的事,但他认定还不到那一步。假如要呆在这儿找到本专业的工作,他可能得再耗上几个月。何况,他马上就得付律师聘用定金。最重要的是:他与秦娜筹划的复仇行动!

他还能说服自己保存那奢侈品,那把大溪剑?砍不动,切不开,杀不出血的古董。等一等,那青铜剑跟了他一辈子,从巫山到重庆,进工厂上大学,结婚离婚,出国移民,嵌进了他的灵魂,融入了他的血液,连他的喜怒哀乐都在那块青铜剑体上感知得到。他能把剑交给他人以收取两万美元吗?

 

斯坦-杨双手围住咖啡杯子,耐心等待田达维的回应。他一面紧紧盯住田达维的脸,一面继续编织那张软网,委委道来:“达维我知道你与那玩意儿有感情。人都是这样,一个东西,不在贵重,只要随身带的年头久了,那东西就有了人的性情。好像成了你的小弟弟,好像成了你自己的一块有机体。你叫它什么,替换自我?哈哈!人这玩意儿真怪。”

田达维转脸看斯坦-杨,等他说完。

斯坦-杨却住了口,摸出支票本来,草草填上数字,签了名,又说:“这样好吗:达维你把钱只管拿去。算我付给你借给你都可以!只要你把那把大溪剑放到我那里就行!”说罢撕下支票,顺着桌面朝田达维面前一推。

见田达维低头不语,斯坦喝一口咖啡,又说:“就算是暂时寄放。等你有了钱,就取回去,绝无二话,OK?”

好一阵,田达维才抬起头来:“那我们写个东西?”斯坦-杨推开杯子,笑:“其实你老兄还是挺国粹嘛,又没有公证,我们之间写不写还不是一样吗?”“我是国粹,但是要写个文件,一人一份,免得忘了这事。”“OK!忘得了吗?”

田达维坐在电脑跟前,咳着嗽开始打字。

斯坦-杨读过田达维打印出来的英文文件:

戴维-田暂将大溪古青铜剑一把抵押与斯坦-杨而收取$20,000;双方议定未来任何时候戴维-田有权以同样价格(加上当时市场利率)将古剑赎回。未得到戴维-田同意之前,斯坦-杨不得将剑转卖转让给任何人任何团体。

斯坦-杨掂过笔来草草签了名,放下笔,笑一笑,又拿起笔来划掉了括号里“加上当时市场利率”几个字。他转头对田达维认真叮咛:“达维你记住我杨某是真心帮忙,绝没有乘人之危的意思!”

“OK,”田达维相信这话。但是他还是痛感屈辱。为存活,复仇,不得已了。他蹲下身打开大皮箱,把大溪剑从行李中取出来。他拉开牛皮剑套,双手发抖,慢慢抽出剑来。他站起来,觉得头痛得象要裂开,一阵猛烈咳嗽几乎窒息他。斯坦-杨跟着他蹲下又跟着站起来,看见他发抖,问:“你没事吧田达维?”“有点感冒。”“你象是在发烧!脸都红啦!”“没事。”

田达维用发烫的手抚摸短剑,觉得金属冰冷彻骨,手掌上一股股刺痛。那剑体表面粗造发黑,象是一截生锈的铁条,鄙陋如废物。

斯坦-杨伸手过来,在半路上收住,又惊又疑:“没弄错?这是你那把?”

田达维没答理。他右手握剑柄左手托住剑刃把右脸颊贴上去,感觉到那青铜在微微震颤,有如里面包裹了颗婴儿心脏,在急促博动。他一下手软,托不住那块金属,弯下腰去。只听扑滋一声,一道血痕在他食指上凸现出来。

斯坦-杨禁不住伸手要抓那剑,叫:“嘿当心点!”

田达维直起来身来站了一阵,埋下头叹了一口气,觉得热乎乎的眼泪沁在手指间,他咕噜一声:“狗屎!”把剑轻轻插入牛皮剑囊,朝斯坦-杨递过去,冷冷地说:“我只有这一把。”

斯坦-杨犹豫一阵,半天不敢接手。等他伸出手来接,却只抓住了剑囊。那剑象蛇一样滑出来,掉到硬木地板上,发出一声钝响。

秦娜此时正好进门来,手里拿着邮件,看见他们木然站着,问:“出了什么事?”

“没事。”田达维说。

斯坦-杨赶紧弯腰把剑拾起来装入剑囊,一边笑着用英语结结巴巴地对秦娜说:“没事,我们是--好朋友,互相帮忙。请--你--照料达维,OK?”又对田达维说,“好,我得走了,关眉又要骂我啦,拜!”

秦娜清理着邮件。她递给田达维一封信:“你的,中国来的挂号信,这些邮票真漂亮!”田达维还盯着桌上斯坦-杨留下的支票,半天没理她。秦娜又说,“你不看看,挂号信!”田达维这才懒懒地撕开信封,眼睛扫过几行,突然停下来,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好久,直到秦娜叫住他:“怎么回事?”

田达维还是没有反应。秦娜抓起信纸来看了看,对木头人似的田达维喝道:“什么事?”田达维仍没答话。他把信从秦娜手里拿过来,在桌上展开,重新读了一遍,才咕噜着说:“我的女儿…上大学了…在澳大利亚。我几乎忘了她…”“Wow,恭喜!嘿戴维,干吗不高兴呢?”田达维勉强一笑,“OK,我得寄钱去。”

 

 

R·蓝石湖


    2002年12月-2003年5月

为了实施报复,田达维决定袭击玛吉-埃德伯格和艾倫-皮特曼的住宅。先从玛吉下手。所有的灾难都开始于这个女人。他全副精力投入犯罪计划,其热情专注细心就同他以前全力以赴做软件一样。他好歹找不着工作,那么现在他的事业就是报仇雪恨。他定下的目标是严重损害仇人的财产和身体。操作原则一是绝不能被人发现,二是一定要有实际回报(盗取现钱或财物),三是非不得已不弄出人命。

田达维把自己的想法告诉秦娜,满以为会有一番争议。不料秦娜静静地听他讲解,不说一句话。等他讲完了,只点了点头说,“OK。”她很清楚,人断了出路的时候,挺而走险即不可免。没有其他办法可以解脱田达维的困境。这种事她知道得太多了。

必须找到玛吉和皮特曼的地址。田达维在Google网上搜索玛吉和皮特曼的名字,只得到她们公司的电话,还有他们署名的莫名其妙的会议记录和狗屁文章之类。用免费的找人网页也只找到玛吉多年以前以前在波士顿的地址,皮特曼则完全渺然。似乎这些网页都是垃圾!

叫他吃惊的是:他打入自己的名字,马上有一大堆资料出现在屏幕上。他在贝尔茨维尔的住址,电话,公司电话,他在美国统计学会公共卫生协会的会员记录,还有若干页他发表的东西,很多关于EPISYS的资料。他又打入EPISYS,发现爱肯思已经在好些地方打广告卖软件了!连唐薇妮在纽约联系的那家公司也在销售商之列。

他悟及自己简直是白痴,完全没有概念保护自己的隐私,保护自己的利益,自己的智力产权!EPISYS完全该由他自己注册专利,至少同爱肯思共同注册!而这些美国女人真有本事,把她们的屁股藏得密密实实,可说是滴水不漏。他可能得用US Search付费服务,那是专门搜索个人资料的网站。付$9.99你可以得到要目标人相当可靠的地址电话等等基本信息。花$39则可得到有关此人的若干重要挡案,包括汽车登记,犯罪记录,财务信誉之类。田达维怕的是,这种服务本身要建立顾客的文档,一旦他的寻人记录入了数据库,被寻人出了事(即他干了那事之后),警方利用这些商业文档来调查犯罪应该是很容易的。那不等於他自动提供线索了吗?田达维自认是个思辩型,行动是他的短处。扬其长避其短,得把一切过程仔仔细细想好,计划好,把可能出的问题想透,减少到最低机率,才诉诸行动。计划的时间可以延长,一旦进入行动就没法改变日程。那时出了问题,就只有上帝保佑了。

田达维要不露蛛丝马迹的执行计划。他叫秦娜也帮忙注意,找到玛吉和皮特曼的家。秦娜干的是住宅房检,到处走动,而且记性又特别好。他也想过要秦娜物色帮手,但马上否定了。多一个人就多一份风险。何况秦娜只能找到黑人。黑人在哪儿都惹眼,被人防范,更容易增加风险。

他自己研究手枪种类和使用方法。先在网上搜寻。光是美国制造的就多得很,使人眼花缭乱。找来找去,田达维最喜欢的是白朗宁巴克马克(Buck Mark),特别是巴克马克野外长射程劲射5.5手枪。不过这类枪大了点,枪身长9 5/8英寸,重两磅四盎司。他实际需要的是近距离的小枪。最后田达维以$305邮购得白朗宁巴克马克微标准手枪(百分之十折扣,到底还是图价廉物美)。这枪枪身短小(枪身全长8英寸,枪筒4英寸),重两磅,田达维握在手里正合适。

他们必须化妆去干。亚裔很容易被人识别。黑人也是高风险。特别是在白人集中的富裕住宅区,他们必须化妆成不引人注意的样子。田达维去图书馆找了些乱七八糟的犯罪小说和出名的罪犯传记来读。田达维装成白人女人,合成纤维假发,红色卷发,网上邮购$18,便宜,用面部化妆颜料$3涂成白皮肤,黑眼圈,红嘴唇。秦娜扮成男人,上唇戴胡子而已。穿什么呢?秦娜主张胡乱买两件什么工作服,用完就扔掉。田达维赞成,马上去买来两套蓝布工作服,很象常见的家电维护人员或空调安装公司用的。

秦娜读完了城市规划大专学位,在那间本森住宅建筑公司转为正式员工,仍然负责复查完工后的建筑。新建的蓝石湖社区在马里兰州的月桂镇边上,既可算是华盛顿的远郊,也可说是巴尔的摩的郊区。在95号州际高速路旁边一条叫哥曼路的乡间公路上,有一片小山坡。小山顶上是一座橡木林。远远看去,高大的黑色橡树枝叶伸展在空旷的地平线上。一阵风刮来,茂密的像树林不停摇曳,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老远就能听见。除了一条公路,满目不见任何人工斧凿的迹象,似乎山背后就是世界末端天涯海角。

秦娜驾车上得山来,发现山后竟然是一大片蓝幽幽的湖水,深陷在一层层陡峭石壁之下。环形湖岸和嵌在中间的蓝石湖有如一枚钻戒平躺在橡树小山后面,恰好被山坡屏蔽于闹世之外。初夏阳光普照。石壁上下,杨树,桦树,枫树,松树,参差不齐。石壁顶上,绕湖一周有一条在树丛中时隐时现的小路,稀疏的木围栏勾勒出小路起伏上下的轨迹。一群群水鸥从岸边扑扑飞起,几只加拿大鹅不不慌不忙地在一溜半岛尖上踱步。色彩明亮的豪华住宅楼在湖岸边星罗棋布。秦娜不觉为之喝彩,多么神妙的景观!中国人所谓说的龙脉风水大概就是这样!

一百多年前这里原是一座采石场,出产花岗石和大理石。蓝石湖即是地下水涌出迫使人们放弃石场而形成。据说当年出事时,正值深夜,皓月当空。通常下工之后,石场主都回离此地几哩外月桂镇家中过夜。恰好那天与工友们喝酒过量,他就跟几个没回家的人胡乱在工棚里睡去。而他的妻子在家左等右等,放心不下,半夜驱车寻来,目击地下水喷薄而出,汹涌澎湃,把熟睡中的石场主和若干采石工全部淹死。太阳出来时,这里已是一汪深潭。废弃的石场和周围的土地给一个农场主买去,经过几代人之手,于两年前出卖给本森房地产发展公司,而得以命名为蓝石湖宅区(Blue Stone Lake Estate)。

秦娜把车停在石湖路尽头,下车开始干活。她只需检查新房地基下沉和房屋的结构有无变化,过程很简单。这些高大的建筑,设计错落有致。阳台,车房,花坛,每家都有两三套,而没有两家设计完全雷同。起价都在六十万美元以上。

这座房子不算大,但是很有风格。阳台上有吊兰,房子一侧是个小小的日式池塘,流水潺潺,养着金鱼和睡莲。房前的园子里花木葱茏,在新建社区十分惹眼,显出主人对房产的特殊热情。走过房前的邮箱,石湖路14914号,秦娜一眼看到埃德伯格字样,心头猛一跳。就是这个姓,田达维的死对头女上司!慢,这个姓并不少见。秦娜取出笔记本电脑,查对公司的数据库。打进去石湖路14914号,房主姓名马上出现:玛吉-埃德伯格,购屋合同签定是2003年3月15日,迁入该址是2003年3月19日!她马上给田达维打了个电话。

“太棒了,”田达维叫,“你简直可以干私人侦探!”当天晚上,田达维和秦娜去蓝石湖探测情况。车拐上哥曼路,暝暝月色中,远远看见那片黑色的橡树林耸立在山顶上。田达维觉得毛骨悚然,立刻又感到滑稽,他要算计别人,自己反而先紧张了,真是业余犯罪分子。

“慢一点,”田达维说。

秦娜干脆把车停在公路边,关闭了头灯,望望那片橡树林笑着说:“风水不错是吧。”

初夏时节,大片玉米地沿着公路伸展到远处,消失在黑暗中。齐腰高的作物整整齐齐列在公路两侧,亿万张叶片在晚风中唰唰作响。植物长成这种漫无边际的规模即转化成为一个整体,似乎有了存在的统一意志和目的,深不可测,威胁。玉米林不祥的颤动声,地里灌木丛里树林里虫子幽幽的鸣叫声,都混合在不远处95号州际公路的隆隆声中。在这均匀不断弥漫空间的噪音笼罩下,哥曼路这一带却几乎没有车辆,没有房舍,更没有行人,其冷清空旷显得十分古怪。

“像要碰上外星人,UFO!”田达维说着下了车,不觉打个寒噤。他顺着哥曼路走,想要观察一下这一带地缘交通情况。不幸他做了激光近视矫正手术后,夜间视力很糟糕。这会儿在他的视野里,整个世界都黑沉沉的,暗的景物暗成一大片,毫无层次。发光体则一律发出长长的放射状的芒刺,丧失了准确的形状。他的景深感特别差,无法看准距离,开车时常常突然发现与前面的车辆过分接近而急煞车,备受惊吓。他琢磨,显然干这件事必须在白天才行。

秦娜在车上对他喊:“晚上这里比白天更有龙脉龙气!”田达维转过身朝回走,说:“鬼脉鬼气!”秦娜笑起来:“你怕了吗?”田达维也笑道:“是怕。这地方很神,你不怕?”“翻过那座小山更神呢。不过,还来得及改变计划。”“我们还是白天来看的好。这会儿什么也看不清。”秦娜说:“田达维你真怕了?跟你开玩笑!来都来这里了,当然还是得进去看看。看不清也没关系,下次再来也行。”田达维绊住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差点摔跟斗,他稳住身子,发现是一条死浣熊,说:“晚上视力坏透了。肯定还要来,我们必须非常熟悉这一带才行。”“哈,那今晚不过去了?”田达维站在路边,望着那片橡树林。一个平静的声音在说:你要干什么?你真不觉得荒唐?你自以为是个理智的人?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恨这个声音。不祥的预感。可笑。他早拿定了主意。什么都没有了。那帮人剥夺了他几乎所有的东西。连工作都找不着。他还顾得了那么多?理智?他理智了一辈子,得到的是失业,走投无路。他踢开那条死浣熊,说:“为什么不?你是对的,好歹都要来。”秦娜说:“那快上车吧。”

车上了山顶,在橡树枝叶黑色的前景下,一汪湖水突现在眼前。

车上了山顶,在橡树枝叶黑色的前景下,一汪湖水突现在眼前。

“蓝石湖,”秦娜悄悄地说,放慢车速。

那深谧的暗蓝色湖水,四周岩石陡峭环抱,在夜色里幽幽闪光。田达维倒抽了一口凉气,感叹:“好妙的去处,好美的名字!”秦娜说:“跟白天完全是另个世界!”田达维笑一声:“玛吉她真他妈的会挑地方!”秦娜让车缓缓滑下山坡,朝湖滨住宅区开去。95号州际公路的嘈杂声在山坡屏蔽之外渐渐消失。这里一幢幢高大的房舍,灯火明亮。意大利炸酱面的香气,康乃馨和玫瑰的芬芳,混合着无法明辨曲目的钢琴声弥漫在空气里。透过窗帘,可以感知室内温暖舒适,颗颗内脏正在欢快地博动运转。也有尚未竣工的豪宅,空着的屋顶,半成的墙面,裸露出房梁框架,废料拖斗车,水泥搅拌机,大堆的木料,砖石,塑料膜盖着的什么东西。

“就这家,14914,”秦娜低声说,声音沙哑。她把车在房子对面的街边停下来。

“别熄火,”田达维说,放下车窗,伸长脖子打量这座房子。除了前门一盏门灯之外,整个房子黑灯瞎火,似乎没人在家。

秦娜推开车门,说:“好像没有人,我们去看看?”田达维仍然不放心:“你怎么知道?当心点。”“你也太小鸡了,还那么着急要干呢!跟我来。”秦娜走过车道,在房子门前停下,借助门灯,观察。她对田达维说:“你躲开去好好看着。”她伸手按门铃。

田达维急了:“你干吗!”秦娜笑起来:“我给他们送披萨饼--送错了门,不就得了!”秦娜连按了三次门铃,没有响应。她又按。

“你想证明什么呀?”“吓唬吓唬你!”“别烦人了,走吧!”“嘿你可以看清楚是不是那女人嘛,弄个百分之百的肯定。”“OK,OK,秦娜,没人。走吧走吧!”他们俩转过身,朝街上走。

一阵发动机声音由远而近,一辆高大的越野车减速缓缓拐上车道,雪亮的头灯把他们俩抓得牢牢实实。同时车房门轰隆一声,开始上升。

田达维往车道一边让,骂:“狗屎!”秦娜迎着车灯走过去:“哈罗,你们叫了外卖约翰爸爸披萨饼吗?”车房门轰隆隆的声音里,一个女人的声音:“什么?你是谁?”秦娜说:“嗨太太,你们没叫送披萨吗?肯定没有吗?对,我是送披萨的,抱歉,我好像弄错了!”车里的女人笑:“显然你弄错了!你没顾客的姓名?街牌号?”秦娜还在演戏:“叫布莱恩的,不是你?真抱歉,对不起,狗屎,我肯定弄错了!”“布莱恩,布莱恩?”那人在思索,“什么姓?”“我不知道,就只有布莱恩。”“嗯,还真没听说过!这是个新区,人都还不熟,你知道。街牌号呢?”秦娜匆匆转身要走,说:“抱歉,谢谢你!”那女人把车开进了车房,下了车,回到车房门口,叫:“告诉我街牌号,也许我能帮你的忙!”秦娜一边朝街上走,一边回头叫,“多谢,对不起,拜!”那人还站在那儿问:”你好像有个夥伴,哪儿去了?”秦娜高声叫:“拜拜!”在昏暗的光线下,那女人一头丰厚的头发,饱满的身材,田达维一看就知道是玛吉-埃德伯格。只是她那声音不知怎的变得太尖太嗲了一点。

秦娜笑着上车。田达维对她说:“OK,我们去布莱恩家?”俩人大笑。秦娜发动车,问:“你可看准了,那是不是你的仇人?”“你真有本事秦娜,我服了。”“谢谢,但是你可别弄错了人--那女人可不象你说的那么邪。她相当友好!你能肯定是玛吉?””还能错吗?她那头发,那身肉,”他想到了那女人尖细的嗓门,“倒要问你,怎么这么老练?”“小青年时,常常干这种事儿,你个书呆子,吓坏了吧。”说完又笑。

“你是个贼!”田达维也笑,“实话说冷汗都吓出来了。不知道她看到我没有?”“当然看见了,她还问呢--嘿你的夥伴呢。”秦娜模仿那嗲声。

“哎狗屎!”田达维心头闪过一丝狐疑。

秦娜和田达维继续开车绕湖一圈,又慢慢上了小山。在山顶上,田达维叫秦娜再次停车。这时,一钩新月爬上远处树林稍头。俯视墨色的湖水,刀劈斧凿的岩石,星罗棋布的豪宅,花园洋房,亭台楼阁,四散远去的树林和玉米地,俨然一处世外桃源。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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