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移民遗事(十·全篇完): S. 暗中才显;T. 八卦;U. 崇拜神女 作者:散白雾


 

 

 《华盛顿移民遗事》:


  S. 暗中才显


    秦娜认为必须等待周末或节假日玛吉不在家时动手,而且应该在夜间进行,那样时间充裕,风险小。田达维则要尽快实施计划,只要摸准玛吉的活动规律,即可行动。他的理由是玛吉家尚未安装防盗报警系统,但是可能会在近期内安装,因为蓝石湖区多数人家都有不同公司的电子安全设备。一旦玛吉安装了设备,他们的复仇计划就难以执行了,至少会麻烦得多。这种防盗系统的电子感应器能察觉在所有入口处(门,窗户,车房门,地下室通风口)的非法进入,发出警报给保安公司或警察局的电脑系统。接到警报只需要几分钟他们就可以到达现场。田达维坚持白天最好,因为他夜间视力很坏,容易误事。

秦娜可以冒险盗用公司的万能钥匙开门,但那样几乎等於自杀。因为一旦案发,公司作为蓝石湖的正在施工的主要建筑商,必然有所反应,稍加调查,就可能发现秦娜在彼时彼地掌握使用过钥匙。如果他们能想到的话,一问及秦娜与田达维的关系,那就完蛋了。破门而入大概是不可免的办法。等到玛吉外出外宿,可能要很长时间,几个月,半年?一矣她的报警装置安好,破门而入的风险就太大了。所以秦娜认为田达维有道理,尽早干,白天干。

经过几番仔细观察,田达维和秦娜掌握了玛吉的活动时间规律。她每天早上八点半左右出门上班。她驾驶其Volvo越野车仅三哩,到月桂火车站乘8:45的MARC通勤火车去华盛顿,再转地铁去若瑟琳。下午她通常从华盛顿乘5:50的快车,到月桂镇是6:15,在6:30以前就开车回到家。就是路上停一停,顺路买点什么东西,加油,一般也在七点半以前回家。玛吉有一条德国牧羊狗,平时在家。女主人每天回家后带出去遛遛。

有一个疑点:田达维以前一直乘同一条线通勤火车转地铁,无非是在月桂之前的莫克尔克上车,但却从没在车上碰见过玛吉。当然很可能玛吉最近才搬入新居开始乘火车上班,以前鬼知道她怎么通勤的。也可能那会儿田达维太专注于自己的事(他看书,读报,入定,思索),在车上对一切人漠然(黑人女郎除外),见了玛吉也未注意;而玛吉多半也不在乎跟他打招呼。也可能他们恰好没在车上碰见过,很难如此但亦不是不可能。田达维找不出一个满意的解释,也只好不了了之。

估计整个过程只要一小时即可。必须给人破门入室的盗窃印象,尽可能地拿走贵重东西,可以适当打砸捣乱,多数小青年行窃都喜欢破坏财物,但是不能如田达维原先想象的那样纵火烧毁豪宅。一切要象平常盗贼行事那样进行。

星期二,三,四是上班族上班比例较高的周日。联邦政府和好些公司都允许雇员所谓的弹性日程,即可以一周只上四天班,每天工作10小时,总共仍为40小时一周。多数人都爱把星期一或星期五省下以度长周末。田达维熟知这一规律。只消看看通勤火车站停车场就清楚了。只有星期一和星期五不难找到停车位,其他天总是满满的。所以田达维决定在星期三动手。

 

田达维和秦娜化妆为建筑公司雇员,穿着工作服戴着帽子上了租来的1990年丰田小卡车,从贝尔茨维尔出发。田达维故意挑了这辆破旧的小卡车,十九美元一天。在工作服和卡车上,田达维用一次性油漆小心翼翼地喷上“H&B空调安装”字样,以混淆视听。

田达维象个身材匀称的白女人,蓬松的红色卷发,小白脸大红唇,黑眼圈也画得大大的,戴上一副太阳镜。秦娜扮成男人,上唇戴胡子,配上墨镜,把工作帽压得低低的,看似一个矫健漂亮的黑人小伙子。两人上下身都着蓝布工作服,H&B空调安装公司的,脚蹬黄色的高统建筑工皮鞋。

田达维说:“嘿你是个小黑帅哥!就是屁股太圆太翘了点!”秦娜说:“你还真象是白渣滓!看上去真恶心!”田达维没应声,听出来秦娜是真地厌恶自己的化妆。

“象他妈只鸡!”秦娜笑着又恶意加一句,“象华盛顿14街那一带的白人妓女!”田达维上了气:“别胡说八道,走吧!”

与几个星期前那个上午一模一样,阳光普照,橡树林轻轻颤动,蓝石湖波光粼粼,白色的河鸥欢叫着从他们头顶上飞过,向水面俯冲下去。湖壁上下的树丛更加茂密,带木栅栏的湖滨小径更加隐密。杂色的小花在草地上眨眼,星罗棋布的花园洋房,树林灌木丛,还有远处阳光下无边无际的玉米地。只是不见人影。人们都上班去了。

秦娜开车上了小山,放慢车速,她转头看看田达维,自言自语似的:“天气真漂亮!”“确实!应该带上啤酒去海边钓鱼。”“戴维还来得及呢。”田达维问她:“什么?”“戴维你知道,我们并不是非干这事不可。”

田达维无语。他突然想到,这样干等於发疯。他将把一切毁掉。法网恢恢,他们肯定会被抓起来,关进监狱,永远无法再回到体面的专业圈子里了。他绝对无法去打餐馆工存活下去。他多半只有精神分裂,自杀,沉沦,完蛋。那时候,玛吉和皮特曼这帮坏人不知有多高兴!他这个年龄的人,怎么能开这么大的玩笑?还要搭上秦娜。她刚踏入主流社会,有了份正经的工作。她跟这事本来毫无关系,也要来陪杀场。而且她是黑人,本来跟他完全不搭界。他这一套计划太蠢了…他都不理解自己怎么会挺而走险。图的是个痛快。贵重东西偷了,其他所有财产毁掉,把那豪宅烧掉。他无法想象怎么个痛快法。把刀子架在玛吉脖子上,欣赏她泪流满面哀求饶命。简直荒诞透顶!不可能!

他听见自己干巴巴地说:“往前开。”秦娜什么都没说,放开了煞车。

为什么?饱暖思淫欲,饥寒起盗心。他算是后者了。虽然尚未饿肚子,他所有的拼命努力,他的事业,他的身份,他的挣扎,雄心壮志,他原来有的和未来该有的他妈的所有一切都给她们毁了。这帮虚伪卑劣软刀子杀人的坏蛋!跟他们拼了,同归于尽!他壮烈激情,怒发冲冠。

车穿过橡树林,进入蓝石湖住宅区,上了石湖路。

田达维突然低声叫:“忘了一件事!回去!”秦娜急煞车,瞪大眼看他,立刻笑了。他脸上肌肉发僵,额上渗出细小的汗珠从白粉里渗出来,十分狼狈。他也笑了笑,说:“手套!”秦娜问:“什么手套?”“必须戴手套才行!”“啊,你吓死我啦。你没事吧?你自己!”田达维重复:“回去!怎么能把这个都忘了!”秦娜大笑起来:“多周密的计划!这么重要的东西都忘了。嘿,戴维-田博士!刚才还那么勇敢决断!哈哈!”田达维也干笑,“看来我们只有完蛋。折腾了几个星期,还是没门!到底是业余罪犯!”他心里哀叹,不知道还有什么细节没顾上。命中注定,这事要坏。

秦娜说:“等等!”她从田达维前面的手套箱里摸出一副用过的建筑工程用的线织手套,“现成的,怎么样?”“不行。太粗,抓不住东西。”“怎么抓不住?我老用这个。”“得用实验室用的橡皮手套,就跟自己的手一样,但不会留下手印。”“别怕,我这个也一样,没问题。”“秦娜我可不想把你我都毁掉!”“毁掉?你怕了,是吧?怕就好。走吧!”田达维什么也没说。

他们意志崩溃,沮丧,闷闷地撤回家。

秦娜拉掉假胡子,脱掉冒牌工作服,说:“我说今天不能去了。我们得重新计划,想好所有细节--我的意思是,重新想一想这事值不值!”她把田达维的假发一把揪下来,扔到沙发上。“把那假衣服也脱掉!”说着她帮忙把田达维的工作服拉扯下来,扔在地板上。

“我去找钱!你在家再好好琢磨琢磨这事!“

秦娜发动了车,又走回公寓。田达维仍然呆坐在客厅里。她把手放在田达维肩上按摩了一阵,说:“听我的,别去了,至少今天别去,OK?”田达维没说话。

“我们有时间,是不是?”田达维还是不说话。

秦娜走后,田达维越想越气,为自己的愚蠢和胆怯痛感羞愧。一怒之下,他胡乱戴上假发,也不管脸上白粉已抹得脏兮兮的,开车去买橡皮手套。购物中心里里外外居然没人注意他。重新收拾好器件之后,他一个人开车去了蓝石湖区。天转阴,飘起毛毛雨。他把卡车停在石湖路对面,与玛吉的房门14914号只离十几公尺。

周围安安静静,只有湖鸥鸣叫声不时从水面上传来。田达维弯下身,小心翼翼地抬腿用工地皮鞋挤压地下室窗玻璃。正如他希望的,玻璃碎片几乎全掉进了地下室里,外面没有听见什么声音。他伸手把里面的窗栓打开,推开窗户,望望黑洞洞的地下室,什么也看不见。再用皮鞋打扫干净窗口上的玻璃碎渣,他轻轻抬腿,下半截身体先钻进了窗口。在让脚着地之前,他最后再环视周围,四外静静的,不见一个人影。无人理会他正在进行中的犯罪。屋角边,只有徐徐清风吹落几片花瓣。他慢慢放开手,人已经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了。


这是尚未装修的地下室,弥漫着木料水泥和隔热化纤的气息。他站着不动,取下墨镜,让眼睛适应黑暗。锅炉,中央空调,水管,钢梁,几大盆待栽的植物和树苗,一切渐渐浮现出来。四壁贴的锡纸发着幽光。他伸手摸摸裤袋,白朗宁在那里。要不要把枪取出来以防紧急情况?他突然想到了狗。那狗竟然没有发现有人破门而入?

就在此时,一阵呼啸,那条德国牧羊狗从楼上猛扑下来。他掏出包着烈性巴比土酸盐的牛肉,对着狗扔去。那狗吃了一惊,毫不卖牛肉的帐,反到更加愤怒,窜过来咬住了田达维的裤腿。他使劲踢狗,一边摸索着工作服口袋,戴着橡皮手套的手乱哆嗦,半天不得要领,终於拔出白郎宁,顶着牧羊狗的脑门心开了一枪。枪声之响,把田达维自己惊得发抖。他听到那空气撕裂的声音穿过窗户,回荡在湖面上,湖对面的岩石都在颤动,足有半分钟之久。他下巴上,脸上和嘴角边有什么东西热呼呼的。用手一抹,是溅的狗血。那狗歪着身子倒下去,象是疲乏之极,可是并不放松双颌。田达维的裤腿被拉开一条大口子,细细的血珠顺着小腿渗进袜子里。他下死力用枪管儿撬开那紧咬的牙床,把腿抽出来。他弯腰查看,好在只是给拉破了皮,伤口并不深。他朝客厅走去,心里还是发怵。坏了,这血可能给他们留下证据了。

大量的东方艺术复制品,也有一些日本水墨画原作--不象是什么名作。想不到玛吉居然喜欢这些。日本仕女的装饰,肖像画,玉雕,茶具瓷器,满屋都是这类东西。客厅里高高挂着两幅大立轴,是与真人等高的古妆日本女子,宽大的长袍,手持半展开的折扇,婀娜多姿,浓黑发髻高耸,雪白圆脸如面具,毫无表情地平视前方。这女人竟是个东方艺术玩家。玛吉自己的照片也不少,混迹与日本装饰品之中。其中若干她身着和服,到也象个日本女人,只是眼睛鼻子太大,块头太粗,俨然一个蛮婆。还有好些是加工过的相片,其中玛吉自己的两个形像合于一张照片,服装雷同看来怪怪的。

田达维转过身上楼。女人的珍贵物件多半在她们二楼的主卧房内。他刚迈步上楼,就楞住了。在楼梯侧墙上,犹太圣女朱迪丝与他赫然对视。在楼道暗淡的光线下,圣女两眼半睁半闭,似笑非笑,含讥带讽,她细长的脖子上金项链层层叠叠,裸露的左半胸在阴影中凸显出来,抬起右手抚摸她腰间豪乐芬的头颅,那头上长发如草,双目紧闭,几乎是个素描…唯一与他的原货不同的是厚重的镀金画框。

原来如此!这女人果真是贼!连一幅旧货店买来的画都要偷!田达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一把连钉子带钩揪下那幅画来,放在地板上。玛吉是賊!活该被我操家!物归原主!

他正要上楼,在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人在用钥匙开门。田达维大惊,急忙藏入衣柜室。

秦娜走进来。田达维跳出来:“你怎么来了?”秦娜一见田达维就笑了:“你怎么成了这个样子?”田达维用手摸脸,“笑什么?我问你呢!怎么尽胡来?”“你才胡来。我就知道你会自己来!”田达维没好气:“我胡来不胡来都是我,没你的事!你连工作服都没穿!”秦娜看看他,忍俊不禁,又笑起来:“你看看你自己吧!”田达维挥挥手:“没时间了,赶快吧!上楼!”

田达维上楼进入玛吉的卧房。在梳妆台抽屉里他找到几条金项链,两套钻石胸针胸坠。他悻悻地把这些猎获物塞进带来的口袋里,搞不清玛吉-埃德伯格的东西太少还是藏得太好。这么可怜的回报真不值得冒这个险拼这个命。

两人找来找去,找不着贵重东西。在放置电脑的书房里,田达维发现抽屉里两大盒手工制作的各种女人首饰,式样别致,色彩鲜艳,无一雷同,但都不象是贵重品牌。秦娜说:“华盛顿这一带的白人女人现在时兴戴这类玩意。十几二十美元就买一只。”“她大概就喜欢这些贱货。”田达维继续搜寻。

秦娜说:“连只像样的手表都没有,真够恶心的!”田达维说:“你别发议论啦,还是出去放哨的好,OK?”秦娜往外走,骂:“狗屎!”田达维在后面说:“坐在车里,别让人注意你!”她走出门,田达维又追出去:“打开步话机,有事就叫我!”

按计划完事后他要把所有的水龙头打开把房子淹了。这种砖木结构的房子,水从上到下一浸泡就完了。地板会变形,干墙会崩溃,而房屋保险多数只保火灾不保这种自己房里发的洪水。玛吉就真得坏钞了!水放满浴缸洗脸池也得好一阵,不如现在就给打开!他奔进主浴室,拧开了热水龙头,恶狠狠地自语:“让你泡个热呼呼的舒服澡!”

他看着滚滚热水在圆形大浴缸里上升,顺手抓过一条浴巾塞在浴缸上方的安全排水孔。这下水只能往外流了。这间宽大的主浴室狼藉不堪,充分表达出女主人的风格。玛吉在办公室风格亮丽,隐私处竟如此邋遢放任不羁。衣筐里,架子上,地上都是名牌脏衣物,维多利亚秘密内衣,连裤长丝袜,胸罩,齐可丝衬衣,用过的浴巾。大理石款洗台上胡乱堆满了各种化妆品,护肤脂,洗涤剂,染发剂,眼膏牙膏唇膏,清洁用品,叫不出名来的药瓶子和管子盒子,电吹风机,电剃刀,电按摩器,简直象药店和理发铺乱了套混在了一起。

圆形大浴缸边,墙上装嵌一面大镜子。田达维抬头看去,一个怪女人身着蓝色工作服,脚踩大皮鞋,裤腿破裂,一头乱草似的红发,正呆呆地望着自己,脸上的紧张兴奋正转换为愕然。她前额和面颊上,白粉被热气汗啧流成一道道黑线,还有手掌大把擦抹的污黑血迹,两片红嘴唇则被抹开到了下巴边,其荒诞可笑,就象马戏团演砸了戏的小丑。好一阵,他才悟及那怪物就是自己,不禁笑出声来。想来玛吉每天沐浴之后也出现在这同一镜子中,欣赏她自己肥肥的身体…几年前新奥尔良那一夜跟这女人的荒唐,他想起来就恶心。

他踢开地毯上龊物,鄙视地笑着走回主卧室。这么肮脏的内室,玛吉现在显然没有男人,至少没有男人到她的浴室里来。这个念头令他感到快意。他居然侵入了这个女人最隐秘的去处!对她也算是伤害是报复吧。不过似乎他干这种勾当也实在见不得人,实在有点脏。说起来也他妈的丢人,他本来体体面面好好的专业人士,正人君子,被整得沦落到这步田地,居然钻到女人浴室里来作手脚!去去去,他立刻斥责自己,还道学哩!活路都断了,还配这种奢侈!他开始收拾猎获品,把东西装进口袋里。

步话机一阵静电杂音,秦娜声音响亮得吓人:“有辆黑色的越野车从山上开下来啦,象是那女人!”

田达维喝道:“别大叫大嚷!肯定是她吗?”“等一等。是,肯定是她!”“这怎么回事?才几点?”“快出来,没时间了!”“你在哪儿?别让她认出来!”“她怎么认得我?拐过湖边那道弯儿了!你得马上出来!”“OK!”田达维把口袋扎好,往外跑。

“就要到车道边上了。我去缠住她!”“别!秦娜!你开玩笑!我马上就下来!”“来不及啦!躲一下!在什么地方躲一下!”

他冲出主卧室,从过道窗户朝楼下看。那辆越野车正减速,即将转弯进入房子前方的车道。车房门也轰轰隆隆打开来。下去是来不及了,多半会跟玛吉撞个正着。他回头四顾,看有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好几个大衣柜,过道上,卧室里都有。不管她什么原因突然回来,女人回家多半要换衣服。绝对不能在主卧室。他拉开过道上的壁柜,里面尽是鞋架,排满了各种鞋。也不行,谁知道她会不会上楼来换鞋?

主卧室边上是间书房,田达维撞进去,四壁皆是空书架,一张书桌,上面放置一台电脑,一只皮转椅,台灯,落地灯什么的。地毯上胡乱堆着几纸箱书籍尚未开包。显然玛吉还没有把这房间收拾出来。这里毫无藏身之地!

步话机里杂音又起,秦娜在叫着什么,他听不清,也来不及回应。他转过身,朝楼道头的小卧室跑,两脚踏得水花四溅。一股股热水正溢出主卧室,朝楼道里漫延过来。糟糕,这水就会把玛吉引到楼上来。必须下楼去!绝望之中他又返身朝楼梯奔去,三步并作两步蹦下楼去。

这里正好是房子的中央,四面连着客厅,起居室,餐室和厨房,还有不知是什么用场的房间。忙乱中,田达维晕头转向,一时不知哪里是出口。他定定神,听见车房里汽车引擎正好熄火,立时周围安静了好多,那女人在收拾东西下车。他四顾只能从正门出去,但却仍无法断定哪里是哪里。一时情急,他居然冲入了那日本风格装饰的艺术客厅。一看走投无路,他干脆站定,心一横,等玛吉进来吧。

随着越野车门砰的一声关上,车房里一阵悉索声,随着车房门下降的隆隆声,那道侧门打开了。一个身段丰美的女人走进来。她把手袋放下,狐疑地四下打量,自语,“什么声音?”

潺潺水声。主浴室漫出来的热水从二楼顺着楼梯往下淌。

不行,必须出去。田达维拉拉紧假发套,摸出太阳镜戴上,拎着赃物口袋,从客厅冲出来,正好与奔进门的玛吉撞个满怀。他狠命要推开那女人,却被她一手抓住衣服一手抓住头发,楸住不放,同时大叫大喊: Help help help!

田达维提腿踹过去,那女人仰面倒下,却一把抓下田达维头上的假发,太阳镜也掉落在地,露出来他一头黑发和亚洲人真脸孔。田达维慌乱中扔掉口袋,拔出手枪。

玛吉脸上立刻显出恐怖,瞪大了绿眼睛,提高了声调惊叫:“啊别,别!我不,我不…啊请别…啊…”

那女人的尖叫声使田达维头皮发麻。女上司平时那种颐指气使的神态荡然无存,象个没受教育的老太婆嚎叫着意义不清的词语。田达维对她举起枪,手哆索得厉害,无法扣动板机器。一刹那他觉得脚下的女人不是玛吉-埃德伯格,像个蹩脚的替身演员,假装成了女老板!啊她腮边有一颗显眼的黑痣以前从没见过…shit,不是她那是谁?

 

“等什么?打死她!”秦娜在外面叫,“你想自己完蛋吗?”

田达维用两只手握住白郎宁,浑身象打摆子似地颤抖。他无法下手杀人。原来以为还该对邪恶的女上司进行一番道德审判,结果面对着这可怜的女人他却象白痴一样呆呆地站着。秦娜从门口朝他奔来,口里骂着:“Shit,让我来!”说着就要从他手里夺枪。

“Yeah,消灭人证,”田达维念出声来,闭上眼,扣动板机。满屋子都在震荡,天花板和四壁摇摇摇欲坠。他站在那里象一座木雕,双手仍然紧握枪对着地板上女人的脑袋。

秦娜跪下身子查看那女人。她一动不动,跟睡着了一样。血在硬木地板上扩展,混合在从楼上淌下来的热水里,迅速朝门外流去。

“走,快!”秦娜抓起地板上的口袋,假发套和太阳镜,拉着田达维朝门口奔去。

象被人牵引着的一条牛,田达维跟着秦娜朝外走。他迟迟疑疑,脚步不稳,低头看看自己的两只手,白白的,活像蜡制假手,死死地紧抓着手枪。又看看自己的工作裤和工地皮鞋,上面沾了点点血迹。迈出大门,他一阵晕眩。外面阳光明媚,天已经转晴了。蓝石湖上,白色的水鸟翻飞,发出阵阵欢叫。秦娜把大门关上,转过头来,笑笑说,“傻瓜!我成了你的帮凶…还以为你好厉害呢!”田达维顿感轻松了好多。他勉强笑一笑,却听不见自己的笑声。好多年前在乡下跟堂姐秀秀儿雨后天晴出去打草那一幕,无声地淡入他的脑海。那是他第一次对女人犯罪未遂。

“你开我的,”秦娜拉开车门,把手里的东西扔进去,把车钥匙扔给田达维,“我开那辆卡车!慢点,跑什么?你是修空调的!”

田达维把车开出石湖路,记起了那幅画,急忙打个U弯,几乎与迎面而来的秦娜相撞。

“忘了那幅画!”他吼了一声。

“别慌,”秦娜也吼,停下来等他,”你无非是忘了件工具。”

田达维竭力放慢脚步走进屋,把画取出来,平放在车后座上。说来也怪,在光天化日之下,心慌意乱之中,他竟发现那幅画笔触混乱,颜色肮脏,完全丧失了在室内的奇妙感觉,简直可以说是粗制滥造。显然不是什么克里木特的真迹。

要不然就是大师匠心独具,故意只让,朱迪丝在昏暗的室内才现形?

“嘿,fuch you!还在等什么呀!”秦娜着急了,“走吧!”。

 

 

  T. 八卦


    “移-067”在长江上缓缓游弋,象是在一汪大湖之中。这是田达昌从县移民局朋友那里借用的小货轮。隆隆马达声中,不断有大船从湖面上雾气里冒出来,从这艘小货轮边上驰过。轰轰烈烈,掀起一排排大浪。于是小货轮一阵阵颠跛,不得安生。他们好半天找不见那块岩石。终于,前船板上小伙子摇响铃。田达昌漫不经心地说,“就是这里。”

田达维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一大溜山岩象堵墙似地延伸在水雾混沌之中。

“哪里?”“那不是。”“哪里?怎么看不见?”田达昌伸出手指点:“没那末远,顺着我手指看…”

她仍然在迷雾之中。但是这雾浓稠厚重,一望无边,笼罩着整个江面。一百多米上升水位使神女峰丧失了君临大千世界的神秘感,既瘦小又平庸,一堆暗褐色的岩石。毫无意义的石头。如果没人指点,田达维怎么也无法找到她。其实原本这就是一堆岩石。田达维打量着眼前的景致,颓然悟到,他跑老远的路来,都是自作多情。叫做春心莫与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他说:“我们回去吧。”

江水无声无息。如果说普塔玛克河是少女,长江就是祖母,她饱经沧桑,筋疲力尽,对人间的胡作非为已经麻木,漠然背负着无边无际的各色垃圾,缓缓浮动。雾愈来愈浓。收音机里在报道,前期洪水在上游已经发生。…

烟花三月下扬州。巫山新城码头上,田达昌和亲友们送田达维上船。他上呼吸道严重感染,说不出话,黯然挥别。

船又过巫峡,田达维走出舱口,希望再看看神女峰。依然是雾气四合,连两岸的山影也茫然不见,漫说那小小的一块岩石。田达维死了心…

他乘俄制气垫船出三峡,下宜昌,转乘巴士去武汉。依照田达昌朋友,一名气垫船水手的指点,上了去汉口的中巴。他想起李竹。听说她在麻省理工学院拿了博士之后,作了几年纳米技术研究,前年回国,在武大干得十分红火。希望能见见她,之后再换船去上海。他只能相机而行。若美国方面秦娜说没事了,即从上海飞美国;若行不得,再绕回四川。此行除回巫山之外,实际上他毫无目的,纯粹是消磨时光。

天气又闷又热。号称有空调直达武汉的中巴里面热得象座小火炉,在宜昌市内不断停泊,乘客上上下下没完没了。田达维知道受骗,无可奈何,坐在靠窗座位上蒙头打瞌睡,而咳嗽不时爆发,使他不得入梦。

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端着碗面条上车,大声武气跟售票员讨价还价。他尖利的湖北腔令人想象起俗语所谓的“湖北佬九头鸟”。终於他在田达维旁边座位上落坐,吧唧吧唧大口吸吃面条,汤汁四溅,旁若无人。田达维挪开一点,眼光与小伙子相遇。他暗自惊讶这人的恶意表情,那张白净面皮和眼神都在冷笑,管你什么家伙,我反正不在乎。

田达维试图再打瞌睡。好在中巴不再停,上了高速路,朝武汉方向开去。过了四点,气温亦渐渐下降。不料那英俊青年摸出万宝路抽起烟来,呛得田达维一阵猛咳嗽。那人瞅他一眼,毫不在意,继续与旁座的人大声聊天。

田达维指指车厢一侧“禁止吸烟”的字样,对他说:“嘿!”那青年人拿眼对他一扫,缓缓喷出一笼烟气,什么也没说,把脸掉过去了。

田达维大声说:“请你把烟灭掉!”又指指“禁止吸烟”几个字,加一声,“同志。”

田达维望望四周的人。他们都掉过头去,作出莫不关心好自为之的样子。又是一阵暴咳,田达维缓过气来说,再次指着“禁止吸烟”哑声说:“嘿!请你别抽啦,你没看见这规定吗!这车里空气够坏了,你这一抽烟,人家还呼吸吗?”

有人嘻嘻暗笑。那年轻人也笑了,说:“你受不了这烟味儿,我可受不了没这烟味儿,怎么办?”“那我得把车窗打开!”田达维说着拉开了车窗,一大股风冲进车厢。车厢里顿时滚滚凉风。田达维把头靠在车窗上,大口呼吸初夏傍晚稻田的香气。正写意间,一双手伸过来,拉住窗把手,哗啦啦把窗户关上。田达维抬头看,竟是那俊男。他嘴里叼着万宝路,面无表情,俯视田达维,如看一件行李似的。一阵怒火冒出,田达维抓住窗把手,哗啦啦又把窗户拉下来。那双手马上又降落下来,强力把窗户拉上去。

要不要出手?田达维攥紧双拳挺挺身吼:”你们看这家伙还讲不讲道理!叫他不要抽烟,他偏要抽。好,你抽你的,我至少有权利打开窗户换口空气吧。他又硬要关上窗户。”说罢又把窗户拉下来。

“你不冷人家冷嘛!”那年轻人叫。

“那闭掉你的烟我就关上窗!”“我就不!你怎的?”

嘿,好歹我是杀人犯!田达维一闪念,浑身肌肉一收缩,马上又自持住了。这家伙个子不大,对付他应该没有问题。但这么多人,事情闹大了会很麻烦,他犯不着冒险。他很快地打量四周的乘客:他自己身后是个干部模样的汉子,双目紧闭,似乎在打瞌睡。干部旁边是个农村妇女,抱着只布袋,神情紧张地看着他们。前面还有几个年轻男女,作出事不关己的姿态,磕瓜子说话。

田达维站起来,对司机和售票员大声说:“嘿,你们管不管?你们这车上还有没有规矩?这禁止抽烟可是你们自己印在那儿的!”那售票员回头应了声:“把烟灭掉。”前面的几个人这会儿回过头来,语音含混地附和。

田达维又咳嗽起来,叫:“把烟闭掉!”那俊男无奈,取下烟蒂,在鞋底上蹭蹭,扔出车窗,说:“好歹也抽完了,哼!”

田达维生病了,胃里翻江倒海,身上发冷。一阵阵猛烈的咳嗽震动到肺叶根上,整个胸腔挤满了污水污物似的。他迷迷糊糊,后悔没坐船直达去武汉。不觉天色渐晚,夜色四合。中巴减速进入高速公路的收费处。

旋宫饭店在汉口市中心区。行人游客摩肩擦背,满街都是小吃小卖摊贩,称为大排档。大小电灯光彩辉映,各种香味腥味臭味乱哄哄混成一团,非常热闹。田达维登记了旅馆放下行李,先找到一处药店,找了半天,找到了他要的马克西林。一开口对人说话,却把自己吓了一跳。他发出嘶嘶的声音,又呛又咳,没人理解。只好打手势买了一盒马克西林,一大瓶冰糖雪梨止咳糖浆。站在街边路灯下,他借着糖浆,吞下四粒马克西林,觉得咳嗽缓过劲来了。

信步走回旋宫饭店,顺路在大排档停下,用手势和眼色买了一大盒当面现炒的莴笋肉丝加米饭。在这完全陌生的城市,他感到安全,舒服。没人知道他是谁。在云云众生中,无名氏可以自得其乐。这就是逃犯与演艺界天王巨星的共同之处:他们都渴望抹掉自己的原貌,融入群体,不露行迹,过正常人的日子。他是哑巴,不说话,不想说,也说不出来。这样无声无息,却也快活。

在服务台他取了行李,他只对服务员点头笑笑表示感谢。服务员见他手里的盒饭,笑道:“先生,我们这里有营养可口的夜宵,哪里犯得着去街上买饭?街上的食物不一定清洁。”

田达维笑笑,挤出一声谢谢,想了想,又嘶嘶道:“请你替我要两瓶青岛啤酒送到房间里?”“没问题。请先生当心点,别生病,特别是你从国外来。”

田达维的心猛一跳,他们怎么知道我从国外来?

那年轻人看出他的不安,说“先生你这一身不一样,一看就知道。”他低头看自己的打头:白色T血印着Washington DC Run for AIDS (华盛顿艾滋长跑赛),Flyers卡其长裤,都是便宜货。只有那双Nike Air Uptempo球鞋有点显眼。他对那人又点点头,一手端盒饭,一手拖行李进了电梯,上楼找到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他打了一大通电话,从查号台开始,找到武汉大学,又找到物理系,问李竹教授。居然无人知悉,似乎从来就没有过李竹其人。他找出来两个同学的电话号,这是若干年以前的老记录。他发现号码都少一位,知道没希望了。

扔开电话号码本,他仰面躺在床上,凝视天花板上的花纹。电话响。他不理。铃声不停。无奈,他拿起电话。

“先生要不要按摩服务?我们的按摩师都具有专业执照,可在一楼桑拿房,也可提供客房内服务。”田达维嘶哑地耳语:“多谢,我不要。倒是请你替我打听打听明天飞重庆的航班好吗?早上的最好。”“那当然没问题。先生您知道我们这里有武汉全市最好的专业女按摩师…”“女的男的都,不要,请尽快,告诉我航班,的事,谢谢,”他使劲挣扎着说完,挂断了电话。

2003年7月

从临江楼茶馆窗口看嘉陵江边熙熙攘攘的人群,田达维有一种身在异乡为异客的感伤。正是黄昏时候,如织灯火与下沉的晚霞反映在水面上闪闪烁烁。大街上车流后浪赶前浪,头灯一片片白热,尾灯一串串猩红。这是星期三还是星期二?他一时记不起来。街两侧人群熙熙攘攘。工作一天之后,人们或拥挤着等巴士,或忙着赶路回家,或匆匆进出于商店采买食品,也有不少闲散人等,三三两两,站在在江边悠哉游哉,逸然自得,凭栏观望夜色四合。就是那些摆摊叫卖的小贩们,也不慌不忙,大声说笑,开灯点燃了煤气炉,重新整理货物,摆上新鲜蔬菜水果和各种小吃,准备夜市。

楼下两个人,大概因为交易时两块零钱的差错,开始还在论理,逐渐提高嗓门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双方都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田达维探头朝下望去,看见明亮的灯火中,两个年轻人红口白牙,唾沫横飞。一个脸上肌肉饱满,肩膀和手臂也十分强健,另一个虽是奶油小生,身材也还高大,毫不示弱。他们同时发出怒吼,打着各种愤怒的手势。田达维一点也听不懂他们的分歧之所在。周围的人拉扯这两个青年,大声劝解,一时间热闹非常。观望这幕闹剧,田达维不由得羡慕起来。这些人多舒服,他们竟然有这种闲暇和奢侈,可以因为这种小事而动感情,不顾一切地发脾气,大吵大闹。他们是多么安全多么自如啊。对一个在逃的杀人犯来说,他有家而不能久留,随时战战兢兢,已经丧失了脾气,丧失了这种人之常情。好笑的是,他却又俯视云云众生,悟得他们的平庸琐碎亦是一种幸福。

谢天谢地,上呼吸道感染已明显好转。田达维收回视线,重落到自己的茶杯里。回味这些天的经历…

田老先生年逾八旬,视力听力都坏得利害。但老人尚能舞剑打太极拳。他高兴见到儿子,却对儿子的生活事业没有什么兴趣,几乎没有提过有关田达维在美的任何问题。田老太太身体反不如丈夫,上下楼都要保姆搀扶。她跟儿子话倒不少,都是早年的回忆,反反复复不知道说了有多少遍。田达维正好乐得。他怕的就是家里问他的事。对老人而言,唯一重要的事就是延年益寿。所以,田达维回家放下一大包复合维生素深海鱼油脑白精之类的补品,呆了几天就匆匆告辞去了巫山。代表父亲寻根访祖,亦是正理。没料到巫山之行却如此令他灰心绝望。

由黄果发起,一帮当年重庆大学的孩子开了个派对(国内的人派对比海外华人来得利索多了,几乎随叫随到)。田达维见了十几二十年没谋面的老朋友老同学。他们有的已是市政府的要员,有的是家产数百万的富翁,也有的是教授,医生,公司经理,解放军大校,小有名气的画家,都混得不错。

“混得糟糕的不会来这儿,”黄果笑咪咪地告诉田达维。黄的父母都是重庆大学的教授,现在他自己也是生物工程系的教授。

与他们田达维找不到很多共同话题。跟田老先生一样,人们活得津津有味,不管他们还有几天还是有几十年。他们忙於讨论房子汽车,新开通的滨江大道,世纪夜总,新马泰旅游,平安保险,人民币升值,江泽民离任,雄力丸伟哥片,毛泽东的孙子重孙,等等,等等。田达维插不上嘴,就耐着性子静听。大家对美国没有什么兴趣,更少有人问津田达维在美国的日子。田达维巴不得,他不用敷衍撒谎,心惊肉跳,鬼头鬼脑的。

知道田达维酷爱收集艺术品,那位小有名气的画家赠送了他两幅油画。黄果和其他老伙伴们也送他礼物,几幅精美绣画和木刻,一架野牛头骨,还有瓷器玉器。朋友走了,感动之余,田达维打量这些漂亮的东西,竟兴趣索然,连剩下的包都没劲头去打开。

如果这都不象是自己的家乡,那什么叫家?什么叫故乡?他还有家吗?他究竟是什么人?

一个中年男子朝他走来,象老熟人一样伸出手来。“先生心事重重,是刚从海外回来?”田达维不自觉点点头,马上吃了一惊,站起身来,迅速打量四周,见并无人注意这里,更无警方模样的人影。再看看来人,两鬓带霜,天庭开阔,面庞清曲,微微含笑。他们目光相交,那人视线直射田达维眉心,穿透他的头盖骨,扫瞄他的大脑前页和左右半脑,令他从上到下全身一股股发热发麻却又无由逃脱。好一阵那人才收回目光结束了热力透视。这时田达维也平静下来,茫然伸出手去。那人捏住他的手,翻过来复过去仔细审视,并不说话。良久,才抬起头来。

“故地重游,感受必然很多。你生在重庆,长年在美国,两地都可称为家。”田达维愕然,“你是谁?”“郭笑天。先生不必惊讶。朝天门一带的人都认识。研究周易凡三十年,心得颇丰,与你共享,如何?”田达维又觉得不安,说:“我马上要走,谢谢郭先生。”“凡事匆忙,都易闪失,还请先生耐烦稍待。”田达维眨眨眼,干笑一声,坐下来,掏出钱包,放了几张钞票在桌上。

郭笑天问他的生辰,但他只知道自己的生日,并不知道出生的准确时间。

“那就只好大写意了,”那卦师压低声音,“莫怪郭某人直言:你无意杀人而人死,只得亡命逃回母国暂避灾难。”

 

 

  U. 崇拜神女


   田达维大惊,要站起身,却被郭笑天轻轻拽住,只好又坐定,听他说什么。

郭笑天念道:“安土敦乎仁,故能爱。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通乎昼夜之道而知,故神无方而易无体…复则不妄。陷必有所丽。物不可久居其所,故受之以遁。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

田达维忐忑不安,问:“什么意思?”

“先生大劫之后,难免追忆往事,访祖寻根,以期悟出人事之莫测。殊不知时事变迁,全球化大势所趋,贸易也好,投资也好,移民也好,旅游也好,工作也好,犯罪也好,皆生发于区区一个地球之上,五十多亿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哪里还容得你自成一体过点清静日子?先生在美国消费的多半是中国的日用品,而在重庆也轻易吃上美国的炸鸡喝上美国的可乐。你想给老人买点什么礼物带回来,结果也是中国造的玩意。两国政府不断打打闹闹,实质上却日益接近日益合作密切。这个星球,实在是已经成了一座小小的村落了。用你们的科学语言,可以说是社会文化的‘热平衡’了。是不是?”

田达维更加惊讶。此人谈吐超乎寻常,不像一般算命先生,问:“你是说我在劫难逃?”“先生年过不惑,平生并未有意做昧良心害人的事。天网恢恢,用不着害怕躲避。”“那我该去哪里?请郭先生指教!”“尽管放心走你的路。你的女人在那边等你。回美国去吧。”

说罢,郭笑天收起桌上的钞票,起身掂来身边一根细长的白色引路棍,对田达维含笑点头,径自去了。田达维这才发现,那卦师竟是个盲人。

田达维也走出临江楼茶馆。他渴望得到美国方面的消息,但一直不敢贸然打电话给秦娜,怕被窃听。听了那一番易经阐述,,心头活泛了好多。再想想事情已过几月余,那边情况也许松了点了。犹豫再三,抱着侥幸心,他拨了秦娜的电话号码。

“哈罗,”秦娜银铃般的声音有如从天堂传来,一瞬间把田达维拉出了化外之地。他喉咙里嘶嘶嘶挣扎了半天,发不出一个字来。

“哈罗!”秦娜声音变得有点紧张了。

“秦娜,”他终于说,竟然热泪盈眶。

“戴维!啊戴维…”秦娜已经带了哭腔,“你在哪儿?”

那才是他的家。田达维绝望之下冒险回到美国。

 

2003年7-10月

行李传送带旁边,他们默默地拥抱了好久。周围的人们兴趣盎然地观看这对罕见的亚非裔跨种族爱人。秦娜挣出身来,悄声说:“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太引人注意…”“别,”田达维不放她,“实在太久啦…”“走吧!”秦娜笑着喝道,一把抓起行李箱,拽着田达维朝外走。

从机场路出来,秦娜开车上了巴尔的摩华盛顿公园道。盛夏的马里兰,到处绿荫四复。公园道两旁一路浓郁的槐花和金银花芳香。田达维心不在焉地望着车窗外熟悉的景色,睡意朦胧,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答秦娜。在大陆两个多月,到处跑不说,就是睡觉也睡不好。哪怕午夜之后上床,每天早上四五点钟也必会醒来。他实在困得厉害。

“戴维,告诉你个好消息!”田达维已无反应。他再次沉入混沌抑郁之中,神不守社,根本没听见秦娜的话。

“嘿你不想知道?”“噢…知道什么?”“林开源有消息啦。他在厄瓜多尔的餐馆生意相当兴旺。玛瑞阿已经跟他在一起。还叫你去访问他们呢!”

是关眉从大陆回来报知秦娜这个消息的。林开源在墨西哥改名换姓,先在奇华华开了一家中餐馆,生意还不错。后来可能是玛瑞阿-萨克维尔偷偷帮他的忙,透过亲属给他借钱,办理移民手续,又去了厄瓜多尔,在那里的教会里教中文。但是他仍然不敢同美国方面的任何朋友联系。

“也告诉你个坏消息:斯坦-杨在贝色斯达的房子被烧了,至今不知道是有人故意纵火还是什么事故造成的…反正他得了一笔保险赔偿。”

连关眉目也不知道的是,斯坦-杨素不喜欢那老房子,蓄意重建豪宅。他仔细把各种金银细软文物古董拍照记录,然后投了极高的保险额,东西却做了妥当安排。那一场火灾的保险赔偿足够他用新设计重盖豪宅,而一应财物只有名份上的损失。

田达维长长地叹了口气。

“还有,”秦娜犹豫一下,“必须跟你交代。说了别又来劲儿,OK?”田达维又叹了口气。

“我把你那狗屎画和偷来的破首饰什么的,还有那把枪,都扔了。”见田达维不说话,她又补一句,“这下可以清静啦,不是吗?”

他们上了95号州际公路。车流密集,秦娜专心开车,不再说话。

“扔在哪里?”田达维终于咕嚕了一声。
秦娜斩钉截铁:“这你就不用管了,绝对保险!戴维-田博士,你从来没沾过这些东西!”

 

几天前的华盛顿邮报上有一则简短的蓝石湖枪杀案报道,说警方仍然没有嫌犯,但调查初步结论是:作案动机是入室盗窃,不过所偷的财物只是两盒首饰和零星财物。根据室内设施遭到故意破坏,案犯显然对现场和周边环境相当熟悉的情况来判断,警方推测作案犯可能是蓝石湖社区内或附近的青少年。但是根据作案使用的武器,用于麻醉房主家犬的化合物,以及遗留在现场的人造毛发看来,似乎也不能排除职业惯犯的可能性。有一点警方相当肯定:罪犯在作案过程中意外与房主正面冲突,为灭口而非预谋杀害了房主双胞胎姐妹之一…

双胞胎姐妹?田达维大吃一惊,不由得站起身来。再读下去:

“受害人伊丽莎白-埃德伯格,事发前两天从丹佛,科罗拉多来马里兰探望其妹…”

田达维呻吟着,放开报纸,无法继续读下去了。

他开始每天服钙片和镇痛药Advil。他的整个骨骼关节系统老化磨损,肘,漆,肩,腰部,腕都象生锈似的摩擦发痛。这种慢性痛症的折磨尤其消磨意志。他就象实验室里的白鼠因不断承受电击却无处可逃,只能干挨电击而丧失了学习动机,变得心如稿灰。只有当他想到秦娜,他才又鼓起勇气,出去为生计奔波。

将近一年了,尽管吃住都靠秦娜,那卖剑所得的两万元早已所剩无几。田达维由亨利张介绍接手做点数据分析的杂活儿,又靠蔡德龙牵线,一个星期干一天半天导游。这样混下来,他总算能贡献出一半房租费和食物费,也帮秦娜减少了点财务压力。他继续拼命找工作。终於有一间叫JBC公司电话来请他去面试。他从未听说过这间公司,查互联网上也没不见其网站。饥不择食,他决定去应面试。

穿上久未上身的西装打上领带,脸刮得光光的,抹匀Afta,那化合物刺激面皮,很舒服。田达维乘地铁去华盛顿市西北区14街和I街交叉处的麦克佛逊方块地。

在麦克佛逊地铁出口,两名警卫身着黑色制服加厚重的防弹衣和桔色安全背心,挎着自动步枪在聊天。一头褐色警犬蹲在他们膝下,拖着粉红的舌头,神色严峻,打量着过往行人。自911之后为了确保首都安全,华盛顿市内所有公共交通设施都加强了警卫。天气很热,田达维拉拉领带,想松开领口,但是马上想到此行的目的,必须如此。奇怪那些警卫似乎并没热得难受。

还是那小号在吹奏着<野蜂飞舞>,急速跳动的闪亮音符在电梯间活蹦乱跳。还是那位街头艺人,同样一件大笼大套的彩虹T血衫。田达维站住脚,想了想,摸出两美元放进小号盒里。俩人目光对视,互相点头致意。那小号手对他闪过微笑,但丝毫没有减缓那急速的节奏。他们现在是同类,都是街上待价而沽的”人力资源”。当然,那小号手比他自由洒脱,不管来来往往的行人给不给钱,他都专心致志,奏出那些美妙的乐音。因为他是在为自己吹号。而田达维却是为别人干活。更坏的是,他拉了命债,惶惶不可终日…

在标有JBC Inc.招牌的双扇门前,田达维按了门铃。

显然这家公司正在搬迁过程之中。大门里一侧放了两三只刚开包的转椅,几部电脑和乱七八糟的电脑部件。田达维绕过堆放在门厅中央的一堆硬纸箱朝接待前台走。他正要开口说哈罗却大吃一惊:那个面带微笑的女秘书竟然是尼可-琼斯!她至少肥了五十磅,一件宽大的绸袍裹着她硕大的躯体,黑皮肤仍然滋润光泽,象一头营养良好的河马。

不容田达维开口,尼可不动声色地招呼:“嗨!…别瞪着我戴维…很高兴又见到你。欢迎…”田达维急急打断她:”嗨…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哦,你不知道?JBC是刚从爱肯思分转出来的新公司,集中力量搞大数据管理分析软件。你真运气。来这边请!”见四周无人,她对田达维附耳道:“Babe,使劲要价,他们会雇你的!”

田达维企图扭身退出,尼可已经替他打开了会议室门,笑道:”别干蠢事。这次可是我第一个来迎接你!”说罢在他背上轻轻一拧,把他推进了门。

“谢谢,”田达维咕噜一声,硬着头皮走进会议室,一迈入门马上冻结住了。

初秋的太阳光从朝南的落地窗射入,宽大的会议室已收拾停当,窗明几净,到处是发光体。二十多呎长的会议桌上放着一大瓶娇艳丽欲滴的康乃馨,下面是电话会议设备,两本摊开的皮文件夹。桌边是两排高靠背皮椅。墙角的壁橱里陈列着带异国情调的工艺品,铜马,竹雕人面,陶瓷水壶,彩色玻璃鱼。壁橱顶上倒挂下一盆中国青的柔嫩藤条。北墙上挂着几幅员工受奖仪式合影的放大照…家俱的表面,工艺摆设的棱角,画框镜面,植物花朵的叶片,大小规格各异,却都反射出不同强度的阳光。

玛吉-埃德伯格正盯着他,脸上是礼貌的微笑。她身着Chico’s宝石蓝宽袖衬衫,纤维里浮现出暗金色的道教标志和古怪的东方花纹;下面是一挂黑色的长缎裙,雍荣华贵,气度不凡。茂密的黑发,深绿色的大眼睛,只是面色苍白,皮肤松弛。

玛吉伸出手,还是那一口干练的新英格兰口音:”哈罗戴维,我是JBC的研究发展副总裁。近来好吗?”那当儿田达维一眼瞥见一对镀金耳坠在云鬓下微微抖动,两面分别嵌着红玉石“爱”与“和”两个汉字。他头脑发麻,机械地重复:“你近来好吗…”

玛吉看看身边的女士,“这位是薇妮-唐,我们的销售经理,卡内基-梅隆信息技术管理博士,也刚刚到JBC上任。”

田达维这才注意到站在一旁微笑的唐薇妮。唐薇妮一身合体的西服,恰到好处的淡妆,一对长耳环显出她漂亮的长颈和挺拔的身段。她与关眉的确相象,宛如对半开关的首饰盒,分不清哪个是盖儿哪个是盒子。

“薇妮替爱肯思做了一年多市场咨询,就是她把我们的EPISYS打入国际市场的,中国,台湾,日本,新加坡,捷克…”玛吉笑容满面。

这话使田达维清醒了。他跟玛吉握手,又跟唐薇妮握手,强作笑脸,彬彬有礼地同她们寒喧:”很高兴,很高兴跟你们见面!”

“嗨,田达维,”唐薇妮也彬彬有礼,“没想到吧?”

“请坐,”玛吉示意大家坐下,她说:“我们开始吧。戴维, JBC是一间妇女拥有的小公司,专门从事大规模社会数据管理技术的开发…”

她的声音渐渐远去。田达维凝神注视她快速翻动的红唇,还有好看的手势,但却没法听见她的声音。好象他们之间被一堵玻璃墙隔开了。大约过了五分钟,也许一个小时,圆润有力的女声突然穿透那玻璃在他的耳边响起,宛如一串子弹飞来,明晰无误:

“现在请戴维讲讲,你为什么愿意到JBC来工作?”

窗外,灰蓝色的普塔玛克河波光粼粼,帆影闪烁。只是从这里看不见罗斯福岛和乔治城大学校园,而正对水门公寓和肯尼迪中心,稍远即是联邦公园区,林肯纪念堂,华盛顿纪念碑,离市区近了很多。这幅风景画色调依然温和,线条平稳,饱含人文气氛。华盛顿无疑是世界上最有风格的城市之一,就象这些女人,既诱惑妩媚,又庄重雍智,这些美德闪烁不定无处不在,使你感官迷失,不知所措。

田达维定定神,说:“因为不想再断送机会…..我崇拜神女。”

 


                                                       (2005秋  马里兰月桂镇)

 

 


著名评论家郭笑天介绍小说连载《华盛顿移民遗事》


    二十一世纪全球化,各色人等混为一体。与美国其他大城市一样,首都华盛顿也成为人口大混合的集散地。既往人际规范嬗变,权力斗争及社会关系重组,其活剧之精彩,史所罕见。但切莫以为这种热闹仅仅生发在白宫国会大厦之间。实际上,日常人之间的利害争夺无处不在,浓稠连绵,如华盛顿绿地森林产生的氧气,漫及每间办公室和卧室,使人振奋,萌动欲望与邪念,激发能量与才华。

这种微观人生争夺,由于人口大混合变得更加有趣。男女,种族,职位阶层,文化信仰,乃至夫妻父子,其间权力角逐无不白热化以致出血杀人!这个故事讲的正是这些混合人的存在状况,友谊与色欲,激情与反目,奸诈与迫害,猜忌与仇恨,挺而走险,屈辱无奈,为活命而与命运妥协…

作者散白雾以逾二十年海外生活阅历,系统的西方社会科学训练,敏感的个人观察与洞见,大陆海外杂合汉语,,把世纪之间中国大陆智识分子移民华盛顿的活剧,一出一幕娓娓道来。其中娱乐与哲理,颇值得玩味。

 

                                         (郭笑天,渝州大学文学系教授7-22-2005)

 


来自作者博客:http://blog.sina.com.cn/guestwhynotba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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