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先生的小纸片 作者:老笨


我的大学是在上海戏剧学院上的。刚刚到学校的时候,去厕所小解,却见面前的墙上正对着脸贴了张笔记本上裁下来的纸,上面写着:“菩萨蛮——为庆祝六一儿童节而作”。那词填得很功,但却读不太明白。从作者引用的掌故里看出是位老先生。那字也是老先生的,用繁体,规规矩矩的蝇头宋楷。末尾的留名亦是老气横秋——“陈汝衡”,颇象老中医的名字。他是个什么人?怎么会在厕所的小便池上庆祝儿童节哩?我当时乐得把尿也晃到了池外!(后来才知道,原来每到节日——不拘是妇女节还是元宵节,他都会用那样小小的纸头,在校园里到处贴上他填写的词。)
  不久见真人,果然可乐!他已经八十一岁高龄了,踱入课堂的时候却声若洪锺地自我介绍说“芳龄二九。”是两个九相乘的意思。这时有同学提问时叫了他一声:“陈老师……”他立刻打断了提问正色地说:“以后谁也别叫我老师,要叫先生!”
  陈先生是教中国文学的,但他更多的是教古典诗词。说句良心话,“年方二九”的他讲课实在枯燥。然而我敢说没有哪个老师似他这般酷爱讲课。当他摇头晃脳地背诵起诗词来的时候,就如关公抡起了大刀,如入无人之境。人老了,前牙漏风,朗诵的时候前排的同学就感觉局部地区有雨。上他的课很苦恼,终于就有人忍不住跑到系里抱怨听不下去,问能不能换老师。然而系主任苦笑着说:“还是告诉同学们坚持一下。如果我们把陈先生的课停了,他那年纪,他那热情……是不是?”想想也是,大家就再不提。只是共同谋划好了对策。等他上课,我们就从左数第一个人开始提问,然后第二人、第三人……这样一直问到下课。他就只好不断回答问题。其他同学就有了开小差看闲书的时间。陈先生当然不知道我们的阴谋,学生的提问,使他觉得很得意。记得那次轮到我提问,我严重异常地站了起来:“陈先生,不知道菩萨蛮是不是可以吟唱?我曾经在厕所的墙壁上看到过先生的……”同学闻说,都从课桌上抬起了暗含笑意的眼睛。老先生全然不觉,当下里为我们朗声吟唱起来,那音调要多怪有多怪,相信定是原装宋味的。先生见我们都笑,更来了情绪,突然问我:“唐诗宋词皆有传世之作。敢问现代诗里也有吗?”
  “没有!”我几分讨好地说。
  万万没想到他却说:“不对,有的!”说得全班同学大愣。接着他笑嘻嘻地说:“石油工人一声吼,地球也要抖三抖。石油工人干劲大,天大的困难都不怕!”没想到他会用这样的方式挤兑现代诗,大家哈哈笑个不停。
  那天,学院里来了个法国学者,是个年青的女子,要为我们讲莫里哀。男生都挤向前排,凑向金发碧眼的身边。那女子很有些欧洲人的傲慢,全然不把在场的学生放在眼里。就在这时,突有人用英语提问,大家惊诧地回头看时却是陈先生。陪同翻译说:“对不起,我不太能说英语。”陈先生就立刻换了法语。至今不知道陈先生提的是什么问题,但见那女子红了脸,半天回答不出来。翻译道:“她说,这位先生的提问她从来还没想到过。”
  回到宿舍,大家都议论着陈先生今日的表现,纷纷觉得是为国人争了口气,人人反复说:“没想到陈先生还有这两下子。”因为我们无论课上课下,从来没听先生说过任何一个外国词儿!
  再一晨,我围着学校跑步,恰遇到陈先生提着篮子买小菜。当下拉着我到他家里坐。步入那狭窄的亭子间,我发现自己已经陷入了书架的山谷里,那四壁的高及屋顶的书令人仰视,给人压力。拿出一册翻看时,竟是先生在30年代写就的《中国曲艺史纲》,再抽一本,还是先生写的,叫《中国说唱艺术考源》。索性向书橱里看去,原来那一排都是先生的著作。这一发现使我目瞪口呆,连师母递上的茶也没喝出是什么味道。那些书中的文字,铿锵有力,字字珠玑,长短节奏,更是有腔有韵。其功力真令我辈汗颜。从那一刻起,我始知年轻人笑声的浅薄。临出门,认认真真地颔首叫了声:“陈先生。”
  现在,陈先生已经作古多年。他故去的时候我已经当了北京电影学院的老师七年。七年里,我常常会想起他,因为每到过节我的眼前就会出现那贴在墙上的小纸头,尤其是儿童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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