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游西藏 作者:散白雾


 

 

  病游西藏


    2004年,我去了一趟西藏。那时国内航班到处都打折,唯有去西藏的航班不打。对外国人,还有土政策:除了中国政府发的签证之外,你还必须有旅游社开的“邀请信”才能入境西藏,收费几百元不等。那不正好把西藏搞成独立王国了吗?周旋一番之后付了730元了事。打点行装,于四月下旬出发从成都飞拉萨。起飞前一天,喉咙痛,轻微咳嗽,有点心虚,硬着头皮登上飞机。

飞机上一大帮青年嘻嘻哈哈。与我同座一名女士皮肤红黑线条挺拔,我以为是藏人,一问却是四川乐山人,在拉萨作生意。我当年下乡就在乐山,聊起来十分投机。她在八角街开了一家哈达店,专卖内地制作的化纤哈达,干了近十年了,生意相当稳定。两小时转眼即逝,飞机平稳降落在贡嘎机场。天高山远,春光灿烂。乘航空公司的大巴士去拉萨。沿雅鲁藏布江颠了一个半小时后,渐入市区,心情亦开始激动。布达拉宫赫然出现在视野中,我叫司机停下,取来行李下了车,就在广场边上欣赏起来。

要说高楼广厦,纽约的世贸大楼,芝加哥的西尔斯大厦,其高度其宏伟都超过这布达拉宫。但是,站在这空气稀薄的高原广场上,仰望这西藏佛教的圣宫在阳光下亮得耀眼,背景是空旷的蓝天和环绕四周的群山,你觉得超凡脱俗,自己都圣洁起来,似乎要升上西天。那感觉跟在大都市的摩天大楼跟前完全不同。拉萨不愧是阳光城,“神佛之地”!(藏语拉萨之意)

回到现实。广场边上有一厕所。入厕之后正要走,有人在身后叫嚷。我不解其意。替我看行李的小摊贩笑道:“收费哩。”我才恍然大悟,给了厕所看守一元钱,才行得路。叫了一辆三轮车去民航局车站,同时给旅行社的桑珠打电话告诉他我迟到了。桑珠(先前误以为是女的)在电话里用标准普通话说没问题。到了那里,乱哄哄的一大堆人。我认不得他,无法,只好大叫桑珠桑珠。不想他就在两步开外,黑黑的小个子,对我笑笑说,您是黄先生?上车吧。

 

 雪域宾馆(Snowland Hotel)

这是藏人办的旅馆。男女工作人员皆是藏族人,对客人极为友好。男的多着廉价西装,女的则穿藏族长袍,彩色围裙,戴着风格独特的耳环,项链,手躅什么的。我加了钱120元一天标准房间,纯粹西藏风格的装饰,厚重的地毯窗帘,也有空调,热水浴室。

两个帮忙搬行李的小伙子要我交还他们旅行社的邀请信,说如果我要去拉萨以外的地方,还需要再开通行证再缴费。我以为他们是要小费,於是掏出几十块钱。他们拒绝接受,结结巴巴地说不是这个意思。无奈我只好交还了那邀请信,心想到时候在说吧。

胡乱吃了一通药:红景天(预防高山反应的藏药,在成都即开始服用),灵芝冲剂(据说也有同类功能),咳泰,加上美国的镇痛药Advil(已经开始头痛,高反典型症状)。按通行的说法,到达西藏当天要睡觉。刚迷糊了一阵,电话响,朋友来电话说来看我。又邀请我去他们公司吃晚饭喝酒,之后出去玩。不想拉萨的夜生活居然十分红火。去的地方叫伊甸园,三陪女郎济济一堂,琳琅满目,都是汉人办的,据说还有很硬的背景。但是吃喝玩乐并不解决高反问题,也不能减轻咳嗽。我一个劲地猛咳,很煞风景,只得告辞伊甸园,打的回雪域宾馆。

高山反应在夜里最厉害。那夜我总共大概睡了不到四小时,又咳嗽,又气紧,又头痛。睡一会儿醒一会儿,一醒来就觉得好似出了大事,心里紧张,透不过气来。不禁暗思量,自己是否太张狂,跑来活受罪啦?天亮起床,阳光明媚,心情马上振奋,头痛什么的也立刻好多了。到旅馆街对面的“地平线咖啡馆”要了甜点牛奶,坐下慢慢受用。这里十分清静。女老板是云南人,与我搭讪聊天。一家移民入西藏,她弟弟做得各种菜肴小吃,生意本来相当不错。但最近这条连接大昭寺与北京路的街道正在翻修,断了交通,所以门庭也就暂时冷落了。

 

 大昭寺,八角街,藏族女摊贩

研究拉萨市区地图。拉萨乃一佛教圣城,市区以大昭寺,布达拉宫,罗布林卡三点形成基本结构。按原计划,今天(星期日)在拉萨参观大昭寺,逛八角街。我踱到寺院前面的广场,只见人们熙熙攘攘,各色各样的买卖已经开张。在寺门前,很多男女教徒正在对着大门全身躺跪礼拜。我看他们一声不响,反复不止的吃力动作,觉得对他们拍照都有点不妥,似乎侵犯了他们的隐私。但还是偷偷照了几张。转身走开时,有人在背后问:先生要不要进去参观?

回头一看,是个小女子,头戴一顶宽檐藏帽(象美国的牛仔帽),仰头微笑。我说当然要。她递过名片说:我叫欧静娜,是拉萨藏南旅游社的。可以替你导游,还想邀请先生参加我们组团去纳木措湖。我们的价格服务都是拉萨第一流的。说着又塞给我一张旅游介绍。我好歹也正在计划去纳木措,就接过名片,说,先看大昭寺再说。

那好,欧静娜说,随即带我入寺。显然她跟这里的人很熟,对守门的喇嘛嫣然一笑,”我们导游不用卖票,”步履轻盈迈进了高门坎。我随同她鱼贯而入。

刚入殿黑古隆洞什么也看不见。我戴的变色镜反应太慢。欧导游拉拉我说:入寺必须脱帽以示尊重,而且在寺内不准拍照。她边走边介绍每尊佛像及供奉物品,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竟引来几个实习导游跟着我们走。欧导游对佛教史和藏文化之熟悉,使我肃然起敬。

大昭寺为西藏最大的佛教寺院,“昭”为藏语音译,意为佛,大昭寺即供奉大佛的神殿。位于西藏拉萨市区中心座东向西,7世纪中期为吐蕃赞普松赞干布与所娶的尼泊尔尺尊公主和唐文成公主主持兴建。寺内原供奉尺尊公主带到吐蕃的不动金刚佛像(释迦牟尼八岁等身像)。后来唐金城公主嫁到吐蕃后,将其移置于小昭寺,而将文成公主带到吐蕃的觉卧佛像(释迦牟尼12岁时等身像)迎至该寺供奉。

寺前的唐蕃会盟碑,立于公元九世纪,以藏汉文镌刻碑文。唐柳也称公主柳在会盟碑南侧,相传为文成公主手植,可惜树干黑呼呼的不知死活。寺内保存有唐代乐器及文成公主玉手使用过的石制盥洗用具等文物。还有汉人满人历代官僚入藏所立石碑,在正殿大弥勒佛像后,字迹多不可辨认。

十五世纪初,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发起大祈愿法会,此后每年藏历正月大昭寺都有大型诵经及活佛转世“灵童”仪式。大昭寺对於藏人恐怕超过天安门广场对於汉人的象征意义。

说实话,我对宗教的兴趣有限。跟着欧导游在四层殿堂昏头昏脑转来转去不久就使我索然。下楼回到阳光下面的八角街上。不时有小孩子跑到面前来,默默地伸出手乞讨。布施两三个不打紧,越来越多的娃娃围过来,我走不得路了。欧导游赶紧拉我逃进一家礼品店。这家叫“高原小屋”的商店,东西很多。各种藏族首饰,藏刀,茶具餐具,壁毯,祈祷用品,还有带角的完整牛头羊头骨(上面刻制精美的图案和文字)。老板是汉人,姓李,年轻英俊,很谦和地介绍其商品,并建议我回美国后在网上开一家藏族首饰店,他可以通过尼泊尔给我免税打折发货。说得我居然心动了(果然回来后在ebay上一试,轻而易举卖掉了两件藏族胸坠)。

清朝政府在八角街上设有一总督官邸。看上去很不起眼,同周围的民宅和商店并无什么差别,平顶三层土木结构楼,下面还有一藏女在洗衣。在街上的大香炉口,我也去烧了一束桑树枝。这种桑树香炉,在西藏到处都是,其功能大概相当于简易小庙,信徒们随时可以礼拜。

在街上我想找到乐山老乡开的哈达铺子,却始终没找到。倒是被藏族女摊贩们缠住不放,非得买她们的项链手躅什么的。她们面戴手巾或是口罩以避风沙。请她们打开,则慷慨出示。果然都很出色。直鼻梁,大眼睛,骨相高贵典雅,面色红润多彩,一笑魅力惑人,说流利的汉语(还会一点英语)。而她们出售的首饰也非常有特色,都是用玛瑙,琥玻,玉石,手工制作。在美女珠宝诱惑之下,游人难以自持,一下子买了一大堆小玩意儿。当然我仍然无情杀价(要诀是:拦腰砍一半)。

欧导游在我讨价还价的全过程始终保持中立。问她这价钱贵不贵,她笑答不知道。哈,你是同她们一夥的还是保持你的职业道德?她摇头不语。按她们的标准,我付她50元而别。

八角街前有西藏自治区藏药厂藏药门市部,八角南街有新建的“满斋旅馆”独具情调。附近还有下密院、印经院、席德寺废墟、仓姑尼庵、清真寺等。可惜我肚子饿且头痛得越来越凶,再没去领略那些去处。

晚饭吃藏餐。网上有人介绍:这些西藏食品是不可不尝:麻森、煺、帕查麻枯、香寨、萝卜萝果、祛瑞、灌羊肠、血肠。名小吃有手抓羊肉、烤羊肠、风干肉。不料拉萨城里是川菜的天下,到处是成都小吃,麻辣烫,川妹子。好在雪域宾馆下面是雪域餐馆,服务地道藏菜。客人多是外国人(欧洲人为主,未见美国人),背景放的居然是朱蒂-可林丝,美国的波普音乐。我把从网上打印出来的藏菜名字摸出来,问小姐什么好。推敲一阵后,要来了羊肉炖萝卜(就是麻森),糌粑,酥油茶,凉拌牛肉,一瓶拉萨啤酒。打电话叫来朋友共饮,他又叫了一碗青稞粥和手抓羊肉。油腻加高蛋白,吃得我闷闷的一肚子。

叫丹曾的门房(说得一口美国英语)知道我要去纳木措,告诉我在毛牛宾馆有几个人在组队,还差一两个人。我急忙叫了三轮车赶去,果然他们正在开会。一个澳洲人,一个新加坡女的,还有个智利小伙子。讨论议定后天出发,越野车两天$1400,每人分摊$350,路程和住宿地点也一一搞定。我满心欢喜打道回雪域,按时服Advil,红景天,灵芝茶,睡觉不提。

没想到的是,好计划却不幸流产。

 

 达赖的冬宫与夏宫

桑珠依约给我派了个导游去布达拉宫。导游名叫Purbu,他宁肯说英语,因为他汉语不及英语。同行还有一名日本游客叫桑原,是北京语言大学的留学生(他居然能得到许可入藏,后来我才知道是很不容易的事)。门票100元。Purbu不用买票。他说一般藏人也只付2元。这双重价格是有道理的:藏人上去是进香膜拜,我们则是好玩,性质完全不同,当然收费也就两样。我们三人沿着石头路慢慢朝上走。

布达拉宫既是宫堡又是寺院,耸立在拉萨市中心的玛布山(即红山)上,海拔3767米,号称世界上最高的古代宫殿。布达拉”(Potala)即普陀罗(又叫普陀),意即菩萨住的宫殿,始建于公元七世纪松蕃王朝松赞干布时期,已有一千三百多年历史。相传松赞干布与唐联姻为迎娶文成公主而开始建此宫,其庞大建筑群是17世纪中叶五世达赖受清朝册封后才开始经过历代达赖不断扩建而成。

Purbu一一指出每位达赖的陵墓和雕像。这些雕像盘腿坐於坟墓之上,身上涂盖着厚厚的金粉(据Purbu说,最大的雕像耗费黄金上万两),但是相貌千篇一律。我怕是自己视觉不好不能辨识,问导游是凭雕像特征还是记忆来辨别各位先人,回答说他知道谁是谁。从七世纪起,先后共有九个藏王和十位达赖,还有若干活佛在这里活过,死去,下葬。在光线黯淡的殿堂里,我们绕过一幢幢高大的神龛和柱子,一堵堵色彩厚重的壁画,各种繁复的金银细软供奉。在每座灵塔前,都有一堆零钞人民币,是朝拜者的贡奉。这座巍峨的古堡里,重重迭迭,都是这些佛教领袖的灵柩和遗体。瞻仰这些伟大的形像,我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闹了半天,这布达拉宫竟然是一座大坟山啊。

上到金顶,见到阳光,我如释重负。布达拉宫由红山南麓到山顶,共有佛堂、经堂、灵塔殿、习经室15000多间,陈设几十万个大小佛像。宫城由四大部分组成:红宫、白宫、山后龙王潭和山脚下的各种机关单位。红宫实为历代达赖的墓地和佛堂,是整个建筑的核心和制高点;白宫簇拥于红宫两侧,是达赖活动的所在,有宫殿、经堂、噶厦衙门和僧官学院。达赖的寝宫位于白宫最高处,又称日光殿。那里有几个喇嘛严密看守,我觉得相当拥挤不舒服。

在布达拉宫脚下,置有监狱、印经所、作坊、马厩,周围是宫墙和碉堡,称为“雪”。依照Purbu的说法,布达拉宫的布局,由下到上分别是“雪”,白宫,和红宫,体现藏传佛教中“欲”、“色”、“无色”的“三界说”。说实话,作为异教徒,我深感黄教的沉重传统,刚来第一天在山下仰望布宫的飘飘如仙的感觉已不复存在。

在下山路上,有一间记念品商店。我挑了一把很漂亮的藏刀。还买了一些明信片,都是布达拉宫四季不同的照片,比我自己拍的高明多了。

午饭后去罗布林卡,达赖的夏宫,相当于颐和园。罗布林卡位于拉萨新城区的西边,藏语意为宝贝园林,建于18世纪40年代,号称西藏规模最大、风景最佳的的园林。进门一茶馆,打着汉字广告“风情广场”配以微笑倩女的巨照--夏宫比冬宫有人情味儿!园内建筑和园林设计有点类似中国园林风格,亭台楼阁,与池水相映。时正早春,树木刚刚发芽,草地上满是黄灿灿的蒲公英。

我们从东正门进入康松思轮阁楼,是座汉式木亭,面对一片节日演出用的空地。此楼专供达赖喇嘛看戏用。旁边是夏布甸拉康,是做礼拜的地方。北面是办公室和会议室。每到夏季,布达拉宫内的政府机构就跟随著达赖喇嘛搬到罗布林卡办公。

罗布林卡也是历代达赖扩建而成,现在仍在扩建之中。北门内有一副大幅园林扩建图,似乎现在的规模只有蓝图的四分之一。我对导游说,他们应该在这里建一座旅馆,毋须张扬,生意必好。因为树木葱茏,氧气充分,对苦于高山症的旅游人,当然会是一片乐土。我以为罗布林卡不过如此,很有点失望。后来听朋友说,隔壁有一座罗布林卡藏文化博物馆。收藏之丰富,使人知道藏族文明原来并不比汉文化差,只是近年落后了。大概是Purbu见我咳嗽厉害,故意省略了这一旅游点.

 

 夜奔急诊室

坐上三轮车,一阵咳嗽。头疼又厉害起来,但是不象是高山反应,象是炎症引起的不适。我担心的是上呼吸道感染在这里可能恶化成肺水肿。这是高原地带常见的情况,严重的可以堵塞呼吸,往往是当你睡着之后窒息而死。嘿,我可不想为圆西藏梦而丧命。自己总是最了解自己的机体。我觉得还不至於。当然也不能大意。

回到雪域,我套上羽绒服去药店买抗生素。下起雨来。拉萨的春雨!沙沙沙,滋润着杨树枝头的新芽,一股股翠绿沁入空中。好凉爽,高原黄昏!春雨点点滴滴,似离人泪,抚摩行人的脑袋。八角街上人们都加快步子。我买了罗红酶素,止咳糖浆,板兰根冲剂,去地平线咖啡馆吃晚饭,就着啤酒服下药。

朋友的朋友打电话来,叫我明天别去纳木措,那里海拔4700米,受不了。林芝则比拉萨好,海拔只有2000多米。他已派了去林芝的车于八点到雪域接我。他听我咳得厉害,很担心,也说搞成肺水肿要死人,力主马上去医院。“开不得玩笑!你别忘了,这是西藏!”他已出差到那曲,无法来拖我去医院,只能在电话那头叫:“马上!”

他这一叫,我也悲观起来。必须改变计划。我叫门房丹曾去告诉那帮人我去不了纳木措。又去告诉桑原他可以顶替我去。天快黑了。附近有一家藏医院。进了大院,拐了好几道弯,终於看见了门诊部。两位女医护人员值班。见我一副狼狈相,她们也不要什么挂号缴费手续,马上给我量了体温(38度8),问了病情。我正满意时,却被告知他们这里无法处理这种急性呼吸道感染,藏医擅长的是外科和慢性病,我必须去自治区医院。於是那位高个子女士带我又拐出医院,上街替我叫了三轮车。车夫却不知道怎么去自治区医院。她对那车夫详细指点了好一阵,才对我笑笑说,没问题,上车,他们的急诊服务很好,道别而去。藏医院无偿服务如此之好,令我十分感动。

那天夜里有如恶梦,但是仍很值得感谢。一位表情严峻的大夫给我问诊(显然是汉人,南方口音),然后叫我去做X光胸透,化验血。走过很长很长的光线昏暗的过道,出入于若干建筑,才到了X光室,等了半个多小时,做完了胸透,结果无异常发现。验血却发现白雪球大幅增多,明显有感染和炎症。回到大夫那里,开了一大堆口服药,命令入观察室打点滴青霉素。

面目清秀可人的护士小姐(没什么不得了,我尚有审美判断)给我作了过敏测试。很多病人家属和医护人员在抽烟,过道里烟气熏人,只好到外面等了20分钟。这才知道拉萨夜里之冷,难怪值班室里一大堆人围着火炉聊天。护士带我去观察室挂上点滴瓶,找着血管却扎不好针。折腾了一阵总算进去了。小姐走后,我打算小睡一下,却发现手背已肿成了个馒头。按键叫来人。由另一位老练的护士扎针,只一下就命中,青霉素点滴开始有节奏地注入血管。

感到气紧,又按键要求吸氧。25元一小时。马上安装完毕,我对着面罩猛吸,一会儿就坠入睡眠。有人在叫我,睁眼看是那位面目清秀可人的护士,她笑说:喂,你得不断深呼吸,不然白花钱。OKOK,我又猛吸起来。但无法坚持,也许十分种,也许只有十次呼吸,我又昏然入睡。

好受多了。真晦气,应该给北京成都的朋友们打几个电话。打了两通,正高兴,电池耗尽,只好静躺下来,叹息已弹尽粮绝。不料这时护士又来了叫我去值班室接电话。由她推着点滴架慢慢跟我一起走出过道,进了值班室。那满屋子浓烟,呛得我一阵暴咳,惊天动地,似乎肺叶都要咳碎。一屋子的医护人员都静下来看着我。拿起电话来我又咳又喘,无法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是在那曲的朋友的朋友打来的,他说,好,进了医院就好。明天可以去林芝吗?

嘿,我......几乎把这......事忘啦。我转头问火炉边的大夫,明.......天可以去外地吗?

去哪里?

林.....芝。

没问题,林芝比这里海拔低一千多米。

我告诉朋友,去,没.......没问题。

这一大摊子急诊医疗,居然只收230元人民币!而且没人管我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根本就没要我的任何ID!哈,西藏的医疗制度比美国人道。

付费之后我把账单扔进垃圾桶,打的回雪域宾馆。敲了好一阵门,睡眼惺忪的丹曾开了门。他看都不看我,什么也没说,摇摇晃晃地回到大堂长沙发边,倒了下去。我看看表,凌晨2点。

 

 拉萨河,尼洋河

我没害肺水肿,但是这几个小时睡得糟透了,咳得一塌糊涂,气喘吁吁。7点过我起床收拾行装,等车。八点半了,仍不见动静。正焦急,有人敲门。怪,什么人,怎么不打电话?我打开门。

“嘿黄教授吧!”那年轻女人高声速射,“我们在外面等了半个多小时啦!还下着雨呢!又在修路,车又不好开进来,哎呀。”

“是,怎么回事?”我觉得她好像是熟人,在北京还是什么地方的,但想不起,“您是.....”

“我叫巴康帕姆。于总安排的,陪你去林芝,”她的普通话带点京腔,脸蛋白皙,云鬓蓬松,穿着时髦,个子相当高,站在灯光昏黄的过道里打量我。

我回过神,“对不起。我以为你们会先打电话来呢。”

“叫我们八点在宾馆等嘛,”她不满之中还有点嘲笑的意思,“他们说你昨夜回来得很晚?”

“是,我去了趟医院。”

“可以走了吧?”她仍然大声武气,并不在乎医院跟伊甸园的差别。

“好,我把鞋穿上。”

“我来帮你。”她拎起我的东西就走。

雨下得不小。我们冲出雪域宾馆大门,朝停在街边上的三菱越野车跑。车门打开,驾驶座上的中年人满脸微笑,帮我们把行李放好。他叫多吉罗林,典型的西藏人,古铜色皮肤,线条有力的骨相。跟巴康相反,他说话慢条斯理。

“都好啦?好--我们就走吧。”他发动了车,一轰油门,擂上两尺高的土坎,开出了正在整修的街区。

车飞驰在金珠玛米大道上。多吉开车漫不经心,速度却很快。他们俩换成藏语,高高兴兴转聊起天来,讲的大概是单位里的人事(夹杂汉语,奖金,计划指标,书记什么的)。我昏头昏脑,悃得要死,乐得在前座上打瞌睡。出城之后个把小时我都在昏睡之中,了不知南北。过了墨竹工卡,开始爬米拉山,天下起雪来。车辆稀少,路面变得很坏,满眼都是大坑。多吉一面聊天,一面仍然高速行驶。他左右开弓,拐来拐去,躲开路上的坑洼。其实他再躲也躲不过多少。我清醒过来,看速度表,60多公里时速。

“嘿你开了多少年啦?”我问。

“他是我们车队队长,”巴康替多吉回答,“有20多年了吧多吉?”“三十一年了。我已经退休啦,他们又叫我回来,”多吉笑眯眯的。“他是我们技术最好,最安全的驾驶员!”巴康得意地说,“要不于总怎么叫他?”难以想象他已退休。看去他不过四十来岁。

“你开车?”多吉问我。

“开啊,每天总得开百把公里上班。”他们叫我教授,使我觉得滑稽。我告诉他们我在公司工作,不是教授。可他们不管,以后对我一直以教授相称。

多吉减速,把车停下,笑眯眯的宣布:轮胎给咬了。我要跟他下去帮忙,他坚决不要:你坐下,生了病,又高山症!我下来观察四周,拍照。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把米拉山上上下下都盖严实了。远处有点点桔红色人影,是维修路的工人。多吉只穿了件西装,敞着领口。我要把羽绒服给他。他笑着说不要不要。嘴里叼着烟,哼着小调,他很利索地换了轮胎。上车来他对我说,你咳得厉害,我不敢抽烟,这下正好有个机会。

他们又聊起来,巴康不时大声欢笑。依我猜测,他们在说男女之间的趣事。在一个山口急转弯处,多吉放慢速度,朝我这边看,说,翻车啦。我顺着他看去,半山腰里,一辆蓝色的卡车肚皮朝天歪在雪地里,还有人在蠕动。显然车祸才发生不久。我大惊,说要不要停下来去帮帮忙?多吉没回答,却已转过弯,放快了车速开走,一边与巴康又聊起天来(第二天我们回程经过此地,那车已不在,山口路边堆满了各种行李,家具,乱七八糟的东西,却空无人迹。

米拉雪山海拨5020米,拉萨河与尼洋河双双发源于此。尼洋自西向东与拉萨河背道而驰,流经工布江达、八一,林芝,在500公里外汇入雅鲁藏布江。而拉萨河从米拉山朝西流经拉萨,汇入雅鲁藏布江向东流来。於是同源于米拉雪山的两河,分道扬镳之后又再交融为一体。尼洋河不知什么原因,特别迷人。宽处河滩两三百公尺,平缓开阔;狭窄处穿过岩石,汹涌喘急。拉萨-林芝半道上,有一巨石耸立于河中(被人称为“中流砥柱”,还在路旁建了座亭子,弄得有点变味)。一路风光多姿多彩,流经峡谷,山地,平原,草原,进入林芝八一镇,变得温顺平和,有如成都市内的府南河。.[照片125:尼洋河岸边]一天过四季。下了米拉山,途经邦杰塘草原,已是春光烂漫。这里雪山起伏,水草丰盛,据说四季可放牧,但是我并未见大群牛羊。倒不时有牛羊在公路上散步,悠闲自得。每遇此,多吉总是减速,耐心等待他们走过。这些黑牛黄牛个子奇小,比羊大不了多少,样子十分可爱。

路上见太昭古城标记,这原为唐番古道驿站,曾经是西藏的重要城镇之一。清朝四川将军赵尔丰入藏驻守时,在此地奉慈禧“太后昭书”回川弹压辛亥革命,由此得名“太昭村”。尼洋河上老桥遗址亦在。行驶在川藏公路上,弯弯曲曲的唐番古道(即茶马古道)隔河相望。

在阿沛民俗文化村,多吉停车让我拍照。这是西藏贵族阿沛家族原址的河对面,由内地援建官方重新修建的居住新村(原址因河流改道废弃)。在华盛顿,阿沛阿旺第九子Jigme曾在我家聚会,也算个友人。但是他多年未能回乡,由我代为向他的祖籍致意吧!

我们在工布江达午餐。巴康和多吉相当熟悉这一带,径直把车开到一家专卖河鲜餐馆。门外有精致的招牌上书:工布江达县旅游局金奖,先进对外服务点等等。餐厅里凉风习习,十分洁净。又是一家四川人开的。年轻的女老板及两名服务员是泸州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浓妆艳抹。巴康要了松茸,巴河鱼(中午刚捕的),还有些炒菜,还给我要了瓶啤酒。我问多少钱,她回说560元。我吃一惊:在成都,高档餐馆如红杏之类也要不了这许多!巴康说松茸是很贵哦,日本人非常喜欢这种蘑菇,大量收购,买得价钱极其昂贵。我要买单,多吉对我笑笑说,别麻烦,没关系,都是我们的。(晚上跟我那位朋友打电话,他笑道,忘了告诉你,什么都别管,全由他们来)。巴康则不予答复,兀自去付了款,对老板娘批评了一通食物和茶水。

门口有人在卖新挖的虫草。一问,5000元一斤。老板娘笑道,这里藏民开春就上山挖这东西,拿到内地贵多啦。巴康变色斥责她:“什么藏民!你明白这差别吗?”老板娘顿时噤声。我不得要领,问巴康怎么回事。她不愿多解释,只说称藏民带有蔑视意味。那该怎么称呼?藏人。啊我还真不知道有这区别呢。

一路上我大灌红牛牌苏打茶--巴康买了一大口袋。我猜测巴康是汉藏混血儿,问她的名字是什么意思。她说巴康是个地名。帕姆呢?帕姆?她嘻嘻一笑,是仙女还是美女的意思吧。我又问多吉的名字有无特别意思。他想了一阵,说不知道,父母起了这名罢了。他告诉我藏族人不跟父母同姓,也不同名。那就没有家族的姓氏?没有。各人有各人的姓名。就是说,你们的名字跟你们父母的名字毫无相关?对,毫无相关。我觉得他们有点象在开玩笑。巴康说,对藏人尊敬,要在名字后加一个“拉”字相称呼。那就该称她为巴康拉,称多吉为多吉拉。他们俩都是共产党员。巴康是秘书科的干部,学的是企业管理。多吉当了多年车队的头儿。他们也问我在美国干些什么。他们对汉人很不以为然,或批判或嘲笑。只是不谈政治,不谈达赖,不谈藏独。多吉发表的唯一政治见解是:到西藏来当过书记的,回内地都要升官,胡锦涛和前后几个书记都如此。

聊到天葬。多吉说那是最合理的办法。回归自然,什么都不污染,什么都不留下,也不占地方。很科学嘛!他给我讲天葬过程:天亮之前将遗体送上天葬台。天葬师将其分解开来。肉要从骨头上剔得干干净净,然后将头盖骨和大块骨头劈开砸碎,和上糌巴。天亮时,秃鹫应召唤而飞至。天葬师先把和上糌巴的骨头扔出去喂这些大鸟,然后才由它们一轰而下把肉抢食而光。这样操作的目的是要让人的全身给鸟吃得越干净越好。他说得很简单明了,不容争辩。我以后才明白,天葬与藏传佛教的灵魂不死基本观念密切相关。人死是应佛的召唤而去,而大鸟即是比丘,将逝者的灵魂从其躯壳中解脱,引入西天。多吉把科学与佛教融汇贯通了。好个藏族共产党员!

我问多吉:那你死后要不要天葬?他应声而答,当然。我又问巴康:你呢?她板着脸,只点点云鬓蓬松的脑袋。

到林芝之前,先去柏树王园林。这里有几百株柏树。最大最老的号称有2600多年,据说是世界最古的柏树。巴康显得友好些了。我给她照了几张相,她也给我照了几张。下山时,两个男士招呼巴康。原来他们是本地同系统的人来迎接我们了。

八一镇是林芝县的一个镇。随著驻军在此地扩大,加上近年来内地沿海一带省市政府的大力支援,使八一镇成了林芝地区政府及林芝县政府的实际所在地,八一即是林芝。城市相当现代化,商业兴旺,交通旅游业都发达。这里汉人也多,看上去像四川的灌县--除了四面雪山环绕。到处是电脑电器和移动电话和餐馆酒店的广告。当晚本地人晚宴招待我们。原来这几位主人都是成都人,生在成都,长在西藏,自称第二代西藏人。他们与我共同之处比与巴康和多吉还多。祝酒聊天,十分热烈。他们还帮忙替我免费烧了CD,充值电话卡。夜里我睡觉好多了,觉得回到马里兰家里,十分舒服。

 

 高原圣湖

春睡难得。一早,宾馆服务员小姐来电话,说叫我马上下楼吃早饭。好笑,哪里有这种服务的,催客人吃饭?因为你的导游说要走了。哈,更有意思了,这日程都是巴康决定吗?无奈,我只好起床下楼去。巴康在大厅里远远见了我,叫:还是起来不了呀?都快八点啦!见我换的白色高尔夫球衫,又评论:黄教授,很精神嘛!我没好气:你更精神巴康拉,急什么呀?八点也不晚嘛。巴康宣布,今天我们去措高湖。

措高湖在藏语里叫巴松措,位于林芝与拉萨之间的川藏公路段北约40公里处,路面良好,半小时就到了。巴松措海拨高3500左右,蓝色的湖水令我想起加拿大班佛一带的森林湖,有纯洁神圣之感。到处悬挂着彩色经幡(西藏任何风景区都有)。湖中有一小岛,树木繁茂。巴康与我摆渡去湖中小岛。多吉来过此地,宁肯在车里抽烟等我们。巴康穿高跟鞋,在卵石和泥地里却走得飞快。岛上野桃花初开,有一座尼姑庙。巴康用藏语叫了几声,没人应答。我们拍了一阵照,时天空阴云密布,象要下雨。等我们下了岛,天又晴开来。一群藏族香客(或是旅游人)嘻笑着摆渡过来。

我问巴康:你咋长得不象藏族人?倒象北京街上的女的。她说:都这么说,哎,真希望不是这个样子。她的语气却似乎有点欢喜。我闹不清她真的想什么。我记得她不时小心地拉下帽子,保护脸蛋不让太阳晒着。

回到拉萨,我换了旅馆。这家比雪域的档次高,但是毫无藏族特色,是由那位朋友于总安排的,免费。我也乐得,又累又病,得宠宠自己啦。桌上有几家旅行社的广告。我打电话约了一家,想去纳木措。十分钟之后,旅行社的小伙子就来了,400元成交,明天一早去纳木措。刚躺下,有人敲门。我以为又是什么旅游社的,大声问是谁。外面应道:巴康!她又不打电话,打门。

见我诧异,她表示歉意,说她来请我下楼吃饭,于总来不了,由她和另一个头儿陪我。我毫无胃口,更不愿去应酬,一再谢绝。巴康非要我下去不可。她这个人就有这种本事,硬要使你干你原来不想干的事。我只好跟她下楼去餐厅。幸好出了技术问题:那另一位主任因故迟来。我对巴康说,太好啦,马上打电话给他,叫他别来了。你自己也省事了。明天我一大早就要去纳木措,想早点睡觉。巴康说哎呀车都给你安排好了,还是多吉和我去。我实话告诉她钱已付,没法了。当然很感谢于总和他们。巴康悻悻然,只得作罢。

第二天,我们一行八人出发去纳木错。导游姓王,相貌堂堂,自谓是成都下岗职工来拉萨打工。但他对西藏的文物历史相当渊博,一路谈天说地,对游客很周到。

纳木错距拉萨约260公里,其中从拉萨到当雄是青藏公路的一段,路况不错,两个多小时就到当雄。途中在念青唐古拉山一个山口停车照相。忽然狂风大作,刮得那山一样的五彩神幡堆哗哗啦啦一阵阵响。什么人迎风抛洒出大把的小经文片,铺天盖地飞的都是碎纸,太阳都为之昏暗。这时,几个藏族汉子忽然从风沙中冒将出来,凶神恶煞,把守住面包车门,不让人上车。大叫:照相的,一人两元,上厕所的,一人一元!前面一位女游客,半天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吓得都快哭了。王导游在一边解释,他们要收钱,给他们一点就行。於是人人交纳买路钱,汉子们咋呼一场之后,我们才又上路。“跟强盗似的,”前面座位上的两位女士小声评论。

从当雄到纳木错约60公里,全程是碎石路,尘土飞扬(有些车辆干脆在路外胡乱行驶,反正地面状况都差不多)。车到最高处(海拔5300米),漫山遍野已盖上了雪。在山口处,又有一座五彩经幡堆。显然,藏人在所有风景点,都设置五彩经幡堆,既有精神意义(与自然与神交往),其本身也成了一地方特色。我下车拍照。一个小伙子来叫卖经幡,我买了20元的大篇。他收了钱,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倒一愣,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他重覆问了两遍,我才回答。他转身跑上坡,把那篇经幡迎风挂在坡顶上,之后又跳又蹦,大声喊我的名字。我悟得大概他在为我对佛祈祷,对他挥手道别。

将近纳木错湖区,天空乌云密布,象要下雪。联绵不断的念青唐古拉大雪山环绕四野。漫漫草地在山下伸展开去。远处,灰蓝色的一溜,横在天地之间,那就是“天湖”纳木错。如李娜歌中所唱,“我看见一座座山,一座座山川,一座座山川相连,亚拉索,那就是青藏高原......”莫名其妙间,我心跳加快,鼻子发酸,强忍住几乎要流出来的眼泪。

纳木措湖面海拔4700多米,湖东西全长70多公里,南北宽30多公里,面积为1900多平方公里,号称世界上海拔最高的咸水湖,最深处33米以上。念青唐古拉山的冰雪消融,沿湖大小溪流注入纳木错湖,湖水寒冷清澈。此湖由喜马拉雅山运动凹陷而形成,多年来面积逐渐缩小。据说古湖岩线最高一道距现在的湖面约80余米,可以想象早期湖面之广阔,现在成了湖滨草原,一望无际,散布着黑色的毛牛和黄色的羊群,还有帐篷和卡车。可惜我们来早了点。夏天这里有成群的野鸭和其他野生动物。湖中盛产高原细鳞鱼和无鳞鱼类,湖区还产虫草、贝母、雪莲等名贵药材。[照片194:纳木错湖]大约八百年前,藏传佛教创始人之一支的高僧们看中了这片湖,在此修习密宗要法,并且开创羊年环绕纳木灵湖的仪式。传说每到羊年,诸佛在纳木湖开会,如果此时前往朝拜,转湖念经一次,胜过平时转湖念经十万次,洪福齐天。所以去年(羊年)有很多僧俗信徒长途跋涉来到这里转湖。

阳光从云端探头,湖水明亮开来。湖对岸雪山在云层散开处,竟然亮得眩目。但还是冷得要命!我沿湖滨的沼泽地走。沼泽地里一堆堆草埂,你得步步小心以免滑到泥沼中。几个牧民孩子朝我跑来。他们脸黑得看不清五官,都兴高采烈,抢着要跟我说话。我问他们名字,他们不甚了了,似乎不懂汉语。有个小家伙打着手势要我跟他走。他跑得飞快,我小心翼翼试探脚步,落在后面。於是他就跑回来带路,用脚踢着他面前的坚实草堆以证实没问题,叫我快走。他跑前跑后,只穿了件衬衣外面斜套着羊皮长袍,亮着半边肩膀,毫无凉意。而我裹着瑞士制羽绒服却冻得哆嗦。

孩子叫才让,领我看他的毛牛群,这些高寒动物,个子比在照片上看到的小得多,跟那些在公路上漫步的黄牛差不多大小。它们完全不理会人,只顾埋头啃着干涩的草根。早春时节,纳木措草原尚未苏醒。纳木错湖边无宾馆。每到夏天旅游旺季,当地牧民就在此搭起帐篷,为游客提供住宿,据王导游说价格在25-100元之间。但他警告不要在此住宿,因为这里海拨较高,高原反应对新来者很厉害。

我问才让家在哪里。他指着不远处一座帐篷,说了一连串话,我只抓住了阿爸两字,就问:那我们去看阿爸?OK!他说,领着我又是一阵跑。我气喘吁吁,觉得心力衰竭,高山症要复发啦。

阿爸蹲在地上,正在编织毛毯,见我们过来,满脸笑容表示欢迎。他头上围着红色头巾,古铜色脸膛,又直又大的鼻梁顶着墨镜,穿一领斜肩皮大衣几乎拖地。我们聊起来稍有语言障碍(他的汉语不很利索),他把四周的毛牛,羊群,一辆东风牌卡车介绍给我,他们家的财产。他有六个孩子。给我领路的才让是老四。生活困难吗?嗯,他笑笑说,很高兴,很高兴。我怀疑他没听明白我的问题,但不好穷究。我请求参观他的帐篷。他慨然将我领进家里。他的妻子在帐篷的另一面晒衣物,对我微笑致意。帐篷里光线很暗,乱七八糟地堆着锅盆碗盏,卧垫毯子帘子,但火塘显然是这个环境的核心。阿爸示意请我在火边坐下。他也坐下用棍子拨拨火,加了两铲干牛粪球(若不告知,我以为那就是小煤球)。才让也坐在阿爸身边。在牛粪火冒出的蓝烟里,阿爸摸才让的脑袋,父子俩十分亲热。

回程仓促。到当雄之前,路上只停车一次方便,就在车外自理,男左女右,也无遮蔽。于总打电话问我何时能到,晚餐已订,六时开始云云。路经羊八井,过去是一块绿草如茵的牧场,从地下冒出的热水热汽蒸腾成了地热电站和温泉浴场。本来说好要在此洗温泉澡,但因被一辆牧民卡车抛锚堵路,耽误了一个多小时,王导企图削减项目,问大家要不要省去此节目。几位女游客晕车已折腾的奄奄一息,都说算啦。一看表,已近六点,还有一个半小时车程。于总面子大,悻悻然我也只好放弃。打了好一阵瞌睡。矿泉水用完,又咳嗽起来。好在拉萨已到。王导要大家给脸去他们的关系商场购物,买不买东西没关系,支持一下吧。本来也愿意支持老乡一下,但赴宴已晚,只好与他告别,下车打的而去。

 

 再见西藏!

我风尘仆仆直奔一楼的餐厅。巴康帕姆和几位同事正在等待,面色惶急,一见我如释重负,叫人接过我的行李和羽绒服,即刻入座。巴康和她的同事玉珍拉(也是年轻藏族女士但相貌似汉族妇女)与我正寒暄,有人说“于总到了!”她们俩马上起立,面色之恭敬,使我惊讶。以前未见巴康如此谨小慎微,她拉拉平衣襟,趋前两步。我顺着她看去,一位脸色红黑的男士身着西装走进餐室。他就是我朋友的朋友于强总经理。巴康把他引到我面前,我们握手致意。于总叫大家都入座,等我坐下后他自己才坐下。我们有一见如故之感。饭后在我的房间里喝茶,他讲了好些西藏的事,十分坦率(鉴于话题敏感,恕不转述)。有一点引起我的兴趣。于总说对日本人入藏,当局一向控制得很谨慎(同游布达拉宫的桑原算是幸运!)为什么?因为日本人对西藏用心叵测。

席间吃了些什么我记不得了。但是藏族献歌仪式却给人印象深刻。玉珍拉,巴康拉,还有两位餐厅女服务员,反复为我和于总献歌。每一歌罢都要饮酒,独唱,重唱,合唱,藏语,汉语,且歌且舞,轮番作业。歌词都很诗意,唤起对高原风情的种种记忆。玉珍拉和巴康拉声音圆润柔和,表演严肃。而那两位女招待则是典型的高原巨嗓,唱得声震屋宇,非常来劲。她们也互相献歌,唱着唱着就哑然失笑,象小姑娘似的好玩。

离开西藏那天早晨,又是巴康在楼下打电话上来,问:黄教授,还没有起床?(她恢复了对我的不敬态度)。

不是说八点吗?

那也差不多啦。

还是多吉罗林和他的三菱越野车。他递给我一罐红牛茶,笑着说,最后一次喝这个。回美国就没有啦。

凌晨,贡嘎机场公路沿雅鲁藏布江蜿蜒而行。我们一路聊天。我问多吉为什么除日本汽车之外,在西藏看不到别的国家的车?

日本车好。日本车设计漂亮,跑得好,又省油。

欧洲车,美国车设计不好?我可不觉得日本车漂亮。

欧洲人美国人他们设计什么,你就得买什么。日本人听你说。他们专门跑来西藏,问我们要什么样的车。我们告诉他们,开长途,油箱太小。他们就专门做了双油箱车,进口到西藏。日本人特别认真,做什么象什么。

巴康插嘴:日本人是我们藏人的一支,你知道吗黄教授?我笑起来,从没听说过!多吉也认真证实,是,他们是从西藏出去的!

有什么文献记载吗,有科学依据吗?我问。记得至少从语言学分类上讲,汉藏语系把汉语和藏语放在一起,蒙古语系则包含日语,朝鲜语,满语等等。怎么会有日藏一体的说法?

多吉说:日语跟我们藏语很接近。比如,数字1,2,3到10(他念了藏语数词又念日语数词,的确很相似)。日本人这么行,就是因为他们有藏族的祖先。藏族是优良民族,好些英国女人跑到西藏来专门跟藏人一块儿生孩子。他说着笑起来。

巴康的说法更有趣:藏人可能是日尔曼人和丹巴人的混血后裔。去东海的藏人带走了一本经书,那些藏人后来就是日本人。他们依据这本经书把科学技术发展起来。那本经书上记载了怎么样制造飞机,汽车,火箭,原子弹,什么都有.....。

我忍不住笑起来。巴康忿然:“你笑什么?”“很有意思,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想到于强讲的当局对日本人入藏的控制,我感到神话与现实混合起来的扑朔迷离。

巴康问:“你觉得你自己是汉人还是美国人?”(他们不用中国这概念!)“我既是中国人也是美国人。”“这些西藏古代的事,你们汉人当然不知道!就是知道,也不愿承认。”她有意无意地忽略我的双重背景。

“确实我不知道这些。看起来你们对汉人是很反感?”他们沉默了。三菱越野车迎着旭日飞驰。公路的左侧流淌着平缓的雅鲁藏布江或是拉萨河?我不敢肯定。河面上波光粼粼,远处,蓝色的山脉闪着一道道弯弯曲曲雪峰。快到贡嘎机场了。

“嘿,我问你,黄教授,”多吉说,“你去美国,讲英语还是讲汉语?”“当然讲英语啦。”“对罗,到那个地方,讲那个地方的话嘛。为什么汉人到西藏来,不但不讲藏语,反而还要我们藏人讲汉语?”多吉笑眯眯地转过头看我。

该我想一想了。于强讲的所有敏感话题,都在此汇总了,但是我自感肤浅:“多吉,我想这里有个语言跟技术的关系。人家先进,你要去学习,只好讲人家的语言.....据说内地给西藏每年提供上百亿的支援,帮助西藏发展。”“他们支援得越多,藏人自己的东西就越少,”多吉说,打方向盘,拐进了机场入口。我无言以对。

他让巴康和我在候机厅门口下车,然后去停车。巴康帮我提了旅行袋,排队取登机牌。我托运了行李,把登记牌放在腰包里,转过身,见巴康从什么地方变出来一条雪白发亮的哈达,双手托着,长长的哈达两头几乎坠地。她对我说:“黄教授,一路平安!希望你再来西藏!”周围不少人观看。巴康拉神态严肃,声调平稳,一副主持仪式的认真架势。我十分惊喜,接过哈达,说了声,谢谢,巴康拉!她这才笑起来。

波音757客机平稳起飞。蜿蜒雪山和雅鲁藏布江渐渐淡去,似梦非梦,沉入云底。

 


                                                        2004年7月,记于马州月桂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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