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方水土一方人 作者:老笨


张家口往西四十里的平坝子上有个黄糊糊的小村落叫丰胜庄,庄子里有个车马大店,店主人是个泼泼辣辣的老太太,为人好管个闲事,打抱个不平,是个“不是干部的干部”。那夜漆黑,冰寒刺骨。她已钻入热炕暖被窝,却突然听到外边有个男人问:“老板,住店。”穿衣出门看时,却没见人影。鸡窝上多了个纸盒子,里边装着个尚连着脐带、瘦得象只小猫似的女婴。住店的人都跑出来看希罕,人人都说好可怜。一个东北来的卡车司机和一个本村的农民争了起来,老太太把手向下一砍说:“你这位大哥家在东北,一路颠簸,越走越冷,孩子瘦成这把骨头,能行?”于是孩子归了本村人。没想到才过十三天,就那汉子就臊眉搭眼地把孩子给老太太抱回来了,说是老婆不让养。老太太仰天长叹一声,道:“要说,这娃只有一个人能拉扯上啊!”她说的这个人就是村里的老祁。后来有人问她,你怎么就断定祁永洪能行?她说,那天人人都说这娃可怜,只有老祁在人堆里不出声,他眼里有泪……
  十四年后,我看了电视里对老祁的报道,不能不佩服老太太的眼睛“狠”:就是这个细脖子上挑个长脑壳的农民,硬是靠每天干十个小时的壮工挣得的一块五毛二分钱把娃拉扯大。要骂就骂老天心太偏,可怜的孩子十岁上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此后的整整四年,老祁发了疯似地背着娃拔山涉水四处求医,倾家荡产,债台高筑……
  “他眼里有泪……”老太太这么说。可那泪里到底是什么成分,能使一个人为没有一点点血缘关系的弃婴把命都豁上?我真想见到他。
  赶到万全县的时候正是大年初十,各村的秧歌队穿红披绿在大街上扭得正欢。可老祁家却没有多少过节的气氛,门窗上甚至连个窗花也没贴。荒破的小院子当央的空地几乎都被堆放着几十麻包玉米占据了,陪我去的村干部告诉我,那些玉米是老祁去年全部的收成,他原本打算将它们卖了还在孩子看病时借下的钱,却没想到玉米的收购价一下子降到了六毛多。老祁心疼,咬牙希望等到涨价,直等到入了冬反而降到了四毛几。“唉!老祁这个命……”村干部背着手领我绕过麻包的时候使劲地晃着脑袋,“真是没法说!”
  老祁不在家,迎出来的是他那个又聋又哑的老婆。她一拉住我的手就哇哩哇啦地哭开了,一边哭,一边将一塑料袋材料倒在了炕上,一张张拿起来给我看。我看见了秀梅和她的养父相偎着在张家口、北京和西安求医时拍下的照片,看见好多张刊登着治疗“再障”病信息的剪报,有些纸头上的字已经被磨得模糊不清,不知老祁当年为了找到那些地方揣着它走过多少路,掏出来问过多少人?我还看见一个卷了边的本,上面记着所有捐款的人的名字、地址和数额。干部指着本子上没有名字的数字说,那天来了一辆“面的”,车上下来三个人,握住老祁的手光是掉眼泪,留下钱转身就走了,老祁怎么也问不出他们姓甚名谁……在本子里夹着很多汇款单后面撕下的留言条,“您好,保重!”“您的爱真伟大。”“钱不多,是点心意。”“您的女儿一定会战胜病魔。”“我们全家敬佩你的人格!”……话不多,句句真情。
  老祁回来了。他比电视里又老了许多,才四十五岁的人头发不仅全白了,而且差不多掉光,背也驮得厉害。我注意他的眼睛,车马大店的老太太提到过的眼睛,它们扫过炕上那些照片和纸头的时候,我从那里看到了隐隐的哀伤……
  我们在村子里走。老祁说,那是秀梅的学校,“我娃爱读书,直到快不行的时候还念叨她的老师……”我们从一个象李逵一样长着络腮胡子的汉子身边走过,老祁说,那是本村的兽医,第一次求他给秀梅打针他死活不干,说人又不是猪!等老祁没奈何离去以后,他却赶紧在自己的屁股上练了起来;我们走过沟渠,老祁说,那也是快过年的时候,秀梅的鼻血越流越厉害,输一次血也只能管用五六天。他想,怎么也要让娃过上个不流鼻血的春节,就又背起娃往县城里走。说来他们爷儿俩也真是有缘份,没有血缘关系却有着同样的血型。“走过这条沟,我腿下软了一下,闺女就哭了,说,爸,咱们回呀!”我们来到村外,老祁在寒风里眯细了眼睛默默地站着,半晌,他说,那小土堆下面埋的就是秀梅和她的书包。
  回到家,哑巴婆姨已经把黑黑的莜面卷蒸好,正抱着个胖胖的女娃哇哇地笑。老祁告诉我,这是他新近抱养的女儿。他看我挺吃惊,解释说,秀梅病的时候,他无论怎么样也对自己的聋哑老婆说不明白孩子得的是啥病。从张家口医院用完激素回来,孩子不仅变得挺胖,而且特别能吃,哑巴就不明白他为什么还要把家里的东西都卖光。她和他闹,打,砸玻璃。秀梅去世了,她明白了,好悔,又说不出来,见人就拉着手大哭,半夜又会爬起来出去找孩子。闹得老祁没办法,只好又给她抱了个女儿回来。
  从丰胜庄出来正是红日西沉,苍莽贫疾的平川显现出岖脱纵横的深沟浅壑,它使我忽然想起老祁那双布满裂痕和老茧的手。我想,真是一方水土一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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