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官渡村的故事(一) 作者:孙尔台


 

 

  我和我的官渡村的故事(一)


    开车从老淮安城,就是现在的楚州区的南门出发,在苏北灌溉总渠上行至朱桥,再沿着一条林荫大道向南行六、七十里,就到了泾口镇的官渡村。这是四十多年前我插队的一个村子,那时叫大队,我就在官渡大队的第十生产队插队了八年。

四十年前来官渡可不像现在这么方便。我们下乡时是在南京下关码头上的小火轮,小火轮组成了好几个船队,上午九点多出发,沿长江东行至镇江后折向北,入大运河缓缓逆流而上,第二天的下午四五点钟才抵达淮安县的运南闸,随后大家又换乘汽车去各个公社。我们要去的泾口公社离淮安县城有七八十里路,路挺远的,有一段还没通公路。车子就沿着涧河堆颠颠簸簸地开着,直到晚上八九点钟才开到公社所在地。因为天色已晚,一百多名知青就在公社的大礼堂里打上地铺,草草地睡了一夜,第二天又步行到各个大队去。

那时候从官渡回南京一趟也很不容易,要走上二三十里地,一直走到邻近的车桥公社才能搭上去淮安的班车。如果搭的是下午的班车,还要在淮安住上一夜,再去买第二天的车票或船票。车票很难买,非得事先托人买好才行。总之,即使能顺利地搭上到淮安的班车,也托人买到去南京的车票,但六七个小时的长途颠簸还是很累人的。当是全省的公路都是沙石路,车子开起来像一条火龙似的。到南京后满头满脸都是灰,一付风尘仆仆的样子。

回南京的另一个途径就是从淮安坐船。船票虽然好买,票价也便宜,但候船室非常脏,垃圾、痰迹和气味且不说了,里面的长条椅子是不能靠的,不在意就会叮出一个包。有一次我好奇地蹲下来看看,发现椅子的缝隙里面竟是密密麻麻的臭虫,看得叫人头皮发麻。从那以后,我就再也不坐这种船了。

还有一个原因是,大运河里的小火轮甲板都很低,重载时几乎是贴在水面上航行。客舱又在甲板的下面,船一开舱门就锁上了,人关在里面就像关在笼子里一样,一点活动空间都没有。白天还能通过窗户看看外面的景色,入夜后四周漆黑一团,只有头顶上亮着一盏昏暗的灯,耳边是轰隆隆的柴油机声,让人有一种惴惴不安的感觉。好不容易熬到镇江后,我们就急不可待地下了船,转乘火车回南京去。所以,那时我们总觉得官渡是在一个很遥远的地方,往来一次都很难。

官渡这个名字可能与村后的那条宽宽的塘河有关。在村子的东北角,原来有个大渡口。渡口很大,也很有特点,船工们既不摇撸,也不用撑篙,全凭手握着一根悬在河面上的钢缆,就悠哉游哉地把一船船的客人送到对岸。从渡口的规模和设施来看,这肯定不是民间的渡口,而是官办的渡口,所以就有了官渡这个名字吧。这是我的推测,并未认真考证过。村里的老汉徐得玉是读过几天书的,他也同意我的这个看法。据说有一次他赶集回来时,可能是想省两个船钱吧,就脱掉衣服想游过河来。可他又不是那种浪里白条式的好汉,塘河水又宽又急,游到半路时体力就不支了,扑腾着双手连呼救命。后来命是救上来了,手中的衣服却没了。这事后来就成了妇女们的一个笑料,总是问他衣服没了是怎么回家的,搞得他很没面子。

为了省几个船钱就能让一个老汉下河冒险,这都是穷命逼的。总之官渡这个名字并没有给官渡人带来什么福气和财气。我们刚来的时候,村里尽是低矮的草房,看上去灰塌塌的一片。人们常说人穷时是家徒四壁,其实真正的穷人家里是穷得连四壁都看不清的。因为农民的房子就靠两个土洞当窗户,上面还要蒙上一层东西,屋子里的光线很差,头伸进去后没有个几分钟的适应过程,眼前就是一片漆黑。当然还有更穷的人家,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住的叫丁头舍子,光听这个名字你就知道这房子是啥样子了,真正是穷到了家无四壁的地步。

批林批孔那会儿,队里天天开批判会,要社员列举事实批驳林彪对社会主义民不聊生的污蔑,但能举的例子也就是水瓶、胶鞋,还有手电筒之类的家用电器,就像赵本山小品里说的那样。宝权家算是队里的富户了,可是宝权的床上冬天只铺了一张冰凉扎骨的粗柴席。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夏天铺的那种草席农民叫做暖席,他们是买不起的,就更别提床单了。我当时感到了震惊,没想到农民竟是那么的穷。

队里的五保户张二爹,经常对我们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每次都是先说上两句万恶的旧社会之类的话,然后就控诉起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来了,说那个时候三天只分到六两稻,饿死不少人,自己的老婆就是那时候跑掉的。说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把我们都听傻了。据说后来上面有个规定,对知青进行忆苦思甜教育时不能说三年自然灾害的事,要集中控诉旧社会。但张二爹还是这么说,还说现在比旧社会还苦,让我们感到很困惑。

史二爷是抗战时期的游击队长,只是没参加过正规部队,又没有什么文化,所以就一直在乡下当个大队党委委员。如果放在城里,他早就是离休干部了。据史二爷说,这一带有个特殊情况。因为是水网地带,土质好,收成也好,所以淮安城里的许多大地主,就像周总理这样的大户人家,都在这里买了不少地。他们或是做大生意的,或者是做大官的,买地就像买黄金一样,是留着养老的,平时并不指望靠地租过日子。到年底时,派个管家下来看看,大致估估就行了。所以过去这里农民的日子过得确实还可以。在战争时期,这个地方属于游击区,不是我们的根据地,就是因为这里群众的觉悟不那么高。

我们还听说过一个故事,也印证了史二爷的说法。说有一年下大雨,庄稼受了点淹,当地有个聪明人就灵机一动,请城里的管家赶快下来看看。他把管家带到村子后,就背着管家往水洼里走。先是把两条腿蹲下来走,然后就跪在水里走。管家一看还没走几步水就淹到肚子了,连忙说,别走了,快回头吧。于是当年的租子就免掉了。这个人就像《红楼梦》里的那个庄头乌进孝,就靠巧舌如簧的一张嘴和那些稀罕的野味,就把贾府的人哄得团团转,每次都能免掉很多的租子。所以当地的农民都说城里的大地主好哄,本地的小地主才是最烦人的。泾口公社的政府所在地,就是当地的一个小地主的院子。那个小地主是种田的出身,每天早晨起得比农民还早,背个粪筐就出去拾粪。拾到的粪就倒在自己的田里,因此哪块田的收成怎样,他都一清二楚。到年底收租子的时候,一点都不能少。所以农民都恨他,解放后把他斗得个半死。

在农村最深刻的一个体验,就是民以食为天。晒太阳是填不饱肚子的,填不饱肚子是要饿死人的。生产队里最大的财富就是队里的那个不大的粮囤子。每次分口粮时,队里的干部个个都要到场,开门、验印、称粮、记账以及最后再加盖石灰封印,一步都不能少。队长和会计一天到晚合计的就是队里还有多少存粮,还够吃多长时间。那时干部最大的权力就是手中的粮食,最大的激励政策也是粮食。比如说口粮什么时候分、分多少;或者因为什么原因,要扣掉谁的口粮,都是干部说了算。干部晚上开会迟了,也可以先煮点饭吃,也是先吃饱肚子再说,等到年终时再扣掉。但老百姓不放心,不知道扣没扣。所以每年到了冬天就开始整干部,其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多吃多占。有问题的必须退赔,退不出来不行,有的只好把破大衣都押上来才能过关,反正干部都被搞得灰溜溜的。一直要等到开春以后,干部们才像冬眠的蛇一样,又渐渐地活跃起来。等到大忙时,干部们就又变得威风凛凛的了,就如同大自然的四季轮回一般。

在大忙时,晚上还要脱粒,一干就是半夜,还搞得满头满脸都是麦芒,脏兮兮的,大家都怕去。但如果队长说今天晚上队里煮点饭分给大家,农民们就很高兴了,连我们也高兴。可那点饭真正分到手以后,农民是舍不得吃的,特别是妇女门,宁可自己饿着肚子也要留给孩子们吃。其实,这也只是先让你吃到嘴而已,到年底时还是要从口粮里扣掉的。我算过一笔帐,农民干一晚上也就三四分工,也就值两三毛钱,只能抵了这份饭钱,忙了一夜实际上都是白干。

我们插队的第一年,国家每个月有粮食补贴,但还是不够吃。那时塘河对岸的胡萝卜很便宜,才一两分钱一斤,我们就成筐成筐地买回来当饭吃。第二年起没有补贴了,胡萝卜就买得更多了,一年中要吃三季的胡萝卜。天天是胡萝卜煮饭,胡萝卜炒菜,早晚吃的小菜也是胡萝卜,一腌就是一大缸。我们那时的饭量也特别大,一顿饭能吃一两斤米,就是小姑娘也能吃这么多。那时种的是农垦57和农垦58两种晚稻,生长期长,要到11月份才收割。新稻米非常香,但不涨锅,一斤米也就是一碗饭,稍不在意两碗饭就下肚了。所以光吃米饭是吃不起的,必须加上杂粮参合着吃。那时我们五个知青中午一顿饭就是四斤米和一大篓子的胡萝卜。胡萝卜也不要多洗,连篓子一起在河里泡泡,用耙子捣几下就可以下锅了。

除了吃胡萝卜外,还有一个季度吃的是南瓜。我们种了许多南瓜,收上来后全堆在床底下,也是既当饭又当菜吃。总之,那段时期胡萝卜和南瓜我们都吃腻了。当然,我们比农民好多了,农民平时是舍不得吃白米饭的,中午喝的都是胡萝卜粥,喝下去两泡尿一撒就没了。所以干活时必须扎紧裤带,否则是撑不住的。有时队里买来豆饼当肥料,就是所谓的饼肥。豆饼非常香,我们和农民就坐在地上边敲边吃,敲完了,肚子也饱了。我们刚来的那天,队里给我们接风,同时也煮了一大锅饭分给社员。虽然他们吃不到一点菜,但大人小孩都高兴得像过年似的,热闹了好几天。

不过,按当时的“富裕”程度而言,我们十队还算是全大队最好的。当时一个工是八九毛钱,像我这样的半劳力,一天能挣到四、五毛钱。一个月满打满算,可以挣十二三块钱,一年就是一百四五十块钱。年底分红时,扣去第二年的粮草钱,还能分到六七十块。但农民家的人口多啊,有老有小的,扣去口粮钱和以前预支的钱,就分不到什么了,有的甚至还会欠债。劳力多的人家,最多的一户也只能分到两百多块钱,根本不够一年的开销。农民平时只能靠攒些鸡蛋、鸭蛋到小卖部卖钱,换点柴米油盐回家。用农民的话讲,那些钱都是从鸡屁眼里扣出来的,一分钱都恨不得掰成两瓣来用。可那时还左得很,一家只许养一只鸭子和两只鸡,多养的要杀掉,叫做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简直就是不想给农民留一点活路,真不知道当时的领导是怎么想的。

幸好那时还保留了一点自留地,按人口一家一二十平方米不等,可以种点菜,我们也分到一块,主要是种点辣椒、茄子和青菜。和城里人吃菜的习惯相反,农民是从来不吃整棵菜的,而是每天只掰些菜边子吃,掰过后再浇点水,让它继续生长。到了下雪天还要用稻草盖把菜盖起来防冻,要靠这些菜一直维持到第二年的春天。不过那时生产队每年都种十几亩的豌豆,有的还被当作绿肥耕掉了,但就是没有人敢去摘豌豆头吃,真是太可惜了。

农民除非家里来了特别重要的客人,或者是有特别重要的礼要送才会去公社买点肉。买肉的时候还得陪着笑脸,请食品站的师傅多给点肥的,膘越大越好。如果是送礼的,还要请师傅割得好看一些,就是割得薄一点、宽一点,其实没多重,但看起来像很多的样子,走亲戚时细细的小扁担上一头挂着肉,一头担着烧饼之类的东西,一颠一颠地很是好看。

每年过年时,村里还有不少外地人来要饭,大多是塘河以北的人。他们叫跑年,这是他们的一个传统,拎个口袋挨家挨户地要,口袋装满了才回去。还有些渔民也会到我们这里来打鱼,听口音都是兴化一带人,说话有水音。村里人可怜他们,也不赶他们走。那些渔民吃住都在小船上,孤零零的,从不上岸打扰人,就靠打些小鱼和村里人换点粮食和蔬菜吃,这实际上也是一种变相的讨饭。看来虽然我们已经很穷了,但还有比我们更穷的人,至少我们还没有穷到要讨饭的地步。

说来也很有趣,农民平时不吃菜可以,但不抽烟是不行的。不少老农民抽的还是旱烟,就是烟袋锅,连打火工具都是最原始的火镰。打出来的火星子先要点燃用火捻子,火捻子红了以后,对着它“呋、呋”地吹两口,火头就出来了,再用捻子去点烟。烟袋杆挺长的,所以烟抽到嘴里并不呛人,我试过。但大多数的人还是喜欢抽卷烟。当时最便宜的卷烟是八分钱一包的“经济”烟,再好一点的是一毛四一包的“大铁桥”。除非有什么大事要办,农民才会买两毛三的“玫瑰”和两毛九的“华新”烟。因为一斤鸡蛋才卖四毛多钱,谁舍得拿一斤鸡蛋去换两包香烟呢?三毛钱以上的“大运河”和“大前门”农民一般更是不会买的。

农村有个规矩,凡事见人一支烟,这才亲热。当然这个“凡事”不是讲天天见面都要散烟,而是指在特定的场合。就比如我们从南京回来时,见了面就要散烟,否则是被人瞧不起的事。农村还有个规矩是,散烟时宁卯一村,不卯一家,犯了这个规也会得罪人。就是说要一视同仁,不能给一个不给一个。当时香烟还有个特别的作用,比如说干活干累了,就递根烟给队长,队长说那就歇歇吧,一歇就能歇到两根烟的工夫。反正那时是大呼隆,要歇大家一起歇,也不会对不起谁。当时有个算命的给我看过手相,说我是大进大出,不会聚财,但也不会缺钱。说得我挺高兴的,买的烟也就更多了。

与抽烟相比,农民喝酒的机会就少多了,除非家里有大事,如子女结婚、孩子过周,或者是过什么大生日,才会去买几毛钱一斤的散装酒喝。但酒席上闹酒很利害,一来一去都是双杯,酒话特别多,还要划拳,非把人家喝倒才行。这都是淮安当地的风俗,好像不把客人喝倒就对不起人似的。那时候出的份子钱很少,有三五块钱就行了,出到十块八块钱就算是大份子了。当然对干部要另当别论,因为干部是不容易请的,能来就是给了你很大的面子,钱自然是不能收的。反正菜就那么多,酒又能喝多少呢,喝两斤也不过才块把钱。

农民的衣着也是不能提的。当时有个顺口溜说,干部干部,五分钱一条裤。前面日本,后面尿素。干部不过如此,一般农民的情况就可想而知了。男子汉们夏天一件破褂子,冬天一身黑棉袄,春秋天就胡乱地穿穿,能对付一下就行了。但小伙子到了谈对象的时候,死活是要有一件好衣服的,借也要借一件。宝瑞那次相亲时,就是借的我的衣服。可惜那个来相亲的老太婆眼睛很毒,把他家打量了一番后就跑了。那时候最吃香的还是军装。穷人家的孩子如果参了军,一定要赶在复员之前把婚结了。一身军装就能一俊遮百丑,就能唬到一个媳妇。否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在这方面,我最同情的是农村妇女。女人天性爱美,谁都想穿新衣服。可惜她们想归想,说归说,真正能穿上新衣服的时候并不多。比如说做姑娘的时候吧,照理是最应该打扮的时候,可钱在父母手里,自己没支配权。农村人又重男轻女,女孩子的要求是很难得到满足的。再说农村姑娘天天干活,谁舍得穿呢。所以村里的那些姑娘们,平时穿的衣服都旧得很,晒得都退色了,补丁摞补丁的,多少年也没见她们换过。女孩子如果有了一件新衣服,哪怕只是一条新的短裤头,就把她们美死了,恨不得穿着到公社的街上去跑几圈。公社召开三级干部大会时,有的铁姑娘战斗队的代表就是穿着花裤头去参加会议的,就像现在穿的时装一样。不仅没有人见怪,反而是会场上的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呢。

姑娘们能要到新衣服的时候只有在出嫁的时候。到那时,压抑了多年的欲望终于爆发出来了,男方不送来多少套衣服是娶不走她的。她们尤其喜欢一种叫海棠兰的布,颜色出奇的艳。那时虽然已经不兴坐轿子了,但能穿着一身艳艳的新衣服从娘家一直走到婆家,她们的感觉似乎比坐在轿子里面还要风光。其实,这些衣服结婚后不久就不能穿了,大多只能是压在箱子底下,偶尔翻出来看看罢了。有了孩子以后,她们的心思都在柴米油盐和孩子的身上了,很少会花钱为自己买衣服的。再过了四十岁以后,这些媳妇们就和村里的老太太们没什么区别了,一个个都像吃斋念佛之人,一切都重新归于了平静。

与农民相比,知青的服装确实是个亮点,在款式、色彩方面一扫了农村的沉闷气氛。尤其是女知青们,她们肤色好,穿什么衣服都显得很漂亮。哪怕是穿了件旧衣服,也能显出几分的与众不同。所以有人说,站在田头远远一看,一眼就能看出谁是知青,这话说得一点都不假。那时县里文化馆的人搞创作,就喜欢拍女知青的劳动场面。好几个女知青的照片还制成了幻灯片在电影院里放过,把她们美死了。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