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阿姨 作者:老笨


在咱们北京的方庄地区有两座普通的塔楼,要说那楼有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就是楼里出现的失足青年特别多。草草算来,三年功夫,被警察领走了17个!为什么?说不上。有人说这是由原先的大杂院改成的“大杂楼”,人员复杂;也有说这楼盖的时候没找好风水,压在了龙脐上。龙有没有肚脐我不知道,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那一带最火的买卖是安防盗门的。
  话说,原先在一号楼里曾经住着两个混世魔王。这是兄弟俩,大的叫张刚,小的叫张强。这楼里的东西只要他们看上了就没有不偷的,而很少有什么东西是他们看不上。比方说,你在公共楼道里放上了几棵白菜或一捆葱什么的,他们哥俩就常常吃用葱炝锅后炒出来的大白菜了!因此上,左邻右舍,说起这哥俩,没人不恨的。可谁见了他们却都立时中了邪一般,尽管面部肌肉颤抖着,却堆起夸张的笑!
  其实他们原来也不是这模样儿。平心而论,谁家的孩子在光着屁股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也都是好孩子,没听说谁一从娘肚子里出来捎带手就偷了他妈妈的戒指。了解内情的邻居对我说,都是家庭不好。说来他们父母都是高级知识分子,父亲是纺织工业专家,母亲是农业科学家。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两位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打。闹得戈壁邻居如果连续三天听不到摔盆砸碗的声音就会怀疑是不是应该到街道上报警。当然,结局只能是离婚。宣判那天,这哥俩被分别判给了父母,分开过了。为了不让他们接近,监护人甚至把他们从同一个学校里转走了一个。然而,还是血浓于水呀!这俩孩子就是逃学也会凑在一起。再后来,哥俩干脆在塔楼里找了间一居室住了下来,不再回父母家,也不再上学,自己过起了小日子。一开始顶多是偷邻居点大白菜下挂面吃,再后来就开始偷彩电、照相机……反正到警察把他们从家里铐走的时候,那屋里的东西,小到筷子大到冰箱,竟然没有一样不是“顺”来的。最让人吃惊的是,他们家里还摆着架钢琴,这么重的家伙也是偷的,而且哥俩都不会玩儿,真不知道他们要这玩艺儿干什么!法院把嘎七杂八的东西都核算了核算,差不多值个几十万吧,正赶上严打,就给弟弟张强判了个死缓,哥哥张刚判了个三年。
  您一定奇怪了,东西不是他们哥俩一块儿偷的吗?怎么量刑差距这么大?原来,事情一发哥哥就对弟弟说了:“弟呀。咱俩举目无亲,如果都进去了就没人救咱俩了。必须得一个人想办法先出来,再使钱把另一个弄出去。”就这样,弟弟替哥哥“顶”了“雷”,说东西都是自己偷的,哥哥只判了个窝赃罪。三年以后,哥哥张刚出了大狱,就开始挣钱。不过他还真没再去干“三只手”的事儿,而是含辛茹苦地从站在街边甩手巾把给人擦车开始,一直到开了家服装商店。一晃五年,结了婚,生了胖儿子,可就是没有去看过自己的弟弟一眼……
  说起这事儿,连监狱里看管张强的刘队长摇着头:“张强这小子就是傻,都到这个份上了,你让他揭发他哥他都不干!”
  随着时间的延长,张强心里绝望的情绪越来越重,终于在他父亲探监来的一个月后崩溃了。说来,自打哥俩出事,他爸他妈从来就没到监狱来看过。为了更好地教育张强,刘队长曾经分别去找过他们,没想到那母亲早不知道了去向。而那父亲则大吼一声:“我从来没生过儿子!”就锁上门再不肯出来。
  然而,那一天,当爹的突然到监狱里来了。不过不是他一个人来的,同来的还有两个同事,一边一个架着摇摇晃晃的他。见到张强,老人浑身抖得象打摆子:“孩子,爸这一辈子对不起你!你也别恨啦,你爸爸再不会活过三个月……”原来他的肝癌已经到了后期。说话间,哆哆嗦嗦从怀里拿出一张纸。
  “这是一张两居室的房契,是我用所有积蓄买下的。希望你能有一天减了刑,出来好有个地方住,成个家……”说完这番话,他老泪纵横地转身走了。
  张强竟然一句话也没说,一滴眼泪也没掉,只是恶狠狠地盯着老人步履蹒跚的背影。那房契是刘队长替张强收下了的,刘队长骂张强说:“养你就是养了头狼!”
  可三个月以后,当张强得知爸爸真的去世的时候,却突然噑哭了起来!他把头往墙上撞,吞玻璃片,绝食……一句话,不想再活了!刘队长急了,对他吼:“要死你也得说明白是为啥呀!”末了,张强总算说出一句话:“我想见王阿姨。”
  他说的这个王阿姨刘队长并不陌生,她是那两栋楼里的居委会主任,一个好脾气的老太太。自从张刚张强进来,过年过节就只有一个人来探监,那就是王阿姨。没褥子啦,王阿姨就把自己家的拿来。没鞋穿啦,王阿姨就给买。后来我去到那两个楼采访邻居们,问起这事,人们竟然都不知道!每回到了监狱,老太太对孩子一句重话都不说,只会隔着铁柵拉着张强的手泪眼汪汪地说:“好好地,听见没有?”我为了采访去过那位于京城远郊的监狱,因为远,又没有象样的马路,一路的颠簸使我浑身象散了架。我是坐专车去的,而王阿姨每回去却没有专车,只能坐路边停着的那种用残疾摩托改装的“蹦蹦车”,来回得用七个来小时,想想可真不容易。
  果然,王阿姨一接到刘队长的电话第二天就赶来了。张强说:“您说,我还活个什么劲呢?我爸让我气死了,我哥把我忘了,我妈躲得连影儿都没啦!我还活个什么劲呢?”说罢又是寻死觅活。刘队长急了,骂他说:“你就是个没心肝的畜牲!你知道吗?王阿姨家的叔叔得了肾病,现在躺在床上已经不能起来了!王阿姨把家里的钥匙交给邻居,让过一会儿进去看一眼,怕他在没人的时候死过去。可你……你还算是个人吗?”刘队长说得不假,王阿姨家叔叔一直靠透吸活着,现在眼瞅着维持不下去了。他看到老伴犹豫着要不要到监狱去,就说:“去吧,别让那孩子等啊……”
  张强惊呆了。
  王阿姨平静地说:“你给阿姨点时间,阿姨会把你妈妈找回来。见你妈一面再死也不迟呀!”原来,王阿姨知道最疼张强的还是他的妈妈,张强最最惦记的也是他妈。果然,张强答应等。
  张强他妈上哪儿去了呢?原来,自从两个孩子被抓走,她就神情恍惚,一度被医院诊断为精神病,不得不退了职。她娘家人就把她接回到老家乡下,希望她忘记过去的一切,也再不要与包括两个孩子在内的“那家人”有任何来往。后来,她身体稍稍好了一些,又在家乡遇上了个回乡探亲的台湾老兵,就嫁给了那人,远离了这块另她肝肠寸断的土地,住到台湾去了。
  我不知道王阿姨是如何找到那个母亲的,据刘队长说她用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就在张强又开始歇斯底里的关头,她带着张强妈出现在张强面前。刘队长告诉我,当时那个场面谁都不忍心看,整个接待处的楼道里都能听见张强和他妈跺脚大哭的声音,“那声真他妈象狼叫赛的!”刘队长说,“王阿姨也陪着哭。我赶紧把老太太搂到别的屋去,我说,得,阿姨,您看不了这个……”
  由于张强妈妈不愿意让孩子知道自己已经远嫁台湾,她希望孩子以为她还在北京,每回就把信寄给王阿姨,再让王阿姨转给张强。到我采访王阿姨的时候,她已经当了多年这对母子的传信人。在王阿姨家,我看到了张强妈给王阿姨的信,信中说:“在张强上小学的时候,那天我回到家,看见桌子上摆着个生日蛋糕,才记起是自己的生日。蛋糕是小儿子给买的,他为了省下钱给我买这个蛋糕已经很多天没吃早点了。我当时就哭了,我和他爸爸结婚这么多年,他没给我买过一个生日蛋糕。我吃的第一个生日蛋糕是儿子买的……”我也看见张强给妈妈写的信,信上说:“现在已经是除夕夜了,妈,我不知道你在哪儿,可是我托刘队长买了好多的气球,我把它们都吹起来扔了一地,等一会新年钟声一响我就踩响它们。妈,我是为你踩的,相信您能听到,儿子祝您新年快乐!”我看这些信的时候心里也掉眼泪,心想,人啊,为什么非要到这个地步才能明白亲情的宝贵呢?
  后来张强的情绪一直挺稳定,表现也不错,刑期减了不少。可他不知道的是王阿姨家的叔叔死了。
  叔叔去世后的那些天,那两栋楼的人都来安慰王阿姨。我看了用家用摄像机拍摄下来的录像带,那场面真的是很惊人,仅人们送来的花圈就从十几层高的楼上沿着楼梯一个紧挨一个地直码到了楼外!两条长长的挽联从最高的楼顶垂到了地面,上面写着:“叫一声,好邻居,老李慢走;一楼住,一楼亲,好人永生。”挽联水平不高,根本不对仗,可是真情真意,读着让人揪心!
  最感人的一幕是,那天,靠着王阿姨家墙根蹲满了年青人,他们都是王阿姨这些年里帮助过的失足青年。其中不少人现在发了财,成了老板,有很多已经不在这里住了。但一听到这信就都赶了来,都说让王阿姨办事用自己的车。王阿姨劝他们回去,说:“回去吧,阿姨有公家派的车啦。”可谁也不走,都蹲在墙跟抽烟。那烟从窗户冒出去,从楼下看象是屋里边着了火!
  我一直有个事想不明白,是什么力量支持着这个柔弱的老太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帮助那些别人避之惟恐不及的“小混蛋”们的?觉悟?她不是个党员,文化也不高……直到我走进她家里间屋以后才顿然明白了:在那里,我看见了一尊供奉着的观音菩萨。  

华夏知青网不是赢利性的网站,所刊载作品只作网友交流之用
引用时请注明作者和出处,有版权问题请与版主联系
华夏知青网:http://www.hxzq.net/
华夏知青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