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半街的故事 作者:老笨


现在我一听朋友说:“怎么样,今晚上请你吃饭?”我就特害怕。不是怕朋友有什么事情相求,不,不是的。我的朋友通常不会麻烦我。我怕的是见到那些菜。现在我就象巴普洛夫做试验用的那些狗似的,你一说下饭馆,我就立即闻到鱼香肉丝或宫爆鸡丁,就立刻胃部痉挛。你想呀,长年累月,几乎是隔三差五就有朋友请搓饭,或者我请朋友搓饭,什么好吃的东东能不腻呀!所以,一天,一个当年在草原上插队的哥们儿对我说:“怎么着,今天我领你去一家独特的饭馆?”我立刻就把脑袋摇得象货郎鼓一样:“NO,NO,NO……”相当坚决。
    朋友笑了,说:“请你不是为了吃饭。不去你可就后悔!”我看着他含笑的脸,想找到一点点愚人节的消息,没有,挺正常。不由分说,他拉起我,坐上了他的桑塔纳,任我怎么问,就是一个字儿也不露。这家伙真的是太了解我了,我在草原上的时候就有一个突出的弱点——好奇心太强!
    那车穿过了整个北京城,从我居住的蓟门桥进入了城南的小胡同。我对这里太熟悉了,文革之前我的整个中小学时代几乎都是在这里度过的: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光头老汉,穿着没膝的大裤衩子,在街边为别人下棋支招;那些胡同里的二妞们把嘴抹成个血盆大口,扭着小屁股象公主一样从直钩钩地看着她的外地民工中间招摇过市;大妈一抬脚跨出门坎,“哗”地就是一盆翻腾着肥皂臊气的洗衣水泼在了当街……妈的!你味儿、那人、那吵、那挤、那操性(对不起,一回到那环境里我就有语言回归的感觉)……这就是生活。它扑面而来,让你心里泛起一阵酸潮!
    车进了南城著名的南横街,找了个寬点儿的地方停稳。朋友领着我跨步走进了一家门面不大而且装修极为凑合的小餐馆。餐馆的名字现在我都忘记了,只记得是什么“德顺”、“运发”、“恒春”之类的,特俗。里边挺暗,眼睛一时挺不适应,但立刻听有服务小姐操着四川普通话迎上来:“几位?”朋友挺着肚子问:“半街在吗?”小姐忙说:“不在。先生找他有什么事儿?”“没事儿。看看他。”
    我们落座,小姐看茶。
    “‘半截’是谁?”我问。
    “不是‘半截’,是‘半街’!这儿的老板,东北兵团的知青!半街,就是这小子跺跺脚,半条街都得震的意思!”
    “是吗?!”我说,“邪唬哇!”
    这时眼睛适应了,我就开始打量这家小小的餐馆。另我吃惊的是,我好象一下子回到了当年农村的连部或者大队部:墙上挂着大车上用的马套包、煤油马灯、红缨大鞭杆儿,什么连当年记工用的小黑板也象模象样地挂在了主席像旁边。这没什么诧异的,现在的知青,常常会用怀旧情结来赚钱,我对这个特别厌恶。我冷冷地收回目光,睥睨着朋友,潜台词便是:“这就是你说的‘不来后悔’吗?”
    朋友完全不介意我的态度,将里边一间屋子指给我看:“哥们儿,你进去参观参观。”
    说实话,我掀开门帘的那一瞬真的有些震惊:在那小小的房间里,满墙贴满了小小的名片,密密麻麻,成千上万,把墙糊得一点不露缝儿!上前看,都是些不认识的人名,经理、记者、老师、业务员……干什么的都有。朋友在我身后说:“这些人都是咱们知青。”我知道,这话开始用故事了。
    我们又来到另外一间房,里边更绝,满墙贴满了用钢笔写的纸条条。那字显然没功夫,比我上小学的儿子写得强点有限。可内容却条条动人:“我知道钱是好东西,可我更知道不能让这个好东西把我变成坏东西。我不能为了钱把原本是黑色的眼睛变成红色的,把原本是红色的心变成黑色的。”
    我读着,默默地。如果不是朋友从侧面看着我的反应,我说不定眼睛就会湿润起来。心儿收紧着,慢慢走过那些丑陋的纸条。我知道,我这些纸条背后有一个真正的老知青……
    当我们再次坐下的时候,朋友点根烟——
    刘半街,真名叫刘和平。原先在东北虎林农场呆了八年。回来,就开了这个小饭馆。叫他“半街”人们常常误会他是个走黑红道的人。其实呢?没有比他这人更老实的了。你知道,咱们南城多泼皮,就象水浒里杨志杀的那个牛二。老刘的饭馆刚一开张,就有嘎杂子溜鳅的家伙来吃白饭了。大呼小叫地专捡贵的点,盘子满满地在桌子上摞起好高!临了,酒足饭饱,服务小姐上前让结账,人家却大着嗝说:“记账!大爷是你们老板的发小儿,这点面子还不给?”小姐不敢说什么,叫了男伙计来,那人却一把揪住人家的头发就扇嘴巴!老刘从里边出来了,低沉着声音,瓮声瓮气地说了句:“您得讲理不是?小店刚开张,捧捧场。”那家伙却冷不防一脚蹬在老刘肚子上,把老刘疼得在地上乱滚。但老刘挣扎着站起来,还是那样平静地说:“您真得给钱。”话音刚出口,那人又一拳打在老刘小腹上。老刘便弯着腰疼出了满头的汗珠。可他还是渐渐地直起了腰,说:“兄弟,结帐吧。”
    那人奇怪地看着一次次站定的老刘,眼睛越瞪越大,最后竟然下不去了手。他慌张地说:“行!我服你!要钱不要命!我服你!”他就掏钱,还说:“不就几个钱吗?致于吗?”
    这时,警察得信赶来了。一进门就喝道:“强逼,你丫又在这儿找事儿是不是?”被叫作“强逼”的家伙立刻作出一副无辜的样子,摊开了双手。老刘抹了抹嘴角上的血说:“没什么,我们哥儿俩喝了点儿,磕我一下。”警察乐得没事儿,将手抄在背后,谢绝了强逼递上的烟,走了。
    从那以后,老刘不名声在那一代特响。附近的小痞子就没谁敢到他这里来炸刺儿,因为强逼说了:“谁敢挤兑我刘哥,我和谁玩命。”刘半街名声大震。
后来警察在和刘半街聊天的时候问:“老刘,你顾的伙计是不是都是你的亲戚?”
    老刘含笑摇了摇头。
    “我不信!你被强逼打的那天,你的三个伙计上气不接下气跑到我们所儿,哇就哭开了。不是你的亲戚,能这样?”
    老刘还是笑笑,说:“都是我孩子。”
    我的朋友接着说:“一个女孩儿刚打四川来,在老刘饭馆里安顿下来。晚上,老刘给她开了半个月的工资。女孩很诧异,问,还没干活,也没到月初,怎么就开工资?老刘说,先买牙膏毛巾,就走了。第二天,姐妹们向老刘告状说,那女孩嘤嘤哭了一宿,大概是想家。老刘就对她说,放你一天假吧。女孩说,不,我干活。过了小半年那女孩才对姐妹们说,当夜哭是因为她从出生到现在,连她爹也没有这样对待过她……”
    朋友呷了口茶,撂下碗,说:“回吧。”
    我们走出饭馆的时候路灯已经亮了。没见到刘半街,心里真是有点遗憾,我说:“哥们儿,改日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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