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云兄二三事——宝日格斯台知青二三事(插图:xpf) 作者:黎烈南


 

 

  正云兄二三事

    ——宝日格斯台知青二三事


    我和王正云兄,很久没有见面了。他留在内蒙,我返回北京,音信两隔,而对他的思念之情未断。我俩不是一个分场的。但我们宝日格斯台知青的友谊,难道是以所居之地来分厚薄吗?最近,我听到不幸的消息——他走了。

我不能相信,大我四岁的他会走得那么早。

而最近从一位知青朋友那里得知,我们的老朋友——王正云老兄,在赤峰平庄,过着平静的退休生活。当我听说正云兄还健在,而且还生活得不错的时候,非常高兴,马上与正云兄通了电话。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心情十分激动。

事实上,知青返城后,正云兄留在场部,曾经到一连做会计,在总部生产科工作过,后来做了工会委员;而后调到赤峰的郊区林场,元宝山农林场。1987——2007年后他一直在平庄城建局作技术干部,直到退休。

正云兄有一子,在北京工作,据说干得很不错,这使他很是欣慰。

我与正云兄,相处时间不长,但与他的若干次交往,都给我留下了愉快的印象,他,高高的,瘦瘦的,说话时,总带着笑,一口的京腔,显示出与众不同的成熟。

我欣赏正云兄,我爱看他在风雪中跋涉的步履,爱看他谈古论今时的渊博与幽默,特别是他的一边谈话一边把着长烟袋锅子,喷云吐雾的模样……

 

初次见到的老大哥

1967年,当我下决心去内蒙闯闯,做一辈子牧民时,我在家里收拾行囊。

院子里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声音很陌生。

我走出门,看见一位大约一米八零左右的高个子男生,身材瘦瘦的,笑着问我:“你是黎烈南吗?”

当他笑时,两颗门牙,突兀出来,衬托着并不英俊的面庞;然而一双朴实友善的眼睛,却让我感觉特别的舒服。

我回答:“是。”

还没等我开口询问,他亲热地说:“我叫王正云,八中的。和你一样,报名去内蒙。咱们就要一起在草原干一辈子了。以后互相照应。你都准备好了吗?”

我点点头。我看着这位明显比我大几岁的高中生老大哥,心里很温暖。

正云兄仔细告诉我集合的时间、地点,然后说:“11月16号早上见!”

他招招手,敏捷地转身,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心里一阵踏实。我在北京生活了17年,见到的人不少,而当我见到了正云兄时,才真正有一种眼前一亮的感觉。

我预感到,我在内蒙会有很多志同道合的朋友。

我确信。

 

在风雪围困之中

到了宝日格斯台牧场后,我分在了汗乌拉分场,正云兄分到了白音温都分场,后来他去了配种站。我们在买东西时偶然相会,开会时互相打一下招呼,他露出两颗突出的门牙,笑问我生活怎么样——风雪中传来的一声“小心”,让我听到了老练的大哥对不太稳重的弟弟的叮嘱。

正云兄那时正在管养改良马。他翻身于坐骑之上,那神态,那姿势,像粘在了马身上,俨然草原牧民的形象。听着他“小心”的嘱咐,我目送他稳稳地驰马远去的身影,看得发呆……

让我真正领略正云兄的为人的,是一次回京探亲的路上。那年冬天,寒风刺骨,一辆汽车载着我们二十多位旅客,从牧场驶向西乌旗。一路上,汽车碾着厚厚的积雪,向远方的目标开去。

汽车开到离西乌旗大约三十多里地的地方,水箱冻了,不能前行。我们等着司机想办法,而车子始终没有发动起来。

夜幕降临,天上的寒星与地上的积雪相映,每一个人在车厢里都冻得坐不住了。

在茫茫草原过寒冷的冬夜,对我们这些放过羊的人来说,不是第一次了,没有什么可怕;问题是,怎样做,才能叫人们更早摆脱困境呢?

此刻,一直将烟杆儿含在嘴里的正云兄,把烟锅子磕了磕,将烟袋系紧,揣在衣带里,果断地说:“去一趟西乌旗,搬救兵!哪位哥们愿意和我一起去?”

漫漫雪夜,摸到三十里地以外的西乌旗?正云兄识路吗?大家质疑着。正云兄笑道:“别忘了,我放过马,路熟!”

我应声答道:“我跟你去!”“我!”“我也算一个!”一位一米九以上的大个子军人,与我们总场的张会计,相继呼应着。

人们一阵骚动,七嘴八舍地说:“劳累你们了!”“小心,一路平安!”……

我心里踏实极了。我想,张会计他们也是——因为有正云兄。

正云兄对大伙儿憨厚地一笑,望一望天空闪烁的星星,对我们道:“咱们抄近路,这样可以少走十里路!”他的两颗门牙露出来,和夜雪的白,相互辉映。

我们不走大道,跟在正云兄的后面,向一座小山翻过去。我们放心地跟着正云兄,急速行进。正云兄瘦高的身体在雪地迅捷地跃动,令我想起一头轻灵的豹子。

我们一边在深雪中跋涉,一边听正云兄讲着故事,时时爆笑。我第一次听他侃侃而谈,惊诧于他的知识与口才,忘记了疲劳。

猛然,正云兄停住了脚步,搔首道:“坏了,我们走偏了!”我们愕然。正云兄会迷路吗?

正云兄拿出烟袋锅子,停下来,点着火,狠吸几口;望望天空。猛然一拍大腿:“明白了。向这边走!”顺着他的手指的方向,我们迈开了大步。

正云兄边走边说:“牧民们在迷路时,往往是坐在原地不动,连抽三袋烟,再抬头观星象,就能清醒。”我开玩笑道:“你只抽了一袋烟呀!”他一咧嘴:“够了。”

东方现出了曙光。远远地,西乌旗的一片房屋,映入了眼帘。

大个子军人,由于体力透支,躺在地上,走不动了。我们背他,扶他,坚持着。距离招待所还有四五十米时,大个子突然来了精神,歪歪斜斜地迈开了脚步!正云兄道:“护着他,我到前边报信!”他甩开袖子,向前疾进,身后扬起一片雪雾。

我们鼓起最后的力气,护扶着大个子军人,到达了招待所。三个人都冻伤了。大个子军人冻得最厉害,他的鼻子比以前大了一倍——啊,一块厚厚的冰块就要和他的鼻子合为一体了!正云兄赶紧跑到外面,抱来一大盆雪,在大个子的鼻子上面,轻轻地摩擦着;不一会儿,一个大大的冰套,从大个子的鼻子上面,被剥落下来!

正云兄手捧那如艺术品般的冰鼻套,拍着大个子的肩膀,哈哈道:“老兄,只差一点儿,您的鼻子就冻没了!”

没有多少工夫,滞留在三十里外雪地中的人们,被旗里派出的车子拉了回来。人们诉说着寒冷难耐的程度,庆幸声,感慨声,混成一片。

我们中间,只有正云兄没有冻着一点儿。面对着众人的感谢,他嘻嘻地笑着,两颗门牙,尽情地向外呈露。

 

成为永诀的草原一夜

1978年,我正式办好了病退手续,准备回北京了。我路过正云兄所在的配种站,见到了他。

那时,我们宝日格斯台的知青们,除了因工牺牲的,考上大学的,分配到其他省份的,大都办回了北京。我走进正云兄的宿舍,看见他安详地盘腿于土炕上,对他说:“你办手续了吗?”

夜,静静的。万里苍穹中一轮明亮的月儿,亲近着正云兄的窗子,温柔地洒在他的屋顶上。他手里把着长长的烟袋锅,饱饱地吸了一大口,说了一番让我一生难忘的话来——

“我,对于上山下乡,只把它看成是干活吃饭。”他磕磕烟锅,再装上一袋,露出门牙,自得地笑了一下:“就在走与工农结合之路的口号喊得震天价响的时候,我就一直没有改变过这种想法。”“老弟,干活吃饭。你看,现在我们也会放牧了。你给我一群羊,一群牛,一群马,我都能放。牧民能生活在这里,我们为什么不能!和工农结合,其实是一种空道理罢了。”

我吃惊地看着正云兄。我从来没有听到有任何人敢于如此看问题,敢于如此“挑战”主流思想。但此刻我来不及质询他——我沉静下来,端详着这位老大哥。

我预感到,今天的夜晚,是一个重要的、宝贵的夜晚。

他看我那样子,笑了,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老弟,我不回京了。我说过,上山下乡,就是挣钱吃饭,自食其力;我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复杂,我很适应这里的生活。”

我出神地看着他。回想起十一年前,他来到我家,说的“互相照应”的那几句话,再回味他此刻“干活吃饭”的独特人生哲理,惊奇地发现,像我们这些当时怀着改造思想、为边疆作贡献的大多数宝日格斯台的知青们,经过十一年,一个个都迅速地离开了;而倒是怀着“干活吃饭”之“落后”思想的正云兄,自在地留了下来。

昏暗的土坯房里,小小煤油灯的光线在摇曳着,盘腿而坐的正云兄那略显驼背的身影,映在墙壁上,俨然一位久经劳作的牧民,叙说着盎然有趣的草原故事;一会儿又俨然博学的说书人,天南地北地讲起了古今趣事。

奇妙,正云兄一肚子古今历史的故事!万籁俱寂,仿佛在倾听。

今天的夜晚真美妙。听正云兄谈古说今,享受啊。我痴迷地倾听着,端详着他装烟的动作——我需要重新来看待我这十一年的老朋友。在进一步的交流中,我恍惚记得,正云兄谈及家庭状况。

正云兄的家庭情况,我记不得他具体的叙述了。只记得他说过,他家的景况并不太好。他告诉我,如果他回京,那么,就会面临家庭成员之间住房等实际问题的缠绕与困境。他宁可不回京(他是老大),也要让兄弟姐妹们享受城市的方便生活。

正云兄续着烟叶,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荡出一缕烟霞,笑问我:“你说,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草原,和家人拥挤在伸不开腿的小屋里,哪个更好呢?”

我无言——我感觉,他在说此话时,声音低沉,好象有什么难言的心事,不便追问,也不想追问;不过,从正云兄的话里,我至少读懂了他的一份真情,读懂了知青朋友中一种最感动我的东西。当年知青上山下乡,实质上给了城里人留下更充足的工作岗位,在利益分配上,是主动扮演了吃亏的角色的——宝日格斯台知青爱“吃亏”的事例数不胜数;现在,正云兄决意不回京,是又一次将更方便的生活让给了他的亲人们,把“吃亏”的适意放在了心里。

正云兄轻松地笑着——不免要把两颗大门牙露出来。那笑容,带着一种深情,一种看破红尘的睿智。

我们谈过半夜,满天星斗,渐渐淡去,一轮明月,向西倾斜;黎明,快要来访问正云兄的低陋的土坯小屋了。

我没有想到,以后音容两绝——这是我与正云兄最后的一个夜晚。

 

一吐心声而后快

听说正云兄后来与一位赤峰女知青结了婚,安家于元宝山煤矿附近。他做过极普通的工作——为某公园值班下夜。自从知青返城后,一些赤峰知青朋友逝世的消息就不断传来。算一算,在所有的插队知青中,赤峰去世的最多。是因为气候的寒冷,还是地区生活环境的问题?我们不得而知。当惊闻正云兄去世的消息后,朋友们都深感惋惜。老八中同学回忆他在高三年级时,屡屡在1500米的长跑中一马当先,罕有能与匹敌者;叙说着他住校时,每天中午到厨房帮忙为师生卖饭——同学们纷纷走向他所在的窗口,向这位朴实的师兄呼唤道:“老咪,老咪(正云兄的绰号),盛饭……”

精力充沛的他,竟这样匆匆走了。

一些老知青们最可惜的是,文学历史知识丰富的正云兄未能发挥他最擅长的讲故事才能。否则,以他的出色记忆力与表达能力,回京后学习中文历史专业,一定卓有成就——而今天中国“百家讲坛”栏目中,说不定增添了一位极具特色的讲演者……

如今,我为失去了一位身体强健的、曾经的北京八中1500米甲组冠军而痛惜,为失去了一位博闻强记、幽默风趣的老大哥而遗憾。但是,正云兄对人生的独立不羁之意识,在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的品质,展现了宝日格斯台知青的最耀眼、最宝贵的一面,使我至今而且今后永远不敢忘记。

正云兄,你的青春和生命,都留在了内蒙。你悄无声息地安眠于内蒙高原,甚至和你最亲密的知青战友们也没有任何信件往来,以至我们不知你离开人间的准确时间与安葬的地点——你为什么要和与你患难与共的老朋友们不再联系了呢?你与老弟我的相处时间,也只那么几次,但对于你的离去,我怎能忘情,必要一吐心声而后快……

 

本文的两幅画是老糟(xpf)为一篇描写老咪的文章做的插图。

以下这幅是他到陈力民的配种站报到时的情景。据陈的记忆他还特意打扮了一下,虽说那是的条件很局促,老咪还是穿带得很整齐。据我的接触,当时大概应该是:蒙古靴羊油擦过,华达呢毡袜边逢得整齐,蒙古袍干净,腰挂蒙古刀,头发掸了水,认真梳理过。马背上是牛犊皮的捎马子,套马杆肩上扛。这身装束,对那时如同叫花子一样的知青来说,是街头露宿者和燕尾服绅士间的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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