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上二日 作者:河水


 

 

  水上二日


    一、

很久很久以前,足有半个世纪之久,我搭船回苏州乡下。

一条不是很大但也不是很小的木船,靠河码头泊着,工人正在往船上运酒糟,两个人抬着一个盛得满满的竹箩筐,踩着跳板,哼着号子,将一筐筐酒糟倒入船舱中,酒糟散发出浓浓的酵香,似乎闻着就能醉倒。等酒糟装满船舱,才能起锚。

坐在船板上,船随着工人们的脚步摇晃着,“咚咚……咚咚……”不停地传来浪头拍击船帮的响声。终于,酒糟装满船舱,撤了跳板,解开缆绳,收起铁锚,老大用长长的竹篙将船点离码头,阿二和银虎摇橹,船静静地在水上滑动起来。我唯一的,历时两天的水上旅行开始了。

船向东航行不久,左转驶入浩淼的黄浦江,本来在小河中感到船行驶得颇快,到了江里,似乎静止一般,而且上下颠簸不已,不远有大轮船驶过,更是觉得随时要倾覆。我站在船尾的舱里,只露出半身,觉得只有这样才安全,否则,真怕被摇落江中。而几个弄船的并不在乎这一切,一边忙着摇橹一边互相打趣,很快乐的样子。

起初,面对浩荡的江水我有着一种迷蒙,方向不辨,宛如梦中的幻觉。四周是茫茫的水色,岸边的高楼大厦正在远去,在江上的水汽中摇晃,逐渐变小,变淡,直至模模糊糊。

不知航行了多少时候,迷蒙的城市轮廓又开始清晰起来,老大说就要驶入苏州河,果然,隐隐地看见外白渡桥的影子了。

在苏州河水汇入黄浦江处,黑黄两色犹如划开一条线那样分明,虽然彼时苏州河水还不像后来几十年那么黑,但较之江水,其受沿岸厂家污染的程度十分明显。

驶入苏州河后船平稳多了,但速度慢了下来。银虎说船在黄浦江里虽颠簸得厉害,但因为顺流故摇起来很是省力,现进入内河,马上又要落潮,船难走呢。果然,老大说靠岸落锚,煮饭吃。

船艄有个土抹的灶,上面架着一口铁锅,阿二往锅里倒了些米,在河里吊了桶水将米淘了几遍,加入水缸里舀的两碗清水,便生起火来。不一会,饭香溢出,稍稍闷一会,将饭全部盛入陶盆,锅用河水洗了,放在灶上准备炒菜。所谓炒菜,其实只有一个菜可炒——乡下自带的青菜。还在闷饭时,阿二已将菜在河里洗了,放在船板上胡乱切了几刀,砧板也省了。

锅烧得烫烫地,阿二加入一调羹菜油,把青菜倒入,“哧啦”一声,紧炒两下,熟了。热热的饭菜盛好,老大又端出一碗咸菜煮小鱼,一碗盐水煮黄豆,我们四人蹲在船艄,围着饭菜吃了起来。虽然没有多少油,也没有现在人离不开的味精,那青菜却十分好吃,加之米饭是乡下自产的大米煮的,香甜可口,一会功夫,吃得锅尽碗空,人人肚子溜圆。

老大看看天色说,待会儿涨潮便开船,天黑前赶到嘉定过夜。

眼见得潮水上来了,浑浊的河水带着浮萍、水草飞快掠过船帮。此时的苏州河上,已满是大船小船,吆喝声此起彼落。

 

二、

我们的船乘着潮水,向西疾行。老大立在船首,两手紧攥竹篙注视前方,威风凛凛,对着前面的船只大声喊话:

“靠边……靠边啊……撞啦……”“扳艄……扳艄……妈妈的……会不会弄船啊!”“靠球,快呀,快放呀……”他边喊,边使劲用竹篙将要撞上的船点开,不时指挥我去放靠球。靠球是用棕绳编织的大球,在两船要相撞时,放到船帮外,让船撞在靠球上,缓解冲撞的力量。由于靠球很重,棕绳又粗糙,不一会儿,我就累得气喘吁吁,手磨得生疼。

赶潮水的船只越来越多,那时,苏州河是沪上重要的运输通道,上海居民的日常消费,工厂的原材料和产品多是从这条水路进出的。

那年月机帆船很少,除了运输公司,农村几乎看不见,我们这条船,就是靠摇橹作动力的。老大让两个棒劳力不停地摇着,自己在船头指挥,搭船的我就被抓了差——放靠球。

过北新泾即出了市区,河面开阔,船也不挤了,我也有机会和老大一样,站在船头,手里攥着棕绳,靠球搁在脚下,感觉自己也威风凛凛地。

潮水渐渐平了,船行越来越慢,老大说不再用靠球,让我去把舵。涨潮时,是阿二用棍子绑在舵把上,边摇橹边掌舵的,现在平潮,橹重了,腾不出手,就需要专人把舵。

老大告诉我只要记住“扳艄”、“推艄”,听他的口令就行,于是,我真正开始当舵手了。

两岸是绿绿的田野,远处茅屋上炊烟袅袅,船进入嘉定境内。船静静地,乡村也是静静的,水边不时惊起几只鸟儿,还有一群群归巢的乌鸦“呱呱”飞过。

眼看船走不动了,老大吩咐起帆,他们几个手忙脚乱地竖起桅杆,将满是补丁的帆布升起,升起的帆一下子就被风吹鼓,船像装上马达,顿时加快了速度。我问老大何以不早点用船帆,告知有规定市区不允许扬帆,因为市区有很多桥梁和电线,再说顺水时也不必用。

这下阿二和银虎解放了,他们两个抱腿坐在船板上,一边看野眼,一边指挥我把舵,无非“扳艄”、“推艄”,更多的是对着来往船只上的姑娘、媳妇喊叫,搭讪,一路乐此不疲。

前方有条大船,因为吃水深,故行也不快,就在我们超越它时,银虎喊道:“老大,老大,是他们……”老大也朝大船喊道:“嘿,是长庚吗……一起走啊……”此时,船靠近了,舱里钻出个小媳妇,挺漂亮的,也苗条,弄船女人都有着好身材。女人朝着我们喊:“是阿大你们啊……,真巧啊!”又对着船头的喊:“长庚,是阿大,一起走吧。”两条船靠在一起,老大和银虎走到大船上,相互寒暄着,看来彼此十分熟悉。我问阿二他们是何人,阿二说是船民,老大过去船上的朋友,专跑苏州到上海这条线。

天渐黑,该点桅灯了,老大回来让停船煮饭,说是抓紧吃,吃完后他和长庚要到镇上去洗澡。和中午的一样,饭菜很快做好,还多了一碗饭锅头上蒸的臭豆腐。大家盛好饭正要吃,隔壁大船的小媳妇端来一大盆猪头肉,笑吟吟地说:“乡下买到的,好大的猪头,吃吧,弄一天船了。”我们几个喜出望外,谢过小媳妇,老大让银虎到舱底取“小炮仗”,等银虎上来,才知道“小炮仗”原来是炮仗大小的酒瓶,瓶里装的是烧酒。他们人手一瓶,因我不会喝酒,就免了。

猪头肉真香啊,在营养过剩的今天,我还馋那顿的猪头肉呢。老大、阿二和银虎喝酒吃肉,不亦乐乎,一会脸和脖子都红了。吃罢,老大抹了抹嘴,说:“银虎跟我去,阿二看船”。我是搭船的,自然不会带我去,留下陪阿二。

阿二看上去老成,其实不过二十六、七岁,阿二名字叫金虎,因为他前头有一个哥哥,五岁时夭折了,所以称他阿二。银虎是他弟,小他十岁,看来因为机灵,老大喜欢。阿二尚未成家,也没有对象,所以看到姑娘媳妇两眼便会发光。

“哎,你看长庚家婆有多大岁数?”阿二问我。

“不知道,我又不认识她。”我答道。

“她人很好噢,端来这么些猪头肉?”阿二似自言自语。

我不知道阿二什么意思,老是提隔壁船上的长庚媳妇。

船泊在郊外,四周漆黑一片,桅灯忽闪忽闪犹如鬼火,我有点害怕,劝阿二进仓睡觉。阿二却兴奋对着黑暗唱起歌来:“推呀拉呀……轻又轻,磨儿……转得……圆又圆……”。

阿二喝多了,亢奋着呢,我只好自己钻进舱里睡觉。

船舱里铺着厚厚的稻草,稻草上胡乱堆着几条棉被,我和衣躺下,摸着黑拽过条被子盖上,不一会就睡着了。

等我醒来,船已经在行了。老大让我自己到锅里盛粥吃,我喝着粥,突然想起昨天的大船,怎么不见了?问起,说大船天刚放亮就开走了,他们明天要赶到苏州呢。而我们则已经离开苏州河驶入苏州的太仓境。

 

三、

支流的河汊显然比苏州河窄得多,无了潮涨潮落,又不顺风,船行全靠一支橹。老大有点不耐烦,吩咐靠岸,他和银虎下船拉纤去。于是,阿二摇橹,我掌舵,船行明显地快起来。一个多小时过后,换上阿二和我下船拉纤,少年的我,很兴奋、新奇。

那时,纤道犹如现在的公路得到维护,虽然纤细得只有尺把宽,可无论到哪儿都通行无阻,我们只要将纤绳套在肩头往前走就是了。起初,并不感觉累,边走边欣赏岸边的风景。放眼是无边无际的绿,脚旁是种满庄稼的田野,田里有还没收割的晚稻、山芋和新种下的油菜,随手捋几根鲜嫩的青草,将白嫩的草茎放入口中咀嚼,一股清香。

我看到河堤旁总有一个个土洞,大小能钻进一只狗或猫,问阿二,阿二说那是獾挖的洞。我又问獾现在是不是就在洞里,阿二不置可否。我不知道獾是一种什么样的动物,感觉中它大概似狼一样的野兽吧,于是心里有点打怵,唯恐后面悄悄地跟上一只獾,就像恐怖故事里的狼一样。

天阴了,很快下起雨来,纤道滑溜溜的无法走人,老大把我们召回船上,将船艄的芦席蓬搭好,此时雨越来越大。老大不知从哪儿拽出两件蓑衣,让阿二兄弟穿上,继续摇橹,我和老大则坐在席棚里避雨。

雨打在席棚上“吧嗒,吧嗒”响,河面像开锅一样冒着无数的水泡,风儿吹过,白花花地飘向对岸。水中扬花的芦苇随风摇摆着,像在跳舞;岸边垂柳也在风中飘荡,将无数碎叶撒落河中。

阿二钻进席棚,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说:“老大,看不清啊,歇吧”。老大点头同意,说前面有座桥,船摇到桥洞里停船避雨。老大不愧是弄船老手,这水路熟得很。

老大说如不下雨,晚饭前能到家,现在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恐怕要在桥洞里过夜了。

船摇进桥洞,将大雨留在了外面,阿二收起橹,拿拖把将船板上的水迹擦干,又收起席棚,大家坐在船艄闲聊。因为下雨,气温骤降,加之桥洞里湿漉漉的,都觉得身上发冷。阿二说拿点烧酒喝喝,银虎说还是煮点山芋,吃了暖和。见大家同意,银虎便拿了水桶,下到桥墩,踩着桥墩突出的石板,上岸去了。

不一会,银虎提一桶山芋回来,在河里洗了,放进锅里煮了起来。我问:“你偷的?”“瞎说,这儿是新华大队,我四舅是这儿的。”银虎说。

我不知道银虎怎么认出这些山芋是他四舅的,不过,“一大二公”年月,至少有他舅舅的一份。

山芋熟了,滚烫的,吃到嘴里又甜又香,很快身上暖和起来,吃罢山芋,我又喝了一碗煮山芋的水,甜丝丝的。

老大问我们还能不能吃,如果吃饱了,就下舱睡觉,山芋权当晚饭,不管雨停不停,明天一早开船。老大既这么说,阿二兄弟自然不反对,大家下舱,躺在稻草上东拉西扯,直至呼噜四起。

天亮,船已经挪出桥洞外,老大见我们钻出船舱,忙不迭地招呼大家吃早饭。他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纸包,打开里面竟是热腾腾的油条。原来天不亮他就煮好粥,然后到集上,用大米换了油条。见太阳露头,又将船撑到桥洞外面,只等我们“起床”。我们还在嚼着香喷喷的油条,喝着粥时,老大已经将船点离岸边,撑行起来。

船行不久,两岸有了来来往往的行人,看来他们多是熟识的。

“才回来,遇雨了?”行人打招呼道。

“老大,快回家看看,家婆跟人家跑啦!。”有人调侃。

老大则反唇相讥:“跑了!怎么没把你这个孙子带走?”也有要老大靠岸搭一程的,凡挑担背东西的老大都答应,空手的一律不停。老大说:“走走吧,累不死的。”船最后摇进一条河汊,停靠在一片空场旁,空场上有高高的草堆,几条水牛悠闲地卧在稻草上反刍,南边有一排排猪圈,传来猪的“嗷嗷”叫声。这是生产队的公场,是此次航行的终点,酒糟就是运到这喂猪的。

下船,我向老大、阿二兄弟道声谢,朝叔叔家走去,两日的水上行,到此结束。

 

                                                                   2010-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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