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乡下 作者:老城


 

 

  来自乡下


    城里人似乎多半都不喜欢乡下人。这些年,成千上万的乡下人涌进城里打工,把本来就拥挤不堪得城市搞得更加乱糟糟,让人看着心烦。于是城里人就抱怨:瞧这城市让乡下人给闹的,要是他们在老家呆着,城里还不干净、清静多了?

我差不多也是这样地嫌弃过乡下人。

但是,我们有没有问过自己,这世上原本有城吗?哪一个城里人的祖先在城里呢?那些自以为优越的城里人来自何方?其实,很多城里人是忘了本,我们的根都在乡下啊!

我当然也来自乡下,而且差点就是一个乡下人。乡下离我之近,不仅仅因为从祖父以上,我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乡下,父亲不过偶然走进城门,并相遇母亲使我出生在城里,而母亲的城里人身份,是在外祖父那一代才确定的;也不仅仅是因为我嫁了农民出身的丈夫,直接就成了乡下人的儿媳妇;有一个时期,我自己也住在乡下,而且是在那种远离城市的纯粹意义上的乡下,靠挣工分养活自己。

我是以“知识青年”的身份离开城市到乡下去的。当时我初中毕业,十六七岁,既无知识又非青年,实在是亵渎了“知青”这个时髦名词。那时候,我对“安家落户”的理解由一知半解到刻骨铭心,以为注定要扎根在插队的陕北农村了,以至于很认真把村里的小伙子挨个捋了一遍,煞费苦心地考虑哪一个是可以依靠过一辈子的。每想到这里,心中便生出悲凉。然而更悲凉的是,我发现庄稼人讲究实惠,娶媳妇是为过日子,以他们的标准,我非常有滞销的可能。在我为自己有可能下嫁而痛心疾首的时候,却忽略了一个事实,我的这种牺牲精神竟是一相情愿,哪里会有一个小伙子愿意为社会排忧解难,养活良莠不分、毫无缚鸡之力的我呢?

幸亏后来的情况没有想象的那样糟。在我还没有呆到老得必须把自己嫁出去的时候,就被招工离开乡下重新敲开了城门——我去的是一个城墙保存得十分完整的大城市。

告别乡下,这一走就是三十年!当我重新把自己投入到城市的滚滚人流中之后,有一个时期,似乎是忘记了乡下。和所有城里人一样,或成家或立业,日日为生计、为前程奔波,天天说自己“忙”,于是在忙碌中遗失了青春,在忙碌中变得越发世俗。如今我们的子女已长到了比我们下乡时还大的年龄,看着他们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年轻躁动的身影,渐渐地就又想起了乡下。

说起来乡下这地方也奇怪,住在那里时一天都不想多呆,多少人为了招工上学,不惜一切代价,才终于如愿以尝重新做了城里人;但离开多年之后,想起乡下,又多了牵挂。只要聚会,说的全是乡下的故事。有时候,乡下的日子像一个虚幻之境,闯进我梦里,令我反复回味;也有时候,像祥林嫂一样总说想念乡下,要回去看看,不管别人是不是觉得言不由衷。离开陕北的日子越久,就越是一天比一天地怀恋当初一刻也不愿意多呆的那片黄土地,我不知道我的这种心态是不是有点虚伪?

言不由衷也罢,虚伪也罢,我却是真的惦记乡下的那片土地,惦记着当年帮我打过柴、担过水的小伙子,惦记着给我剪过窗花、纳过鞋垫的姑娘们,惦记着教我唱过信天游、给我讲过西北风情的老人们。不知和我一样年愈中年的伙伴们,日子过得好起来没有?也不知待我像儿女一样的老人,如今是否还健在?

前些年,在我们插队三十周年的时候,当年的插友张罗着过了一个“三十年祭”,也呼朋唤友的,商量着促成一次陕北之行。2001年,当我终于回到陕北,披着初春的暮色,又一次站在延河畔的时候,我眼中的乡亲们和乡亲们眼中的我都已是面目皆非。去年,几位老乡在他们向往了三十多年后,第一次来到北京,还千里迢迢地为我们捎来小米和红枣。对于知青上山下乡那段历史,学者们见智见仁,众说纷纭。亲身经历了那段生活,我不大同意一些史学家在书斋里的研究成果。中国是由一片一片的乡下和一座一座的城市连接而成的,只知道城市而没去过乡下,就永远不会了解中国。无论当年在乡下的体验怎样肤浅,也无论如今怎样远离乡下,我都在过去的日子里实实在在地触摸到了中国乡下的泥土——我们生命的根。

回首几十年生命历程,我不知道是应该诅咒,还是应该庆幸有那样一段不算长,却真正品嚼了的乡下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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