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制酥鱼记·烧麦 作者:西部老土


 

 

  秘制酥鱼记


    在很久很久以前,山东地界有处小城名为"博山"。小时候听姥姥说博山的特产是晶莹透亮的琉璃球。每当说到琉璃球时姥姥总要从破旧的木柜中拿出一堆五彩缤纷的琉璃球来,慈祥的目光中隐约透出一缕思乡的忧愁。

待我稍稍长大些,却因为一餐美食而改变了对"博山"特产的印象。

记得那是1963年的冬天,距离除夕只有几天的功夫了。三年自然灾害使祖国的民众更加地贫穷,严格的定量配给制让城市的老百姓得以维生,但是只能满足生命的延续而不能丰衣足食。快过春节了,家家户户都在盘算着能够吃上一餐丰盛的年夜饭,可在那个年代这无疑是美好的理想与妄想。

清晨,屋外北风呼呼地吹着,路边还铺盖着厚厚白白的积雪。屋后的大槐树上不时地传来"呱"、"呱"的鸟鸣声,已然分不清是乌鸦还是喜鹊。

我倦缩在床上,用被子蒙上了头,好想睡个懒觉。哐当一声屋门打开了,随即听到姥爷说话的声音:"今天让我遇上了,满满一盆那!好几年没有吃过了,下半月不过了!",那浓浓的山东口音透出一股豪气。遇上什么了?为何下半月不过了?我忍不住好奇的心,一轱辘从床上爬了起来。眼前的情景却让我又喜又忧。

地上有一只脏兮兮的木盆,盆中装满了三寸长的小鱼,鱼已然死去了。姥姥满脸的不高兴,训斥说:"八块钱可是全家五口人半个月的菜钱哪,让你花了,真的不过了?"。姥爷却满脸的笑容,答道:"早晨去锻炼,遇到了一个农民,说是昨晚在河里抓的鱼,连夜赶到城里想卖点钱回去过年,又怕被城里的干部抓住,所以就赶紧便宜卖了。咱也好几年没有吃过鱼了,管他三七二十一,不过啦!"。那个年代出来卖鱼可算是投机倒把罪,抓住就可能被戴上坏分子的帽子而一生不得翻身。

姥爷边洗鱼边对我说:"最好是活鱼,可是现在去那里找啊?能吃到鱼就已经是不错了。"。姥姥在一旁搭腔:"今天给你们做咱博山祖传的酥鱼,在老家时每逢过年,家家户户都要做这道菜的。"妈妈出门去买回来了大白菜、海带和莲菜,又凭肉票买回来两斤半猪肉,春节每人供应半斤肉,让全家人高兴不已。

小小的鱼洗好,把肠子掏净,用清水漂洗后凉在蒲篮中。莲菜切成二指宽的段待用,猪肉切成一指宽的厚片待用,海带水发后切成巴掌大的片待用,大白菜剥开成完整的连叶带帮的大片待用,大葱两颗切段、生姜一快切片,陈醋一斤,老抽酱油半斤,料酒一斤,喜食花生米者可适量放入。选用大号的沙锅,在锅底垫上几根筷子,然后用大白菜叶子铺在锅底和锅帮上,犹如给沙锅穿上了一层内衣。把海带、莲菜、肉块、小鱼、葱姜一层一层地铺放在锅中。倒入料酒、陈醋、酱油、少许盐、少许糖。用中火将沙锅烧开,文火炖五个小时,然后放在寒冷处冷却一夜,老家祖传秘制的酥鱼就做好了。记住嗷,炖时千万不要加水啊。

第二天一早我就爬了起来,迫不及待地嚷嚷着要吃酥鱼。姥姥无奈只好从那只黑漆漆的沙锅中盛了一盘出来,远远地就闻到了一股酸酸地、香香地、淳淳地、无法形容的鱼香味!酥鱼摆在了破旧的八仙桌上,我定睛看去,只见褐色的是藕,灰色的是鱼,白色的是菜,黑色的是海带。用木筷子叨一快鱼放进嘴中,哎呀!鱼香、醋香、酒香而满嘴生香!那个好吃啊,终生难忘!

岁月慢慢地流逝,姥爷在文革中被批斗而含冤逝去,姥姥活到90岁无疾而终。爸爸被流放在天涯,妈妈一人独担家庭重担。谁也没有心思再去创作"酥鱼"了。

今年,也就是2008年,一年一度的春节又要来临了。忙碌了一年,终于提前得以休息,做点什么好吃的东西来过年呢?这些年来东奔西走,闯荡南北,酸甜苦辣都尝遍了,于是想到了姥爷的"酥鱼"。可是,重制祖传的酥鱼谈何容易?

我首先想到了弟弟,拿起听筒,电话的那一边响起了弟弟的声音:"酥鱼我会做,是姥爷留下的本子中记载了做法。"我兴奋极了,心想:试着做一次,权当是纪念姥爷、姥姥的在天之灵吧。

妻子买来了鲜活的小鲫鱼,又买来了大白菜、海带、猪五花肉、莲菜、绍兴料酒、镇江香醋和李锦记的老抽酱油。我去大钟寺农贸市场买来了大号的沙锅。按照弟弟提供的菜谱和我少年时的记忆,将白菜、鱼、肉、海带、藕、葱姜一层一层地铺在沙锅中,倒入料酒、陈醋、老抽酱油、少许盐、少许糖,用中火把沙锅煮开,然后在煤气炉上放上了一个不锈钢的铁架子,把沙锅架的高高地用最小的火头来烧,沙锅中慢慢地有蒸汽冒出来而不淤出为好。

不敢离开炉旁,拿了一本书慢慢地看着,泡起一杯吴裕泰的茉莉花茶慢慢地品着,听着沙锅中轻轻咕嘟的声音,闻着空气中飘来的醋香、鱼香、酒香……,那份腻意就甭提多美了!

五个小时后关火,揭开沙锅盖子看看汤汁已经不多,浓浓地带着姥姥、姥爷深情的香味扑鼻而来。心中隐隐地感到:秘制酥鱼成功了!

把大沙锅放在了厨房的阳台上,那里有着比冰箱冷藏室更低的温度。

今天一大早,我就像当年一样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漱洗便直奔厨房阳台而去。揭开了沙锅盖,用鼻子凑到锅口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还是当年那个难忘的味道,连一丝一毫的改变都没有,我释然了。

中午时分,也就是刚刚发生的事情了。餐桌上多了一盘香喷喷的酥鱼,我一边自言自语地讲着酥鱼的故事,一边品尝着酥鱼的味道,少年往事涌上心头,香香的酥鱼煨在嘴头,千言万语留在了喉头,汇成了一句话:"俺博山老家的酥鱼就是棒!"。

 

                                                    2008-2-4作于北京家中

 

 

  烧麦


    那是一餐震撼的宴请,几十年过去了,我仍然久久地不能忘怀。

公元1969年春节后,我依依不舍地告别了年迈的爷爷和奶奶,告别了忧心忡忡的母亲,与同学俊康踏上了回乡的路途。

从古城去往下乡的山村路途遥远,先乘火车去西部的一个小城,再换乘长途汽车去那个小县城,然后再步行几十里路才能到达我们的生产队-一个依偎在群山峻岭脚下的贫瘠的小山村。

俊康比我小两岁,是我中学的同班同学,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听说他上学早,好像是父母瞒报了他的年龄才报名上了学。春节前知青们结伴回到了城市,节后陆续返乡,那天正好俊康来我家玩耍,我们就商量好了一起结伴出发。

记得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我和他相约上路了。从古城西郊步行到火车西站等车,一般快车都不在西站停车,只有少数的慢车才会停两三分钟,因为西站是货运站。我们去西站乘车的原因就是想逃票,那个时代知青下乡后生活艰苦不如贫农,劳动一天才挣八分工,也就是合人民币一角多钱吧,年底分粮食还不够底扣钱,那里还有钱来买火车票?!

空空、空空!远远地看见一列火车喘着气开过来了,在它前面的几列火车毫不留情地飞驰而过,给我和俊康留下了满身的黑灰。俊康一边抹着脸上的灰尘一边嘴里嘟囔着说:"连火车都欺负我们"!

列车徐徐地停下了,我和俊康往车门口走去,没有车票头都不敢抬起,忽然,一只手臂栏在了眼前,"把车票拿出来"!女乘务员操着特有的铁路河南话说道。我赶紧给乘务员说:"我们是知青,没有钱买票啊"。乘务员不耐烦地挥挥手,提高了嗓门说:"没有票不能上车"!我们哑然了,讪讪地退了回去,脸上泛起了红晕,毕竟逃票是不光彩的事情啊。

空空、空空!火车徐徐地开动了。我们遥望着远去的列车,心头充满了惆怅。这时已经快到中午了,慢车到达小城得五、六个小时,如果天黑前不能到达,那么当天就没有去往小县城的汽车了。

俊康掏出了白面馒头,我打开了军旅色的水壶,能吃到白面馒头在那个年代也是一种享受!我手中拿着馒头慢慢地掰成小块送到嘴中,舍不得大口地吞下,小麦粉的清香和碱面的浓香汇聚在口中,细嚼慢咽,真是别有一番心情!

已是下午时分,还是没有一列火车在站台停下。我有点着急了,对俊康说:"我们该怎么办?先回家明天再走?"。俊康说:"还是走吧,免得打搅家人"。这时,远远地开过来一列货车,露天的车厢装着黑黑的煤快。我们犹豫了一下,不约而同地向煤车跑去。

这回没有人来查票了,矮身蜷在车厢里,外面的人是看不见的,心里安全感倍增。

火车慢慢地开动了,我们身着棉袄依然不能抵挡呼呼刮来的寒风,把衣领拉的高高的,心想忍耐几个小时就能到了,省下了一元六角钱哪!从古城到小城的慢车票是一元六角整!那可是十几天劳动的收入啊!

火车走走停停,在沿途稍大点的车站卸车皮和挂车皮,不知不觉天已经擦黑了。俊康到底年龄小,心里有点怯,对我说:"看来赶不上去县城的汽车了,我们怎么办呢"?我望着两旁嗖嗖掠过的树影,看着远方依稀可见的村庄,想起了古城的爷爷、奶奶和妈妈,想起了被流放的父亲,心中充满了惆怅。我对他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大不了我们在车站蜷他一夜"。

终于到站了,我和俊康摸黑从小路顺着铁轨走出了火车站的铁栅栏,这条路是知青们摸索出来的,一条铁路职工下班回家的近路变成了成千上万知青们的必由之路。

站在铁路的三叉道口,我们不知该往哪里去,这时俊康突然想起了一个人,那是他远房的表哥,听说在小城的机床厂工作,小时候见过,已经好几年没有联系了。俊康对我说:"我有个表哥在XX机床厂上班,我们去找他吧,看看能不能借宿一晚"。我们向路人打听了地址,便迈开大步向工厂方向走去。

这个机床厂离火车站还挺远,约莫走了个把钟头才来到工厂大门口。这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工厂的大铁门紧紧地关着,昏暗的路灯下有扇小门开着。我们从小门探进头去,只见门房里坐着个老大爷。"干什么的"!老大爷发现有人窥视大声说道。俊康说明了来由,老大爷说:"有这个人,老工人了,我帮你找找看",大爷拿起电话不知给那里通话。过了一会,有个瘦长的身影从工厂深处走了过来,来到我们跟前问道:"是小弟吗"?长辈们都是这样称呼俊康的。好运气啊,找到了亲人。

晚上我们被表哥安排在他的宿舍睡觉,表哥足有三十大几了还住在单身宿舍,俊康说:"他家庭成分高,至今也没有找到对象,家里人都急死了"。

第二天,我们还在酣睡。听见表哥温柔的江南口音说:"今天中午我带你们去打牙祭,下午送你们到长途汽车站"。表哥热情的关爱,我们心中很是感动!

小城的中山路上有个大饭馆,名曰南方酒家,相传是解放后由几个扬州师傅支援大西北开办的。两层的楼,琉璃飞檐的顶,朱黑色的大门,让人一看就不是等闲之处!对这家饭馆深入的了解那是几年后的事情了,留待以后再说,今日只说表哥请我们在这里吃饭。

表哥是南方人,从小离家来到大西北这个小城,工作十几年了,平日里简朴节约,准备攒钱娶媳妇,可总也谈不上对象,每月工资几十元,在那个岁月也能算上中产阶级了。今天表哥不让我们走,非要带我们去吃南方酒家的烧麦,从小到大从未听说过什么是烧麦,也不敢多问,一则是人家请客,二则怕人家笑话。

来到南方酒家的大门口,我和俊康面面相觑,心里想:"这么大的馆子,表哥得花多少钱啊"?表哥带头进去了,我们紧随在后面,抬头望去,好家伙!大厅足有几十张桌椅,就是在古城也能算是大饭馆了。

我们三人坐在了一张八仙桌旁,表哥去柜台买饭,那个年代还不兴点菜买单。买好饭票,表哥又去窗口排队拿饭。一会功夫表哥端着几屉小笼来了,笼屉放在桌上,我们拿来了小碟、醋和酱油,打开笼屉,一股香味扑鼻而来!我仔细看看,笼中码着型似小包子或混吞之类的食物,上端还开着口子,大概香味就是从那里散发出来的。表哥说:"今天请你俩吃烧麦,这个东西现在就是古城也很难吃到了",原来这就是烧麦啊!原来以为烧麦顾名思义就是用火烤出来的大麦穗呢,我看着古怪的"包子"狐疑地猜想烧麦会是什么味道?

模仿着表哥的动作拿筷子夹住一只,然后往小碟里的汁中蘸一下,送往口中。乖乖!无与伦比的好吃啊!都没有尝出是什么馅做的,几笼烧卖就下肚了。表哥又起身去买回来几笼,这回才看清楚里面的馅是糯米和肉做的。

说起烧麦,现代人不会刻意地去吃了,因为怕油腻。可是在那个物质极度短缺的年代,能够吃上一顿烧麦,那可是能够比美与当今的鱼翅和龙虾!

表哥只吃了一笼就静静地看着我们吃了,转眼间约摸十笼烧麦被狼吞虎咽地吃完了,我和俊康都撑得不能坐着了,表哥开心地笑了。

下午,表哥送我们去了长途汽车站,坐在长途汽车上,盘旋在崎岖的山岭间,我还在回想烧麦那难以忘记的余香。

后来我和俊康都陆续来到了这个小城生活,表哥已经调到南方去了,听说找了个南方农村的姑娘结了婚。再后来,我们经常相约去南方酒家吃烧麦,只是再也没有吃出表哥请客的味道来。

多少年过去了,哪顿饭菜都没有了南方酒家的烧麦带给我的震撼!

 

                                                           2007-10-1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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