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深深 作者:戎马小子


 

 

  庭院深深


    (1)

沂蒙山北麓有一个小山村,叫七星崮,那是我的祖籍。

1968年秋我准备到此插队还乡,但因宗族矛盾激烈,没敢回乡,经亲戚联系,辗转到离祖籍100里开外的沂蒙山腹地插队。

祖上的宗族矛盾由来已久。开始主要是嫡系和庶出之间地位尊卑贫富所引发的歧视纷争。抗战初期,宗族争斗上升为八路军和皇协军的矛盾,成了敌我矛盾。一度受歧视的庶出们,投靠皇军威风八面,把同宗嫡系血亲抓的抓、杀的杀,一时间风声鹤唳,嫡系屁滚尿流,纷纷窜入沂蒙山投了八路。土八路干不过皇协军,嫡系们便搞恐怖活动,今天埋个地雷,明晚打一黑枪,恨得庶出汉奸牙根痒痒。1945年日军投降后,汉奸的末日来临,到解放前,基本捕杀殆尽。没当汉奸的庶出也深受株连,人心惶惶,抬不起头来。庶出大都在农村祖籍务农,而嫡系解放后大多进城在衙门里当差,为人民服务。文革开始后,庶出曾想扯旗造反,杀嫡系走资派一个回马枪,但终因汉奸名声太臭,未能成事。但农村根据地还是他们盘踞。

文革以后,仇恨矛盾渐渐淡化。到七十年代末,宗族之间逐渐恢复来往。

二十九年前,老家修族谱,我不幸参加。天南地北一大堆族亲,都是族谱里枝枝蔓蔓的长子,热闹非凡。与会者我最小,我是青年代表。其他五六十口子大都是些白胡子老头。

那时刚从大山沟里老部队回城不久,脑子不开窍,不识时务。加上当时由于受家庭问题的影响,我的入学几经波折,屡遭困扰。所以当众人热衷于渲染先祖的丰功伟绩时,我不以为然,只专心搜罗先人的野史轶事:吃喝玩乐、酗酒闹事、招降纳叛、结党营私、里通外国、卖国求荣……

尽管态度不够端正,对祖宗的行踪还是有了大概的了解。

远祖祖籍河北,自汉到唐,先后流落中原、四川和山西。经历跌宕起伏,大起大落,蔚为壮观。这段历史只是历代先人口口相传,没有过硬的证据证明,属于野史,真假难辨;

宋初回归河北,南宋迁浙江,后流徙江西,安徽。金人入侵期间曾显赫崛起,但很快没落沉寂。这段时间虽有族谱为证,但文字损毁严重,多处断代不连贯,时有语焉不详处,但基本属实;

明初迁山东。始居临沂,后北迁至小城,直到抗战爆发,整个家族分崩离析。这段时间族谱清晰明确,不容置疑。

前辈们起初见俺还识几个大字,便把俺当作新生力量重点培养,进入核心层,与两个老头主笔。后来发现俺小不正经,对先祖放肆不恭,有家规无纪律,无王法有反骨,便把俺打入不肖子孙行列。我见报家无门,便不务正业,专心品尝老家的风味小吃:煎饼、地瓜干、炸蝎子、臭豆腐、大葱沾酱,还有辣炒肥肠,想起就让人流口水。

美不美,家乡水。

至于族谱排序、主枝分蘖、嫡系庶出、孰轻孰重,以及祖宗恢宏霸业得失兴衰,其实都是过眼云烟的事,尽可一笑一叹而了之,让老夫子们狗扯羊皮整去吧。我落得清净。

七星崮村南八里,有座小城。城南有条青石板铺就的老街巷,巷子尽头是座青砖黛瓦的四合院,古朴幽静,男主人是个艮啾啾的胖子,我叫他堂兄。

实际他不是我堂兄,是我的一个远房族亲,出五服老远老远,九曲十八拐,八竿子打不着。大约在南宋末年两家祖宗曾西湖断桥附近喝过酒,估计也不是啥好酒,土闷烧锅子之类,因为那时先祖的千秋大业早已破落凋敝不堪。不管怎么说,应了句老话:遍地刘,五百年前是一家。1980年我到小城,认识了堂兄,他不是长子,当时只负责会务接待,跑跑腿儿。

据堂兄考证,他高我两代,我应该叫他三爷。但我觉得叫三爷太俗,不够文雅,容易让人联想到威虎山上的土匪窝,还有许大马棒蝴蝶迷啥地……所以干脆扯平,叫他堂兄。他开始不同意,感觉乱了辈分,后来架不住我行我素,慢慢他也不计较了。

堂兄大我四岁。我呱呱坠地时,他已穿着开裆裤、拖着大鼻涕在小城的深深庭院里撒尿和泥玩了。

堂兄一脸和善话不多,但开朗幽默。第一次见面,问起他的工作,他一本正经道:“俺专抓大事。”

见我懵懂,他瞅瞅媳妇,小声说:“分个套、发个药,不听话就送卫生院来一刀!”

媳妇啐他:“缺德!”

这下我听明白了。

他在县上专管计划生育。

他媳妇更厉害。按他讲话,大户人家,阔气,天天数钱数到心烦手软。

不得了。

他媳妇在储蓄所工作。

堂兄眼儿不大,炯炯有神,当年下乡检查计生工作时专盯妇女肚子,探雷器一般,揣没揣崽一瞅一个准,比B超都灵。乡亲都叫他妇科大夫。妇科大夫挺凶,抓到计划外怀孕的妇女立马押送医院排雷,还要把始作俑者传讯训诫一番。训诫说辞刁钻怪异,极其精辟。他曾给我复述,笑得肚子疼,堪称经典,就是有些儿童不宜。

三年前他到大连旅游,挺悠闲。他说,给人家腾地儿,已退二线。接他位置的是位娘们儿,年龄不大,能耐不小,是个女新人类。我问啥叫女新人类,他莫测一笑,道:

装过神、弄过鬼,

跟人老公亲过嘴,

勾引首长下过水;

撒过泼、打过滚,

一不留神就出轨,

还和领导有一腿……

说着,忽然打住:“不能再说了,再说就亮红牌了。”

我听他信口胡吣说得热闹,逗他:“你就没跟她掺和掺和?”

“那不行,人家是老大的相好,俺可不敢趟浑水。”

“你们領導瞎XX搞不说,还徇私提拔情妇,没人告他?”

“谁愿捅马蜂窝,和谐社会,理解万岁。另外她有文化,挺能干,比俺强。再者说,当老大的有相好也不稀奇,彼此彼此。”

“你也有?”

“俺可没有。”

“你为啥没有?”

“我……啊呀,你打听那么仔细做啥?”

见我不说话又解释说:“俺家里一直挺困难,哪有闲心……说穿了,男女不就那么点事儿呗?俺又不是没有媳妇……”

说起媳妇,堂兄总是一脸的云蒸霞蔚、幸福麻辣烫。

第一次见面,堂兄知我光棍,小声对我说:“赶紧成家,有家真好!”

见我笑,又感叹道:“结婚前不知道,有人牵挂没人牵挂真是天地之差.”

他说的一本正经。拳拳之心、款款之情溢于言表。望着幸福满满的堂兄,心里好一阵羡慕。

堂兄自幼丧父,三岁离开生母,叔和后娘虽待他不薄,毕竟螟蛉之子不是己出。插队十年,历尽白眼艰辛。结婚后,媳妇贤惠,家务事儿一概不让他沾手。日子虽清平,布衣素面粗茶淡饭,但干净利落,不乏和谐温馨,是全县闻名的资深五好家庭。

我问他:“你俩不吵架?”

他挠挠后脑勺:“有娃儿后也拌过嘴,都是些鸡毛蒜皮,人民内部矛盾,睏一觉就烟消云散啦!”

说着,满眼得意非凡、知足常乐,一切尽在掌控之中。

 

(2)

堂兄他爹是个县官,但不是亲爹。

堂兄的亲爹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膝下三个儿子,堂兄行三。堂兄一岁时,他爹推着独轮车支前,一去杳如黄鹤。有同乡曾在淮河滩看到过他爹给大军运炮弹,再往后就人间蒸发,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失踪了。撇下了娘四个苦度时光。解放后,政府给他家补助了一麻袋麦子,算作对他爹失踪的抚恤。

堂兄的四合院解放前是县商会会长的私宅,商会会长是当地望族,开明富绅,抗战初期曾捐了八万大洋买枪支持我党抗日,是当时抗日政府的议员,其亲属中不乏国共两党成员。光复后国民党几次想委任他为县长,但他称半生从商,不谙官场,坚辞不受。一度是我党统战拉拢的对象。1948年济南沦陷后,会长见大势已定,斟酌权衡,考量再三,终于卷着金银细软、带着太太和子女跑到上海,后来又去了孤岛台湾,留下小老婆守着这座深宅大院。

堂兄出生那年,淮海大战国军兵败,山东沦陷。他叔腰别驳壳枪走出沂蒙山,土八路雄赳赳进城当了县官。接收了这座院子,顺手捎带把商会会长的小老婆也一并接收。

当然开始没打算接收女人,准备把她撵出四合院。女人举目无亲,打死也不走。县官看她孤苦伶仃,恻隐之心一动,便把她留下烧水做饭。估计县官亲和力较强,没多久生米煮成熟饭,一对激情男女便在这深深幽院之中,神不知鬼不觉地把事儿办了,巫山云雨天衣无缝水到渠成。连住在院里的通讯员都毫无察觉,直到有一天惊讶地发现女人不再叫县官“首长”,而叫“死鬼”……

不久,“死鬼”打报告要娶女人。

山东督军张宗昌有句名言:“共产党共产共妻,共妻当然是好的,共产就不对了……”

虽说我党历史上曾有过共产共妻光荣传统,但女人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事关我党声誉纯洁、社会主义江山千秋万代永不变色,原则问题马虎不得,组织上坚决不同意。可县官一根筋钻牛角尖,三番五次找老上级胡搅蛮缠,非她不娶。最后,县官娶了女人,挨了个党内处分。

结婚两年,女人不生育。县官便把堂兄从老家接进小城过继为子,那年堂兄三岁。女人原是省城的小家碧玉,识文断字知书达理,对堂兄还不错。堂兄的亲娘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死于营养不良。

县官抗战初期参加山东徂徕山起义,是条响当当的刚烈汉子。娶了女人后一直不顺,历次运动都沾边挨整,险象环生。主要罪状就是阶级阵线不清,不听组织劝阻,娶了资本家的小老婆。原本性格粗砺豪放的县官被修理得沉默孤寂郁郁寡欢。仕途受影响,官职原地踏步,在小城一蹲十几年。文革初期受尽批斗屈辱,幽幽而逝。不久,堂兄下乡插队。四合院里又恢复到1948年的状况:偌大宅院,只剩下一个女人苦撑。

周而复始,又回到解放前。

不同的是,女人韶华已逝,人老珠黄。

春雷一声震天响。

1977年,县官平反昭雪。1978年,插队蹉跎了十年的堂兄又回到四合院。游子归来,和后娘相依为命。不久,堂兄工作安排在县衙门。年底结婚,次年产仔。孩子满月,后娘溘然而逝。堂兄便成了这深深四合院的主人。日子波澜不惊,挺安逸。仿佛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那年,堂兄三十二,踏过平平仄仄的岁月,总算是成家立业了。

说起家,堂兄总是一脸的知足常乐、幸福麻辣烫。

第一次见面,堂兄小声对我说:“赶紧成家,有家真好!”

见我笑,又感叹道:“以前不知道,有人牵挂没人牵挂真是天地之差。”

他说的一本正经。拳拳之心、款款之情溢于言表。

堂兄自幼丧父离开生母。叔和后娘虽待他不薄,毕竟不是己出。插队十年,历尽白眼艰辛。结婚后,媳妇贤惠,家务事一概不让他沾手,日子虽清平,不乏和谐温馨,令人羡慕。

我问他:“你俩不吵架?”

他搔搔后脑勺:“有娃儿后也拌过嘴,都是些鸡毛蒜皮,人民内部矛盾,睏一觉就烟消云散啦!”

说着,一脸的得意非凡。

堂兄也有困惑。一次提起县官,问我:“俺爹为了女人,把前程毁了,也不知值不值……”

值不值?

那年月,顶雷娶资本家的小老婆,得多大贼胆?不愧是沂蒙山走出的响马,即骁勇又浪漫、彪悍又风流,侠骨柔肠,令人折服。

是真爷们自风流。

值。

 

(3)

堂兄的四合院是民国时期的建筑。前后院加天井,三进格局,房子不少,大都阴暗局促,住起来很不方便。且年久失修,露出颓唐破败相。

后院有间偏房,是旧日的佛堂,解放后成了杂物间,堆放些锄头铁锹镐头等农具。县官出身农民,进城后一直保持庄户人家习惯,一有闲暇,就侍弄院子里的菜园子。这次上门,堂兄引我参观时,探头朝佛堂里瞅了一眼,黑糊糊阴森潮湿,一股霉味。脑瓜皮儿一麻,没敢进屋。生怕黄世仁他妈鸡皮鹤发地飘出来,轻舒猿臂给我一簪子!

房子虽颓败,却不俗。影壁回廊,雕梁画栋,石板甬道,紫藤老井,风雅幽静,别具古风。尤其是后院,足有一亩地。林木繁多,楸子、侧柏、雪松、核桃,杨柳杏桑桃,还有山楂,只是时至隆冬,落木萧萧,除了松柏,其他乔木华丽尽脱,光秃秃枝桠立在深深庭院里的四方蓝天白云下,疏朗苍凉。惟有墙角的一蓬青竹,在落日的余晖下格外醒目。虽过冬至节气,寒气冷峭,竹林仍青碧挺拔,绿意盎然,令人眼睛一亮,望之动容。心情随之明媚。

青竹依雲,天然去雕饰,品节浩荡,好看得无以复加。

院子里有两口井。一口在天井,一口在后院。

堂兄说,小时水盈井口,夏天口渴时用瓢舀,清亮甘洌,消暑解渴,比眼下的矿泉水强老鼻子了。现在不行了,地下水位陡降,打水得用七八米的绳子拴在水筲上,水质也不好,浑,一喝准蹿稀,只能用来浇花。

说着,堂兄满脸晴转多云、由神往而遗憾。

人生酒一杯。苦也罢,甜也罢,尽在一饮之中。

堂兄好酒,有量。且谈吐得体有度,会说话。对当地的历史沿革、市井掌故,风土人情、乡野习俗了如指掌。见人说话见鬼打卦,光腚坐板凳,有板有眼。他嘴里说出市井化的俏皮嗑,既幽默诙谐又不乏官场的严谨睿智。尤其会说一些老少咸宜、男女受用、无伤大雅的灰段子。风生水起的生动,眉眼之间的流转,言辞中时而机锋明亮,时而扑朔迷离,嘻嘻哈哈、言语斑斓、十分喜剧,笑得人岔气儿。前些年县上来贵客,书记必邀他作陪。从未因酒误事,颇有刘罗锅遗风。常自嘲:俺是敝县的陪酒先生,男女老幼通吃通陪。

堂兄有一把二胡,是县官传给他的,视为珍宝。他抚摩着二胡对我说:“多亏它,陪俺熬过十年的知青岁月。”

他说着,一脸柔情。

我听了,一阵感动。

堂兄二胡拉得不错。《二泉映月》、《五更寒》、《梁祝》,情感丰沛、如泣如诉,一如行云流水,一如廻风飘雪,听得我神魂颠倒。最后拉《春天的故事》,他一高兴竟陶醉痴迷地唱起来。堂兄的嗓子委实不敢恭维,野猫叫春一般,凄厉而恐怖,把个挺抒情的春天的故事演绎得像吊孝哭丧……

深情而肉麻。

我后脊梁发冷抗不了,断然叫停。诚恳的规劝堂兄:“以后当着外人,咱可千万不要扯嗓子乱嚎了。如果实在忍不住,就唱秦腔或驴皮影,二人转也行……”

堂兄哈哈大笑。

堂兄质朴、平庸。走在大街上便湮没在稠稠的人海中,再寻觅,如大海捞针。

我挺喜欢堂兄,还有那青砖黛瓦古朴幽静的四合院。不止喜欢,非常羡慕向往这世外桃源般的庭院。山野小城,世风还未日下到令人难忍的地步。市井风情、人间烟火,简洁淳朴、平和淡定。走进去,心绪也变得安稳、清净了……

赶紧盘算盘算,踅摸点儿银子,俺也到小城买个四合院,颐养天年。

我把想法说给堂兄,他狡黠的瞅瞅我,不无同情一笑:“就你哪点儿下岗费?下辈子吧!”

一句话,噎得我张口结舌、外焦里嫩……

堂兄见我沮丧失落,赶紧说:“俺这四合院也是你的,随时欢迎你来。另外,将来你要万一发财了,可别忘了俺哟!”

“那当然。如果我不小心发财,首先给你纳个妾,像当年商会会长一样。”

堂兄小眼睛笑成一條縫。

早晨,雄鸡唱暁,雪后初霁。太阳照常升起,韶华璀璨四射、霞光激荡万缕。满城尽带黄金甲。

望着城外洁白无垠的雪野,心想:要是这满地都是银子,那该多好呀……想想都幸福快活……

心里高兴,长鞭那个一甩,赶着大车出小城,偷偷摸摸沿着一条邪道向正西方向跌宕而去……

浓浓的太阳光在腚后面绚烂辉煌得一塌糊涂……

时光按既定轨迹匆匆流逝。

江山静穆,岁月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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