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一章 他们的红娘是阶级斗争 作者:逍遥


 

 

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一章  他们的红娘是阶级斗争


    真话的代价

1963年盛夏的那天,天空异常晴朗,小敖一辈子忘不了。就在那天,他收到了高中录取通知书。那是刻在他心头的一道阴影,他为真话付出了代价。

当时,他正趴在地上和邻居“大鸡蛋”玩儿弹球。“大鸡蛋”输得眼珠子冒汗的时候,自行车铃儿响了:“有叫欧小敖的吗?”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跳下车。“这儿呢!”他拍拍沾满泥的手站起来。“小花脸,告诉阿姨,多大啦?还玩儿弹球!”姑娘撇撇嘴,把一封信塞给他。“真他妈多管闲事!你也配当阿姨?我站起来得比你高半头!”他不由挺直了身子。这一暑假今非昔比,似竹笋抽节儿,他往上窜了差不多十公分。

“哥们儿行啊!考上了K中,重点!”“大鸡蛋”晃着圆脑壳一脸羡慕。“行个屁,又不是市重点!”虽在意料之中,他还是有点儿泄气,唉,吃亏就吃在了作文上。

这年也邪行,作文竟考了两次,由于漏题,上面决定重考。新题目是“我的志愿”。他一挥而就,感觉特好:这回市重点稳拿!

兴冲冲从考场出来,迎面碰上班主任平老师。“这回没出洋相吧?”平老师一脸关切地问自己的得意门生。上一回作文,他竟将“春雨”描写成“铜钱大小”,闹了个大笑话儿。“没问题!不就写长大干什么吗!”他得意地一扬脖儿,“我要当造火箭的工程师!”平老师直跺脚:“哎呀!你脑子进水啦?现在的形势都在学雷锋,讲一颗红心多种准备,甘当螺丝钉。工程师高人一等,你这思想性太差了!”“差?当工程师不也是建设社会主义吗!”逢到不服气,他的脖子就梗起来。平老师目光变得茫然,叹口气走了。

他心里开始翻腾,觉得对不起平老师,叫她失望了。历届班主任都嫌他太淘,一直将他作为整治的重点。只有平老师从初二起给他打了翻身仗。为给平老师长脸,虽然上课他仍旧坐不住,可回家偷着卖力气,成绩噌噌往上升。唉,关键时刻掉了链子!但自己究竟错在哪儿呢?

从小,姥爷就总对他说,共产党不乏政治干部,阶级斗争我们是行家,真正少的是懂经济建设的干部,搞社会主义我们缺少人才。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将来才能把我们的国家建设得富强起来。希望你们都不搞政治,而是搞实业。姥爷特别尊重知识,对那些刻苦钻研、学有所成的人尤其佩服。

一年多前,小敖和小舅睡得正香,姥爷半夜把他们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对揉着眼睛的他们说:“也让你们去受受教育!”姥爷是带他们到下属工厂看展览。大厅里摆满害虫标本及防治害虫的说明,都是一个普通工人搞的。他长期摸索害虫的生长期与发育规律,进而研究出一整套消灭害虫的好方法,对保护森林作出了重大贡献。姥爷一边问问题,一边仔细听那工人讲解。回来的路上天还没亮,他仍旧激动,对打瞌睡的孩子们极不满意:“睡,就知道睡!好好听没有?看人家一个普通工人,多年钻研,为国家作出多大贡献!就得有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

姥姥早就发现姥爷重才不重德的毛病,曾多次批评他“白专”。这方面,小敖受他的影响很深,从懂事起,他就立下志愿,将来要做个火箭工程师。

按姥爷和姥姥的说法,妈妈的自由主义特别严重,所以一直进步不了。她就是这么个活法儿,不合时宜,甚至被人称为“我行我素”。

她是四五年参军的,之前,是辅仁大学教育系高材生,后来又念过几年军医大,二十八岁就当上了外科主治大夫。小敖的姥爷官儿做得不小,按理,她应当属于“又红又专”一类。然而,却始终入不了党。

她喜欢乱交朋友,不分身份高低,不辨三教九流。她曾经是解放军总院高干病房的主治医师。大人物们见到她,总是拉着她的手或拍着她的肩叫“小胖”,这是她小时候的外号。她若混在这光灿灿的圈儿内,必定前程远大。

虽说她打扮得花枝招展,出身高干,却似乎更喜欢跟大老粗打交道。一到姥爷家,她先不进后院儿,往往先扎到前院儿,不是到司机贝叔叔家穷侃,就是泡在林大爷家里。胡同儿里不少人都知道她是大夫,只要来找她看病,不管多早晚,不论是谁,她来者不拒。

只跟工农兵打成一片也就罢了,可她有几位医生朋友,不是出身资本家就是华侨,最好的朋友邵阿姨还属于双料儿,两人却好得穿一条裤子都嫌肥。组织上多次暗示:你只要和邵大夫划清界限,入党、提干都没问题。这话她竟连耳旁风都不当,照样和人家打得火热。她曾对小敖说过:“人和人为什么要分三六九等?你邵阿姨业务好,人老实,心地又善良,我不能昧良心。”

妈妈的手术刀在解放军总院出了名,“奇装异服”比刀更出名,什么时髦穿什么,胆子大得叫人咋舌。随着艰苦朴素教育的不断深入,小敖也开始为她感到害羞,甚至拒绝和她一块儿上街。她伤心地说:“男孩儿大了,就和妈妈不亲了。”小敖说:“我可不愿往业余华侨身边凑,瞧你那身儿穿戴!奔四十了,裙子花里胡哨让人眼晕,皮鞋尖的能杀人!”“小孩子家懂什么!难道我穿衣吃饭也要人管?”

为了她的穿戴,姥姥不知费了多少唇舌。到后来,一贯坚持原则的姥姥被逼得竟然说出这样的话:“碧儿,就不能把火箭鞋脱下来,忍几个月,等加入了组织再说?”对于姥姥的苦口婆心,妈妈总是笑而不答。小敖曾听妈妈私下对朋友说:“人就得活得真实,活得自在,吃亏也认!”姥爷忙的时候顾不上正眼看她,闲的时候看她一眼胡子就气得竖起来:“瞧你穿的叫什么?不求上进!”妈妈吓得不敢出声儿,可下次来时照旧本色不改。姥爷多次内疚地对姥姥说:“她们的妈妈死得早,两个女儿都没教育好。早年去延安,把她们丢给祖母照顾。当地主大小姐,上教会学校……难改造啦!”

六三年,妈妈的自由主义犯大了,没和姥爷打招呼,就擅自决定从部队转业,调到某部职工医院去了。

办完转业手续那天,她带小敖到外面大餐了一顿,对他说:“这回可解放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姥爷!”姥爷还是很快知道了此事。他把妈妈叫来,拍着桌子大骂:“浑球儿!就知道吃喝玩乐,一点儿不求上进。你这种资产阶级地主大小姐,就得呆在部队,好好克克你!”但生米已然煮成熟饭,他就是把桌子腿儿拍折也来不及了。

妈妈从来就对小敖大撒手,只有一点,她决不允许小敖说谎。

有件事儿小敖一辈子都忘不了。一次,他看《水浒》入了迷,晚上十点多了还舍不得放手。就在他沉浸在真假李逵大打出手的场面之中时,客厅的门“哐啷”一响。“坏了,妈妈!”忙乱中他没忘记将书塞到枕头底下,赶紧闭上眼睛。

屋里的灯被妈妈拉亮,嘎噔嘎噔的高跟鞋声移到了床前。“小敖!”妈妈叫了两声。他却把眼皮闭得更紧,不敢吱声。“给我站起来!”一只铁钳样的手夹在他耳朵上,硬生生将他提了起来。还未站稳,脸上已挨了两记大耳光。第一感觉不是疼,而是妈妈的胳膊好粗,手真大,不愧是外科大夫的手。“知道为什么打你吗?”他梗着脖子不说话。“偷偷摸摸看书,以为大人不知道?”妈妈的眼里有了讥讽,“眼睛闭得倒紧,可不住乱动,想糊弄大人?”她的声音逐渐变得柔和,轻轻拍了拍小敖热辣辣的脸:“犯什么错都不要紧,就是不能说谎,懂吗?”他忽然觉得妈妈的眼神真美,声音好温柔,他热泪盈眶,使劲点头。

从此,他再也没说过一句谎言。

决定命运的关键时刻,他照旧写了真话,现实回报给他的是一记响亮耳光。但这记耳光与妈妈的不同,他心不服口更不服。看来,妈妈的不合时宜耳濡目染,他几乎全盘继承了她的衣钵。这难道就是受资产阶级影响太深,没改造好?可人为什么只能做螺丝钉?为什么就不能按自己的心愿真实生活?心里出现了一堆疑问,却没有丝毫悔意。

 

会稽之耻

知了的叫声搅得人头痛欲裂,天气闷热得叫人喘不上气。录取通知书掉在地上,归芯心里像烧着一盆炭火,真想拿桶冰水从头淋到脚。奇耻大辱!全市重点女中的佼佼者,居然落到第四志愿被录取。虽说K中好歹也是重点,怎能和鼎鼎大名的女中相提并论?一落千丈的感觉她简直无法承受。又能怪谁呢?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饶!

1960年进入初中,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学校实行劳逸结合,基本不留作业,不再强调成绩好坏。虽填不饱肚皮,但精气神儿还有,她将大把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在追求精神享受上,学习上却完全糊弄。

短暂的“宽松时期”,颇像农田荒芜了,从板结的地缝钻出的野草。什么问题最大,吃饭问题最大。当饭都没得吃时,也就无力扫除封资修了。当年的图书馆无所谓禁书,文革中被批为封资修的《红楼梦》、《红与黑》、《静静的顿河》等随便可以借阅。她浸淫于世界名著,如醉如痴,并从此爱上了外国文学,特别是俄罗斯文学,对陀思妥耶夫斯基崇拜得五体投地。

不是感觉不到饥饿,也曾憧憬能饱饱吃上一顿大米饭,但勒紧裤带的感觉竟被这种自由与惬意冲得很淡。

因为臭味相投,她还交了个好友梦笑,一位出名的才女。自从俩人交好,更加忘乎所以。当那些塌塌实实的同学正经学课本时,她们却旁若无人地大聊小说与诗歌,狂看电影和越剧。记得苏联电影《白痴》上映,她们一连看过三遍,越剧艺术片《柳毅传书》则整整看了七遍。旁人在做最后冲刺时,她们却只顾炫耀自己的博学多才,甚至通宵达旦坐在马路沿儿上神侃。也就在那个时代,两个妙龄少女坐于灰暗的路灯下,却不必担心发生任何险情。

天上的馅饼不可能稳稳当当掉进嘴巴。结果,梦笑没考好,她更是大出洋相,居然书上的定理也证不出来。一道白给的题把她折腾得晕头转向,数学起码丢掉二十分。

祸不单行。姐姐咪咪高考也砸了锅,没被录取。父母的脸色已够难看,她这是火上浇油。

迈进女中那天,她是何等荣耀!全小学只她一个考取了这所中学。那时,父亲空洞的眼睛里竟有火花闪烁,母亲也好一段不再叨唠家长里短,而改说她的聪明与争气。如今,她竟让父母失望了。

家里虽有四个孩子,父亲一直最喜欢她。父亲从来不待见眯眯和弟弟黑皮,嫌这两人没出息。眯眯胆子忒小。小时候,别的孩子欺负她,就只会缩在墙脚掉眼泪,往往要归芯跳出来保护她。她的数学一直不太好,总要父亲开小灶。讲着讲着父亲会焦躁起来,“啪”地一拍桌子,吼道:“蠢猪,这么容易也不会吗?”眯眯的大眼睛霎时噙满泪花,神情像极了待宰的羔羊。黑皮呢,见到他也是一副窝囊相儿,甚至说话都结巴。对惟一的儿子父亲尤其失望。一看见他,就“蠢猪”、“蠢猪”叫个不停。

小妹属于不该出生的人。不是重男轻女,只觉得有三个孩子已相当拖累。母亲怀小妹后特别烦躁,千方百计想要打掉。父亲也是忧心忡忡。不是讲计划生育的年代,而是紧学苏联,提倡英雄母亲,孩子越多越光荣,打胎属于违法。母亲偷偷吃过不少药、瞎折腾了半天全不顶用,只能将孩子生了下来。小妹出生时胎盘不下,还险些要了她的命。小妹不迎自来,自然也得不到宠爱。

父亲从没骂过归芯“蠢猪”。

五、六岁开始,她就特别爱画画。照着连环画画古代的美女和将军,再涂上鲜艳的水彩。笔法虽稚拙,却已相当不错。外婆在北京时,曾将一幅她画的大幅仕女图挂在房间正中,逢人就炫耀:“看,这是我们归芯画的!”父亲对她画画不闻不问,可听到赞扬,眼睛也会闪闪发亮。倘若她在身旁,就会用手指轻夹她的脸颊。

上学后,她的成绩几乎年年全校第一,从两道杠儿的中队长当到三道杠儿的大队长。进入人尖子聚集的女中,她的成绩也一直不错。

因为父母是双职工,她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小学一年级就学会了煮饭。一年级后的暑假,她举着一锅稀饭走,不小心绊在一块凸起的井盖儿上,稀饭扣在了大腿上。邻居们一窝蜂涌过来,大呼小叫:“哭,快哭啊!”她却只是笑。当腿上起满水泡时,她都没掉一滴眼泪。

院子里的大人遂夸她又能干又勇敢。自己的孩子不听话,他们会说:“看看人家归芯!”逐渐,邻居们提起她家,竟改称“归芯家”了。

她有理由值得父亲骄傲,她是父亲编织的璀璨希望,她是父亲已经失去的梦想的延续。现在她考砸了,父亲听到这个消息,必是像一条鞭子抽在了心尖上。

昨天晚上,饭桌上的空气异常沉闷。母亲刚开始叨唠,父亲就严厉地瞪她一眼:“知道你有嘴巴!”母亲不敢再开腔,饭碗僵在手里,一脸茫然地望他。“什么时候了?就喜欢扯淡!”过了一会儿他开口,“明天,归芯的录取通知书该来了。有个学上也就不错了。我们这种家庭,要作最坏的估计!”父亲的话像咒符,饭在归芯的嘴里变得锯末一样难以下咽,她还幻想母校不至于抛弃她呢。眯眯抬起泪汪汪的眼睛,声音细得像蚊子:“要是再考好一点儿……”“有许多事你们不懂……”父亲苦笑着打断她的话,眼里有种听天由命的无奈,“你就不要再补习了,响应号召去艰苦的地方吧!”几年来,父亲变化很大。本来不爱说话的他,变得愈来愈郁郁寡欢。下班回家,他经常坐在书桌前发愣,头向后仰着,脸上没一丝表情,一坐长达几小时、甚至整个晚上。就连聪明而敏感的归芯也猜不出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孩子无法理解大人的世界。

但她还是有感觉的。最高指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发表后,气氛愈来愈不对头。和她要好的同学小尘,尽管才华横溢,班主任语文老师也非常赏识她,只因为父亲是被镇压的,又得罪了一名高干子弟,团支部就开会整她。唇亡齿寒,归芯那时突然意识到,她站立的地面仿佛地基在一天天下沉。“阶级斗争”四个字像显影液,将她额头上的刺字逐渐显露出来,原本一张挺干净的脸,露出点点色斑。她的自信像遭遇酸雨的侵蚀,已有斑驳脱落的迹象。尽管如此,她的骄傲与优越仍在。她是班上最聪明渊博的女生之一,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她坚信自己会有灿烂的前程。

而录取通知似七月的骄阳,烧灼着眼睛。有父亲“最坏的估计”,她还是无法释然。全怪自己不用功,就算出身好的受优待,自己若能出类拔萃,不是照样会被母校录取?

她实在不愿再看通知书,眼睛疼,心更痛,为父亲,更为自己希望的破碎……煎熬中,她蓦地想起话剧《胆剑篇》。越王勾践遭受丧国的凌辱,却始终自强不息,最终消灭了骄傲自大的吴王夫差。她要学习勾践,决不自暴自弃,而是用耻辱来激励自己!一串串词句从她脑海迸出,她赶紧将捕捉到的写下来:

发奋篇

    ——接录取通知书后

昔有卧薪尝胆之帝王,会稽耻辱十年铭心上。

重立江山整越国,人间美谈胆剑一事长。

今卿前行遇阻挡,更应记训发奋争图强。

窗前案上理书常望“胆”,定要扭转乾坤驶波浪。

她要把这张纸贴在自己的床头,每日一读,牢记“会稽之耻”,在K中作个奋发图强的好学生。要考取最好的大学!她在心中暗暗发誓。

 

他们没有擦肩而过

报到手续办完后,小敖闲靠在窗台儿上,从兜里掏出瓜子儿磕。一个面孔白净、唇边长一层毛茸茸黑胡须的大眼睛凑近他,大方地伸出一只手:“给点儿!”他立马儿产生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心里顿时热乎乎的,赶紧抓出一把瓜子儿,递给小胡子。小学四年级前,他一直在军队子弟小学住读。一水儿干部子弟,我的手可以伸进你兜儿里,不分你我。自从到地方上学,与这种不分彼此的小伙伴就绝了缘。小敖盯着他的眼睛问:“哪儿的?”“育才的。”小胡子吐着瓜子儿皮回答。“哥们儿,叫什么?我叫欧小敖。”“卢小立。”   两人进入教室,里面高矮胖瘦已聚了一群人,靠在暖气上聊天的两个姑娘格外引人注目。她们全都身材修长、皮肤白皙,有点像一对姊妹。其中,腰上系根红皮带、穿一条黑白格斜裙的有种超凡脱俗的气质,高傲得仿佛让人只能仰视。小敖忍不住多看了那位清高的少女一眼。这时,一个面孔黝黑的矮个子女孩眨动着细细的眼睛朝他走过来:“你叫欧小敖吧?”“没错儿!”“排完座位到三楼402号团委办公室开会。”“没搞错吧?我连入团申请书还没写呢!”他有点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去吧!去就知道了。”矮个子女孩神秘兮兮冲他一笑。他忽然注意到她的脸和眼睑有些浮肿,给人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不喜欢她脸上的表情,更不喜欢她做作的声音。

同学们到的差不多了,班主任开始安排座位。小敖被安排在第五排。巧得很,系红皮带的姑娘被安排在他那行第一个儿。她走到班主任柳老师面前说:“您看,我这么高的个子,怎么能坐第一排?”柳老师操着广东腔的普通话,笑嘻嘻看着她说:“坐第一排看得更清楚嘛!”“坐后面我也看得清,请您允许我往后坐吧!”红皮带文质彬彬,却固执地坚持。柳老师点头,眼光向四处看去,目光停在小敖身上的刹那,似有一颗弹球在小敖心上滚动一下,心中陡然升起一种渴望,希望红皮带坐到他的身边。“好吧。”柳老师的声调似乎拖长了,手指也像过了老半天才指向他,“易归芯同学,你和欧小敖的同桌掉换一下!”小敖像嬴了一大把弹球,高兴地搓起手来。

归芯像个骄傲的公主,昂着头向小敖走来。坐下之前,只从眼角乜斜了他一眼,那一眼如一条鞭子抽在他脸上。他被激怒了。我欧小敖眼里夹过谁?你他妈扫我一眼,就像我是块破抹布!不就是透着有点儿学问吗!可不知怎么搞的,似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束缚了他,点火就着的他居然没发作。第一次,他生出了一点儿自卑心理,觉得自己有点相形见绌。他已记住红皮带的名字,易归芯,一个挺雅的名字,颇像她的人。

小敖踏进团委办公室的门,一眼就看见卢小立。“欧小敖,过来!”卢小立像老朋友似的冲他招手。房间里稀稀拉拉坐着十来个人。一个瘦得尖嘴猴腮的小个子站起来:“咱们开会吧。我叫江涛。”他指指身边通知小敖开会的细眼睛说,“她叫王淑珍。团委让我俩召集大家开个会。在座的都是出身好的,属于依靠对象……”就开这会?他心里说。活到十六岁,他脑瓜里真还没出身好坏这概念。

他太姥爷是金鸡岭出名的大地主,姥爷不照样参加了革命?姥爷有几个老朋友曾是国民党大员,妈妈的朋友也是三教九流。莫名其妙,把人分成三六九等!他腾地站起来:“这种会没必要开。出身好也不一定是依靠对象。今后,开这种会别通知我!”“我同意欧小敖的意见!”卢小立立即响应。会场乱了。他俩大摇大摆走出会场。开这种会,还不如回去磕瓜子儿!

自从来到这所学校,归芯看什么都不顺眼。校园里除了一栋楼,连个大点儿的操场都没有,身边的同学大多土头土脑,或一副呆瓜相,要不就粗俗不堪,比女中同学的气质差远了……例如她的同位子,什么敖不敖的,因为太瘦,似乎比自己矮半头,一开口就摇头晃脑,嘴特贫,还满口“他妈的”。归芯冷眼打量他,他正往前探出半拉身子,眉飞色舞和斜对面的男生说:“……我在我妈医院看见个大瓶子。你猜,里面盛什么?泡着个死孩子!是他妈真的,用药水泡着……”真恶心!她简直要吐。这小子说话粗鲁,穿在身上的衣服皱巴巴,和这种人做同桌背气到家了!这不是她该呆的地方。为惩罚自己的不争气,她决定从此不上K中的厕所。也幸亏她的家离得近,中午可以回去,否则,非憋出病来不可。

心情恶劣,正式上课第一天中午,她就迟到了。只有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向座位走。

起风了。她刚换了一身毛蓝色旧衣裤,外衣罩在赢弱的肩头,显得又肥又大。当她脸颊微红,轻飘飘向小敖走来时,下摆被风掀动起来。坐下的一瞬,衣角险些拂到小敖脸上。小敖的心竟一阵狂跳。一身不起眼儿的旧衣,穿在她身上居然挺有味道。小敖偷偷打量她,两只聪慧的大眼旁若无人,罩一层淡淡的哀愁,像梦游般飘了过来。迷一般的女孩,他这玩弹球儿的从未遇见过……

最后两节是自习。小敖一溜烟儿做完了数学题。他开始东张西望,寻找聊天儿对象。不久,已和斜对过的潘金力海阔天空起来。从小到大,只要三分钟不说话,他就憋得受不住。为这毛病,没少被老师剋。正聊得热火朝天,归芯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递给他一张条子。上面写着:“我计算了一下,十分钟内,你们一共说了三十多个‘他妈的’,就不能把嘴洗干净一点儿?”按他的脾气,平时一准回道:“你管得着吗!”说不定嘴里又得多添几个“他妈的”。可不知为什么,他居然一句粗鲁话都没说,只尴尬地笑了笑。

一会儿,归芯回头问叫于楠的一道代数题,是不是真有两个解?她不住在纸上划来划去,。小敖赶紧答腔:“是有两个解,我已经算出来了。”他拿过于楠递来的纸,麻利地在纸上写。“对,跟我的思路差不多,我还没琢磨透。”归芯脸上矜持的表情消失了,脸颊上绽出两个圆圆的小酒窝儿。

因为一道代数题,归芯开始发现了小敖的存在,看这所学校也似乎有些顺眼,她开始愿意和周围的同学聊天,特别是大聊特聊她如数家珍的外国文学。

她和小敖很快彼此熟悉了。她发现,这孩子不但机灵,而且热情,她向来欣赏这两条优点。物理学上有条规律叫“异性相吸”。两人之间巨大的反差不知不觉形成一道磁场。听着小敖略带粗野的俏皮话,她不再觉得刺耳;看着他手舞足蹈、毛手毛脚的样子,也不再认为粗俗。她逐渐受到这个活蹦乱跳孩子的感染,仿佛又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

一天,她从操场经过,小敖当时正打篮球。那矫捷而充满弹性的身体像一只充足气的篮球,满场弹来蹦去,充溢着过剩的生命力。他的篮球打得真好!自己只是一只啃书的虫子,连球都接不着。心里不由对他有些刮目相看起来。

三天后,开始摸底测验。俄语卷子发下来,全班只有归芯一人得100分。小敖晃着脑袋羡慕地说:“初中时,我的外语成绩也挺好……”“欧小敖,既然你的外语成绩好,这次测验怎么只得七十多分?”俄语老师眯缝着眼睛,讥讽地望着他,“你入学考试成绩相当不错……”小敖两道又浓又黑的眉毛立时拧成疙瘩,一把抓过卷子,不再吭气儿。

老师走后,他气哼哼将卷子塞进书包,嘴里咕噜着:“走着瞧……”归芯同情地望着他气得变了颜色的脸:“都怪你篮球打疯了,外语可是硬碰硬,不念不成。这样吧,以后咱俩一块儿复习,我帮你。”他的眉头立时舒展开:“行!让王老师走着瞧!”他一边往书包装文具一边说,“我就是贪玩儿,管不住自己。妈妈只在期末考试后看一次成绩单,总评都不惜得看。”“知道吗?高中三年一晃就过去。像你这样疯玩儿,能考上好大学?”归芯像个大姐姐,语重心长劝他,“初中,我就是吃了太不用功的亏,后悔都来不及!”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显得特别乖。

趁热打铁,归芯继续做他的思想工作:“什么时候都要争取最好,得第一!”“干吗要争第一啊?不嫌累?”归芯说:“人活着就得有理想,走的时候在地球上留下一点儿痕迹。”这些话对小敖特新鲜,他低下头,第一次认真思索。

一块璞玉就得细细琢磨,一起学习,就得按我的要求办!归芯决心好好培训他。她约法三章:第一,每天必须把她布置的俄语练习做完;第二,每周只许在下午没课的三、六打篮球;第三,每个礼拜看一本课外书。她唰唰写了两张单子递给小敖。一张写了十几个中文句子,让小敖译成俄文;另一张是给他开的书目单,全是中外名著。拿过书目,小敖得意地说:“水浒、三国之类我全看过!小学三年级暑假,姥爷就让我和小舅、表哥一块儿看《水浒》,还默写呢!错一个词儿,打一下手板心。你猜怎么着?他们给打惨了,我可从来没挨过打!”“先别吹牛!这些外国名著没看过吧?我有的,借给你;没有的,你到图书馆借,对你的作文大有帮助,别总写得干巴巴的。”“是,一定按教练的吩咐办!”小敖冲她扮个鬼脸,夸张地作行礼状。她忍住笑,板起面孔说:“别尽开玩笑,做不到要受罚。”

一天中午,小敖刚进教室,卢小立就抱着篮球走过来:“走,小敖!去和高一(2)班那群小子决一雌雄,他们扬言稳镇咱班!”“什么?说这话也不嫌牙碜!什么时候不是咱哥们儿手下败将!”他一把抢过卢小立手中的球奔向操场。这一去,真把2班镇了个稀里哗啦,他更是打出八面威风,一口气投进十几个球。

散了,他高扬着头,捧着球,唱着进行曲大步往教室走。刚迈进门槛儿,看了一眼正埋头读书的归芯,没唱完的曲子就噎回肚里:“坏了,今天是星期四!”他懊悔地一拍脑袋,赶紧将球塞给后面的卢小立,放轻脚步回到座位。他讨好地对归芯笑道:“糟糕,我以为是星期三!”归芯头都不抬,就像他根本不存在。

整个下午,归芯都不曾看他一眼。他开始坐立不安。要是归芯向他发一通脾气,或是像妈妈一样絮絮叨叨,他来个嬉皮笑脸,把她逗乐就结了,但她偏偏不理不睬。为点儿小事儿,何必不依不饶!转念又给自己吃宽心丸儿,不就是个女孩子不理我?可不知中了什么邪,他竟连最拿手的几何题也一道证不出来了。

下课铃响了,他眼睁睁看着归芯高昂着头,嘴角儿浮着一丝冷笑走出教室。

能闹的哥儿几个又开始折腾。心里不痛快,看谁都起腻。这节骨眼儿,卢小立跑到黑板前,用粉笔写了斗大几个字:“欧小敖=呕泻佬”,写完,得意地冲他叫:“怎么样,小敖!”他跳起来,冲向黑板,回敬一句:“卢小立=炉烧裂”。两个人抢起了黑板擦。平时,他肯定不跟这小子置气。可今天,他的脸“唰”地搭拉下来,狠狠一甩胳膊,卢小立一个趔趄倒退好几步。“你干吗打人?”小立也急了。“打你了,怎么着!”“你打,你打!”小立步步紧逼。一股无名怒火陡然升起,他抓住小立的胳膊使劲儿一推,“嘶啦”一声,小立的衣服袖子被撕下来一半。小立向他靠近:“你赔,赔我的袖子!”但这回他学乖了,不敢再靠那么近,声音也没刚才那么大,却固执地重复这句话,搅得小敖心烦意乱,惟有瞪着包子眼,不住吼:“赔?没门儿!”僵到最后,小立泄劲儿了:“那你得给我缝上!”“缝?谁叫你贱招!”坐前面的于楠看不下去了:“你俩整天泡一块儿,为点小事儿说翻就翻,值吗?来,脱下来,我给缝!”

小敖突然不好意思了,他感到自己确实有些蛮不讲理。这股气打哪儿冒出来的?唉,都因为归芯不理人闹的!

第二天,归芯一大早就到学校来上自习了,小敖来得比她更早。小敖怯生生望她一眼,不知说什么好。她却像没事儿人儿,递给小敖一张纸:“把上面的俄语练习做一遍吧!”小敖轻松地吐出一口气:“好嘞!”

练习的第一个句子是:“我亲爱的朋友,记住遵守纪律,努力学习。”“我亲爱的朋友”六个字跃入他的眼帘,他一阵脸热心跳:“难道她喜欢我?”他想起曾经看过的电影《红帆》,美丽的姑娘天天站在蔚蓝的大海边眺望,希冀着她的白马王子驾驶着红色的帆船来接她……莫非他就是归芯的白马王子?由于浮想联翩,练习一时无法进行。但偷眼瞥一眼归芯,见她正认真读俄语,不由责怪自己,只是做俄文练习,怎么想入非非了!

 

他的家是什么?

人们说,家是生活奔忙的人歇息的一角,是在外紧张拼搏的人放松的地方,是荆棘丛中摸爬滚打的人舔舐伤口的巢穴,是惊涛骇浪中一叶宁静的港湾。然而,家对小敖来说,是一堆乱七八糟、叫他皮开肉绽、天天盼着散伙儿的东西。

妈妈考入大学第二年,回金鸡岭探望奶奶,那年她十九岁。教会学校的洋学生,大地主的千金小姐,又打扮得花枝招展,犹如凤凰落到鸡巢里,引起了大地震。她搀着奶奶在小县城的街上走,人们的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有这样的孙女在旁边,老太太甭提多风光了。

她很快吸引了一位大学生的目光,就是小敖的父亲。按家世与条件,妈妈的眼里夹不着他。小敖的爷爷只是乡下小学的穷教师,家里没有几亩田(解放后被划成下中农)。父亲是填房奶奶的独子,靠比他大许多的哥哥们接济,更靠东挪西借,本人才考入东北一所普通大学的药学系。无根无基,毕业后最多能混碗饭吃。但他长得一表人才,还写得一手好情书。靠着坚持不懈一天一封地写,那种极致的缠绵悱恻终于赢得妈妈的芳心。

这门婚事太姥姥不赞成。干吗非找穷小子?可妈妈看上了父亲的英俊、潇洒,尤其是被他的情书搞得神魂颠倒,哭着闹着跟定了他。直闹到从小宠她的老太太没了脾气。

没结婚前,两人就发生过摩擦。小敖的大姨夫与妈妈是大学同学,大姨夫出身豪门,又是学校的十项全能冠军,为人却谦和,待人也极为厚道,对自己的妻妹更是百般照顾。两人感情一直很好,只是类似兄妹的情谊。父亲却不能容忍,干醋喝得厉害。

两年后,父亲一从大学毕业,立刻与妈妈结婚。结婚才一个礼拜,他就动手打妈妈,说妈妈与大姨夫不清不楚。妈妈跑到大姨家哭诉,大姨气疯了:“你姐夫要有这胆儿,我倒佩服他了!窝囊得三锤子撂不出个屁,他敢吗?”一拍桌子,大姨说,“这种小肚鸡肠子,跟他掰了拉倒!不是我提醒你,他可是从日本学校出来的。长期跟日本人打交道,什么武士道、大男子主义……全有!”可妈妈舍不得。禁不住父亲一句好话,她乖乖跟着走了。一辈子,她都痴迷于父亲的才气与长相不能自拔。

父亲确实长得帅。身材笔挺、修长,两道英气的眉毛下,一对深邃的眼睛放着冷冷的光,按如今的话叫“酷”。若和他的眼睛过电,八成都会产生非份之想。他还不是银样镴枪头,非常聪明,学识渊博,性喜钻研。对于专业他怎样下功夫,小敖不清楚,但从他对乐器的钻研上,略见一斑。乐器只要到了他手里,左摆右弄,最后,总能拉出像模像样的曲子。印像中,几乎没有他学不会的乐器。舞场上,父亲更是风度翩翩。只要他伴着乐曲跳舞,女人的眼光全都不自觉地跟着他的舞步乱转。你说,妈妈能不走火入魔地迷恋他?

结了婚,妈妈才敢说出实情,自己的爸爸在延安。那时,通过北平地下党城工部负责人,姥爷已与女儿们有了联系。太姥姥去世了,再无任何牵挂。父亲遂和妈妈一起参了军,终于于姥爷团聚。

解放战争的炮火中,小敖在中朝边境出生。妈妈随解放军大部队转移,正赶上解放军在东北战场开始打胜仗,缴获到一批美国进口奶粉。他是吃进口奶粉长大的。这洋玩艺儿确实是好东西,他的身体从小就好。

他是在两岁时见到父亲的。父亲已是解放军某药厂的厂长。小敖和哥哥当时都在妈妈的姨家寄养。从哥儿俩的名字就能看出父母对儿女不甚在意。小波牙床痒痒时,流着口水嘴唇打着“啵、啵”的嘟噜,小敖长牙的时候,嘴里发出“嗷、嗷”的声音。不知是谁就胡乱给他俩起了大名儿,大的叫小波,小的叫小敖。

小波见到父亲,咧开小嘴“咯咯”乐,人见人爱的小敖却反常,瞪着两只大眼瞅父亲,不哭也不笑。父亲抱起小波,使劲儿亲:“跟我长得挺像的!咱父子有缘……”说罢狠狠瞪他一眼,“跟你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第一眼看见我就不笑?哼!”父亲后来打他,总像控诉旧社会:“两岁的时候,看见我就不笑!”他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第一眼看见父亲不笑就成为他的罪过?为什么长得像妈妈也不讨他欢心?当年,他可是一通死追,才把金鸡岭的凤凰追到手的。

解放后,除了父亲,全家人随姥爷来到北京。妈妈分在解放军总院当医生。父亲转业到天津,在地方大药厂做业务副厂长。他还不到30岁,正踌躇满志,准备干一番大事业。他希望妈妈调往天津,可妈妈不愿离开首都,只在周末或自己或带着孩子去探望他。

要说淘气,小波比他淘。而且打人出手特狠,从小学习就不好,一连蹲过三级,当哥哥的,到后来居然比小敖矮了一年。父亲却怎么看他都顺眼。不知是否小敖与父亲的属相犯冲,从他两岁看见父亲不笑开始,父亲就总找茬儿修理他。

四年级前,他不恨父亲,反而佩服他。跟妈妈到天津,父亲总拿本书看到天明,他觉得父亲钻研学问的精神真刻苦。几千人的大厂子,人们见到父亲,全都必恭必敬。他小心眼儿里就想:长大了,我也要做这样的人。相反,他瞧不起妈妈。妈妈虽然业务不错,可全凭小聪明,从没见她认真看过书,就会领着人吃喝玩乐。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父亲在天津有了外遇,提出和妈妈分手。女方是清华大学的研究生,正在父亲的工厂实习。父亲正式向姥爷提出离婚的事儿,老人也同意了。大姨一听高兴了:“散,赶紧散!省得再挨打!”妈妈却鬼迷心窍,坚决不同意:“我可不能像你!一家子全闹离婚,让人看着像什么!”

大姨的命也不济。解放前夕,姨夫外出遇上了拿刀的劫匪。他是大学的体育全能冠军,又跟行伍出身的父亲学过武术。一个小小的土匪能奈他何?两个人动上手,他竟失手将劫匪打死了。他父亲当时是国民党师长,这又属于正当防卫,报到警局后,很快结了案。

解放后搞肃反,死者的家属告到政府,说他打死的是共产党。姨夫的父亲虽说抗日有功,当了政协委员,但只能算对本人的优待,其身份还是“国民党反动军官”。而姨夫大学毕业后,稀里糊涂曾在国民党某机关上过三天班,后来知道是特务机关便赶紧脚底抹了油。解放了,他忠诚老实地向党交待了这段历史。出身不好,又有历史问题,逻辑类推,当然与共产党有深仇大恨了,打死的不是共产党又能是谁!结果,他成为历史反革命兼杀共产党的嫌疑犯,被判无期徒刑。大姨因为不曾主动揭发也被连坐,开除了党籍。为保住工职,只得与他离婚。

姥爷可说是大义灭亲。姨夫的问题处理前,公安部长由于是他的老朋友,曾将姨夫的卷宗送给他,意思是看他的态度,保不保这个女婿。他竟毫不犹豫,立即大笔一挥:按党的政策办理。最后的处理结果确也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然而,对于女儿的开除党籍和女婿的被判重刑,他认为无权过问。既然是组织的人,自然该由组织按政策处理发落了。可大姨有四个孩子,生活一时陷于窘境,这他不能不管。从此,他就一直帮她抚养两个。其实,更该感谢的是深明大义的姥姥,是她主动提出给大姨养孩子的。

妈妈总是念姥姥的好,更为大姨夫抱屈。多少次,小敖听妈妈说:“多亏了你姥姥,要不你大姨一人拉扯四个孩子,怎么过啊!”“你大姨夫可真是好人哪!他真冤枉……”妈妈只是个医生,手里没权,只能在底下说说。

妈妈极爱面子,她不愿让人指指戳戳。平素,她的嘴一直特紧,尽管父亲经常动手,外人面前,他俩的关系却显得挺热乎。如今突然闹起了离婚,姥爷前妻生的两个女儿,岂不都成乱七八糟了?为挽救这桩婚姻,她立刻行动起来,去登门拜访女研究生。两人整整聊了一个晚上,末了,还亲热地互道珍重。第二天,女研究生主动卷铺盖走人,连地址都没给父亲留。父母又凑合着继续过下去。

四年级暑假,父亲从天津回京探亲。见到小敖眉头皱得更紧了。他说:“老在干部子弟扎堆儿的地方不成!养成优越感,将来瞧不起劳动人民!”姥爷和妈妈觉得有理,决定让他转学。“这样吧,让小敖到天津去。”父亲说,“上我们工厂的子弟小学,和工人的孩子多接触。我负责教育他。”父亲一回家探亲,就说:“这次回家先教育小敖,下次再教育小波。”可是,似乎永远轮不到下一次,回回都是抡着皮带抽小敖,对小波却要什么给什么。两夫妻分工明确,他管小波,妈妈管小敖。他在经济上虽不负担小敖一分钱,但皮带、鞭子往他身上招呼却相当卖劲儿。他连妈妈也打,妈妈当然不敢护着儿子。

看来,他是憋着对小敖“高标准,严要求”了。

新换了环境,那些欺生的天津孩子招惹他,他能不还击?这回可捅了马蜂窝。父亲一边抽他,一边喊:“好啊,你小子敢瞧不起工人阶级!叫你瞧不起!叫你瞧不起!”他不服气,梗起了脖子,两只眼睛瞪着父亲。“你还不服气?”暴怒的父亲眼睛血红,高举着皮鞭。当皮鞭雨点似的落到小敖身上,那一瞬,他忽然清醒了:父亲其实一直带着仇恨在折磨他。他摆脱不了妈妈,就该他这长得像妈妈的孩子来承担一部分罪责。他心中的偶像突然成为了一具粉碎的木雕泥塑。从此,他只盼着妈妈快点儿与父亲散伙。

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只有跑。连着三天,他在天津街上流浪。夜里,就睡在垃圾箱里,成了真正的小流浪汉。妈妈来到天津,找到了破衣拉撒、黑煤球儿似的儿子,先是吓了一跳,然后就抱着他哭。

万般无奈,她只有搬出姥爷当救兵。姥爷亲自给父亲打电话,他才同意放小敖回京,上普通小学。父亲恨透了妈妈拿姥爷压他,可又对老爷子没辙。临走,他又一顿吹胡子瞪眼,手指几乎戳到妈妈和小敖的鼻子上:“老头子仗势欺人,娇惯外孙。哼,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们!”

为躲避父亲的收拾,妈妈只有让小敖在姥爷家长住,在那附近上学。

将父亲一人撂在天津,妈妈是一万个不放心。她遂动用姥爷与自己的关系,将父亲的户口和工作调到北京。

父亲被安排在某药物研究所当研究室主任。那是个知识分子扎堆儿的地方,不少还是留洋博士。他的学历和他们一比,根本就不叫个玩艺儿,当他们的领导谁服气?在研究所那些年,他事业上一直不顺。对姥爷,他是敢怒不敢言,只有更加埋怨妈妈,认为是她毁了他的大好前程。他不再研究学问了,而是拼命抽烟、喝酒、玩女人。剩下的时间,就是拿妈妈和小敖当出气筒。

姥爷家从此成为小敖的避风港。

直到有一天,他读到归芯借给他的《红楼梦》,觉得自己的处境与林黛玉相似,也是寄人篱下。可黛玉还曾有过娘疼父爱的好日子。他呢,父母健在,却有家难回。心里不由难过起来。他是多么渴望有一个平平常常的家,有一份真真实实的父母之爱啊!

 

活靶子与黑后台 

小敖狠狠一摔门,冲出物理教研室。真他妈邪门儿了!柳老师出身贫农,十八岁入党,也没见他整天嚷嚷忆苦思甜,动不动开批判会。这革老师姓革命的“革”真他妈没错!出身大资本家,却天天让江涛、王淑珍他们忆苦,要不就大讲阶级斗争的形势如何如何,好像就他无产阶级立场坚定。哼,浑身透着股装蒜味儿!

刚才班会上,革老师两手撑讲台,有点儿声嘶力竭地喊:“有同学居然在底下攻击革命现代戏!这种思想和立场非常危险啊!要认真联系自己的家庭出身挖一挖思想根源……”小敖的头“轰”的一响,如马蜂炸窝,忍了又忍,才没当众跳起来。

昨天在食堂吃饭,几个同学眉飞色舞大谈现代京剧,说江青领导的改革如何了得,《芦荡火种》怎么精采……胡延生竟断言:古装戏都是封建毒草,该一律取消。他在一旁听得实在不入耳,反驳了一句:那传统戏也不能不要啊!就这一句,比坐火箭还快,立马儿传进革老师耳朵。这帮打小报告的混蛋,像苍蝇在觅食!革老师虽没点名,可他明白,又是在张冠李戴,往归芯身上抹屎。

班会一散,他就冲进革老师办公室:“犯不着讹上易归芯!现代戏的话是我说的,和她一点儿不沾边儿。京剧改革也不能不要传统京剧,这话到现在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谁向您添枝加叶,成了攻击现代戏?”革老师站起来,脸像暴雨前的天:“你这思想很危险,中毒太深了!阶级斗争这么复杂,不能总当人家的枪使吧!”说完,竟一甩手出了门。

小敖简直气昏了头,恨不得破口大骂:他妈的马屁精!只会当缩头乌龟,在犄角旮旯放冷枪!有种儿站到光天化日下,公开和老子较量。谁当枪使了?我肩膀上扛着自己的脑袋,不像你们这些孬种!心里窝火没处撒,恨不得一拳将前面的墙砸个粉碎。怎么就不能说真话呢,硬将无辜的人当黑后台!

团支部曾派组织委员卫国找他谈心。先他娘戴一通高帽儿,出身革命家庭、根红苗正、热情、单纯……话锋一转:“小敖,你这人太直,容易当人家的炮筒子。今后,和出身不好的接触,可要提高警惕,划清界限啊……”小敖一声冷笑:“我是木偶?划清界限,划清界限,难道团支部的工作就只这一件?”卫国本来有些发红的脸涨得像关公,半天才缓过劲儿:“我们知道,跟你说上一百句,顶不上易归芯一句。”他硬梆梆顶了回去:“我说的话犯不着总怀疑是易归芯捅咕的!出身不好,功课好,不等于白专,更不等于地富反坏右。学生,本来就应该好好学习。有了本领,将来才能更好为建设社会主义服务。团员是表率,更要努力学习。可咱班的团员大多数功课不好,起到表率作用了吗?”卫国的眉毛都红了。期中考试,他有三门不及格。两个人不欢而散。

让我顺杆儿爬,我偏逆水行舟!就不和归芯划清界限!那几个功课不怎么着的草包,仗着出身好,就有权骑在别人脖子上拉屎?再说,归芯的出身怎么啦?不就是民主人士嘛,还是统战对象呢!姥爷说过:“这些民主人士对新中国的成立是有功劳的。”姥爷一直做统战工作。小时候,他经常带小敖去政协礼堂。他对那些民主人士的态度非常亲热,一言一行都表现出对他们的尊重。姥爷嘴里对新中国有功劳的,在江涛他们看来却是十恶不赦的坏蛋,一切显得多荒谬!

想起归芯,一贯不知愁滋味的小敖,心里忽然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当初,像骄傲的公主一般,现在,竟显得非常可怜与无助。

刚开始,他并不知道归芯家里是干什么的。一次课间,归芯从书桌里拿出一本书。书皮用一张报纸包着。他无意间看到报纸上写着《团结报》三个字。他抓过书问:“《团结报》是哪儿出的,怎么我没听说过?”归芯的脸“唰”地红了,非常可怜地冲小敖一笑,像做了亏心事。她一把抢过书来,匆匆塞进课桌。她的表现莫名其妙。一张报纸能有什么秘密?第二天,他发现归芯给那本书换了个新书皮。以后,他知道了,《团结报》是民革中央的机关报,归芯的父亲在那里工作。看来,她不愿别人知道她家的秘密。她一定认为这是她的耻辱。生活,竟使一个初涉世事的女孩儿变得如此敏感。然而,她企图隐藏的“耻辱”,竟似烙在脸上的“红字”,在天天不忘阶级斗争的日子,将不断示众。

对于自己的真实处境,她也许还蒙在鼓里。她哪里知道,自己已经成为一个活靶子,走白专道路的典型。在团支部眼里,她甚至还是小敖的黑后台呢!如今,凡是和她亲近过的同学,想要入团,就必须向团支部表决心,与她划清界限。哎,这些事小敖实在不忍告诉她!

为争取进步,她现在每天七点到校。扫地、擦桌子、抹椅子……半年前,她就写了入团申请书,思想汇报也写了好几回。团支部组织毛选学习小组,她也积极报名。动不动做检查,快成批判自己的行家里手了,什么崇拜封资修,成名成家……她是诚心诚意的。可小敖断定,有一些人是演戏。和他们混在一起,还不如回家,一个人看毛选清净。而全班只他一人没参加这个小组。

小敖的桀骜不逊让江涛们恨得牙痒痒,对他不敢怎么地,就憋着劲儿给“黑后台”使绊儿。

王淑珍的俄语总不及格。归芯出于一片好意,主动提出助她补习。第二天,江涛的铅笔盒里就出现了一条儿叫板的标语:“谁说工农子弟脑子笨!”并在作文中指名点姓,说归芯攻击工农子弟脑子苯。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还为此开班会讨论。

当头一棒,她被打得晕头转向。招谁惹谁啦!不过想学雷锋,做好事而已。她总有千般委屈,也只能打掉门牙肚里咽。过去的自我崇拜有多深,如今对自己的绝望和自卑就有多深。她甚至没有怨恨江涛、胡延生们的想法。他们有这份权利。要说有一点儿怨恨,她只能怨恨父亲,是父亲毁了她的一生。

到K中的前三个月,由于成绩一直排在全班第一,她还颇有些自鸣得意,以为自己鹤立鸡群呢。世事难料,她掐算不出自己只有三个月的最后疯狂。那三个月她像初中时一样,口无遮拦,狂傲无比。

记得班里出了第一期墙报,主办人是班长兼支部委员胡延生。听说他父亲是某报社总编,本人从就小爱耍笔杆子。当一堆同学围着墙报啧啧赞叹时,她的好胜心被激了起来,胡延生再怎么妙笔生花也超不过她吧?她慢吞吞走到墙报跟前。于楠回头一脸佩服地对她说:“你看,‘有些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些人死了,他却永远活着。’这话写得多有哲理!”她满脸不屑地回答:“读过诗人臧克家的诗吗?怎么这上面的好多句子我都挺熟!”她的嘴不但够损,声音还挺大。后来听说,这句刻薄话最终传进了胡延生的耳朵,并且是添油加醋传过去的。

不久,柳老师调回老家去了。接替他的老师姓革,年龄与柳老师相仿。但革老师的一切都显得一板一眼,远不如柳老师随和。他不苟言笑,平日穿一身黑色中山服,连风纪扣儿都扣得死死的。说话时身子挺得笔直,眼睛瞪得老大,言词一字一句往外迸,中间的间隔仿佛一样。听说他一直在要求进步,曾是大学学生会主席,分到K中又当过多年团委书记,只因出身资本家,才一直没能入党。

新官上任三把火。革老师的第一把火是开忆苦会。首先上台发言的是王淑珍,讲述她妈九岁就给地主当童养媳,在死亡线上挣扎……

望着王淑珍营养不良而浮肿的面孔,归芯的心一阵阵发紧。自己的祖父是地主兼官吏、外祖父是被镇压的地主。就是他们骑在王淑珍母亲这样的人头上,曾经作威作福。

革老师最后做总结,硬梆梆像鼓锤,一下下敲击她的耳膜:“……阶级斗争异常激烈,无时无刻不在身边,更存在于家庭之中。希望出身不好的同学更要认真改造自己的资产阶级世界观,与家庭坚决划清界限。唯有如此,才有前途。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嘛!党的政策还是重在表现的……”她第一次明晰地认识到,父亲已把她宁左毋右地推入了另册。

第一次填履历表,她曾问父亲:“出身一栏怎么填啊?”父亲立时像霜打蔫儿了的白菜,脸上罩一层青气:“填‘反动官吏’或‘伪军政人员’。”“为什么?咱院儿的孩子都填‘民主人士’或‘职员’,你不是解放前就参加民主运动了吗?”父亲摊开双手,神经质地晃动,声音沙哑:“小孩子懂什么?宁可写坏些,证明你忠诚老实。知道吗?落个欺骗组织的罪名,麻烦大了……”父亲的话戛然而止。那痴痴的目光像两把烧红的铁钳,烙在她的记忆里。当时,她不懂这一填意味着什么。现在,这就是恶果了。

父亲一辈子恪守孔夫子的“中庸之道”,惟恐越雷池一步。听母亲说,即使在麻将桌上,他的做人准则也表现得淋漓尽致,只下最小的赌注,而且出手极慢。步步为营,却偏偏选错了人生道路。

三十年代,他以极优异的成绩考取两所名牌大学。结果,他错选了名气更大的一所,没有学工,而选择历史。毕业后,他留校任教,安分守己本可平安终老。谁想抗日战争爆发,南京沦陷,他只得跑回老家。可家乡同样遭到日寇飞机的轰炸,祖传的家宅痍为平地,祖父惊吓成疾,死在逃难的船上。国恨家仇使他不温不火的血变为热血,决心投笔从戎。

当时,老家有两个办事处,一家是共产党,一家是国民党。他堂哥是黄浦军校的毕业生,那时已是国民党西北×警备区司令。如此背景,注定了他必然投奔国民党。

抗战胜利,他脱离军队携家眷回到家乡。“国统区”经济大萧条,他换过好几份工作,有时甚至失业在家,靠母亲养活。目睹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他内心十分不满,又一次热血沸腾,脱离国民党,转而加入民社党。不久,父亲成为该党骨干,由此被推举为省参议员。他很快发现自己又误入歧途了,民社党不过是国民党的附庸。几经周折,他在1947年参加了进步的“小民革”,做了几件虽不惊天动地但也得把头别到裤腰带里的事。例如,签名抗议国民党的暴行、替共产党买枪、买药等。解放后,他被送到“革大”学习,参加了土改运动,之后,调到北京,到民革中央工作。

全国人民都在为新中国歌唱,唱着《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他以为,自己也有资格唱这首歌,一条崭新的大道已在面前展开。他如饥似渴地研读《共同纲领》,马列主义、毛泽东著作,坦诚地向代表共产党的组织交心,下决心改造自己的世界观,准备为新中国效力。

几年后,他悲哀地意识到,自己唱歌五音不全,政治上同样五音不全,在国民党和民社党的经历是他身上抹不去的污点。他出身旧官吏,堂哥是国民党军队的将军,解放前夕逃到台湾……这些,像一座座大山压在他身上。他渐渐习惯于被排除在新生活之外,像一只随时等候被人喊打的老鼠,只能终日蜷缩于洞穴。他的工作就是消极地学习、改造,他生活的全部意义就是作为一种过时的摆设:向世人展现当权者的宽容以及旧中国遗老的风貌。

历史毕竟与政治是孪生姐妹,他连重操专业的念头都不敢有。有,或许只深埋于心底。只有一次,他向归芯倾诉过自己的悔恨:第一,不该弃理从文;第二,不该弃教从军、从政。“说起来也许谁都不相信,当初我加入军队,是想抗日,不愿做亡国奴。”

望着父亲憔悴的侧影,眼中的惶恐,那一点儿怨恨也烟消云散了,唯有感叹造化弄人。

她曾做过一个可怕的梦。梦见在一片漆黑中游泳。突然,一团大浪向她压过来,眼睛睁不开,身体失去了控制,像一片树叶打着旋儿随水乱转……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却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趴在沙滩上。强烈的羞耻感使她浑身战栗,手脚像被绑在受刑柱上无法动弹。“我残废了吗?”她大张着嘴,喊救命。她听不见自己的声音,甚至听不到浪花拍岸的声响。脑子里像塞进一块烂棉花,什么也无法想了……四周寂静、空虚得可怕。一种形容不出的孤独感攫住她,眼泪从眼眶涌出……

她抽泣着醒来。胸中的孤独竟像涨潮,一浪高似一浪。梦境像不详的预言,她是个残废,而且是先天残废,遭人唾弃的残废。人感到最可怕的便是孤独。如今,只有小敖一如既往。“为了我,他有时简直像一只好斗的小公鸡,愤愤不平到处乱叫。”想到此,心中不由泛起一丝暖意。可她真不愿连累他。

麦收时节,团支部等到了对小敖下手的机会。

教育局规定,每年麦收有半个月下乡锻炼,雷打不动。劳动期间,小敖的胃一直在呐喊。平日零食吃惯了,现在一天三顿,除窝头就咸菜,就是咸菜加棒子面粥。粗拉拉的玉米面剌嗓子,怎么也咽不下去。那些天,他做梦总见到林大爷正给他做肉块儿炸酱面,醒来,常是哈喇子沾湿枕巾一片。

这天天一放亮,全体同学就奔向麦地。整拔了一上午麦子,他已饿得前心贴后心、累得汗流浃背。虽说他怕吃苦,干活还是不惜力的。吃饭了,一班人喘着粗气,齐齐奔向食堂。

今天有西红柿炒鸡蛋!大家激动地欢呼。但一人一勺儿,不够塞牙缝的。他和好几个人都瞧见,学习委员李刚趁大师傅出去的工夫,偷偷往自己碗里又添了一勺。小敖冲身边的人撇撇嘴,心想:“哼,平时说大话,也就这点儿出息,看见了吧!”

中午,太阳将麦地几乎烤焦,只好四点后再接着干。同学们有的在屋里睡觉,有的找个荫凉地儿聊天。他坐不住也睡不着,只想找点儿东西填肚子。卢小立过来了,一拍他肩膀:“哥们儿,听说附近有个供销社……”他的眼睛立刻放亮:“走,去看看!”溜达到那儿,一人买包饼干,边走边吃,大大咧咧转回宿舍。在门口,正与江涛打个照面,冤家路窄!江涛没说话,狠狠瞪了他俩一眼。

当晚,革老师就找他们谈话,狠批他们的无组织无纪律,特别是贪图享受……最后,他瞪着眼睛说:“知道来这儿干吗吗?不是来享福,是来锻炼的!”两人觉着不占理,都没回嘴。

回城后第一次开班会,团支部就组织讨论这事儿。名为讨论会,实为上纲上线搞批判。大家一一表态,并要求他们做书面检查。卢小立一看形势不对,乖乖儿做了检讨。小敖又犯起了倔脾气,“腾”地跳起来:“下乡劳动,买吃的是不对。可我们花的是自己的钱,不像李刚偷着拿,他还是班干部呢!”班会立时炸了窝,干部们全都脸色铁青。

归芯明白团支部是借题发挥。可她不得不当众表态,即使轻描淡写,也要批评小敖他们两句。她不可能有小敖的勇气。

听小敖说,革老师曾找他谈过话,如果不是考虑他出身好,早给他记过了。“出身难道是铁券文书,人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呢?”她觉得自己的想法荒唐,却又忍不住这样想。她真羡慕小敖有个好出身啊!但他却白白将自己的优势浪费掉。如果是自己,会这样不识时务,不顾一切地护着别人吗?

她不知道应当怎样感激他。劳动时刚好度过他17岁的生日,她为他做了首诗。

5月25日是小敖的生日,她那天醒得特别早。耳边响着池塘中青蛙的鼓噪,一声声敲打着她的耳膜……透过窗棂,她看到一颗亮晶晶的星星,大约是北极星?她不由想起小敖那一对充满激情的黑眼睛。夜空开始抹上一丝暗红色,她悄悄穿好衣服,小心翼翼推门,走进冰凉、潮湿的风中,身体不由自主地哆嗦,只好将外套的领子竖起。她向麦田走去,裹着泥土气息的麦香一阵阵钻进鼻孔,东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抹亮光,上缘暗绿,下缘粉红。不久,粉红越变越红,愈扩愈大,最后成为一道灿烂的金红色。那颗启明星却顽固地不愿退场,倔强地眨动它的眼睛……

心中的孤寂一点一点融解在大自然与晨曦中。新的一天来临了,今天是小敖十七岁的生日。眯起双眼,深深吸进一口沁人心脾的空气,蓦地,她有一种向上升腾的感觉,诗情画意涨满胸中:

    致五月二十五……
                  
                   在乡村的田地中央,
                   羊肠小道一直通向遥遥的地平线上。
                   风儿轻轻吹过,
                   把星和月悄悄带到大山后面隐藏。
                   一只白色的鸽子高傲地掠过,
                   在深穹似的蓝天展翅飞翔。
                   顷刻间哟,
                   早霞染红了蓝天的面庞。
                   ——五月的太阳神已睁开双眼,
                   他默默无语,
                   给渴求生机的万物以“灵”之光。
                   五月二十五是什么日子,
                   太阳神笑得这样欢畅?
                   你看!
                   鸟在唱、花儿在笑、碧草在舞……
                   只有清清的小河流水
                   依旧在向大地窃窃私语:
                   一个年轻的生命已诞生十七周年
                   ——在这地球上。
                   生命啊,
                   像一支灿烂的火箭,
                   应该会充分利用太阳的能量。
                   一旦飞起,
                   就将环绕宇宙,
                   光芒四射、异彩流光。
   


拳头保护不了娇弱无辜的女孩子

见到归芯有种久别重逢的感觉。

乡下虽天天照面,却不能多说话,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生日那天,归芯送给他一首诗,夹在凡尔纳的《海底两万里》中,他没敢当着别人的面看。回家后第一件事,是将那首诗反覆读了三遍,然后便藏进了自己装宝贝的抽屉里。

今天,他忍不住总想和归芯说话,上课了还没说完。上午第四节是语文课。胡老师讲的一个词,他认为不妥,便小声与归芯议论。归芯刚说完:“上课呢,一会儿再说吧!”就听胡老师的声音在耳边噼啪乱响:“欧小敖,你俩别交头接耳行不行?”“交头接耳”四个字声调拖得挺长,甚至有种讽刺夹杂其中。他一贯被老师点名批评,脸皮早已练得刀枪不入。归芯却挂不住了,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儿。胡老师也真是,归芯一直是他的得意门生,讲评时每每将她的作文捧上天去,今天怎么为一丁点儿小事,就不给她留面子!

下课后,俩人都觉得气氛不对。背后仿佛有几双幸灾乐祸的眼睛在打量他们,莫非神经过敏?

不是神经过敏。下午开班会,革老师宣布的第一件事就是调整座位。小敖的头“轰”地一下,已经预感到不妙。他侧过头看归芯,见她脸色苍白,紧咬嘴唇。

“请李刚到前面来,把调整过的坐次写到黑板上。”革老师走了。

李刚虽是学习委员,可学习成绩不怎么样。他总爱与卫国泡在一起,勾肩搭背,显得特哥们儿。刚到K中,归芯曾背地里管他俩叫“哼哈二将”。小敖觉得这形容特贴切,直伸出大拇哥说:“高,实在是高!”现在,小敖看着李刚越发不顺眼,不由心里骂开了街:“瞧他妈用的这帮人,没一个顺眼的!三班没人了,偏从人堆儿里找出这些虾兵蟹将整治我们!”再看黑板上的座位表,更是气得火往头顶蹿:“明摆着是冲我和归芯来的!”绝大多数同学的位置都没变,他们却被拆得远远的,整个儿让班干部包围了。小敖的同桌这回安排的是卫生委员穆育佳。想到穆育佳,他整个一个恶心到想吐。

穆育佳嘴上天天挂着“天下乌鸦一般黑”,不断向团支部表示她和资本家父亲划清了界限,叫人耳朵都磨起茧子。他实在听烦了,忍不住对她说:“整天黑乌鸦、白乌鸦的,解决什么问题?你爸爸的问题说清楚就行了,没必要整天挂在嘴皮子上,出身又不能选择……”穆育佳居然不恼,满脸堆笑说:“你的家庭情况和我不一样,你不了解!”简直在演戏!

一次,归芯里面穿了件金黄色紧身半袖衫,由于天热,把外衣脱了一会儿。这一下可惹祸了,穆育佳竟走过来,公然给她提意见,说她穿这种衣服太资产阶级,太不文明。要不看穆育佳是女生,小敖当时就得冲她喊:“不文明个屁!你个胖妞儿懂什么叫美?”如今,要在他身边安插个祥林嫂,整天叨唠白乌鸦黑乌鸦文明不文明……他可受不了!

“啪”地一拍课桌,他站起来吼道:“谁给你们的权利?”李刚歪着头望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就有这份权……”“利”字尚未出口,他已蹿出座位,一把揪住李刚的脖领子:“你再说一遍!”李刚挣扎,小敖一松手,他脚下一滑,踉跄着倒退了七、八步,脸上得意之色尽退,嘴里含糊嘟囔:“团支部、班委会讨论通过的,干吗跟我较劲儿……”小敖攥紧了拳头,正要往他胸口凿时,一只软软的手揪住了他的衣襟。他回过头,便看到归芯两只忧郁的眼睛:“回座位吧!”声音既轻又坚决,像一把尖细的锥子,刺破他胸中涨满的怒气。

小敖有些丧气地低头,悻悻地盯着自己的一双手:手指粗壮、筋肉发达,不到一年功夫,他几乎已经长成了男子汉。可是,硬梆梆的拳头却保护不了一个娇弱无辜的女孩子。世界怎么如此复杂!姥爷当年参加革命,面对的是公开的敌人,可以真刀真枪地干。这些人革命口号喊得山响,你说他们是什么?自然不是敌人,可怎么就像两股道儿上跑的车呢?

“小敖,”他听到归芯在低声呼唤,抬起头,望着近在咫尺的一对眼睛,“把你家的地址告我。暑假我去找你,和你一起复习功课。”他绝没想到她会提出这种要求。他变得局促不安,结结巴巴回答:“那……我们家太远……天又热……”“把地址写下来!”归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调下命令,已将一张纸推到他面前。他吃惊地望着眼前的归芯,往日柔顺似秋水的眸子里,燃烧着一点不顾一切的火焰,嘴角平添了两道倔强的纹路。

这合适吗?他心里乱哄哄的,像搅着一团乱麻。但那近在咫尺的一对眼睛就要远离,他无法拒绝。像着了魔,已把地址写到了纸上。

第二天,小敖来到学校,一屁股坐到卢小立旁边。小立拍着他肩膀:“哥们儿坐错了吧?”他扒拉开小立的手,一言不发。小立张了半天嘴不知说什么好,便索性低头装看书。革老师来了,瞪着眼好大功夫不说话。他也回敬似的瞅着革老师,画外音是:你们的目的已然达到,还想得寸进尺吗!他已横下一条心,不准备从这儿挪窝儿。在他的逼视下,革老师眼中的锐气逐渐涣散,下台阶说:“就这样吧,让卫国和你对换一下。”

一贯不知愁滋味的小敖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望着距离他远远的归芯,他眼中似有火焰燃烧,心里有种空空荡荡的感觉。而归芯偶尔瞧他一眼,那眼眸也是亮晶晶的。但她会立刻低下头去,脸上的表情十分无奈,叫小敖看得揪心。

管他娘的,背后有没有眼睛盯着,他才不在乎呢,他要过去和归芯说话!但是,也只能就学习问题讨论几句。他老觉得这一切不是真的。有时,上着上着课,他的思想就开了小差,产生一种幻觉,仿佛归芯仍旧坐在他的身边。

他一直是有名的淘气大王,天不怕地不怕,生性叛逆。三年级前,他基本在与老师玩儿捉迷藏游戏。不断逃学,制造麻烦。学校位于郊区,菜地、麦田成了他和老师打游击的战场,他甚至一连两天不回宿舍睡觉。饿极了,就挖一个萝卜或白薯大嚼大啃,感觉似美味佳肴。有时,他躲过几十双眼睛的监视,摸到厨房,抓几块锅巴掉头便跑。一边嚼着黄澄澄的锅巴,一边就得意地想:“我是世界上最出色的特务!”玩儿打仗,别人都愿当“解放军”,他却自告奋勇扮“特务”。而结果,总是“特务”奋勇打败“解放军”。

在男生宿舍搅得谁都别安生,老师只有把这害群之马放到女生宿舍里。这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尽管他从未打过女孩子,那时却忍无可忍,狠推过一个管他的女同学。经过一段时间磨合,他和这群唧唧喳喳的小麻雀倒也相安无事。曾经被他推过的女孩儿,后来甚至成为了他的朋友。

但是,归芯和他接触过的所有女孩儿不同。第一眼见到她,他便为她的气质折服。才气与学识像编织的光环,耀眼地掩住了她的外貌,他没去注意她是美抑或是丑。他喜欢她,跟喜欢别的女孩子不一样,他甚至忽略了她的性别,只觉得她站在高处,而自己处于低处。

直到一天,归芯以一个女孩子的形象,子弹似的嵌入他的心扉。

初夏,天气已经有点儿热。下午,归芯大概又睡过了头,上课铃已响,她才气喘吁吁跑进教室。白皙的脸蛋儿红红的,鼻尖上有层细密的汗珠。她匆忙脱下肥大的外套,扔到椅背上,然后羞涩地冲小敖一笑。当时,她里面穿件金黄色撒满小黑点的针织短袖翻领衫,衣服紧绷在她苗条的身躯上,隆起的胸部一起一伏,勾画出非常诱人的曲线。从袖口露出的胳膊白得耀眼,细腻得犹如莲藕。她低头写作业时,小敖的眼光竟鬼使神差,从她雪白的脖颈往下溜去,看到了两个犹如象牙雕刻的小乳房……

蓦地,归芯浑身上下洋溢的金色光芒像一轮金灿灿的太阳,刺痛他的双眼,他羞愧地移开目光,心狂乱地跳个不住。那天,他第一次意识到,归芯不仅是个学识渊博的女秀才,而且是个豆蔻年华的漂亮女孩儿。这女孩儿就坐在他身边,近得让人呼吸急促。

从那天起,他对归芯产生了一种自己都说不清楚的渴望,这渴望甚至惹得他心口隐隐作痛。

 

此时无声胜有声

暑假第一天早晨,妈妈正要去医院上班。他故意低头不看她,板着脸说:“易归芯可能今天要来,暑假我们打算一起复习功课。”妈妈知道归芯,更了解小敖的脾气,她只“唔”了一声,没敢说别的。

高一刚开学,小敖曾在家里看《红与黑》。妈妈发现后问小敖:“这书哪儿来的?”“同学借的。”“男同学,还是女同学?”“女的!”他的声音已高了八度。妈妈好像没看出他的不耐烦,继续问:“叫什么?”“易归芯。”“功课好吗?”“当然好。”“长得怎么样?”“你吃多啦?”他的眼睛已瞪得溜儿圆。“问问又怎么啦!”“无聊!长得好看难看跟你有关系吗?”妈妈被噎得不敢再问了。

由于常挨父亲的打,他的脾气愈打愈暴,特别爱跟妈妈顶嘴。妈妈一般不打他,可有时他的嘴实在拱火儿,急了,也会给他一、两下,浮皮蹭痒,他也不怕。随着他一天天长高,渐渐开始用功读书,他和妈妈的位置就倒了个儿。妈妈变得越来越依赖他,甚至买件什么样式的衣服,也爱征求他的意见。他得鼻子上房梁,对妈妈越来越横。当然,只图个嘴皮子痛快。其实,他是刀子嘴,豆腐心。但嚷嚷起来毕竟气势吓人,妈妈渐渐不再敢管他。就是听到学校有反应,说他和归芯关系不正常,也只能去姥爷那里搬救兵。现在,就是招来救火队也不管用!妈妈知道,关于归芯来的事儿,她根本管不了,儿子也就是知会一声儿。

上午十点了,小敖一连出去看过三次,还没见归芯的影子。她大约不来了。“这样也好。”他一面心里这样想着,一面就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失望。

“小敖哥,有人找!”邻居万姨家的小二忽然喊。他的心嘎噔一下,差点儿蹦到嗓子眼儿。一把拉开门,便看到归芯脸上挂着一抹羞涩的微笑,亭亭玉立站在门口。到底还是来了。小敖直愣愣站在当地,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小二将脑袋探进门,冲他诡秘一笑,还做了个鬼脸儿。他这才回过味儿来,对小二一挥手:“去,去,一边儿玩儿去!”又立即改为温和的语调:“快……快进来吧。”他觉着自己的舌头竟有点儿发僵,脸火辣辣在发烧。

归芯坐下来,低着头,两只修长的手指不知所措地抚弄膝盖上的书包。他从眼角偷偷打量她的侧影,一副楚楚娇弱的样子,却又是那么不可思议的一个女孩子,一往无前。他蓦地产生一种冲动,想扑过去,抱起她的双脚亲吻。只是,他不敢。

一瞬间,归芯也是思绪万千。自从调换了座位,她就总是翻看日历,不停计算时间,盼着放暑假。难熬啊!虽和小敖天天坐在同一教室,背后却总有些虎视眈眈的眼睛,连相对无言都办不到。就像天寒地冻的夜,把她从一团熊熊烈火旁拉开,她的灵魂似乎在躯窍外漂游,陷进了孤独、寒冷的泥淖。

六月的最后一天,吃过晚饭,她不知怎么就走到了街上,买了张郊区月票。而月票像小妖精似的在她兜里乱蹦,搅得她坐立不安。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推着她走,她竟坐上了无轨电车,来到郊区,按小敖给的地址,一栋栋楼房找。终于找到了!心狂跳着,爬到二楼已喘不上气儿。手颤抖着举起,就在叩门的一瞬,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荒唐。还没放暑假,这是做什么?像一个贼,她收回手,蹑手蹑脚溜下楼去。

站在距楼门口十余米的地方,她的心还在咚咚跳个不停。离去时,她回头,望着那扇她极想飞进去的窗户。灯亮着,小敖一定在里头。面颊滚烫滚烫,一阵凉风袭来,她不禁打了个激灵。完全清醒后,她不由感到羞愧。这不是害人又害己吗!《胆剑篇》还摆在她桌子上呢。不能蹈初中时的覆辙!即使前途注定黯淡,她也不能在功课上让人瞧不起,特别不能让小敖将自己看扁了。最后望一眼那扇亮着灯光的窗户,她头也不回向车站走去。

期末考试公布了成绩,连她自己都觉得意外,居然又是全班第一。侥幸!她松了口气,把手放进兜里,小心翼翼抚摸那张月票,就像它也有生命,能和自己分享那份儿企盼。

这一天终于来临,她和小敖面对面坐得这么近。由于紧张和兴奋,两人一时竟都开不了口。

整个上午,他们几乎没说什么,一个劲儿埋头做暑假作业。快到中午,归芯站起来说:“你妈一会儿回来吧?我该走了……”“我妈今天值班。别走!”小敖急忙站起来,“咱们先去吃点儿东西。”买了吃的,小敖指着前面的一条小河说:“走,我带你到河边儿去!”

两旁的建筑逐渐稀少,呈现出一派郊野的景色。不宽的河,丘陵状起伏的草地,一排柳树又粗又大,弯曲的柳枝一直垂向河里。两人在树荫处落座。几束细细的阳光穿透茂密的枝叶,将斑斑驳驳的星星投到归芯的脸颊,金光灿烂的颜色搅得小敖的心和眼睛一样眼花缭乱。一股热气在他浑身上下乱窜,手心已然被汗湿透。柳树的叶子一伸手就能够着,归芯下意识捋下几片树叶,在手掌中不停揉搓,手心竟也热乎乎的,粘腻得几乎要将树叶粘住。忽然,河面吹来一阵凉风,两人同时出了一口气。小敖把一个苹果递给她,她却没能接住。苹果掉在地上,小敖的手落在了她的手上。一道闪电同时击中了他们,两只手长久地粘在一起。谁也不说一句话。小敖轻柔地捏着他手掌中的小手,大手是汗湿的;小手有些凉,轻微地颤抖着,在他的揉捏下温热了……时间仿佛凝固在了一个点上。

推门回到小敖家时,归芯迎面便看见一个肤色微黑的妇人,细腰丰臀,穿一条撒满金色大花的时髦长裙,长着一双极似小敖的黑眼睛。她的脸“唰”地红到耳根,低声叫了声“阿姨”。小敖的圆脸一下子拉得老长,恨声恨气地说:“你回来干什么?”“哦,我是来给你送食堂饭票儿的。这就走,这就走!”他妈妈一边匆忙说着,一边两眼不住打量归芯,“你是易归芯吧?快坐,快坐。我还要上班,先走了。”门刚一关上,小敖就“哼”了一声:“谁不知道她是故意回来的!”归芯很惊慌,怕再有什么人来,忙拿起书包对他说:“我该回家啦!”小敖不让她走,执意留她吃晚饭:“有饭票儿了,咱们去食堂!这儿食堂的饭又便宜又好。”这是一家部属现代化大型国营企业,非常气派,有好几家食堂。已是下班时间,来来往往的女工很多,穿的比其他地方的女人漂亮。因为工资不低,又有补贴,收入自然比一般人高,便产生出某种优越感,走起路来全昂着头。

食堂人山人海。归芯从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热闹的食堂。有凉菜、热菜,甚至还有小炒。小敖花五毛钱,就买了个小炒;又买了个普通菜,才五分钱。一尝,都挺香。“又便宜又好吃!”归芯啧啧赞叹。“食堂有补贴!我说了嘛,这儿的食堂特棒!”小敖自豪地说。“能分到这种大厂子上班,也确实不错!”归芯有点儿羡慕这儿的工人了。可她知道,如果考不上大学,她绝没有分到这种工厂的福分。只能像咪咪,分到郊区,甚至更遥远的地方去。这里属于出身好的人。

就这样,暑假期间,除星期天,她几乎天天去小敖家。粗心的父母只知道她到同学家做暑假作业去了,至于是男是女竟忘了问。他们对女儿过于信任,眼高于顶的她怎会天天和一个男同学搅在一起!

七月末的一天,从早晨就下起倾盆大雨,归芯还是去了小敖家。“啊!你来啦?这么大的雨!”见到冲进门的她,小敖好感动。“风雨无阻嘛!”她把湿漉漉的伞放到门廊,一半认真,一半开玩笑地说。她的上半身没有湿透,但一条裙子竟滴滴嗒嗒往下淌水。小敖说:“会着凉的!裙子得脱下来晾晾。”她脸红了。当着一个男孩子的面,公然脱下裙子,未免太尴尬。“就这样吧,一会儿就干了。”她慌乱地把粘到腿上的裙子扒拉开,“咱们念俄语吧!”她将话题岔开。“不行吧!”仿佛为证实小敖的话,她突然打了个喷嚏。“怎么样?让我说着了!”小敖把毛巾被拿了出来:“我去万姨家一趟,你把裙子脱下来晾好。”小敖知趣地走了。

一上午,她腿上盖着毛巾被,坐在床上,同小敖一起读外语。中午,点心就水,算午饭。裙子还没干,雨已小多了。淅沥沥的雨点单调而有节奏,搅得人昏昏欲睡。两人一人一张床,先是坐着,后来歪着,渐渐支撑不住,靠在枕头上,头对着头,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小敖先醒了,望着对面熟睡的姑娘,心狂跳不已。下意识地,他已将一只略显粗糙的手放在那光滑的脸颊上。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像在探险。归芯的眼皮动了,她也许醒了,但没有睁开眼睛。小敖突然觉得自己的手烧着了,带着一团灼热的火焰,把那迷惑他的脸颊也点燃了。火焰从脸燃烧到全身,在两人中间蔓延开……归芯的眼睛仍旧紧闭,只有眼睑在微微战栗。火点燃了小敖的勇气,他将头探到归芯的床前,用两只手捧住她的头,将燃烧的唇贴向那洁白的额头。归芯仍旧不动,任由那滚烫的唇在她烧红的脸上继续移动,移向鼻尖、脸颊,最后落在同样充满渴望的唇上……

太阳落山时,两人感到了饥饿,但谁也舍不得分开。小敖打开他买的黄桃罐头。你一勺,我一勺,两人一边吃着浸满糖水的黄桃,一边幸福地对望。后来,他舀了一勺黄桃,放进嘴里,像电影中的慢镜头,将嘴里的黄桃连同甜蜜蜜的汁水慢慢送进归芯嘴里。归芯缓缓咀嚼着温热的黄桃,吞咽着比蜜汁还甜蜜的幸福。

“我爱你!”这是相爱的人从古至今说不腻的一句话。他们没有说。唇贴着唇,深深地吻,吞咽着甜蜜蜜的汁水,是对这句不朽名言的无声铨释。

归芯没有想到会爱上小敖。她的情人应该风度翩翩,具有诗人的气质。对酒当歌,浪漫不羁,像李白与曹植;她的丈夫应该属于知识型、有成就的长者,能帮助自己成就一番事业。而小敖却是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但他有一颗金子样的心,她被这颗罕见的心感动着,不知不觉已掉进爱的罗网。也许,她是学着曾经看过的书,在做一场爱情游戏,一不留神,自己已经陷了进去?

如果不是有人生拉硬拽企图拆开他们,如果没有阶级斗争这根弦儿,终其一生,他们可能只会是普通朋友。他们的红娘竟是阶级斗争。

不同时代有不同的红娘,就像信息时代的红娘可能是网络。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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