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杭盖(下) 作者:黎京


 

 

  迷茫的杭盖(下)


     

春天到了。

萧强回来了,他恢复得很好。见了我们高兴地大喊:“我又活着见到你们啦!”我和乌兰琪琪格用丰盛的晚餐招待了萧强。一锅手把肉和蒙古馅饼,外加肉汤面。

乌云琪琪格留在盟里接受赤脚医生培训,她残废了。牧场考虑到她的情况,培养她当赤脚医生。

当草原被新绿装饰得焕然一新时,我们又来到了铁砧山下。

几度春秋几度雨,草原却依旧。

社会的变化影响了草原上的人们,可草原却从来没有吝啬过,她宽容地原谅了我们的无知。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冤案结束后,牧民对我们比以前更好了。内蒙古在这次运动中的运动里有80万人蒙受不白之冤,遭逮捕,被关押,上百万人受到株连。空前的浩劫把内蒙古牧民的心伤害到了极点。我们牧业队的知识青年从一开始就对抓“内人党”很不理解。出去外调的同学回来介绍了内蒙各地“挖肃”的情况后,我们才知道似乎凡是蒙族就都有可能是“内人党”,无一例外,这怎么可能呢。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队的青年一直对抓“内人党”不太起劲,歪打正着,就因为这些不理解却取得了牧民的信任,刚开始还隐约存在蒙汉之间的隔阂,现在似乎消除了。

那年夏天发生了几件事。国家组建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我们牧场被兵团接管,牧业队改编成牧业连,乌兰在那时被上调到连部搞宣传。

那天,我没去放羊,一个人在蒙古包外修理牛车,从查干哈达山坡后转出一串搬家的牛车队,远远的看不清是谁家。奇怪,全队的牧民早已经搬完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好奇地等待那串缓慢行近的车队,终于明白了,是兵团组建后要求流散在牧业队外的知识青年归队,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回来了。

还没等他们靠近,我就跑过去。白音琪琪格坐在牛车辕子上,高原牵着一匹马跟在后面。我大声打招呼道:“回来啦!”高原也看见了我,催着马颠颠跑来,说:“回来啦,你们好吗?”我把他们让进蒙古包里,烧了热茶。嘴里不停地诉说离别的思念和队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白音琪琪格问我:“乌兰调连部去了吧?”我点点头,说:“是啊,她走了。”看白音的样子,她可能在遗憾乌兰走了,没能在回队时见到她。

高原说:“我们还在这个小组,和乌吉玛额吉一个浩特。”我说:“我去帮你们搭蒙古包。”过河没多远就到了营盘。我们现在都是搭包的专家,几年下来不知道要搬多少次家,早就练出来了。

包刚搭好,乌吉玛额吉送来奶豆腐和奶茶,看着几年没见的白音琪琪格嘴里不停念叨着:“呼勒嘿,呼勒嘿(注5)!……”说得白音眼泪直流。

我看他们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就准备回去给萧强做饭。临走前高原说:“我们后天结婚,你能来吗?”我当然要来的,为什么不来。很爽快地说:“来,肯定来!”晚上我把高原他们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萧强,他匆忙吃完饭,就骑马去看高原他们。

萧强前脚刚走,团小组长后脚,一脸严肃地通知我说:“后天团里要开扩大会,邀请非团员参加,给我们提意见。”我有点愕然,说:“后天高原他们要结婚,你们能不能改一天再开。”小组长不冷不热地说:“结婚,已经有了孩子再结婚,是不是晚了点儿。”啊,这种事他们也能知道?我白天帮他们搭包时可没看出来。

小组长临走时说:“我看没人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的,你可要注意啊。”什么话,这不是在威胁我嘛。

那天我没有去参加团员的什么会,也没有去高原那里参加婚礼。没去参加团员开会是不想去,没听说提意见还有强迫的;没去参加高原的婚礼是不敢去,团小组长临走说的那句话我听明白了,话外音是:谁也不许去!

一个人在蒙古包外面修理牛车,心却不在这里。后来干脆不修了,坐在牛粪堆上看着对面铁砧山下高原的蒙古包,真希望这时能够发现有一个知识青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看望高原他们,那时我就不孤单了,我就敢去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没看见有人去。一个下午过去了,仍然没见一个人影。时而看见白音走出蒙古包向四周张望。还看见包顶烟筒里偶尔冒出的轻烟,想必那奶茶一定是热了又凉,凉了再烧热。他们在等待什么?是我这样胆小怕事的软蛋,还是那些曾经在一个造反队里战斗过的战友。

这件事后来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多少年都不能原谅自己,内疚和羞愧使我感到无颜再见高原。晚上萧强回来后听说我没去,痛骂了我一顿,然后他摸黑去了高原家。也许他是那天唯一一个敢向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祝贺的知识青年。

高原和白音成家后日子过得很苦。队的知青多数都不理他们。他们没有牛车,搬家的车是借广德的,早已还给人家。队里东拼西凑找了两辆破旧的牛车给他们,一辆拉水,一辆拣牛粪,可是他们没有拉车的牛,每次拣个牛粪拉个水都要去借。好心的牧民有时主动把自己家的牛轰来让他们用,看见他们有困难时就来帮忙,解决了很多生活中遇到的难题。

乌兰走后,那群羊换了主人。牧业队从别的组调来两个女知青,一个是三组的王红军,听这个响亮的名字就知道是位坚定的无产阶级左派。王红军父亲是老红军,子承父业,老爹希望女儿能够成为继续革命的接班人,所以起了那么个名字。崔红兵是文革时改的,原来不叫红兵,叫秀花。从外表看,她还是更接近秀花,不像红兵。崔红兵性情温和,做事慢条斯理,就象世界上本没有那么多着急的事。

这两个人住一块显得不搭配,再加上原本就在的乌云琪琪格,三人之间摩擦时有发生,不过一般都是革命派的王红军获胜。红兵骨子里就不会争,受了委屈多半是一哭了事,按说乌云的地位应该比红军稳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乌云不像从前那样争强好胜,好出风头了。她的突然变化是全队知青闲着扯淡时的主要话题之一。

高原他们就是和这样的三个人处邻居。其实红兵和乌云虽然表面上依然不与他们来往,但如果白音有事情需要她们帮助,她俩还是尽力的。惟独那个红军,见了白音能把脑瓜子撅上天,假装看不见。其实白音并不怕红军,而是打心里就瞧不起她,也就懒得降低身份去跟她一争短长。

夏天快要过去,畜群又要转场。

白音的肚子大了,看来团小组长说的未婚先孕还是真的。有些人就是专好打听别人的隐私,要不然就显得世界上的麻烦少了不过瘾。可是这样一来,知青们就更不敢与他们来往了,未婚先孕这个概念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和女人当了婊子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搬到秋季草场要走很远的路,所以每年搬家都要分成两次搬。先搬到白音乌拉山一线,住大约一个多月后,到了九月中旬再搬下一段。

牧业队在几天里全部离开了涅林郭勒草场,只剩下铁砧山下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那就是高原家,他们没有牛车,搬不了。听说还有一个原因,白音要临产了。

那些天萧强很不放心,好几次都想过去看看他们,全让我拦住了。过去也帮不上忙,还是等等再说。

又过了些日子,萧强终于不愿意等了,他说,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如果不去就晚了。他先找了乌云琪琪格,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了高原家。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希望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萧强一直没回来。我站在羊群边下夜,直到后半夜也没见着他的影子,也许萧强的预感是对的。白音的孩子今天晚上就要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

滩地对面的山坡有条通往场部的土路,把场部和涅林郭勒连接起来。我正在为白音担心时,看见路上一辆救护车飞快地驶过,车头耀眼的光照在漆黑的小路上,直奔铁砧山下驶去。

天快亮时,萧强回来了。他兴奋地告诉我,高原他们有了儿子。

知识青年的儿子,草原知青的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我马上想到的是即将来临的严冬,他们如何带着孩子度过寒冷的冬季。

幸亏萧强和乌云去得及时。他们刚下马,就听见白音痛苦的呻吟声。萧强不敢进去,催促乌云进去看看。乌云是赤脚医生,接过生,有经验。乌云钻进蒙古包后,马上给白音进行检查,然后让高原快生火烧水,对包外的萧强说:“你快去场部,兵团医疗队今天在那里,你去找他们来。”萧强骑上马就往场部跑。我看见的那辆车就是医疗队的救护车。

救护车到的时候,孩子已经生出来了。白白胖胖的一个大小子。白音身体很弱,医疗队把白音带回师部去治疗。

白音琪琪格身体恢复后,把孩子送回了北京。


    5:呼勒嘿,蒙话可怜的意思。

 

  八

冬天到了,兵团抽调一部分知青到老头山林场去伐木,为来年营建准备木料。我们在那里一直干到了开春。回来后,又去搞了半年营建,大批兵团战士来到草原后我们才返回牧业队。

刚回来就听说乌兰琪琪格被选送上大学的消息。冬天我去伐木,她被调到了团部,从那时起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在林子里偶尔想起,心里多少有些酸酸的感觉。现在猛然听说她要离开草原,很想到团部去再见上一面。其实从牧业队到团部骑马来回一天时间完全够用了,几次鼓起勇气想利用白天不放羊的时候去一趟,最终还是放弃了。也说不好怕什么,可就是怕。高原夫妻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内心深处,好像伤害的不仅仅是他们。

乌兰临走前回来了。她是来向我们告别的。那天,我们全体知识青年除了去放羊的,都来到她们蒙古包前送行。

当上了赤脚医生的乌云琪琪格拉着乌兰的手依依不舍,毕竟在一个蒙古包顶下共同生活了多年。她接受培训回来后依旧住在原来的蒙古包,有时还坚持要去放牧。自从受伤回来,她的变化很大,好像职业革命者的劲道不如从前了,一个心思扑在为牧民治病上。

女知青们围着乌兰唧唧喳喳说个没完。我站不远处,眼睛紧盯住乌兰的身影,仿佛要在离别时刻,把她印在心中。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我预感到她只要一走,就会永远失去她。

众目睽睽下,乌兰也不敢和我过分亲近,她不时用眼角飘来依恋的目光。时间到了,她就要走了,才走过来说:“小京,你送我到团部去好吗?”我知道,这个请求是她鼓了最大的勇气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的。其实别人未必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人都要走了,还能说什么。再说,年龄一年年大了,谁想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风言风语的队里知青间早就在猜疑我们了,由于我们两人的约定和默契,别人抓不到把柄,所以一直以来也就只能成为大家心中的猜想。

我没理由拒绝,也不愿意拒绝。在大家目光的注视下,我们跨上了马背,淌过涅林郭勒细细的河水,走上了去团部的小路。

说这些已成为过去的往事很伤心,现在我们也都各自有了家和孩子。但每当想起那条送乌兰离开的小路时,心里就会隐隐地痛。多年来一想起草原,眼前就出现那条蜿蜒的,被绿草覆盖着的罕乌拉山麓下的小路。窄窄的两道被牛车碾压出的车辙旁,稀落地开着淡淡的白色的小花。乌兰和我几乎一直默默地走。除了百灵子悬在空中唧啾地唱着它的歌,还有初夏的阵风吹过草地发出的沙沙声外,我好像没听到任何声音。

乌兰在钻进接她的汽车前对我说:“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一定要回啊。”然后转过身,就消失在我面前。

我从来没给乌兰回过一封信,她的来信也都是给全队知识青年的,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九

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单调。

清早下夜的人做好早饭,把放牧的人叫起来就出去备马。放牧人吃完早饭便轰着羊群出牧去。在家的就要拉水,拣粪或去参加集体劳动,直到放牧人快要回来时去准备晚饭。

一年四季牧人们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劳作。

乌云还真行,赤脚医生治了大病。萧强告诉我,乌云练习扎针灸,把双腿都快扎烂了。听了我也很感动。她那个韧劲一般人学不来。别看红军也厉害,那个厉害是在表面的,她还真吃不起乌云受的那苦。从她们两个人身上,我也看明白了什么是真革命,什么是口头革命。

乌云还有一点是我佩服的,虽然身残了,可是不悲观。所谓强人就她那样的,队里照顾不让她放牧,可她有空还要替别人放羊。到了天冷时,红军要回家探亲,乌云索性又当上了羊倌。

知青回家一般都是在冬天。冬天事情少,天黑羊就进圈,下夜轻省,放羊人省了很多麻烦。红军这时走也真没多大关系,何况还有我和萧强在,她们有事我们不会不管的。

那年冬天天气还好,虽然也刮过几场白毛风,但雪下得不大,积在草场上的雪被风吹走了,羊找草不困难。枯草没养料,只能吃进肚子里撑胃,羊也可以被蒙蔽到春天。水泡子里有一种草含硝,冬天羊吃了也上膘,可就是不多,偶尔放过去一次,羊跟疯了似地玩命吃。

坐在坡地上看着羊群在苇塘边吃草,远处是外蒙古的一座大山。看那山的高度,站在山顶上,这边真无秘密可言。咱在这边干啥都好像在人家窗户底下捉迷藏,又好似孙悟空翻跟头,怎么跳都在如来佛的眼皮子下。听说按照国际法,边界线要划在山脊或主航道上,这里似乎没这个规矩,有时在山沟,有时在山脚。闹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安排的,没准真出来个叛徒内奸什么的把祖国大好河山拱手相送了,文革都开始了好几年,怎么这会儿还没被揪出来。

正胡思乱想,一只鹰从天空猛扑下来,雪地上一只兔子在奋力狂奔。老鹰抓兔子,能看见这场面机会难得。当时我也不知道该为鹰鼓劲,还是该替兔子喊加油,坐在雪地上看傻了。只见老鹰的巨爪距离兔子的背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插进兔子后背的皮肤上,兔子一下在雪地上就消失了。在这危急时刻它正好钻进洞里。鹰“唰”地掠过洞口重又返回蓝天。

一切又都恢复平静。晚上和萧强说起白天的见闻,萧强说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兔子洞,可没见过老鹰抓兔子。还说,要是那鹰没抓住兔子,只是把它弄伤了,咱们就可以改善伙食来顿兔肉了。馋劲儿上来了,好吃的就都想起来,黑暗里两人背了半宿菜谱还没解馋,带着诸多遗憾进入梦乡。

 

  十

盟里来了车要抓羊,我带他们到边防站去买烟。边防站供应比地方好,牧民的烟全是在那里买。好烟战士抽不起,全让牧民买走了。我也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刚来没多久就学会了抽烟。乌兰走后我烟瘾越来越大,也许是想借烟头的火把那些烦恼烧掉。

从边防站回来后,坐在蒙古包里和萧强品烟,萧强不由自主总在那里叹气。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说话。近来萧强变化很大,话越来越少,多数时候是呈思索状发呆。问他话好像没听见,问多了才像魂回来似地抬头问:“你说什么呢?”和着半天我都白说了,让他一搅和兴许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当初要问什么了。我怀疑他有忧郁症,到乌云那里咨询,乌云听我说完,叹口气说:“他没病,我知道。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是啊,人家的事自己都不急,我在那里添什么乱。又过些日子习惯了,就陪着萧强一块沉默。

沉默了就想起了乌兰,她现在学习怎样,身体好吗,很长时间没收到她给大家的来信了,是不是学习忙顾不上写信。想着想着心里越发地烦,起身找烟。点着后走出蒙古包,猛吸进几口尼古丁,又让寒气一冻,脑袋清醒了许多。

快到午夜,抬头看天上的牛郎挑着一双儿女在银河边等织女。银河里的星密密麻麻的,像白色的带子从东北飘向西南。这个时候是子夜,等到银河在天空转了半个圈后,天就快要亮了。那时的银河是从东到西。一天十几个小时要在草原冬季漫长的黑夜中度过。

我抽完烟,烦恼似乎减轻了许多。正要回到包里,突然下夜的狗狂叫着跑向黑暗中。我迟疑了一下,对包里的萧强说:“把手电给我。”他这会儿没发呆,拿着手电筒走出了蒙古包。我说:“刚才狗往那边跑,可能有狼,我过去看看,你回去吧。”萧强没出声,点点头返回蒙古包。我踩着“吱吱”的积雪向狗叫的方向走去。

黑暗里两只狗跑回来,在我身上蹭,兴奋地来回跳。这时,我听见雪地上的脚步声,跑得很急,还有喘息声。“谁啊?”我大声问。

“是我!”女声,是红兵的声音,喘息中带着焦虑,“小京,出事啦!”尾音里还带着哭声。

我急忙跑过去,红兵看见我,腿一软就倒在我怀里。我使劲架住她,免得她倒在雪地上,说:“你别那么紧张啊,快说出什么事了。”红兵嗓子里发出的全是颤音:“孩子,乌云生孩子了。”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要响那么一下。我怀疑听错了,架着红兵的手把她的胳膊攥紧,摇了几下:“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红兵让我给弄疼了,说:“你轻点啊,乌云生孩子呢,快吓死我了。你就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搀着双腿发软的红兵钻进蒙古包,看见萧强坐在昏暗羊油灯的阴影里一动不动,见我们进来也不吱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然他抬头看着我和红兵,猛地站起来推开挡在门口的我,冲出去。我追到包外,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我大声对红兵说:“你自己生火吧,我去看看。”然后追过去。

萧强头也不回地一直跑到乌云蒙古包外,喊到:“乌云,你怎么样了?”我在黑暗中听到萧强的问话,赶到包前时,萧强已经进去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事与萧强有关,难道那孩子是萧强和乌云的。

我不敢贸然进去,也觉得进去不合适,但又不敢走开,怕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只好站在蒙古包外静观其变。

有小孩子的哭声和乌云在哄孩子的“哼哼”声。看来母子平安。乌云会给别人接生,自己生孩子如没意外也许没问题。我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在那里胡乱琢磨。

萧强焦急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啊,乌云?”没听见回答。

“问你呢!”萧强语气突然很硬,“逞什么能,你怕什么?”乌云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来干什么,滚!”萧强依旧态度强硬:“不滚,就不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那孩子也是我的,我有权利在这里陪孩子和他妈妈。”乌云哭了:“我早跟你说过,我一个人毁了就行了,别再把你也拖进来,我求求你了,你再这样我就不活了,要不是为孩子,我早就想去死。”萧强也哭了:“我们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继续装下去,我是真心爱你的啊!”蒙古包里大人孩子的哭声把我的心也哭乱了,站在外面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后半夜回到包里,红兵靠在破被子上打盹,我进去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包里闯进了坏蛋,等闹明白后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可把我吓死了。”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也许两件全有吧。

我把已经熄灭的炉火重新点燃,烧了锅奶茶。红兵捧着碗,喝了几口滚热的奶茶。这会儿她开始安静下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我刚睡下,朦胧中听见乌云在哼哼,开始以为她身上不舒服。我知道她有风湿,有时浑身疼。就起来看她。看不清她的脸,就听她一个劲儿的哼哼。我很奇怪,她不舒服还不睡觉,还蜷在炉边烧火。我想,深更半夜的烧哪门子火呀,以为她要洗澡。可又一想,洗澡哼个啥。看样子还挺难受。问她话也不理人。我那时就想来找你们了,可又觉得找来了又能怎样,先等等看。谁想我困极了,就迷糊着了。迷迷糊糊的就听乌云在小声叫,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就是在那里叫。我一下惊醒了,赶快起来一看,她躺在毡子上浑身直扭。我想过去扶她一把。还没等到跟前儿,就听她大喊了一声,躺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会儿就听见了孩子的声哭。我掀起袍子大襟一看,妈呀,可真吓死我了,脐带还连在乌云肚子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给羊接羔会,可给人咱从来没见过。乌云很快就醒过来了,可那会儿我却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她挣扎着坐起来,然后自己处理。我吓得躲到一边去。她把孩子包在羊皮里,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我就跟傻瓜似的,一块儿住那么长时间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也不怪她,冬天穿那么多,谁能看出来啊。

红兵继续说:“她都弄好了,也不理我,抱着孩子亲。我才想起了跑。真得吓死我了。”我问:“你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吗?”红兵摇头说:“不知道。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乌云平时跟谁也不近乎啊。”我说:“不用去打听了。我知道是萧强,可是你一定不要跟别人说。”红兵听见突然生气了:“为什么不说,难道所有的罪都要让乌云一个人受。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缺一个也生不出……”说到这里她突然卡住。哪有大姑娘说这事的。她用手蒙住脸,“哎呀,真臊死人了,怎么跟你讲这事儿。”在草原,性知识不要别人来教,看那牛羊马是如何传宗接代就全明白了。尤其是到了接羔期,哪年不经自己的手从母羊肚子里拽出几只羊羔来。虽说对人的情况不如动物清楚,但也大概差不离吧。

我不禁对乌云更加佩服,心想她一定不是凡人。我要尽力帮助他们度过这次难关。

我对红兵说:“我刚才听见乌云不让萧强承认。这种事情出来还怎么做人啊。乌云是想保全萧强,别两个人一起完蛋。只要孩子生下来,两个人的秘密就有一半保不住了,但还有另一半是可以保住的,我想咱们还是尊重他们的决定,别再给他们添乱了。”红兵说:“要是红军在可就麻烦大了。咱不说,她还能不说。”听话音,红兵是答应替他们保密了。

我们俩商量好后,决定过去看看他们现在情况如何。白天还要有人去放羊,肯定这是我和红兵的事,那也要安排商量一下。

东方的天已经露出灰白色。冬天天亮得慢,到天全部都亮也还要等会子。

乌云抱着孩子坐在蒙古包左侧,萧强在烧火煮肉。看我们进来,用粪叉子指了指里面说,“往里坐。”红兵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你家,现在让别人反客为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开门见山说:“事情你们不说我们也都知道了。我和红兵商量,今天我俩出去放羊,你们好好休息。到天暖还早,家也一时半会儿的搬不走,目前先这样凑合了。你们的事我们不打算跟着搀和,你们的关系公开也好,不公开也好,我们不管,就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萧强看着我说:“本来也没请你来搀和呀。”他很生气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乌云说:“萧强,人家小京是好意,你这是干什么呀。”萧强叹口气:“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烦,想吵架!”说完突然大喊一声,冲到了外面。

乌云哭了,对我说:“小京,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明白人。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呀,我恨,我悔,我对不起你们大家啊。你劝劝萧强,这事全算在我一人身上,不要连累了他,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两个人拴在一起完蛋呢。”听她这样说,我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难道婚姻就是两个人绑在一起完蛋?

在冬天最后的日子里,乌云和萧强给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十一

刚开始乌云还有些犹豫,她不知道我能不能理解。我给她讲了离开牧场在林场伐木那半年中的见闻。在与林场工人接触中发现,那些工人并不像以前在北京时听老师说的那样,晚上在工棚里闲得无聊,满嘴胡说八道。开始我很不习惯,有时也感到有种失落。难道这就是要我们接受教育的工人们吗。后来想,人家就是这样活着的,书上,理论上的东西那是理想,并不是真实的社会。而现实社会里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活法。

乌云听我说完,接着说:“是啊,人其实有很多种不同的活法,完全要看自己的选择。山沟里的人其实要比咱们这些城里来的人活得坦然。

我说:“可是现在的红卫兵却要把人家的坦然也闹成不坦然。什么时候都不能过分,过分就是出圈了,任何事情超出了一定的限度就会要开始走到反面。”乌云说:“我以前就太过分了。”话一投机心自然就连接上了,这时乌云才给我讲了这些年来她的心路历程:“在盟里住医院的时候,萧强经常架着双拐来照顾我。我当时以为他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这样做的。高原和白音的事情,他从心里看不起我。其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高原他们离开大队后,我去找过他们。本来想教育教育人家,没想到却让高原把我教育了。说实话,那时我觉得一心听党的话准没错,从来没有想到过还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想事儿。高原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是在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才明白的。‘挖肃’那段日子,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的蒙族人会反对共产党。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一大冤案。如果我那会儿也紧跟形势,不也成了罪人了。后来我内心里很感谢高原,可还是觉得他们的感情有问题。

“在医院里,萧强问我,衡量一个人的感情属于哪个阶级的有什么标准吗?他把我问楞了。如果按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条路线来说,其实也简单,但是什么是属于无产阶级范畴的,什么是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的,似乎也没有明确的标准。这样的话,衡量的标准就完全在于个人的判定了。难道我的判定就真是正确的吗。

“无产阶级家庭的爱是属于无产阶级的,反过来就不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出身不好的人就不能谈婚论嫁。高原和白音两个人都是革命军人家庭的孩子,他们的结合应该属于无产阶级的,那我还反对个什么。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萧强,萧强笑了,说:‘亏你活了这么大,男女双方的感情这个东西不在于是哪个家庭出身的人。爱情来了感觉都一样。这就是人性,人性无阶级。’后来经常在一起谈论各方面的事,没想到会慢慢爱上萧强,也是在那会儿才真懂了高原的话。”她不说了,看了看萧强。

萧强很坦率,对我说:“我喜欢乌云是在排练节目的时候开始的。她以为我看不起她,其实错了。通过练节目时的接触,我发现乌云其实特单纯,而且心地善良。她不像有些人那样表里不一。虽然革命得有些过头了,那是因为受社会的影响太大了。她演李奶奶很投入,排练她也哭,她一流泪我就很难过。我觉得她的感情特纯。

“我有个姐姐,从小就对我特别好。母亲去世早,父亲工作忙,从小跟姐姐特别亲。在乌云的身上我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也许是一种依恋的延续。当乌云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觉得她就是我姐姐。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我无法控制爱情的到来。乌云当赤脚医生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为牧民治病不管天气多不好,只要有人来找,她总是二话不说,立刻赶去给他们治疗。你知道吗,有些牧民得的是先天性梅毒,她要每天去给他们打针。”孩子哭了,乌云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坐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安娴的母亲和一个贤惠的妻子,在昏暗晃动的羊油灯下,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隐现着埋藏在人类心底的真和善。当她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内心深处要承受多少冤屈和悲哀是我所不知的,今后他们将如何面对世人的指责和鄙视。在那个爱和被爱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时代里,有多少高原和白音,还有多少乌云和萧强,他们是在用行动与那个泯灭人性的世道抗争。对他们的勇气我只有尊敬和佩服,而自己内心未必没有愧疚。乌兰我对不起你。

 

  十二

草原起火了。

正是接羔期。我在山坡上放羊,看见很远的地平线冒起了一股黑烟。开始以为那边新搬来了羊群,有人在蒙古包里生火,可又觉得不对劲,那里往年这个时候没有人住。后来那股黑烟逐渐变粗并扩展成了一条线,肯定是着火了。我骑马跑回营地,对萧强说:“西边额仁高比公社着火了,你快去通知队里防火。”那股火大约在七、八十里地外,如果风势加大,用不了半天就会烧过来。

很快牧业队调整了放牧人员安排,妇女老人看着羊群,能抽开身的青壮年全部去准备救火。我和萧强骑马跑到了连部,一辆汽车正准备开往火场,我们赶快爬上那辆车。上去后才知道,车上全是师部宣传队的,刚来到连里准备下牧业队演出,他们没有打火经验。

从连部到火场那一条搬家牛车压出来的小路,在快到查干陶勒盖时拐向北面的大水泡子。我们的车沿着那天小路开到查干陶勒盖附近后,火已经快烧到了。山下有一群羊还有一座蒙古包。隐约看见有人在往土圈里轰赶羊群。火势蔓延很快,怕还没等羊进圈,大火就会烧到。司机不敢下路,春天草滩里很容易误车,陷进去大火一来车就完了。我们二十几个人跳下车就往查干陶勒盖跑,来到坡顶后,大火还有一段距离。萧强说:“快点火,烧防火道!”翻滚着的浓烟催着蒸腾的烈焰铺天盖地,呛的眼睛睁不开,后来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来。风助火势夹裹着黑烟把我们包围了。我大喊:“大家都蹲下,不要抬头。”有些人凑过来。大火从四面八方在我们周围逼近。我几乎都爬在地上,勉强看见有一处火势较弱的地方,回头高喊:“跟着我跳过去!不要害怕!”说完,领先跳过了火墙。

站在一片烧焦的土地上,脚下感觉很热。人们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一口口黑色的痰,依然感到喘不过气来。手里的竹扫帚被火烧短了,就像攥着一把竹子。有人的衣服被烧成了洞,眉毛被火燎焦,幸好没有人受伤。

火势渐渐远去,大队人马开来了,是师部派来的兵团各连的战士。他们人多,很快把火扑灭。找到了送我们来的汽车,司机是从别的地方绕过来的,他在远处看到我们救火的场面很感动,冒着危险把车开过来,接我们回去。留下了一些人清扫烧过的草地,地面有被火烧着的牛粪,如果不把隐火彻底熄灭,万一刮起大风,阴火燃着的牛粪滚到没烧过的枯草地上很有可能死灰复燃,引起第二场大火。

回到连部大家又累又渴,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我和萧强到大车班吃了点东西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我被喊醒,火又着起来了。肯定是打扫火场的人没把余火清理干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点不假。快天亮时刮大风,没被彻底熄灭的牛粪随风乱滚,又把草地引着了。

我和萧强赶快跑到连部门口,连里的兵团战士在副指导员的带领下正准备出发,我们上车后又开赴火场。

昨天的火还没烧到一片沼泽地前就被扑灭了,今天那火一着起来就把沼泽地的苇塘点燃,火势比昨天更大。那位副指导员是转业兵,根本没有打火经验,指挥着汽车往苇塘里开。司机不敢不服从命令,硬着头皮往前开。我看不行,对副指导员说:“这样不行,苇塘里的火根本没法救,往山坡那里开,那边有一条搬家时牛车压出的小路。坡地上的草低,把人沿小路散开,等火过来用扫帚一扫就灭。你现在硬往里冲,那边的火没办法救,万一烧过来路边没人,火一过路就是咱们连的羊群,那时就全完了。”副指导员只是看了看我,根本不予理睬,还是让司机往苇塘里开。快到火场时司机说什么也不敢开。副指导员没法子,命令兵团战士下车,带着那些男女青年就往苇地里冲。我高喊:“不行啊,别去!”可是根本没人听我的,还有人冲我大叫:“火场就是战场,要服从命令。”我只好站在原地观察地形。看见离开大火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冬季营盘,在一个不大的土坡上还有一个破旧的苇子搭的羊圈,周围草很低。我叫住了萧强,站在土坡上观看火势。熊熊烈火在苇地里燃烧,蹿起的火苗有几丈高。副指导员带着兵团战士顺着风势奋力扑救,那火眼看就要被扑灭了,突然风转了方向,被压下的火头猛地卷起白烟,向人群扑过去。我真急了,大声高喊:“快跑,到我这里来,谁都不许乱跑,快!”回头风卷着火蛇,迫使那些兵团战士往四下乱跑,听见我的喊声,大家拼命跑了过来。我趴在坡地的边沿,让大家全部趴在我和萧强的身后,还没等大家趴好,火就过来了。我的全身紧贴在地面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浓烟下的火头。火头成一条曲线,弯曲扭动舔着枯草带着“霹啪”的爆响贴着地皮蹿过来,“轰”的一声响,苇子搭成的羊圈着了,一朵白色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如果大火再继续往前烧,就该拼命了。我对身后的人说:“谁都不许动,火来了也不要跑,一切都听我的。”被吓懵了副指导员一声不响地和大家一起趴在地上。

天助我,火烧到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减弱熄灭了。我们的四周全是蒸腾的烈焰,惟独这里成了一方孤岛,是冬季羊盘救了我们。

大火过后,汽车开来,司机对我说:“刚才差点抛锚,真玄,幸亏听你的了,要不然全完了。”临离开汽车时我告诉司机,让他往山坡上开,千万不要在苇塘里停留。

就因为我们在这里耽误了时机,本来可以控制的一场大火蔓延到了边界,一直烧到了外蒙古。那边草太高了,根本无法扑灭,方圆几十里全是焦土。好在风势变了,没有烧到牧业队。汽车开到边防站,那里已经聚集了兵团来的各连人员。天也黑了,我们一天什么都没吃。司务长去领水和干粮,回来时只带回几张硬邦邦的干烙饼,没有水。每人分到了半张饼,还没等吃完,团长过来,说:“小王,清点人数,准备出发。”小王是副指导员,他没说什么,脸上露出不满的情绪。

“走什么走?”我来了气,冲团长大声说:“打了一天火了,到现在没吃没喝的,那些刚来的把东西都领走了,我们玩了一天命不让休息一下,还走,上哪去?”团长看是我,问:“你是谁?我没跟你说话。”“我跟你说呢,你是怎么带兵的?”团长看出我不是兵团战士,口气软了,争了几句离开了。大家感激地看着我,把最后几口饼吃完。

就在那天夜里,团长挨了女卫生员一个大嘴巴。他在救护车里调戏卫生员,没能得逞。这件事是在几年后被揭露出来的。女卫生员知道政治部主任和团长有矛盾,才敢把这件事揭出来,团长被撤职。

第三天,烧到外蒙古的火又烧回来了。大火把牧业队的羊烧死了很多。我从连部回牧业队时看到躺在河边的死羊,四脚朝天,身上全都是焦黄的。大多数羊群被及时轰赶进了羊圈,只有少数几群损失严重。

乌云是那天出的事。

大火烧过来时,她骑马去抢救羊群,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被火严重烧伤,送到医院没能抢救过来牺牲了。

那天萧强清早起来小便,看见人们出去救火,没有来得及回来叫我们,就跟上大队出去了。打火时为了照顾一个女卫生员,被火烧伤,他也被送到兵团师部医院。他一直守在乌云身边直到她离去。

就在那年的春天,锡林郭勒盟草原还发生了另一件惨案。一拖拉机兵团战士被烧死。连长带着他们救火,车开到洼地时大火到了,拖拉机抛锚,几十个人谁也没能跑掉。

 

  十三

萧强托关系转回老家,临走那天我赶着牛车去送他。行李很简单,多是乌云的遗物。萧强坐在牛车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走到罕乌拉(注1)脚下时,萧强对我说:“你停下来,等我一会儿。”乌云就是在这里出的事。那天大火烧到前,乌云他们羊群已经轰进圈。却看见对面官布家的羊群还散布在山坡上。官布常年生病,羊群就靠不满十六岁的大儿子放。要是大火烧过来,羊群还在山坡上可就惨了。乌云跟红兵说:“你在这里看着羊群,我去帮官布家把羊群轰到圈里去。”话音没落,她就骑着马朝罕乌拉跑去。到罕乌拉必须穿过一片苇塘,要是大火烧到时她还没过去就太危险了。红兵看乌云骑马往那边跑,大喊危险,可乌云却连头也不回就骑马钻进了苇地。红兵爬到羊圈的矮墙上,看着乌云时隐时现的身影,就在她刚刚穿过苇塘时大火烧了过来。乌云的马被突如其来的浓烟和灼热的气浪弄惊,突然狂奔起来,乌云被甩下马背。

萧强抱着孩子,跪在绿色的草地上,面对着山坡下那片苇塘,眼泪顺着两颊无声地跌落在身前的草地上。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沉浸在悲哀中。面对乌云琪琪格献出青春生命的草原,我感到一阵迷茫。


    注1:乌拉,山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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