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 的 老 师 作者:呼伦河


初中,我在第一批入团的名单里,拿到入团申请表的那天,我的心儿在歌唱。至今我还记得那天书包里装着申请表,放学回家的情形,阳光是那么明媚,空气中丝丝缕缕飘着的都是温馨的亮晶晶的幸福。当时我并不知道,这将是我一生中最后一个单纯而明朗的下午。 
 回到家,我快乐而骄傲地把表格递给父母,请他们帮我填。他们接过表格,仔细看了一遍,什么也没说,吃完饭,就进到自己屋里,那一晚再也没有出来。很久以后,我才在回忆中感觉到,从他们接过表格的那一刻起,乌云就笼罩在我家的上空。可我当时毫无所感,只是稍稍有些奇怪:记得我加入少先队戴着红领巾回家的那天,他们高兴地带我出去吃了一顿饭,以示庆贺,并第一次准许我自己挑一件喜欢的礼物。这回我要加入共青团了,难道他们不更高兴吗?为什么不说话呢?但这些想法只是一滑而过,因为我太幸福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头脑再去想别的事情。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父母填好的表格,连看也没看,放进书包就去上学了。到了车站,刚一站定,转身,忽然看见我母亲向我走来,心里感到十分奇怪(事后我才明白,她是从我一出门就跟在我身后的)。而且,她脸上的那种表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那么犹豫彷徨、那么愧疚而又难于启齿的样子。这也感染了我,使我惶惑而不安,我睁大眼睛着着她。母亲把我拉到一边,十分艰难地开口了:有一件事情应该告诉你……,你应该知道了……你父亲……你父亲……是右派……。这件事,没有填在表格上,我们觉得,还是你自己亲口告诉组织上好,今天到学校,你就去对老师说……。 
 那天站在拥挤的公共汽车上,我觉得四周一片阴森,象是在地狱里。从此,“右派”两个字,就象当年日本鬼子的轰炸机,永远在我心灵的家园上空呼啸盘旋,投弹轰炸,把我的内心炸得一片瓦砾,了无生机。 
 当然,入团是不可能了。 
 以前,我是一个很不敏感,很不注意周围事情的人,比如有许多事情同学们早都知道了,在那里议论纷纷,可我往往却总是不知她们在说些什么。以前,我是一个毫无心事的人,一下课就去抢乒乓球台,一放学就去参加各种课外小组,直到天黑才回家。可从那以后不行了,教室里即使离我最远的角落有几个同学在那里窃窃私语,也会使我心神不宁,忐忑不安,总觉得她们是在说我,想象着她们肯定在说“右派,右派”。而且,只要有两个同学站在一起,我就不敢走过去,我躲着所有的人。我的神经全部暴露在外面,只要有一丝丝风吹过就会引起巨痛。 
 时间就在这种状态下过去了。后来,我们的语文课里有一篇课文《坚决反击右派分子的猖狂进攻》,是一篇重要的社论,看那架式就知来头不小,现在知道是经过最高圈点的。那天,我们马上就要学那篇课文了,我想象着,在课堂上,老师在前面读着课文,历数右派的种种反革命罪行,而后面的同学都盯着我的背,于是我顿时觉得背上已是十分的刺痛。 
 我校的校园,原本是一个大家的宅院,校园里古木参天,亭台,小楼,假山石,依依都在。那天,我坐在一处僻静的角落,一棵古树背后的假山石上,没有人会看见我,我想,这教室我怎么进去?我甚至想,以后,我怎么有脸活下去?想来想去。 
 忽然,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我的班主任陈老师。 
 陈老师当年是志愿军的小文工团员,我们去她家还看见过她穿志愿军服梳两条辫子的照片呢,很漂亮。后来是俄文翻译,后来身体不好,就当了老师,教我们俄文。她活泼,开朗,又有些大大咧咧,我们都很喜欢她。她是我们的新班主任,我从没和她单独说过话,更没说过家里的事情。 
 因此看她忽然走来,我不知有什么事,只是看着她。陈老师走过来,神色很凝重,坐在我旁边,问,怎么啦,这么心事重重的?我说没怎么。沉默了一会儿,陈老师忽然说,你这个孩子真是,你怎么那么爱背包袱啊,家庭出身,你父亲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任何关系的,谁让你背这个包袱了?再说,唉,再说右派……右派又算什么啊!不要再背这个包袱了,知道吗?多沉啊,放下来,轻松的生活,啊? 
 这次谈话很突然,似乎有点没头没脑的,不象一般老师找学生谈话的样子;很短暂,似乎还有些匆忙,只说了这几句,没等我说什么,陈老师拍拍我的肩膀,说,去上课吧。这次谈话就结束了。 
 但就是这么短短的几句话,我一生都记住了这位老师,我一生都感谢这位老师。 
 当时,我正处在“黑云压城城欲摧”的状况,没有任何希望,看不到任何光明,也找不到任何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陈老师在那样僻静的地方轻而易举地找到我,陈老师对我说的那番话,以及陈老师能在那种政治气氛下向我说那番话的这个事情本身,这一切里所包含的意义,只有到了现在,我才能够全部理解,可以说当时,我并没听懂陈老师的话。当时只是觉得陈老师说“再说,唉,再说右派……右派又算什么啊!”这句话的口气,是那样的明亮!听了陈老师的话,我忽然觉得,“右派”,也许并不那么可怕?我忽然觉得我的天空并不一片漆黑,有微微的光!正是陈老师的这几句话,使我有力量挺着脊梁上完那几节语文课。
 如今,三、四十年过去了,再回头看这件事,如果没有做为教师的高度的责任感,如果没有对学生的真挚的爱,如果没有对“人”的更加伟大而深沉的理解,如果没有对邪恶与谬误的明晰的分辨,如果没有对良知与真理的勇敢的守护与追求,陈老师是说不出这番话的。 
 如今,我也是一名教师了,教师应该怎么当呢?就应该向陈老师那样。当然,教师首先应该教好学生的知识,但更应该守护好学生的心灵。我多么盼望也有当年如我那样一颗沉重的心灵等着我去拉一把,等着我去送上哪怕一丝丝光亮,但历史是不能重复的,正剧重复第二遍就是闹剧,这我们已看得多了。那么,就让我的爱心化作片片亮光,时时,处处分送给每一位学生吧。 

 2001-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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