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宅琐记 作者:凤栖山人


 

 

  李安宅琐记


    高瘦、秃顶、隆准、微拱的脊背,粗大的骨骼,深藏不露的眼神,这形象加上传言便是李老先生安宅六十年代初给孩童们留下的深怀恐惧的特务印象。李老确实被指控为特务,并且被抄家。他家里的东西堆在宿舍外边的马路上。那些东西同样让人生疑,皮质的深棕色蒲团,用来做什么,顶礼膜拜谁?还有许多不曾见过的古怪东西,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磨损的牛皮箱。大都来自西藏和国外,神秘而令人生疑。

据老人们说,李老是司徒雷登的高足,西藏问题研究专家,对西藏的宗教、政治、历史地理、民风民俗语言文化有深入的研究,他与西藏上层也存在各种联系,甚至在西方也有一定影响。五十年代,他随18军进藏,作为某军长的顾问与军长策马并辔而行,颇有些为和平解放西藏作出了贡献的意思。然而,文革中他不可避免的被揪了出来。他的历史受到质疑,他与海外的联系和他在西藏的经历更使人疑虑重重。在绝望的声辩中,他提出,某军长可以证明他的历史。外调很方便的有了结果。军长说,他么,就是个有问题的人。证明人作出的反证立刻收到了强烈的效果,他被炙手可热的军方高级领导否定了,不是坏蛋是什么!于是,他的东西被胡乱地扔在路边,他和他那个与殷若诚有几分相像的夫人白发飘舞着走出了宿舍,他沉着的表情难以掩藏凄惨与衰老。他在批斗中被打折了腰。他从人们的视野里消失了,象无数数不清的人一样。

几年后,我的同伙非哥约我玩,地点就在李安宅的家。李被扫地出门迁到了低一档次的青砖房子去住,那里没有坐式马桶和单独的厨房,类似今天的桶子楼。非哥的母亲受李老的委托,替李老看房。房子只一间,挤满了床、桌子、书架、书籍、大皮箱、小皮箱,瓶子、罐子,那个被扔在路边的神秘的牛皮箱也赫然在目,不过已经更破旧,让人想到它曾跟随主人多年所历经的沧桑。非哥的鬼笑意味着好事,他掏出一段铁丝,小心地透开了那口皮箱,里面乱七八糟,他从里面搜出一个印着外文的小瓶子,里面装着澄色的液体。我说:是药。莽哥一笑说:甜的,管他的。仰脖整了一口,然后慷慨地递过来,示意我饮,我小心地咂了一口,果然甜得腻人。揣测是什么补药。但药不能乱吃是自小得来的母训。况且李安宅喝过的东西让我害怕。

我开始梭巡于架上积满灰尘的书籍,非哥自个慢饮。一本探险的书吸引住我,内容讲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在中国的沙漠中迷路,多次发现前面的绿洲,挣扎到面前却总是消失掉,炙烤他的沙漠就要索取他的生命。但他在垂死之际终于找到了真正的绿洲,他脱下破烂的靴子舀水喝,保住了性命,激动不已感谢上苍。而他用生命冒险发现了失踪的楼兰古国,引起全世界的轰动。

已经记不清书与李先生有些什么瓜葛,是他翻译的,还是作者在扉页给他提了词?只留下当时转而对李老肃然起敬的印象。世界原来那么大,人的活法竟也各不相同。而李老就是在全世界闯荡过来的人物,他与我想望的大千世界异国风情连在了一起。那个下午,在那间拥挤颓败的小屋里,我也象探险一样探索各样的书籍画册。

几乎完全忘掉了李先生。八十年代,外文系冒出个楞头青,学业没有修完,非要去西藏闯。那年月,严密的户口制和下放改造,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把人搞得庸俗胆小,只愿意在城市里龟缩,最怕去甘、阿、凉,更怕去雪域高原。那小子一犯横就显得特立独行,很是哪样。那小子找到李安宅表达自己的意愿,李当场予以肯定,挥笔给他写了若干介绍信,都是西藏各个方面的大人物。青年大喜过望。一时间,这事在学生中间传说得沸沸扬扬,颇为轰动。大家激动不已,好象一个小鸡啄破了蛋壳,世俗的人生理念被触动,追求理想的个人奋斗精神浪漫了一把。李先生慨然扶助青年的精神使他成为某些学生心目中很景仰的形象。

当我再一次看到了李安宅老先生。他孤独而衰老,佝偻的腰弯向地面以古怪的姿势踽踽独行,其超常的姿态震撼人心。一个走遍世界的人,一个热肠古道,交游广泛,阅历深厚的旅行家、学者,竟已为非常的岁月折磨的这样衰老畸形。不知道他的夫人如何,住宿条件改善没有?特务的帽子也该摘了吧?好象也没听说他有孩子。

终于得知,李安宅先生去世了,逝于2000年。他跨过一个世纪,走完了人生。我从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但却永远记住了他。他成为那个时代的记忆,那唤起我对遥远的世界神往的象征,烙在了我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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