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条与书 作者:呼伦河


不愿想起,不能忘记(一)


当年,我家住的宿舍大院要折了盖楼,于是我们搬到了一条深深胡同的一个小四合院里。刚搬去两个多月,“文革”就开始了。一时间红色恐怖席卷京城,满耳听到的,不是“破四旧”就是“抄家”。

  一天我回家,天已黑了,满胡同的树影在灯光下摇曳,走到门口,忽然发现大门两边的树影下站着两个人,吓了我一跳。我不认识她们,但一看那装束神情就知是街道上的造反派,我不明白这时候她们站在这里干什么,心中奇怪,她们也在黑影中一声不响地盯着我。我推门走了进去。 半夜时分,门被砸得山响,一群人闯了进来,这些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他们破门而入后,一句话不说就开始又翻又砸,皮带抡得呼呼响,稀里哗啦一片破碎声。我想,这就是抄家了。我看见其中有傍晚站在大门口的那两个人,又想,哦,原来那时她们是在监视我们? 

 当时家里只有奶奶带着我们几个孩子,我们被命令低头站在一边。

 他们不停地在屋里乱摔乱砸,过了一会儿,有几个人趴在墙上或地上一边敲一边听,后来我才知道,他们是在找夹墙或地窖。可当时心里非常奇怪,不知他们在干什么。几个屋子都这么折腾遍了,最后有人突然喝问: “说!你们家的金条都藏哪儿了!?” 

 啊!这简直太荒谬了!我家的“问题”一直都是“政治上、思想上”的,从知道父亲是右派开始,我被找去谈过多少次话,“认识”过多少次,全都是这方面的。可是“金条” ?这实在是太离谱了!我不由得脱口而出:

 “我父母都是靠工资吃饭的,我家哪儿来的金条?”

 有一个红卫兵小将抡着皮带喝道:

 “还不老老实实交待!还敢顽抗!要不是刚刚颁布了[十六条],毛_主_席叫我们不要打人,我,我真想打人!说!金条藏哪儿了?!”

 “说!你们家的秘密地窖在哪儿?”

 皮带带着呼呼的风声一下一下抽在椅子上,把椅背上的漆都抽掉了。

 多年后我才知道害怕:阿弥陀佛!幸亏公布了十六条,多么伟大英明的毛主席!阿弥陀佛!多么纪律严明的红卫兵小将!这真是红卫兵最听毛-主-席的话啊!

 这时,有人在院里兴奋地喊了起来:

 “快来,在这儿呢!”

 他们一窝蜂地冲了出去。

  院里一个隐蔽角落有一间屋子,门紧紧地被一把大铁锁锁住,他们认定金条藏在这里,勒令我把门打开。我告诉他们这院子是单位宿舍,这是公家的房子,里面堆的是公家的一些杂物,我没有钥匙。他们不信,喝道:

 “到现在你还不老实!你们家的金条准藏在这儿了,赶快打开!顽抗到底,死路一条!” 

 他们要砸门。这时有位邻居出来,证明我说的是事实,这间屋子是公家的,里面堆着一些建筑材料,都是公家的东西,钥匙在单位。

 他们根本不听,问他是哪儿的,与我家什么关系?那位邻居说他也住在这院,与我父亲是一个单位的。还是不行,问他什么出身,于是人家正色道:

  “我出身贫农,革命退伍军人,现在是单位的保卫科长。”

  这样,他们才不喊了,也不再要砸那间屋子的门了。

 他们又回到了屋里,在一片狼籍中进一步地仔细翻抽屉。不一会儿,从父亲书桌的抽屉中翻出了一张集体合照,他们认出了上面的几个人。于是在一片惊愕的议论声中,我听明白他们原来对我家的情况一无所知。他们既不知道我父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在哪里上班,连我们这院是单位宿舍都不知道,还以为这整个院子是我们家的。 到这时我才注意到来抄家的人,除六、七个街道上的造反派外,还有十几个穿黄军装、戴红袖章的红卫兵,其中大部份红卫兵竟然都是外地口音。

 后来,他们又翻出了我母亲的日记,其中写到对于父亲被划为右派想不通,他们说是反动日记,交到母亲单位,从此我的母亲再也没有回来。

 找不到金条,也没看出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这时天已亮了。他们有人去打电话叫卡车。其他人没事干,开始审问我奶奶。问她什么出身。奶奶说是地主。有一个红卫兵就抡着皮带喝道: “你这个老地主,现在蒋介石喊着要反攻大陆,你一定很高兴吧?你整天盼着他回来吧!”

 这又是太荒谬了!我忍不住又说:

 “我奶奶从来没有这样想过。”

 那个人抡着皮带说:

 “你还敢顽抗!把她捆起来!”

 于是他们用绳子把我的手从后面捆了起来。

 他们嚷嚷着要把我奶奶遣反回乡,交给贫下中农专政。一个街道上的人(后来我知道是街道主任)说:

  “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一会儿她回来了,把那个总是抡着皮带的红卫兵叫了出去,在外面小声说了些什么,就再也没提遣反的事。

 大卡车来了,他们开始往外抬东西,一箱箱一件件。

  可能是那位邻居给父亲单位打了电话,单位很快来了人。他们来时,第一车东西已经拉走,正在装第二车。他们进屋来看了看说:

  “这些书不能拿走,这里很多都是公家的。” 意在保护这些书。

 其实即使他们不说,抄家的人也不会要那些书,他们已经把书都倒在了地上,只是费劲地把放书的大书架和几个高大的玻璃书柜抬走了。

 大卡车拉了三回,拉走了我家所有的东西,只剩下几张床,一张方桌,几把椅子,这些都是从父亲单位借的,上面钉着刻有单位名称的铜牌牌。还有就是一地的碎片和一大堆书。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抄家的原因。

 当年我们搬来时,单单是书,就用了两大卡车,一个个大木箱,沉甸甸地往下抬,这情景不知被街道上什么人看在眼里,记在心头,认准了那里面是金条!所以“文革”一开始,街道上的造反派就找来了一帮红卫兵(其中大部份是来京串联的),到我们家抄家找金条。

 但有意思的是,最后他们拉走了我家所有的东西,包括那些大书架和玻璃大书柜,唯独忽略了那些曾使他们认为是金条的书。说起来,那里面还真有些值钱的版本和一些值钱的字画呢。后来父亲单位的人把这些都拿走了,“文革”后期,国家作价买了去。

 后来,开始退还抄家财物,还成立了一个办公室,那时我早已去农村插队。那年回家探亲时,我找到了那个办公室,并不指望要回什么东西,只是希望能得到正名。人家翻了半天,最后说抄家名单上没有你家,说凡是我们抄过的这里都有纪录,拿走的财物也都有登记,于是让我看一个大表格,密密麻麻的。

 于是我才弄清楚,街道办事处,是政府最低一级的行政机构;而街道居委会,只是群众性的组织。那次抄我家的是街道居委会的人,我又跑到居委会去问。当年参与抄家的人都说这事不是她们负责,是某某校的红卫兵。我又到那学校去问,说都去农村插队了。至于来京串联的那些红卫兵,就更无法找了。

 我再跑到退还财物办公室,得到的最后答复是:这是群众运动,要保护群众的革命积极性,对这事我们应该理解。

 于是,我对这次抄家的最后理解就是:抄了就抄了吧,你就当它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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