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摘选:初进草原的笑话和新鲜事儿(上) 作者:逍遥


 

 

《草原二十三年见闻杂记》摘选:

  初进草原的笑话和新鲜事儿(上)


    (根据兴国的口述整理,根据兴国本人的愿望,兴国及地名均为化名。)


    一、车老板压断了腿

我们下到额仁牧场时,掌权的是牧场的造反派,多为场部的员工与盲流。他们给我们开会,说打算来年春天为我们知青单独办个分场。这时,特别激进的知青不干了:我们是来与贫下中牧结合的,想让我们搞特殊化,睡热炕,门儿都没有!为此,像在学校一样,又分成两派,展开了激烈辩论,一派坚决要求下队接受贫下中牧再教育,另一派坚决支持场部造反派的决定……

我出身不好,自觉没资格参与辩论,属于坐山观虎斗的逍遥派。

最终,结合派在大辩论中占据了上风,场部当权派被迫仓促作出决定,叫我们全体下队,百十来人被分在四个牧业大队,有的队三十多人,有的队二十多人。匆忙下队,什么准备都没有,为我们制作的蒙古包还没有如数运到场部呢,总不能叫我们在雪地露宿吧?因此,便将我们分别安置到贫下中牧的蒙古包里。当然,知青接受再教育,得由贫下中牧来进行,不可乱了阶级阵线。至于要在贫下中牧家住多久,谁也说不清楚。

能下到蒙古包中,从此与贫下中牧同吃同住,真正去体验他们的生活,大家还是相当兴奋与好奇的,连我这个逃难者也不例外。

我们队的知青乘着两辆大车下了队。一辆车上坐着大部分知青,另一辆车上主要装行李。我自告奋勇押解行李,与另一知青小张坐在行李车上,他坐前头,我身子朝后,坐在大车的最后面。

雪原上虽无高山峻岭,却是丘陵逶迤,原驰蜡象。我们是绕着场部后山走的。上坡的时候平安无事,下坡的时刻马车却突然狂颠起来。我坐在最后,被行李完全挡住了视线,对前面发生的情况一无所知,只觉得马上就要被颠下车来……好在我反应迅速,双手紧紧扣住了捆扎行李的绳子,就这样,两条腿也被甩到了车外头。幸亏大车前高后低,我的腿离雪地不过半米,我有点儿紧张,却并不害怕。一个活蹦乱跳的小伙子,坐不住了,往车下跳呗!

这节骨眼儿,我听到"咔咔"的拉闸声,还听到一声惨叫划破雪原……

大车终于停了下来,我跳下车,转过身往前看,发现车底下躺着一个人,趴在雪地上正痛苦呻吟,竟然是大车老板!他从车上摔了下来,被车轱辘压断了一条腿。小张立在他身旁,手足无措地大呼小叫,却安然无恙……"专门淹死会水的",我脑袋瓜儿里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话,没敢说出来,只这么想就不厚道,人家腿都折了,我还忍不住在心里说风凉话儿。

后来我才知道,下坡的瞬间,拉马的缰绳突然松了,从一匹马的胯间滑过,打疼了马的要害,马受了惊,自然开始狂奔……闸在当地叫"滑杠",大车老板虽将滑杠及时拉了下来,由于下坡惯性使然,大车一时停不下来,他又自持是老手而大意,没能及时稳住自己的身子,结果被甩了出来,车轱辘正好从他的一条腿压过去……

好在出事地点离场部不远,我们赶紧统统跳下车来,派几个人用辆空车将老板子送回场部疗伤,大拨人看守行李等待。不久,场部又另外派了一辆大车过来。来回这么一折腾,我们早上八点来钟从场部出发,直到天已擦黑才到达乌兰大队。


    二、语言不通的尴尬

那时候一个牧民都不认识,下到谁家全凭运气,跟抓彩票儿似的。当然,也有机灵点儿的知青,从蒙古包的大小判断谁家富谁家穷,去富裕点儿的人家相对就能吃香的喝辣的,找会说几句汉话的人家,交流就能方便不少。可我当时还没开窍儿,稀里糊涂就到了达瓦家。后来才知道,他家是队里最穷的一户,且一句汉话都不会说。不过大家都清楚,下来就为吃苦,因此,抓到什么样的彩票儿也不会埋怨,我当然也如此。

住在场部学校时,当权派曾发给我们人手一本《蒙语广播手册》,上面有简单的日常用语,还有汉语注音。例如"你好"后头注着"赛白诺";"吃饭"后面注有"八达一地"……哥几个与小学老师的关系处得不错,他会讲汉话,除瞎侃之外,他还教了我们几句蒙语:大爷叫"阿爸",大娘称"额吉",大嫂是"阿加"……也就这么两三句对人的称呼我记住了,其余一概不会。

达瓦夫妇大约三十多岁,家里没有老人,只有三个孩子,都不大,最大的顶多六七岁,最小的才一岁多,刚能蹒跚学步。蒙古包儿不大,看着也挺破旧,毡垫都被油烟熏黑了,不少地方露出毛边儿与破洞。三个孩子穿的都是光板儿皮衣,黑乎乎的,油脂麻花儿,显然穿过不止一年。

天已然全黑,在达瓦夫妇招呼下,只我一人进入包儿内,其他人坐着大车继续往前,得将余下的知青抓紧送往目的地。

进包后,我瞧见女主人从穿的棉得勒(棉袍)破洞里随手抽出一团棉花,捻了捻放在一个铁勺里,地上戳着根细铁棍儿,上头有个固定的铁丝圈儿,破铁勺就放置在铁丝圈儿内,她划火柴点着了勺儿里的焾儿,包儿里立时亮了许多。这就是羊油灯了,勺儿里放上小块儿的羊油,用棉花做焾儿,点着了就能照亮夜晚的黑暗。

除在场部吃了顿早饭,我一天几乎滴水未进,此时已是饥肠响如鼓。尚未坐稳,便闻到了浓烈的肉香味儿,哈喇子立时在我嘴里乱转,我简直有种扑向那口冒出肉香大锅的冲动!女主人似乎体察到了我的心情,满面笑容地端过一碗肉汤来,汤里放着煮熟的小米,有几块不小的肉浮在上面。我顾不得是否烫手,从碗里捞出一块儿就往嘴里送。到嘴的肉却硬得咬不动。女主人看着我又笑了,递给我一把蒙古刀,在递到我手里之前,她做着示范,意思是刀刃不能从里往外,要从外往里削肉。囫囵吞枣,我总算填饱了肚皮里的馋虫。后来才知道,那晚吃的是死马肉。牧民一般从不吃死马肉,只吃牛羊肉,可见达瓦的家境确实困窘。

彼此语言不通,他们一句汉话不懂,我也不会蒙语。吃完饭,我便开始发呆,他们也冲着我发愣。无奈之中,我拿出那本广播会话,一字一字照本宣科,他们却仍旧望着我摇头,可他们对我说的,在我耳中不过是一派叽哩哇啦,我一句都听不懂,双方只能对演哑剧:我看着他们傻乐,他们咧着嘴冲我点头或做手势:给我递碗,我就喝茶,喝完了,把碗递到女主人手里……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我发现三个孩子已然困得七颠八倒,大人也开始不断打哈欠,我们却仍旧对望着发愣。总不能这么枯坐下去吧?我还得将会话本当救生圈儿用,便不停在上面搜寻,终于找到了"睡觉"一词。于是,我一遍一遍、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吐着"温、特、那",他们却茫然望向我,显然没听明白。我有点儿烦了,一边打哈欠,一边不清不楚顺嘴儿溜出了"翁特那",这回他们竟然听懂了,明显松了一口气,夫妇俩同时点头,一连说了好几遍"翁特,翁特"(睡,睡)。

我终于躺下后,女主人过来,又在我的棉被上压了一床皮被和一件皮得勒。身上压了两件皮货,顿时感觉像两块大石压在身上,可我已见识过草原冬天的威严,一会儿牛粪火就将熄灭,包儿里的温度肯定很低,女主人是怕我冻坏呢!正想着,达瓦也笑嘻嘻走了过来,在我的脑袋上又扣了顶草原帽,形状类似于棉猴上的帽子,周围镶着皮毛,能够护住耳朵与脖子。他一边为我戴帽子,一边嘴里嘀咕着什么。睡觉还带皮帽子?反正我啥也弄不明白,只能感到他们夫妇态度友善,热情好客,我就客随主便吧!

以后我才搞清楚,那晚熄灯比平日晚了许多。往常铁勺里的羊油用尽了就睡觉,从不添油,那晚竟然添过三次。草原的冬天白天短夜很长,四五点钟天就开始转暗,包儿里就需要点灯了。他们平时大约七八点就躺下睡觉,由于不知道知青的规矩,更不知道我们该几点睡觉,达瓦一家只好一直陪我熬夜,哑剧竟然演到晚十一点左右。属于估计啊,我们都没有表也没有钟。

幸亏达瓦给我扣了顶草原帽,早上醒来,我发现自己的眉毛上居然挂霜,真稀奇啊,蒙古包里的温度也会低到零度以下!

女主人早已起来烧好了茶,早饭就是喝茶,奶茶里有小米,上头放几块奶豆腐和油炸果子。

达瓦家放的是一群牛,白天没什么事儿,只早晚出去看看,特别是傍晚要把牛群赶到包儿的附近。

喝完茶,我走出蒙古包儿溜达。牛群尚未走远,一只大犍牛一边在牛车上蹭它的大犄角,一边舔着地上小孩撒的尿。我睁大眼睛盯着那对硕大的犄角,不免有些畏惧,这要是被挑一下,够喝一壶的!可牛干吗要添尿呢?我更是好奇。后来才知道,是因为缺硝。

达瓦家的老大个子还没牛高,却一点儿不知道害怕,他左跑右颠,手拿一个自制短杆儿,正用上面的皮套绳套牛玩耍,套住了便冲过去,一把抓住牛犄角……他冲我比划着,让我也学他的样儿抓牛。虽说只是个孩子,但人家能套牛啊,完全可以充当我的保镖!有这小保镖在跟前立着,我的胆儿也壮起来,学他的样儿,伸手去抓牛犄角,真没想到,牛竟乖乖被我拉了过来,原来牛这么老实听话啊!

老大又将套绳解开,高扬起手中的鞭子,只听"噼啪"一声脆响,包儿跟前的牛立刻四散逃逸。随着老大得意的笑声,我也畅快地笑起来。周围的一切都是这么有趣、新鲜!

我围着包儿转了一圈儿,发现地下都是牛粪。我这人善于观察,已经搞清楚,牛粪是烧火用的。既然闲来无事,也应帮着这家做点儿有益的事儿。于是,我找了个筐和五齿丝叉,开始捡地上的冻牛粪。老大过来拉我的衣襟,冲我一乐,叽里哇啦冲我说了一通话,我当然不懂,只好傻乐一下作为回应,然后继续拾地上的牛粪。我挺卖力气,很快便装了满满一筐。看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觉得自己很能干,心里相当得意。但冻牛粪水分未干,满满一筐分量颇重,我咬牙发狠试了几次,都扛不上肩,只好连拉带拖,喘着粗气来到了包儿门口。女主人走过来了,冲我嚷了几句,我仍是一脸茫然。她摇摇头,扬起筐,将里面的牛粪统统扬了出去。

我心想:莫非嫌一筐太少?于是背起筐,又去捡来一满筐。女主人又给倒了,一边倒一边冲我不停摇头。语言不通,无法交流,女主人无奈地叹了口气,拉着我的胳膊,走到一块破毡子跟前,麻利地掀开,从里面拿出一块牛粪,又用另一只手把我捡的牛粪拾起一块,放到我眼前,两相比较,我恍然大悟:破毡子盖着的牛粪轻,是干牛粪;我捡的重,是湿牛粪。女主人用簸箕装了些干牛粪往包儿里运,又冲我捡的牛粪摆了摆手……我终于闹明白了:只有干牛粪才能烧火,我拾得那两筐暂时是不能用的废物,待来年晾干了才可做有用之才。

看来,说我们知青五谷不分、四体不勤还真有道理。这不,初来乍到,就笑话连篇。


    三、兴国"格结"(丢了)

草原高寒,一入冬,蒙古包儿往往扎在背风处。场部后山有一大片苇塘,足以挡风御寒,两个大队于是分别将营盘扎在了苇塘附近。

我对这一切纯属外行,只知道达瓦家的包儿扎在芦苇丛中间略高处。

走出包儿往外瞧,四周是望不到边际的芦苇,有的成片儿直立,阳光下金光闪烁,颇有些晃眼,仿佛在向我这陌生人示威;有的几丛几丛被牲口踏得倒伏在地,身上覆盖着积雪,似乎已经愁白了头,就想着举手投降了。

城市里长大的,看着成片的芦苇当然心生好奇。来了没几天,我就不安分了,想要走进去,看看里面除了苇子会不会有别的稀罕物。

好奇拱着我的两条腿,那天我趟着密密匝匝的苇子,不自觉地往前行,不觉走到对面的小山坡上。听会汉话的牧民告诉过我,我隐约认得对面是场部后山。回转身,感觉自己在朝北走,走了一段,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儿了,望不到尽头的苇子挡住了眼,别的啥也瞧不见了,刚才的路上可不是这副光景。

估摸着我已走了不短的时间,却啥秘密都没探到。抬起头看太阳,也不那么刺眼了,肯定已经过了晌午,那就离落山不远,得赶紧往家走。

达瓦家有条四眼狗,草原上极为普通的一种狗,通体黑色,胸脯到四条腿由白渐变为黄色,近看眼睛上有两个黄白色圆点儿,远看像比二郎神多出一只眼睛,由此得名四眼狗。狗本来不会说话,只用形体语言,我逐渐跟这条四眼狗对上了眼儿。

草原上的规矩,主人再宠爱的狗都不能进包儿,何况是条毫不起眼儿的四眼狗!闻到扑鼻的肉香,它最多只能用嘴拱开门帘儿,往里瞅一眼,瞅多了都不行。

我和这狗厮混得关系熟稔后,为对它表示亲切,便不断满眼慈爱地抚摸它。狗仗人势,我往包儿的方向走,它会紧随身后。刚开始,它一到门口,立刻立定,不敢造次。那时的我根本不懂牧民的规矩,所以继续用温和的声调对它给予鼓励,甚至把它往包儿里硬拽。这么着,它终于迈腿进入蒙古包内,眼神却透出战兢……

对这一切我懵懂不知。语言不通,女主人知道我什么都不懂,跟我这糊涂车子也无法交流,只能冲我一乐。我逗狗玩儿了一阵,趁我拿茶碗走神儿的功夫,我听到她对狗说了一声:"嘎勒!"声音不高,却有几分威严。只见狗耷拉着尾巴,刺溜一下溜了出去。后来我闹懂了草原上的规矩,也知道了"嘎勒"的意思是"滚蛋"。你想,我对四眼狗这么够意思,它能不和我亲吗?那些天闲着无事,我四处溜达,我走哪儿,它会主动跟到那里,俨然是我的跟班儿。

这天我到苇子地探秘,自然有跟班儿不离左右。

往回走的时候,我心里特有底气,有四眼儿在身边,我怕啥!曾经看过几本狗的故事,说狗不但忠心,还认得家。既然四眼能领路,我根本不用操心,跟着它就成。只见它慢迈四方步,一会儿前一会儿后,仿佛充满自信与潇洒,心里长着竹子(胸有成竹)呢!

也不知道走了几里地,只感觉脚上的毡圪垯(毡靴)越来越沉,像两坨磁铁吸在脚上,达瓦家似乎已从苇塘中消失,眼前除了苇子还是苇子……我有些踉跄地停住脚步,睁大眼睛开始辨别方向,却发现自己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这节骨眼儿,四眼狗蓦地蹿到我前头刹住了车,两眼迷茫地瞪着我,仿佛在向我求救。合着这家伙也不认路啊,真把我坑惨啦!

我开始浑身发紧,抬起头,太阳也躲猫猫去了;低下头,苇塘里逐渐成为昏暗一片。天越来越黑,我在苇子地又兜了半天圈子,屋漏偏逢雨打,这会儿肚子也开始咕咕抗议。我是又累又饿又害怕,双腿软成了两滩泥,还不由自主地开始哆嗦,眼看就要直立不稳……当时,场部还没给我们知青发放皮得勒,我穿的是棉衣。中午太阳还有暖意,并不觉得太冷,这会儿气温已降到零下,虽然没有变天,也感觉寒风嗖嗖,冰凉刺骨。一着急害怕,我又忘了把帽子护耳下面的带子系上,更没有戴手套。手和脸统统露在外面,刚开始,手与脸还有刺痛感觉,这会儿已逐渐丧失知觉……这点儿常识我还有,如果躺倒在苇塘里,冻不死也得冻成残废。

恐惧从脖子往头顶冲,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可我清楚,决不能再跟着傻四眼儿乱撞。我停在原地,竭力让自己保持镇静。就在这时,我听到了狗叫声。救命的声音啊,只要顺着狗叫声走,我就准能到有人住的包儿里!

那时天尚未黒透,但在苇塘里啥也瞧不清楚,幸亏我耳朵灵,顺着狗叫声寻去,直到离一个蒙古包很近的距离,我才瞧见自己的救星。救星们扑向我,冲我呲牙咧嘴地狂吠,却不敢真的咬我,只是示威而已。我却不知道害怕,也咧开嘴,准备傻乐。动作还没到位,一名穿得勒的牧民冲了出来,冲狗威严地呵斥一声,它们立刻由狂吠转为撒娇似的哼哼,随即转身离去。进得前来,我认出是邻队的贫协主席郎图,他拉着我进包儿之前,我发现天已然全黑了。真悬啊!

郎图上过几天小学,是全牧场为数不多有读蒙文报纸习惯的牧民。由于见多识广,他也会说几句汉话,我们可以做简单交流。我告诉他,我住达瓦家。他点头用汉话回答:知道,知道。

他们家也住着一位知青,我当然认识。老乡见老乡没有泪汪汪,却是两眼放精光。那晚,我就住在郎图家里,又吃又喝,聊得热火朝天。聊天中,郎图对我们知青的情况很了解与体谅,知道我们不习惯以茶代饭。他说,你们知青三顿饭吃,喝茶不饱……吃饭喝茶等他会用汉话说,"饱"字却不会说,只能用"不"和拍着肚子的手势表达。

第二天早上,一喝完早茶,郎图怕达瓦家着急,立刻用牛车套了匹老实马,叫我坐在车上,他自己骑马,牵着自制的马车,准备尽快送我回乌兰队。

知青们刚下队,看着马虽个个觉着新鲜,都有跃跃欲试的念头,却谁都没有骑过。历年来,牧民中精于骑术的,也有拖蹬被马拖死的。牧民眼中,知青们是从北京来的,是毛主席身边的人,他们自然格外重视,不敢掉以轻心。所以,就是胆儿大的知青闹着要骑马,牧民也只敢让他们骑那些特别老实的。郎图不知道我是否骑过马,为了牵着方便,特意为我备了辆土造马车。

到达瓦家其实不算太远,不到一个时辰已经到了。狗叫声中,郎图对着蒙古包高喊了几句蒙语,我看到门帘掀起,从里面同时伸出好几个脑袋,全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进得包儿内,我发现有个脑袋居然是我认识的铁钢,他是派出所的警察,汉话说得相当好。在场部时,我已经混的跟他的哥们儿差不离了,他冲到我跟前,使劲晃着我的肩膀,晃得我都有些发晕,然后他又笑了,对我说:回来就好!牧民都说"兴国格结(兴国丢了),全组出动,连夜找你,还到派出所报了案……

原来,发现我天黑了也没回家,达瓦一家就急了,立即去报告组长,全组遍地吆喝着找我,没找到,又连夜去场部报案,所以,派出所的人也来了。

铁钢看我的手和脸都冻了,嘴里不由感叹嘘唏,忽然转为严肃的表情说:你在知青年中龄也不算大,出了事儿没法儿交代,这么着,干脆和我回场部,来年春天再下包儿吧!

那年我已满17岁,别的队甚至有15岁的,还有一半儿年龄跟我相仿的女同学,既然人家都能在蒙古包里继续扎下去,我为什么不能?虽然我没有在牧区扎根一辈子的决心,但也绝不愿搞特殊化,更不能当软蛋!我当然一口拒绝了铁钢的好意。

准备返回场部的时候,铁钢让我再好好考虑考虑,我没搭理他。

白天快如闪电般过去,天又很快黑了。达瓦一家人都回到包儿里。达瓦会几句汉话的弟弟也来串门了。达瓦翻箱倒柜,从牛车里拿出一张整羊皮,叫他兄弟当翻译,说让我用这羊皮做双手套。他们蒙古人穿的是马蹄袖的袍子,觉得冷了,就用袖子护住手,所以,他们不知道手套该做成什么样子,他叫我自己随意裁剪。我说我不会缝啊!他兄弟一指自己的嫂子,让她缝啊,她会。

就这样,我用冻了的手拿起电工刀与剪子,裁了一双手捂子。当晚,女主人就替我缝制完好。

把生了冻疮的手安放在柔软的羊皮手套里,感觉特别温暖,犹如牧民一颗颗热情跳动的心,此刻在温暖抚慰着我的心呢!

不过,这次走失却把我吓坏了,一连多天,我坐在包儿内,再也不敢出门。我不出门,关于我走丢的事儿却在马蹄上传遍大队,甚至顺风吹到了邻队,一时盛传"兴国格结"的新闻。这次不只是闹笑话,而是露了大怯。

 

四、没练骑马先学骑牛

下包儿的头些天,一切尚在磨合之中。

我与达瓦一家语言上沟通不了,无法表达我的心思与要求,我还动则露怯,出门竟然迷路,真是步履维艰啊!可周围的一切又是那么新鲜有趣,是我从未接触过的,会时刻撩拨起我的好奇心,甚至好胜心。你想,一个小伙子,在包儿里如何能一直枯坐?没多久,我终于坐不住了。

那是一个傍晚,走出包儿来,就瞧见达瓦家的老大古次楞抓过一头一岁的小牛,麻利地骑了上去,那牛似乎很是听话,只象征性轻飘飘挣吧两下,就在他的吆喝下,乖乖向前迈步……

那时,大队还没给我们知青分马。看着达瓦雄赳赳地骑在马上,我心里像狗爪子抓痒,佩服得不行,也羡慕得够呛。想要尝试一下骑马的感觉吧,又不会用蒙语表达,找别人替我学说,又觉得挺丢份,就这么耗着,一直没坐到马背上。

此刻,瞧着一头头牛在营盘前慢慢溜达,才六七岁的小老大潇洒地骑在小牛背上,我的心又开始发痒:马跑得快,我抓不住,慢牛我总能抓过一头来!既然小古次楞都敢骑,我力气比他大,有什么不敢的?

一头一岁左右的花牛恰巧从我身边走过。十几天下来,达瓦牛群中有特点的牛我已能认出几头。这头花牛棕红色的身体上覆盖着大片白色花纹,一对漆黑的眼睛长得非常漂亮,我管它叫"黑眼睛"。我伸手一把抓住"黑眼睛"的犄角,她不躲闪,更不挣扎,立刻就站住,抬起眼睛,温柔地注视我。"黑眼睛"个头儿不高,我一下子就蹿到她的背上,两条腿耷下来刚刚离开地面。她还是立在地上纹丝不动。我暗自得意,感觉自己是一座山,压在她的脊背上,叫她动弹不得,只有乖乖投降。正得意间,她突然把头侧向一旁,屁股开始剧烈地左右舞动,只一瞬间,我"咣当"一声重重栽向地面……

我狼狈地爬起来,揉着摔疼的胳膊,只见古次楞已从牛背上跳下来,站在不远处冲我乐。他的笑容相当单纯,显然不是讥笑我。果然,他牵牛走过来,拍拍自己牛的脊背,示意叫我骑他的牛。到了跟前我才发现,人家小老大骑的牛脖子上有绳套。他拉住绳套让我骑上去,又拉着走了几步,然后松开手,轻轻拍了一下牛屁股。牛背上的我不知道把手放在哪里才合适,紧张中只有抓紧牛脖子上的几撮毛儿。身下的牛忽然开始狂奔,仿佛被上足了发条,我坐立不稳,又掉了下来,连头上的帽子也被甩到地上。

女主人跑了过来,一边摆手一边冲我和古次楞嚷,我当然猜得出是不让我们再骑牛。扫兴地拍怕屁股上的土,我从地上拾起倒霉的帽子。

这时,住一个营盘的波音那老汉走了过来,他是东北蒙族,会说汉话。他对我说:牛不能骑,我们都不骑!

东北蒙族属于外来户,向来与当地住户有矛盾,专爱挑队里的毛病。老汉见了这道我制造出的风景,竟然传出去一段闲话:说大队长巴图不给知青分马,知青只好去骑牛,结果从牛背上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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