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房艳遇(上) 作者:朱蕴忠


 

 

  牛房艳遇(上)


    绪章
   
    传说古时候有一位英雄,他有三个美女。三个美女分别居住在大海中的三个岛上。英雄有一匹长着翅膀会飞的宝马,他骑着那匹会飞的宝马,腾空飞翔,来回于三个美女居住的三个海岛之间。

有一天,英雄骑着宝马,从第一个美女那里飞到了第二个美女居住的那个海岛上。

“啊!我心中的白马王子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第二个美女如胶似漆般的地粘了上去。

夜色多么美,花好月圆夜,英雄和美女同枕共欢,一番云雨之后,便浑身酥软,翻身睡去。唯有那美女夜不能寐,心想:如果英雄不走,长相厮守,永远属于自己该多好啊!“对!英雄是属于我的!不能让他飞了!”想到这里,美女悄悄地翻身起床,拿了一把剪刀,偷偷地剪去了宝马一侧翅膀的羽毛。

第二天凌晨,英雄骑着宝马,开始从第二个美女那里飞往第三个美女居住的海岛。只见那宝马,上下颠簸,大汗淋漓,好不容易才飞到了第三个美女居住的那个海岛上。

英雄下马后,本想看个究竟,可是哪里经得住第三个美女的百般纠缠,只好与那美女携手搂腰,并步来到驻地。

美女含着眼泪给英雄敬酒,诉说着自己的寂寞、思念的痛苦。

杯中酒、美人泪,让英雄神魂颠倒,方寸乱矣!于是急不可待,与美女搂头抱颈,上床厮染起来。

英雄一路颠簸,几番厮染,倍感劳累,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第三个美女酣畅淋漓之后,便产生了要与英雄天长地久,白头到老的妄想,于是她悄悄地翻身起床,拿了一把剪刀,又偷偷地剪去了宝马另一侧翅膀的羽毛。

次日凌晨,英雄骑着宝马,又开始从第三个美女那里飞往第一个美女居住的海岛。只见那宝马,腾空不久,便一头栽入大海,呜呼哀哉!

人们听到英雄葬身大海的消息后,都咒骂:“红颜是祸水!”而美女们则终日以泪洗面,自叹:“红颜薄命”。

只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我年轻时,也曾经在黄海之滨的新洋试验站副业队牛房,有过先后与三个美女上床的艳遇。三个美女分别给了我智慧,给了我欢乐,给了我温馨,给了我战胜磨难的勇气!伴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度过了在牛房监督劳动的苦难岁月。

几十年过去了,那女共产党员雪梅义无反顾的挣扎抗争精神,那苏南女子娇妹如胶似漆般的万般柔情,那苏北姑娘秀兰勤劳朴实无微不至的关怀,时刻铭记在我心上,常常使我宠辱皆忘,深深感受到了人间自有真情在!

回顾我这段传奇的牛房艳遇,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浪漫,何等的风流,何等的催人泪下!我先后与三个美女在牛房搂头抱颈上床厮染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挥之不去,常常使我梦中笑醒!可笑啊!可笑!我这个落难的下乡知青,居然在戴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被贬到牛房监督劳动改造的时候,还能发生与三个美女艳遇的故事,真是让人万般不可思议!

时下知青文学悄然兴起,而爱情始终是文学的永恒主题,我不妨将这段刻骨铭心的牛房艳遇,写作成知青言情小说,以飨读者,共赏七彩人生。

 

一、牛房艳情

她一副似蹙非蹙柳叶眉,两条乌黑发亮麻花辫,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英姿飒爽,楚楚动人,骨子里趾高气扬,流露出精明能干的样子------上学校后,她聪慧过人。读初中时,她是共青团员。读高中时,她是共产党员。她思想要求进步,学习刻苦勤奋,劳动吃苦耐劳,不畏艰难困苦,敢与命运抗争。可怜自古红颜多薄命,谁料她田间劳动被毒蛇咬伤,面临性命攸关的危险,有缘接受我的治疗。她见我救死扶伤,精神可嘉;医术精湛,妙手回春;白脸书生,一表人才;不由春心荡漾,一笑钟情,再笑断肠,三笑姻缘万古扬,美人爱你没商量。

她被毒蛇咬伤后,没有哼一声。三棱针刺透“八风”穴,她不曾皱一下眉。但是,组织上棒打鸳鸯,拆散她的婚姻,使她终日以泪洗面,悲痛欲绝。阶级斗争严酷,党员不能嫁给反革命,只能落得万劫不复,遗恨终身。呜呼!孰知诬陷之毒有甚蛇毒乎!


    1,天涯沦落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这首脍炙人口的相思诗,为唐代诗人王维所作。诗中所说的南国,位于无锡北门外的顾山。顾山东靠常熟,南属无锡,西接江阴,北临沙洲,这里四地相交,山明水秀,人杰地灵,物产丰富,是江南有名的鱼米之乡,也是我的故乡。自古以来,人们对寄托相思的红豆,以及情思缠绵的相思女,或评或叹,甚至谱曲传唱,风靡江南。但是,却很少听说:为什么顾山的男人,会值得女子那么相思?原来,这里的男人,生的眉清目秀,鼻梁高隆,皮肤白晢,聪慧过人,且情意绵绵,怜香惜玉,风流倜傥,深受天下女子爱怜。更为蹊跷的是,果真是一方水土生养一方人士,这里的男人天生就是情圣,仙风道骨,战斗力极强,算得上是世界上真正的猛男。据古代医书记载,明朝年间,这里有一位姓吴的郎中,年过七旬,仍能日淫十女而不衰,成为太湖地区赫赫有名的“采花大盗”。后来居然与无锡县衙的夫人私通云雨,结果被捉奸后判处死刑,押到刑场午时三刻斩首。行刑后,刽子手剖开其小腹,只见“关元”穴位之下,有一似玉非玉,似骨非骨的东西,拿在手里还微微烫手------根据现代科学理论,通常同年龄的夫妻,丈夫要比妻子短命七年。而这里的夫妻,妻子被唤作“娘子”。在那缺医少药的年代,娘子往往由于吃不消厮染,三十几岁就得妇女病夭亡。

我的生身父亲和两个嫡亲哥哥,也不例外,都是“二妻之命”。因此,我在娘胎里就遗传着顾山情圣的相思基因,天生就是个多情的种子。故年轻时作为知青下放到黄海之滨,即使是落到被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贬到牛房监督劳动改造之时,仍然能够演绎出牛房艳遇的风流故事。

这段悲欢离合,刻骨铭心的故事,时时萦绕在我脑海,挥之不去。常常将我的思维,扯回到那个天涯沦落的年代。

那年代,绝大多数出身不好的人,是升不了学,必须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的。因此,有些农村就流传着:“好人不下放,下放无好人”的说法。更为可悲的是,当年绝大多数的下放知青,都虔诚地相信“农村是一个广阔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说教。并且,积极投身到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中,扛起“造反有理”的大旗,戴上“红卫兵”的袖章,卷进了那场损人不利己的残酷运动。甚至,有些知青在“文攻武卫”的激战中,为了“捍卫革命路线”差点丧失了自己的性命,却还自以为“为有牺牲多壮志”。直到后来,运动后期,枪打出头鸟,一个个被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天涯沦落之时,方才如梦初醒,意识到上当受骗。当年,我就是这样一位虔诚地响应号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口无遮拦,胸无城府,敢说敢讲,敢冲敢闯,却由于年幼无知,得罪了人,以至于虽是“多壮志”却未能“换新天”,反在文革后期的政治运动中,被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知青。

那年代,执政者为了保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在每年的一月一日元旦节、五月一日劳动节、十月一日国庆节,这些重大节日来临之前,都要兴师动众地召开“寛严大会”,逮捕镇压掉一批“现行反革命分子”。

我是在1971年4月29日,被押上盐城体育场的万人大会,宣判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交群众监督改造的。

有一位被判了七年徒刑,抓到洪泽湖农场劳改的常州知青出狱后对我说:“我在劳改农场,周围都是犯人,日子要比你好过些。你在试验站,周围都是革命群众,个个要革你命,人人要立新功,那个日子,可以想像得出来。”正如这位劳改农场出来的知青所说,监督劳动改造,可谓度日如年。不仅是当地的苏北人,就连有些一起下放的知青,为了在政治运动中积极表现自己,也违心地对我落井下石,争先恐后的口诛笔伐,整天“大批判”、“小评论”,忙得不亦乐乎!

为了唤起人们的良知,挽回迷失的人性,我风里来,雨里去,利用业余时间,在医务室傍荒废的小花园里,开荒种植,栽培了各种中药草。

有人感冒了,扁桃体肿痛,我就送他一些板蓝根;有人风湿性关节炎发作了,我就送他一些虎杖、醉仙桃------这些自然都是免费赠送的。并且,我还告诉病人服用的方法,以及注意的事项。

在那缺医少药的农村,人们能够得到我的免费治疗,病情好转后,心中自然有数,对我的批判口号声,渐渐低了下去。尽管有个别知青仍然在“大批判”、“小评论”中,批判这种做法是“卧薪尝胆”、“笼络人心”。但是,人心毕竟是肉长的,很少再有人去相信那些蛊惑人心的邪说。

有一天上午,我正在药草园里锄草,快到中午时分,突然听到医务室门口有人在高叫:“朱蕴忠唉!快来啊!有个临时工被毒蛇咬伤啦!”抬头望去,只见医务室的小护士正在一个劲地向我招手。

我扔下锄子,一跃跨过小沟,径直向医务室奔跑过去。

恰巧那天是星期天,医务室的两个医生都回家去了,医务室里只有一个刚来的小护士,急得团团转,不知所措。

但见那医务室的板凳上,弯腰坐着一个高中生模样的姑娘。那姑娘一手扶着板凳,一手拎着卷起的裤腿,两眼盯着被毒蛇咬伤的脚面,流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再看那被毒蛇咬伤的小腿,已经肿胀到了膝盖。小腿用布条和麻绳,绳捆绑扎地勒了两道。捆扎小腿的布条和麻绳,已经深深地陷入肿胀的小腿肌肤。

那姑娘的旁边,则是站立着她的姐夫和姐姐。

她的姐夫皱着眉头,心急如焚却不知所措,嘴里一个劲地唠叨着:“这!怎么办啊------”她的姐姐则在旁边埋怨道:“打花头也不张张眼!这下可怎么好!”当时的苏北农村,缺医少药,被毒蛇咬伤致死的悲剧,时有发生。万一在治疗的过程中有个三长两短,那么,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必将罪责难逃,获得种种罪名,肯定锒铛入狱,轻则将牢底坐穿,重则丢掉性命。但是,病情危急,刻不容缓,人命关天,救人要紧!药草园里栽培的半边莲、垂盆草、徐长卿、七叶一枝花等治疗毒蛇咬伤的中草药,可不是长着观赏的。自学掌握的治疗毒蛇咬伤的知识,也是要学以致用的。我毫不犹豫,义无反顾地走上前去帮她治疗。

那姑娘见我来到医务室,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顿时一亮,仿佛看到了希望,盼到了救星。

再看那姑娘,只见她生的一副似蹙非蹙柳叶眉,两条乌黑发亮麻花辫,五官端正,身材匀称,虽无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却显得英姿飒爽,楚楚动人,从骨子里流露出一副精明能干的样子。若不是被毒蛇咬伤,面临性命攸关的危险,走起路来,必定是趾高气扬,会将那两条乌黑发亮的麻花辫子,甩得拨人心弦。啊!女人的头发,是能够拴住大象的!即使是到了如此落魄的地步,那一头秀发,两条辫子,仍然还是那么地勾人魂魄!

可如今,她暑假期间,本想勤工俭学,参加田间劳动,不慎被毒蛇咬伤,性命危在旦夕,恰似三月桃花遇狂风;而我涉世之初,一失足成千古恨,被无辜打成反革命,剥夺了政治生命,犹如十冬杨柳遭霜雪。两个苦命之人,皆成天涯飘零落难客。谁料到世有传奇医为媒,定是那天怜斯人降良缘。于是像干柴烈火两相就,演绎出牛房一段风流情。

真个是:

红颜命薄古今是,她被蛇咬不逢时。

性命攸关无人治,失魂落魄只等死。

我是知青好读书,蒙冤成了坏分子。

都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自从我进了“对敌斗争学习班”,饱尝刑讯逼供之苦,身体倍受摧残折磨,为了自己起来与疾病作斗争,我一出学习班,就购买了各类医疗书籍自学起来。从针灸推拿,到中医草药,直至毒蛇咬伤、难产接生等医疗知识,无所不学。

有一次开小组会,一位知青在我床头看到了一本《农村接生员手册》,翻了几页,就哈哈地笑了起来。

他冲着几个老女工问:“朱蕴忠帮你们接生,你们肯不肯?”几个老女工面面相觑,满脸通红,无话可说。

人们顿时放声大笑起来。

虽然自学难产接生没有派到用场,但是,自学治疗毒蛇咬伤的知识,这次却学以致用,救死扶伤,大显了身手。

我蹲下身子,仔细观察被毒蛇咬伤的伤口,只见伤口又红又肿,血肉模糊,伤口上面还粘着泥土和草叶。

我拿起医务室的镊子,用棉花球粘了双氧水,小心翼翼地给她清理毒蛇咬伤的伤口。

清除泥土、草叶、血迹后,红肿的脚面上裸露出两个被毒蛇咬伤的牙痕。其中一个牙痕里,还残留着折断在里面的毒牙。

我用镊子拔出了断在伤口里的毒牙,一看那弯弯的毒牙,便知道这是被一种叫做“地皮蛇”的毒蛇咬伤的。

这种“地皮蛇”不仅剧毒,而且嘴勤身子懒,背部灰乎乎的夹杂着黑色花纹,与地表皮的颜色差不多,极不容易被人发现,一旦咬到人,毒性很快就会发作,往往危及性命。因此,抢救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要尽快排出通过毒牙注入人体内的毒液。

我用酒精严格消毒后,避开血管,在伤口上划了个十字型切口,然后用拔火罐一遍又一遍地吸出毒液。

接着,我又在她脚丫的“八风”穴位,用三棱针穿刺放血。

当我的左手第一次抓住她脚面时,她浑身不由自主地颤抖了一下。

我抬起头来看她,只见她羞得满脸通红。

我怕她不配合治疗,就严肃地对她说:“手术有些痛,请坚持一下!”她“嗯!”地一声,顿时恢复了平静,开始老老实实地接受我的治疗。当时的苏北农村,还没有改革开放,男女授受不亲,特别是男人抓到女人的脚面,那是西门庆在黄婆家调戏潘金莲时的举动,那还了得!

只不过我的一句话,就使她甘心情愿地接受我的治疗,直属万幸。

我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按压绷紧她脚丫“八风”穴位的皮肤,右手刚劲有力地用三棱针作了快速穿刺。乌黑的血水和毒液,随着三棱针排出体外。

我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只见她神态自若,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好一个坚强的姑娘!”我心中赞叹着,便放开手脚,一连给她扎了三针,很快做完了三棱针的穿刺手术。

经过一番认真处理后,我想排出毒液的工作做得差不多了,就松开了捆扎她小腿的布条和麻绳,并且,在伤口附近敷上了自制的治疗毒蛇咬伤的中草药。

松开了捆扎小腿的布条和麻绳后,她那仿佛已经僵死的伤腿,渐渐地恢复了知觉。她伸手抚摸了一下自己的小腿,嘴角边露出了一丝笑容,抬起头来感激地瞟了我一眼。

医务室里没有蛇药,我又借了自行车,骑到十八里之外的黄尖卫生院,买回来两盒季德生蛇药。回到医务室时,我早已大汗淋漓,浑身湿透。

我一边喘着气,一边向她说明了季德生蛇药的使用方法。

眼看时间不早,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我就对他们说:“食堂马上要关门了,我得去吃晚饭。明天中午再来这里换药。捆扎小腿的布条,每隔半小时要放松3~5分钟,以免小腿坏死。药要按时服用,多喝开水。应该不会有问题了,你们也回去吃晚饭吧。”说罢,我便匆匆向站部的食堂跑去。

她的姐夫本想说些人情累累的感激之词,但是话到嘴边又吞吞吐吐地缩了回去。

她的姐姐则一个劲地说:“多亏遇到了小朱,这下谢天谢地,总算有救了。谢谢!谢谢!”她则热泪盈眶,一言不发地目送我离去。

第二天中午,我一吃完午饭,就赶到医务室去给她换药。

一进医务室,只见她和她的姐姐,早在等候。

今天,她好像换了个人似地,一身崭新的衣裳,将浑身打扮得漂漂亮亮,两条乌黑发亮的辫子,早已梳得雪滑,俊俏的脸蛋上,淡淡的涂上了一层雪花膏,隐隐地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她见我准时前来给她换药,心中不由一阵狂喜,顿时满脸堆笑,两眼闪闪发光,神态落落大方,脸上已经看不到丝毫羞涩之情。

我弯下腰去,仔细地给她检查伤口,只见受伤的小腿,已经开始消肿,伤口也开始收口结痂,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我松了一口气,十分高兴地说道:“伤口好多了,再过几天就会痊愈的,放心吧!”接着,我蹲下身子,熟练地给她清洗伤口、消毒、换药。

她睁大双眼,一声不响,全神贯注地看着我给她换药。当她的目光移到我那白净净的脸蛋时,再也抑制不住芳心的骚动,开始脸红心跳,无边无际地遐想起来。

我突然发现她胸部起伏加快,,呼吸变得急促,不由得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两人四目相对,只见她羞得满脸通红,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且似闪电般地给我暗送了一个秋波,紧接着又对我含情脉脉地一声微笑,就害羞地转过头去。真所谓: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我顿时心灵感应,浑身闪过一阵暖流,但很快就回复了平静。

我年轻时长得眉清目秀,一表人才,周围的不少人,都夸我:“汉条子长得好”。尤其是那书生气的小白脸,特别讨人喜欢。早在无锡市三隍街小学上三年级的时候,就有女孩子偷偷地送礼物给我。因此,街坊邻居和有些一起下放的知青,都异口同声地说我是“早熟”。就连生产队里批斗我的队会上,也有人发言说:“朱蕴忠,你这么一个漂漂亮亮的人犯错误,不是太可惜了嘛!”因此,从她那勾魂摄魄的眼神里,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位美丽的姑娘,已经给我抛来了多情的彩球。但是,鉴于当时我正戴着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的处境,我告诫自己:监督劳动改造期间,不该有半点非分之想!于是,我十分平坦自然地对她说:“回去后,季德生蛇药继续服用。明天中午还到医务室来换药。”她“嗯”了一声,用感激的目光,依依不舍地送我离开了医务室。

果真是一笑钟情!回到家里,她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便悄悄地问她姐姐道:“姐,帮我治疗的那位,叫什么名字?”姐姐警觉地反问:“你问这干啥?”她说:“我想知道,他有没有谈对象!”姐姐明白了她的用意,越发不想多说,只是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

她跑到姐姐的身边,用双手摇晃着姐姐的肩膀,撒娇地说:“姐,你说啊!你到说啊!”“他叫朱蕴忠,是个下放知青。”说到这里,姐姐的声音戛然而止。

“那,他有没有谈对象啊?”她急不可待地追问。

“他到哪里去谈什么对象啊!你也不要瞎想了!早些休息吧!”说完,姐姐就神情淡薄地急着离去。

她兴奋极了,没想到给自己治疗毒蛇咬伤的那位,居然是个尚未谈对象的下放知青!果真是祸兮福之所倚!一定要抓住这个难得的机遇!她激动得浮想联翩,夜不能寐,在床上翻滚着、思量着------ 第三天中午,我一吃完午饭,又赶到医务室去给她换药。

常言道:“一回生,两回熟”。经过两天的治疗,今天,她已不再显得腼腆害羞,一见到我,就高兴地笑了起来。

她笑得那么地高兴,那么地甜蜜。不等我检查,她就主动翘起受伤的左腿,说:“经过两天的治疗,腿子好多了。”我弯下腰,仔细地查看,看到被毒蛇咬伤的左腿,已经全部消肿,恢复得很快。也就情不自禁地说道:“的确恢复得很快!这下可好了!”我再一次认真地给她清洗伤口、消毒、换药。

换好药,她支撑着从板凳上站起来,笑着对我说:“真的好感谢您!”这位姑娘站起来后,发现她身材挺拔,比我矮不了多少,两个人面对面的距离,一下了缩短了许多。但见她秋波迭迭,对我再笑。

我心领神会,知道这叫“再笑断肠”。但是,我更知道自己的处境,监督劳动改造期间,就必须规规矩矩做人,不可有半点非分之想。

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对她说:“不用谢的,明天中午再来换药。蛇药继续要按时服用,注意多喝开水。”我的表情那么地平坦自然,使她感到十分的敬佩与不安。敬佩的是:这次遇到了一个不动声色的正人君子,甚至连眉来眼去也不曾有过;不安的是:难道是这位白马王子的眼界太高,居然看不上自己?

她心乱如麻,回到家里反复思量着:顾不得那么多了,要快刀斩乱麻!得向姐姐挑明自己的想法!于是,她跑到姐姐那里,一字一板地说:“姐,明年我就要高中毕业了,我想嫁到试验站来,离开那个鬼地方!”姐姐淡淡地说:“那么,就到明年毕业后再说吧!”她说:“不行!你就不能帮我找人,给朱蕴忠做做媒?”姐姐情绪激动地说:“给朱蕴忠做媒?亏你想得出来!你可知道他?他是一个现行反革命!”她沉默了片刻,以固执和不信的口气问道:“这么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是现行反革命呢?你说!你说啊!”姐姐说:“哎——!是好好的一个人!只是文化大革命造了站领导的反,后来又替技术干部沈时中搞翻案,还说了‘要么楼上楼,要么楼下搬砖头’之类的黑话------哎!说也说不清!反正现在是现行反革命!”她忿忿不平地说:“文化大革命造反,不是上面号召的吗?怎么是他的罪?替技术干部搞翻案,说明他为人正直,敢于仗义执言。‘要么楼上楼,要么楼下搬砖头’说明他不愿意窝窝囊囊地平庸过一生!我就要嫁给这样的男人!”姐姐说:“哎——!你就不要太任性了!说出去还不怕被人家发笑?”“不!我就不信!嫁给他,终比留在那个鬼地方强!”那突如其来的刺激,不能忍受的失望,使她方寸大乱,她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理性,斩钉截铁地吼叫着,似乎谁的话都听不进。

第四天中午,我一吃完午饭,又赶到医务室去给她换药。

与前几天一样,我一进医务室的门,就见她已经坐在那张板凳上。只是看上去她今天的脸色有些不悦,好像刚刚与什么人吵过架似的。

她见我进门,立即调正了心态,卷起裤腿,露出创口,准备换药。

我弯下腰,仔细地查看了创口,看到受伤的左腿已经基本恢复健康,就很快地给她换好了敷药。并且,将剩余的敷药送给了她。

我说:“明天中午我要突击治虫,不能来医务室给你换药了,你将这些草药带回去,自己再敷上几天,准会好的。”她站起身来,接过敷药,两眼凝视着我片刻,一言不发,突然,第三次含情脉脉地送给我一个秋波,轻声一笑,转过脸去------果真是:

三笑姻缘万古扬,美人爱你没商量。

男的追女隔座山,女的追男隔层墙。

辗转难眠不得睡,睁开眼睛到天亮。

千言万语想倾吐,牵线只是差红娘。

此情此意谁不知,男欢女爱谁不思?我一眼就看透了她的心思,但人贵有自知之明,联想到自己的处境,我只好将爱慕之意深深地埋在心中,表面上却装得若无其事地对她说:“好了!好了!再敷几天药,就会好了!”说罢,与她姐姐、姐夫寒暄了几句,就匆匆离开了医务室。

我治好了她被毒蛇咬伤的左腿,了却了一桩心事,又忙碌着干农活,早早晚晚沉浸在碌碌而繁重的艰苦劳动中,早将这件事甩到了脑后。

一天中午,我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洛水县金湖中学高三(甲)班的信。

信封的边缘,早已被人磨破,看样子,那封信肯定已经被人偷看过。

我感到有些蹊跷,小心翼翼地从破口处抽出信纸,只见一张白纸上,用工整清秀的笔迹写道:

朱蕴忠,

今年暑假我去试验站打工,不慎被毒蛇咬伤,多亏你相救,治好了我的创伤,至今我还忘不了当时你为我治病的情景。望你能早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吕雪梅  10月6日

啊!“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做梦也没有想到,竟是她写给我的信!直到现在看了信,我才知道她的姓名。

虽然来信只有寥寥几句,没有客套,没有祝颂,也没有什么华丽的词藻,但是,却令我兴奋得夜不能寐!我又回想起当时给她治疗的情景,那一笑、再笑、三笑之情形,犹历历在目,顿让我天马行空想入非非,莫非是如古人般一笑钟情,再笑断肠,三笑成姻缘。呀!三笑姻缘万古扬!妙!妙!妙不可言,妙之极矣!一时间自我陶醉,得意忘形,思来想去,许久才冷静下来扪胸自问:这浪漫至极的好事能发生在这万籁俱寂的今天,能发生在政治上黑不溜秋的我身上吗?顿时,先前的兴奋之情如高山流水,一落千丈!又一想,不管怎么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总应该给她回个信。于是,我伏案挥笔,匆匆写道:“吕雪梅同志---”不!我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个被剥夺了政治生命的阶级敌人,与革命群众是不能互称“同志”的!考虑再三,还是称呼她为“吕雪梅同学”比较合适。我重新拿来一张纸,用钢笔工工整整地写道:

吕雪梅同学:您好!

来信详悉。谢谢!我只是做了自己应该做的事,请不必放在心上。希望你好好学习,将来能成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余言不作赘述。望见谅。

                                           朱蕴忠10月26日

寥寥几句,官样文章,在那年代,即使是谈情说爱,也要加上“革命”的词藻。工人是“谈情加共产主义车床刨床乘以学大庆”,农民则“说爱加社会主义稻子小麦乘以学大寨”!否则,弄不好就会栽入“文字狱”,轻则进“学习班”,重则成“反革命”。更何况我已经是个戴了“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监督劳动改造的阶级敌人,写什么东西,黑字落在白纸上,更是要多加小心,以免惹火烧身,罪加一等。

数月之后,我又收到了她的来信。只见她在信中写道:

蕴忠:你好!

你10月26日的来信收到了。由于学校考试和家里农活都忙,拖到今天才给你去信。自从认识你之后,我的内心充满了思念、矛盾和斗争。你救死扶伤,挽救了我的性命,使我终生感激不尽。你全心全意地为我治疗,跑到十八里之外给我买来蛇药,此情此景,至今深刻地留在我脑海里。在我心目中,你为人真诚,一表人才,是我有生以来遇到的第一个意中人。我自己也弄不懂自己,怎么会偏偏爱上了你这么一个异乡人。但是,你目前的处境,又使我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斗争。

最近这段时间,我神情恍惚,身心倍受摧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考试成绩明显下降。虽然,现在政府提倡:不上大学去农村,上山下乡干革命,考试成绩无关紧要,但是,对我未来的生活,我充满忧虑和担心。作为新中国的一个年轻人,我不甘心埋没在愚昧落后的农村,又找不到自己的出路。我感到十分无奈、孤独和无助。我只盼你早日改造成功,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吕雪梅3月3日

我一口气读完了她给我的来信,心潮澎湃,思绪万千,考虑再三,决定再次给她回信。我提笔写道:

雪梅:您好!

感谢您真诚地给我来信,我可以体谅到您此时此刻的心情。不过,我并没有像你想象的那么好,在我身上仍然存在着许多缺点,只能在改造过程中慢慢克服。你盼望我早日改造成功,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我会竭尽全力,努力争取改造成功。在此,我可以向你保证:至少,我能够将自己改造成为一个守法的、自食其力的公民。

对您给予的厚爱,再次深表谢意!谢谢!

祝您身体健康!

                                                         朱蕴忠3月15日

就这样,通过书信来往,日久生情,竟在不知不觉之中,两人产生了朦胧的恋情。我每每一想到她,心里便会涌上一股似甜非甜似酸非酸的热流!甚至夜里一个人睡在床上,居然浮想联翩,做起与她花前月下谈情说爱的美梦来。

日子过得真快,第二年夏天,雪梅高中毕业了,她满怀希望地再次来到了试验站。并且,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在河畔上与我小别重逢。

谁知,这次小别重逢,恰似《梁祝》里的《楼台会》一样,倒教我又是喜欢又悲伤。喜的是今日能够重相会,悲的是美满姻缘已拆开------


    2,小别重逢

第二年夏天,雪梅高中一毕业,就收拾起行李,前往黄海之滨的试验站。她一早就出了家门,跑到十几里之外的金湖镇,乘上了开往盐城的长途汽车。又从盐城汽车站转车,开往试验站。

一路上,她的心情,既像夏天那样的火热,又像汽车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颠簸,热血沸腾,砰砰乱跳------傍晚时分,方才到了试验站,汽车停在试验站医务室旁边的大路上。

她背起行李,用手整理了一下头发,笑容满面地下了车。

周围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那么的熟悉。因为去年夏天,治疗毒蛇咬伤时,她经常来到过这个地方。

路西的医务室已经关门了,路东的小花园在夕阳的照射下,越发显得清晰可见。去年青枝绿叶、郁郁葱葱的药草园,现在已经基本荒芜,只有那几簇多年生的芍药、虎杖、淮牛膝之类药草,依然自生自灭、屈强地挺拔在那里。

“啊!他去哪里了?”她忐忑不安地思量着。

雪梅三步并作两步,一路朝东,径直向姐姐居住的三队走去。

还没有到姐姐家门口,姐姐家的那只小花狗,就欢蹦乱跳地迎了上来,围着她团团转,摇头摆尾,呜呜鸣叫,两只前爪,不时地扑到她裤腿上,表示亲热。

她嬉笑着说:“好了!小花别闹!”就跟着小花狗来到了姐姐的家门口。

只见姐姐家的门锁着,她刚将背包放在门口,那小花狗就摇头摆尾地向东边的大路上蹿去,原来姐夫他们回来了。

姐夫老远就看到了她,顿时脸色一愣,心想:去年来这里,被毒蛇咬伤,急得他没有主张,添了那么多乱子。今年再来这里,阿弥陀佛,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岔子!

姐姐自然知道雪梅这次来试验站的目的,心中虽然不悦,但毕竟是自己的嫡亲妹子,于是笑嘻嘻地抢先开口说:“到了多晚啦?”“才到不久。”雪梅笑盈盈地答道。

姐姐放下农具,开锁推门,对姐夫说:“你去烧两个菜,煮晚饭。”姐夫“嗯呐,嗯呐”地答应着去厨房了。

姐妹俩一起进了屋。

雪梅刚放下背包,姐姐就问道:“家里爸妈怎么样?”雪梅答道:“爸妈身体还可以,每天都下田干活,就是舍不得吃。”姐姐看着她背包里带来的一大堆衣服,知道雪梅这次是要在试验站打持久战了。于是,随口说:“哦!我们先吃晚饭,回头再说吧!”吃过晚饭,姐姐对姐夫说:“你去西边队房打牌,我和妹子单独聊聊。”支走了姐夫,不等姐姐开口,雪梅就迫不及待地说:“姐,今年我高中毕业了,想到试验站来工作,你就帮我这个忙吧!”“哎——!”姐姐叹了口气,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雪梅接着又说:“和朱蕴忠的事情,我跟爸妈说了。爸妈说:‘婚姻自主,你自己看着办’。姐,你可说话啊!”姐姐知道自己妹子的个性和脾气。知道父母那么说,也是出于无奈,只好顺水推舟。否则,即使打死她,也是扳不回头的!于是,姐姐直截了当地说:“可是,可是你是个共产党员,你们两个人不攀配啊!”听到姐姐说出这样的话来,雪梅顿时火冒三丈,情绪几乎到了失控的地步。她撕开脸面,毫不客气地冲着姐姐说:“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又怎么啦!你不是嫁给共产党员了吗?你享了多少福啦?还不是整天跟着他受罪!连老家的人都说你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雪梅说的这些话,一下子刺痛了姐姐的心,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姐姐情不自禁痛苦地回想起自己的婚姻大事来。

姐姐年轻时,也有一副漂亮的脸蛋,两条乌黑的辫子,是村里出了名的“金湖西施”。远近多少纨绔子弟,想沾她的便宜。党组织的负责人,也几番找她谈话,多次要对她进行“考验”。如果她稍微“开放”一点,在当地农村入党做官,弄个妇女主任什么的职务当当,还是水到渠成的。只是她自持清高,信奉出污泥而不染,为了避免纠缠,求爹爹、拜奶奶,在亲戚们的帮助下,最终离开了那个是非之地。

当时通过亲戚介绍,在嫁到试验站之前,她也一度满环憧憬和理想。

亲戚说,给她介绍的对象是个共产党员,为人忠厚老实。看着对象那张面相憨厚的照片,她满心喜欢,点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谁知嫁到试验站之后,看到自己的男人,个子比武大郎高不了多少,脸蛋比马铃薯好不了多少,不由得心里凉了半截。

更使她感到痛苦的是,丈夫是个共产党员,为了表现自己吃苦在前,经常从早到晚挑大粪,弄得浑身粪臭,洗那衣服时,臭哄哄的,令人恶心。平时,除了劳动、吃饭、睡觉,生活没有一点乐趣。即使是文化大革命搞得那样地轰轰烈烈,试验站闹翻了天,他也始终平平庸庸,一言不发,至多只是跟在别人后面喊喊口号而已。就拿去年妹子被毒蛇咬伤一事来说吧,他只是急得团团转,毫无主见,要不是遇到了朱蕴忠,妹子不是性命难保,就是那条用麻绳紧紧捆绑的小腿将会坏死。自己怎么就糊里糊涂地嫁给了这么一个窝囊的男人!难怪妹子说自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姐姐汪然出涕,越哭越伤心,哪里还有心思来谈妹子的婚姻大事。

雪梅接着说:“姐,你看过《白蛇传》的戏吧!那白娘子是个蛇精,也就是说是个妖精。但是,就算她是白蛇变,却从来没有伤害过许仙。朱蕴忠虽然是个现行反革命,却从来没有伤害过我。并且,还挽救过我的性命。我嫁给他,就能到试验站定工,彻底改变我的命运。我们老家那边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姐啊!你就帮我一回吧!”姐姐停止了哭泣,擦干眼泪,叹了一口气,点头说道:“好吧!我跟你姐夫商量一下再说吧。”夜深人静,姐姐在枕头边对姐夫说:“小姨今年高中毕业了,呆在我们老家那个鬼地方,不会有什么出息。她想嫁给朱蕴忠,迁到试验站来定工------”“啥?!你说啥?!嫁给朱蕴忠?!亏你想得出来!”不等姐姐把话说完,姐夫就浑身冒火,瞪起眼睛,跳了起来。

姐姐压低嗓音说:“轻些!说话声音轻些!不嫁给朱蕴忠,嫁给谁?试验站的男知青,除了朱蕴忠没有谈对象外,其他人都已经结婚了。老职工的子女,年龄最大的只有十来岁。再说,朱蕴忠去年挽救过小姨的性命,小姨坚持非他莫嫁。我也是被妹子逼得没有办法,才找你商量的。你到好!不帮我想想办法,反过来还对我吵!”姐夫铁青了脸,斩钉截铁地说:“不行!绝对不行!朱蕴忠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嫁给他,不仅害了自己,害了子女,连我们也要受到株连!那样的话,我们今后出门还抬得起头来?我说你们这些女人啊!就是头发长,见识短!竟拿婚姻大事当作儿戏!哎——!”说罢,姐夫就叹起气来。

姐姐不服气地说:“反革命,反革命又怎么啦!我看人家朱蕴忠,有知识,有文化,人品长相那样不如你?!这政治运动,十年河东,十年河西,谁也说不清将来是怎么一回事。你看看,文化大革命一开始,站里干部不是也一个个被打成了走资派,挨批挨斗,狼狈不堪。可是,如今,哪个干部不是官复原职,神气活现?!”姐夫越听越恼火,把手一挥,连声骂道:“去!去!去!去你妈的!真是糊透了!”他极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一言不发,钻进被窝,闭起眼睛,装死起来。

姐姐知道,他这一招最恨!只要不开口,神仙难下手!随你怎样,拿他是没有办法的。但是,心中又不甘心。于是,唠唠叨叨地说道:“跟了你这个没用的男人,我倒了八辈子的霉------”说着说着,就情不自禁地“呜——!呜——!”哭了起来。

雪梅在西房隐隐约约地听到姐姐的哭声,知道姐姐为自己的婚事,与姐夫谈崩了。

雪梅感到十分的心酸和悲伤。婚姻法上明明规定了婚姻自由,落到自己头上,却偏偏是如此的不顺和艰难。她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眼睁睁的等到天亮。去年夏天来姐姐家里,天一亮,她就第一个起床,梳洗整理烧早饭。而今天,她仿佛是突然患了大病一样,浑身发瘫,居然睡在床上爬不起来,脸色苍白,又是那么地难看。

雪梅的姐姐,也是气得脸色铁青,彻夜难眠,睡在床上,两眼盯着房顶发呆。

“起来!起来!”姐夫推了姐姐一把,没好声气地说道。

“去!去!去!”姐姐翻过身去,不予理睬。

僵持了一段时间,姐夫见姐姐依然怒气未消,也就只好无可奈何地起床,独自一个人跑到厨房烧早饭去了。

姐姐起来跑到雪梅的床边,见妹子脸色苍白,两眼泪汪汪地躺在床上,就安慰雪梅说:“好事多磨,你不要难过,不要急,总归会有办法的。”雪梅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闭上双眼,垂头丧气地瘫在床上------一连几天,雪梅精神恍惚,茶饭不思,没精打采地呆在家里,哪有心思顾得上出去做工。

姐姐和姐夫每天磕磕碰碰,鸡争狗斗,指桑骂槐,闹得连饭碗也被摔坏了两只。

日子真的闹到过不下去了,姐夫退一步想道:居然雪梅一心要跟朱蕴忠,自己从中作梗,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万一将来雪梅婚姻大事有个闪失,自己不是要被老婆骂一辈子?再说,农村妇女没头脑,一哭、二闹、三上吊,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好?!思前想后,他终于有了主张。原来,他估猜站里的领导,如果听说了这“共产党员要嫁现行反革命分子”的荒唐事,必定会大加鞑伐,坚决不会同意的。这样就可推托成“组职上的意见”,自己则“刀切豆腐两面光”,不需担什么轻重,还是老好人一个。于是,便假惺惺地对老婆说:“不是我不同意这门亲事,而是形势所逼。眼下阶级斗争搞得如此激烈,我也是为了小姨将来着想。既然小姨一心要跟朱蕴忠,我也没话可说。但是,将来迁户口也是要通过站里领导的,不妨我们一起去站部,问问站领导。看看站领导是个什么说法------”姐姐见姐夫终于松了口,就迫不及待地说:“事不宜迟,明天我们就去站部找领导!”姐夫满脸堆笑,连声附和道:“行!行!明天中午就去站部金站长家!”第二天中午,一家人早早吃过中饭,姐姐、姐夫陪着雪梅,一行三人风尘仆仆地来到了试验站站部的金忠兵站长家。

金忠兵站长是个复员军人,参加过孟良崮战役,据说在与国民党士兵肉搏战的时候,敌人突刺过来,他躲闪不及,用左手一把死死地抓住了敌人的刺刀不放,后面赶上来的战友,一刺刀戳死了那个蒋军士兵。每次忆苦思甜,发扬革命传统,进行思想教育的时候,他都会重复讲述这一段死里逃生的故事。并且,摊开手掌,让大伙看那被刺刀戳伤后留下的疤痕。当然,在他看来阶级斗争就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来不得半点含糊。而他自己则是天然的、正统的、彻底的马列主义者。因此,要时刻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他将自己的家,搬到靠近仓库的小河边,为的就是防止阶级敌人到仓库进行破坏。这个事事政治挂帅,处处绝对正确的人,听到这种匪夷所思的怪事,立马想到的必然是:现行反革命又在搞什么大头鬼!阶级斗争又有了新动向!还不正如她姐夫所预料的那样,怒发冲冠,脸红脖子粗,一蹦三丈高!

金忠兵站长刚刚吃完中饭,正在用牙签剔着牙缝,见雪梅和她姐姐、姐夫一行三人,从三队那么远的地方跑到站部来,知道准有什么大事来找自己。

“哎!早不来,迟不来,偏偏在这个时候来我家里,今天中午是睡不成觉了。”金忠兵站长心中抱怨着,以不屑一顾的眼神瞟了他们一眼。

“哦、哦、哦------金站长您吃过饭啦!”姐夫唯唯诺诺、毕恭毕敬、笑嘻嘻地开了口,打破了场面的尴尬和沉默。

金站长说:“下午我还要开会,有什么事你们快说吧。”姐夫结结巴巴地说:“这个------有个事情想------嘿、嘿------”雪梅见姐夫吞吞吐吐,难以启齿,就用手肘捣了姐姐一下。

姐姐含笑说:“我妹子今年高中毕业了,想嫁给朱蕴忠,到试验站来。”“什么?什么?你再说一遍!”金站长一头雾水,简直是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弄得莫名其妙。

姐夫满脸堆笑地接着说:“我小姨在学校里是团支部书记、共产党员,今年刚巧高中毕业,想嫁给朱蕴忠,迁到试验站来定工------”果然,不等雪梅的姐夫把话说完,金忠兵站长就怒气冲冲地说:“啊——!笑话!简直是笑话!一个共产党员去爱上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简直是天大的笑话!你们这些共产党员的党性都到哪里去了哇?!”姐夫皱起眉头,瞟了雪梅一眼,无可奈何地说:“我也是这么说的。可是,去年小姨在试验站打花头,不慎被毒蛇咬伤,是朱蕴忠帮她治好的,小姨坚持要跟朱蕴忠,我们也没有办法。”救人这事,他也听人说过,讲起来虽事出有因,但这可是牵涉到阶级斗争的通天大事,决无通融之理!金忠兵站长勃然大怒了!他脸色铁青,一口咬定说:“那也不行!你们的阶级斗争观念都到哪里去啦?朱蕴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阶级敌人!跟了他将会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连你们也会受到株连!”金忠兵站长的话,简直就像匕首一样,句句插入雪梅的胸膛。

那年月,一提阶级斗争,人人闭口禁声,谁不识趣,再敢啰哩八嗦,闹不好就会有塌天大祸临头!雪梅痛苦地垂下头来,脸色苍白,浑身颤抖,呼吸急促,两眼泪汪汪地依靠在姐姐身边,如痴似呆,一言不发,无助的她痛苦极了!
姐姐舍不得雪梅,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道:“金站长,我妹子是个党员,是有阶级斗争观念的,她会帮助朱蕴忠脱胎换骨,重新做人的。再说,无产阶级只有解放全人类,才能最后解放自己。朱蕴忠也是一个人,我们可以帮助他改造成为一个好人的。”金忠兵站长听了直摇头,但态度明显缓和了一点,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不无伤感地批评教育道:“你们啊!真是太幼稚!太善良了!对阶级斗争形势和党的方针政策,太缺乏了解了。我有个战友,原来在军分区担任副司令职务,解放前和一个地主家的闺女结了婚。后来,组织上动员他离了婚,被调到乡下人武部做了一个干事。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就被人揪斗。哎——!那个场面啊!也就不用说了!你们想想,有几个跟地、富、反、坏、右结婚的人,有好下场的?啊——!”听了金忠兵站长这段貌似掏心摘肺的话,姐夫和姐姐面面相觑,大眼瞪小眼,哑口无言。

顷刻,姐夫语无伦次地说:“这------这可------”想说的话,到了嘴边又缩了回去。

姐姐硬着头皮说:“金站长,试验站您说了算,只要您高抬贵手,不就行了?”金忠兵站长叹了口气说道:“哎——!你们怎么糊涂!这是党的政策,不是我能说了算的。不用说是跟地、富、反、坏、右的人结婚了,就是跟地、富、反、坏、右子女结婚的人,也是没有好结果的。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我马上还要去开会,不要跟我来扯事了!”雪梅做梦也没有想到,金忠兵站长竟会如此毫不留情地棒打鸳鸯,当着面大言不惭地拆散她的婚姻。眼看来站部询问站长的最后一点希望破灭了,她感到活在这个世上,已经毫无意义,痛苦、无奈、绝望,接踵而来,萦绕心头。

雪梅万念俱灰,垂头丧气,含着泪水,步履维艰地跟着姐姐回家。

真个是:

来时匆匆似射箭,回时沉沉像拉纤。

心如刀绞泪似泉,步履维艰难向前。

阶级斗争这根弦,毁了婚姻万万千。

诬陷更比毒蛇毒,落难方知世事艰。

雪梅心如刀绞,晕晕乎乎,在姐姐的搀扶下,哭哭啼啼,回到三队。

一连几天,雪梅精神恍惚,茶饭不思,这可急坏了姐姐。

姐夫本想由站领导干预就能了事,没想到雪梅竟会落到如此悲伤的地步,便忐忑不安地问姐姐道:“这可怎么办?!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姐姐思量片刻说:“去年小姨在二队做工,跟小沈姑娘玩得特别好。不妨请小沈来说说她,劝劝她,带她一起到二队去做做工,那样心情一定会好些。”姐夫连声说道:“行呐!行呐!看来只有这个办法了。中午你就去二队请小沈。”姐姐一口答应,吃过中饭,骑了自行车,匆匆去二队找小沈了。

第二天中午,小沈笑嘻嘻地来到了三队,离家老远,姐姐就故作惊讶地嚷了起来:“啊呀!那不是小沈吗?今天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啦?”小沈也故作姿态笑着说:“听说小吕来了,我过来玩玩。”姐姐连忙说:“欢迎!欢迎!我妹子在家呐,快进屋啊!唉——!雪梅啊!二队的小沈来看你啦!”雪梅听说二队的小沈来看她了,脸上开始出现了一丝笑容,匆匆忙忙地出来迎接。

小沈一见雪梅,就兴高采烈地说:“哎呀呀!你来到试验站,也不告诉我一声!把老朋友都忘啦!你看看你啊!真是的!发财不认人啦!”雪梅苦笑着说:“到哪里发财啊?哪像你月月拿工资啊!最近在忙什么呐?”“最近在割牛草,我们二队的牛草长得又密又高,割一天牛草就能够拿到好几块钱呐!并且,队里正在找临时工割草呢!”小沈按照昨天雪梅姐姐教的内容,绘声绘色地宣讲道。

理想归理想,现实归现实,苏北农村姑娘一听说做工能够赚到钞票,几乎人人会摩拳擦掌,真的哪个不闻声狂奔?她们都有的是力气,干活从不偷懒,惜乎身体,信奉“力气随身带,用尽自然来”的乡下村言俚语,只愁没地方以力气换钱。雪梅这几天虽说被这烦人的事弄得伤心劳神,大脑一片混沌,但毕竟已过了几天了,更兼还是乡下姑娘的本色深深印在骨子里,一听到有钱赚,第一反应当然也不会例外,当下心痒痒地跃跃欲试,便情不自禁地说:“明天带我去割草,怎么样?”小沈连声说:“好啊!好啊!明天我在二队桥口等你。”姐姐听在耳里,喜在心里,连忙凑合着说:“明天要帮我家妹子找一块牛草长得好些的田啊!这件事情,就拜托你啦!”说罢,就帮助雪梅收拾起镰刀来。

第二天一早,雪梅果然拿了镰刀,去二队割牛草了。

望着雪梅远去的背影,姐夫、姐姐的脸上开始露出了笑容。

果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雪梅早出晚归割牛草,心情刚刚有些平静之时,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竟在二队的河畔上,突然与我小别重逢。

两人见面,顿时燃起激情,雪梅心中再起狂澜,决定义无反顾地抗争。

那天晚上,二队的老韩请我去吃晚饭。我早早喂好猪食,换了一身整洁的衣服,从副业队牛房出发,步行到了二队老韩家里。

吃过晚饭,我惦记着要回家修改那本《黄鼬(黄鼠狼)的狩猎》的书稿,就匆匆告别老韩,孤身一人,大步流星地向副业队走去。

那时生活十分艰苦,难得一见荤腥,今天到老韩家赴宴,吃香喝辣,弄了个五饱六足,因而心情大好,走起路来飘飘然然,倍觉轻松惬意。

此时夜幕降临,东方天际初升的圆月冰清玉洁,白天赤日炎炎所蒸腾起的酷热之气已渐渐散去,月华所带来的清新之气正弥漫于旷野之上。微风阵阵拂过,吹在身上感到十分清新舒爽。路边的野花争奇斗艳,散发出的阵阵清香在微风中幽然浮动着,沁人心脾,令人感到十分陶醉。啊!这样的夜晚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让人不由自主的好像身体都要轻飘起来,我的心也好似要融入这朦胧月色之中,一派澄静清明,纤尘不染!好心情带来了我的平和心态,而平和心态又让我一时间宠辱皆忘,只觉天地万籁都是那么地美好!心旷神怡之中,但听那草丛中的叫虫声此起彼伏地鸣成一片。我不免东顾西盼,遐思顿起。尤其是那蟋蟀细声细腻的鸣叫声,唤起了我头脑中的联想和回忆。

那蟋蟀以善鸣好斗著称,只要两只蟋蟀碰到一起,凶杀恶战便就开始。因此,自古以来不少地方就流传着斗蟋蟀的习惯。

斗蟋蟀时,两只蟋蟀呲牙咧嘴,互相残杀、斗得你死我活,相当激烈残酷,直至缺腿伤翼、败者无声逃逸为止。人们不仅能够从斗蟋蟀中获得惊险的刺激,而且斗赢者还能得到奖赏和胜者为王的快感。

虽然斗蟋蟀十分激烈残酷,但是,斗败的蟋蟀,只要逃之夭夭,即可平安无事。与那人世间的残酷斗争,无情打击相比,蟋蟀之间的争斗,就显得轻描淡写、不足挂齿了。那时候的人们,崇尚斗争哲学,信仰“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政治运动中斗死了人,不但不用坐牢办罪,而且往往能够入党做官,光宗耀祖,更能捞到莫大的实惠和好处,可谓油水十足啊!这样“其乐无穷”的好事。怎能不吸引着普天之下人人努力,个个争先!只可怜无辜被斗的人,是无处鸣冤叫屈的,即使是投河、上吊、喝药水,一命呜呼死掉了,也会落个“畏罪自杀”的罪名。

更为可怕的是,真的是反对革命而被残虐荼毒,到也罢了。更多的倒霉之人,反过来却是对革命无比虔诚,无比敬畏的人们。那时整个社会都乱了套,是的呀,既有人要往上爬,必有人被往下踩,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往往说句笑话,就会被批挨斗,甚至定上种种罪名。

1965年的秋天,试验站又来了一百多位常州知青。那年代,知青们除了吃饭、劳动、开会,没有什么文娱活动。于是,秋天里就斗起蟋蟀,自娱自乐起来。住在我隔壁宿舍的常州知青余亦庆,捉到了一只大头蟋蟀,居然战无不胜,斗败了其他几个知青的蟋蟀。

一贯不服输的我,中午一吃过午饭,就跑到仓库场头,翻草堆、扒砖头,捉了几十只蟋蟀。

回到宿舍,我在洗脸盆底部铺了一张硬板纸,将几十只蟋蟀都放在这只洗脸盆里,上面用报纸遮盖了起来。

不一会儿,放在洗脸盆里的蟋蟀,就混战厮杀成一团,激战的叫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又过了一会,洗脸盆内的打斗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只是偶尔才能听到蟋蟀的叫声。那叫声我听了耳熟能详,知道是胜利者发出的欢呼声。

第二天,我拿掉遮盖在洗脸盆上面的报纸,只见洗脸盆内的蟋蟀,缺翼断腿,死伤大半,只有一只墨黑色的蟋蟀,横冲直撞,十分凶悍,势不可挡,成了最终的胜利者。

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只凶悍的蟋蟀,跑到隔壁宿舍,与余亦庆拥有的那只大头蟋蟀决斗,引来了不少人的围观。

斗蟋蟀开始了,只见两只蟋蟀张开大牙,蹬腿鼓翼,恶战在一起。厮打了几个回合,两只蟋蟀就相互咬在一起翻滚起来。突然,我的那只蟋蟀鼓翼长鸣,斗得对方无声逃逸,取得了这次斗蟋蟀的胜利。

我心花怒放,高兴极了,神气活现地说:“我的这只蟋蟀,是在大熔炉里锻炼出来!”余亦庆好奇地问道:“什么大熔炉?”我说:“我将几十只蟋蟀放在洗脸盆里,让它们自相残杀,决出了这么一只最凶悍的蟋蟀,那洗脸盆就是个大熔炉。”余亦庆开玩笑说:“是个革命的大熔炉。”我们当时才十七、八岁,天真烂漫,活泼好玩,说话也不懂得顾忌。谁知“祸从口出”,就这么一句玩笑话,后来有人向社教队汇报,说我们斗蟋蟀时,说过的“大熔炉”之言,是恶毒攻击革命大好形势的“黑话”。结果,最终罪责难逃,我被押上盐城体育场的万人大会,打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余亦庆则被判了七年徒刑,抓到了洪泽湖农场劳改。可怜,在此之前,我们都自认为是红卫兵,为捍卫革命路线,还拼死亡命的“上刀山,下火海”甘苦如饴,在所不惜呢------听到蟋蟀的鸣叫声,回想起斗蟋蟀带来的厄运,我的心头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不由得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脚步也变得缓慢起来。

没走多远,突然草丛中传来了莎鸡子的鸣叫声。那莎鸡子又叫纺织娘,鸣叫起来余音沙沙,或高或低,显的特别动听。中国最早的诗集——《诗经》中,在田园诗《七月》里,就有“六月莎鸡振翅”的诗句。别看莎鸡子只是姑娘般的文静地趴在草叶下,可这整个田野里的叫虫中,却就数它叫的日子最久,也最好听。不过,莎鸡子却意外遭到冷落,从无人专门养它来鉴赏!我突发奇想:它应该是大自然仅剩的烈女,耐孤独,不谄媚,虽生来具有天籁妙音,却不以声色娱他人,乃真正的物华天宝——万物的精华,天然的宝物呀!想着想着,触类旁通,心有所悟,开始自勉自诫起来;别看今天本人落难,遥思将来,我不要像蟋蟀那样善鸣好斗,而是要象莎鸡一样,坚韧耐久,在孤独无助中默默无声地充实着能量,期待着一旦开声鸣叫,必定要让自己所发出的声音是最好听,也是最持久的------我沉浸在这大自然雄浑的交响曲中,也许是被自己刚刚的一番遐思冥想鼓起了劲儿所致,不明所以的,突然心情轻松的想唱歌。

“夜色多么好,令人心神往------”我一边哼起《莫斯科郊外的晚上》,一边沿着河边的小路,悠哉游哉地信步前行。

走到前面防风林的拐弯处,我突然看到河边有个女子正在洗手、擦镰刀。

呀——!我不禁在心中暗暗叹道:苏北农村姑娘真是勤劳,干起活来,常常是早出晚归,忙得“两头黑洞洞,中间不放松”。

再定神一看,那背影、那乌黑的两条麻花辫子,是那么地熟悉,好像似曾相识。

我停下脚步,站在岸边,仔细分辨。奈何月色朦胧,我眼睛又近视,恰似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怎能分辨得出眼前的那位女子是谁?

就在我难以分辨之际,只见那位女子站起身来,似是也看到了我,却立马有所反应,迅速甩干手上的水滴,笑容满面地从河边向我走来。

啊——!竟是她!是雪梅!一点没错!我又惊又喜,快步迎了过去。

来到跟前,一向能说会道的我,千言万语竟不知从何说起。只是随口说道:“啊——!你来啦!”雪梅瞟了我一眼,尴尬地一笑,“嗯”了一声,就低下头去。

我仔细地打量起雪梅来,只见她脸色憔悴,正好比杨柳遭霜打;欢喜中夹着悲伤,又好比林黛玉再世。触景生情,是同情?友情?爱情?说也说不清。我心乱如麻,呆呆地站立在河畔,显得那么地笨拙。

雪梅见我不动声色,慢慢地抬起头来,两眼注视着我,开口询问道:“去二队了吧?”我不假思索,随口答道:“嗯,二队老韩请我去吃晚饭了。”雪梅“哼!”地一声,朝我反了个白眼,赌气地站立在那里。

我感到莫名其妙,弄不懂是怎么一回事,也只是呆呆的站立在那里。

良久,雪梅开口问道:“听说你住在副业队牛房?”我答道:“嗯,我在副业队养猪,住在牛房。”------沉默,两人谁也不说话,沉默得只听见秋虫的鸣叫声。而这时的我,在这大自然的交响曲之中,却仿佛听到斜刺里冒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杂音来------


    3,牛房艳情

我被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后,被贬到副业队养猪,一个人住在副业队的牛房。我住的牛房两侧,饲养着各个生产队的黄牛。生产队的每个小组,都有一条属于自己的黄牛。生产小组需要使用黄牛时,就到副业队牛房来牵牛。不需要使用黄牛时,就将黄牛送回副业队的牛房。夏天,黄牛大多在室外过夜。冬天,天寒地冻,所有的黄牛都集中在牛房过冬。几十条黄牛,由专人负责饲养。老黄牛是很好饲养的,每天只要给些饲料,喂一次水,打扫一下牛粪即可。因此,养牛的好事是轮不到我干的,由一个出身贫农的老党员,担任着养牛的工作。

试验站的成年人,包括那个养牛的老徐在内,都已有了家庭,到了晚上自然要回家享受天伦之乐。试验站老工人的子女,都尚未成人,因此,也不可能睡到牛房来值班。让我这个养猪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住在牛房,一则解决了我的住房问题,二则兼任了牛房值夜班的工作,可谓一举两得。这是副业队领导经过再三考虑,作出的决定。

副业队牛房的西侧,新盖了两栋猪圈,墙上写着:地方品种猪繁殖场。那就是我工作的对方。我饲养着18头母猪、2头公猪,以及成群的小猪仔。除此之外,也做些杀猪、杀牛,给牲畜打针、阉割等杂事。逢年过节,或者队里有人家做事情,也常拉我过去做豆腐、舂米粉、抬棺材------不过,我年轻时,精力充沛、做事勤快,做好工作后,还能抽出时间来,回到牛房写书。

副业队人少牲畜多,我住在牛房,平时很少需要关门上锁。

那天中午,我伏案挥笔,正在修改《黄鼬(黄鼠狼)的狩猎》一书,突然听到门口有人走动的脚步声。我转身望去,只见雪梅头戴一顶草帽,已经到了牛房的门口,我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什么风把你吹来啦!”我喜出望外地笑着说,并请雪梅进屋。

雪梅也不谦让,笑盈盈地进了牛房。她摘下草帽,敞开外衣,一边用草帽煽着风,一边说:“哎——!天气太热了!”我殷勤地递上一杯开水,试探着问:“今天怎么有空来我这里啊?”“哼!问你吧!”雪梅故作生气地说道。

“我?我怎么啦?”我莫名其妙地反问道。

话音刚落,雪梅就单刀直入地问:“你到二队去干什么了?”我说:“去老韩家吃晚饭了。”“好啊!你一点也不老实!”雪梅气呼呼地用右手手指戳了一下我的心窝,翻着白眼对我说道。

我一下子明白了,那天在老韩家吃晚饭,发现餐桌对面坐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姑娘,三番两次地将我上下打量。后来才知道,那位姑娘是老韩的小姨娘,老家是阜宁人,想到试验站找对象。莫非雪梅以为我在与那位姑娘谈恋爱?心中打翻了醋瓶子?我感到有点可笑,便半真半假地问雪梅:“怎么样?吃醋了吧?”“讨厌!没想到发展得这么快,竟然办饭了!”雪梅气愤极了。

当时,苏北农村,还没有流行自由恋爱。婚姻大事,都是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办饭”又叫“会好”或者“订亲”,也就是“订婚”。一旦择好日子,办过饭,那么,不管女方是否愿意,就是已经属于男方的人了。事后,如果女方悔婚或者赖婚,那么,常常会发生打砸抢之类的民事纠纷。

雪梅这次来试验站,万万没有想到:试验站领导竟然会以组织名义,毫不留情地棒打鸳鸯,大言不惭地当面拆散她的婚姻。就在她心灰意冷,感到绝望之际,突然在二队的小河畔与我小别重逢。鉴于去年夏天她被毒蛇咬伤后,经过我的治疗而脱险痊愈,那段救死扶伤的缘份,雪梅一见到我,心中的爱情,恰如春风吹又生,她决定进行义无反顾地抗争。

在二队割牛草的日子里,雪梅就听小沈姑娘说过,二队老韩家的小姨娘,想婚嫁到试验站来定工,正在托老韩找对象。因此,这次老韩请我到二队吃晚饭,雪梅就误成为我在与老韩的小姨娘谈恋爱。

雪梅平时一贯好强,在婚姻大事上,当然不能输给人家!谁都知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个道理。正因为如此,雪梅一听到我去二队老韩家吃晚饭,情绪就显得那么地激动。她再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利用中午的时间,急匆匆地跑到副业队牛房,主动向我发起了进攻。

“你说!你说啊!究竟跟她谈得怎么样啦?!”雪梅接着追问道。

“你说什么呀?我跟哪个谈啦?”我大惑不解地反问道。

“装什么糊涂!一点不老实!跟老韩家小姨娘!”雪梅情绪激昂地说。

听到这里,一下子证实了我的判断,明白了雪梅的心思和来意。于是,我心平气和地对她解释说:“哎—!你想到哪里去了!我真的没有和任何人谈恋爱。上次到老韩家吃晚饭,没有和老韩的小姨娘说过一句话,也根本没有说起什么婚事。”雪梅听了我的解释,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居然笑了起来。但是,她很快就收敛笑容,板起脸孔,以对象的身份对我命令道:“以后不许你沾花惹草的,给我放老实些!”尽管我与雪梅在治疗毒蛇咬伤的过程中,有过接触,并且,以后也有过书信往来。但是,我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与她谈恋爱的非分之想,毕竟自己是一个被剥夺了政治生命的现行反革命分子。如今,雪梅逗上门来,主动向我进攻,向我抛来了彩球,这是我始料莫及的事情。再一想,虽然我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但是,地、富、反、坏、右,结婚的大有人在。剥夺政治生命,不一定能够剥夺婚姻大事,在副业队后面猪场养猪的老王,也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最近不是也结婚了吗?想到这里,我开始脸红心跳,情绪骚动起来。

雪梅见我神情异样,方寸已乱,显得十分得意,仿佛她已经稳操胜券,成了这次婚姻的赢家。但是,她对我去老韩家吃晚饭一事,仍然心有余悸,因为老韩的小姨娘长得如花似玉,脸蛋也比她白嫩些。于是,她进一步追问我:“你跟老韩家究竟是什么关系?我就不信!”

为了消除雪梅心头的疑问和顾虑,我态度诚恳、老老实实地对雪梅说:“那是我刚刚戴上现行反革命分子帽子,大会、小会、田头批判会,批斗最激烈的时候。为了感召人心向善,我经常多做好事和善事。有一天,老韩家的三儿子从我宿舍门口路过,我看他穿的橡胶套鞋裂开了几个口,就招呼他:‘来!来!来!你过来,我帮你补一下套鞋。’老韩家的三儿子进了我宿舍,我帮他认认真真地补好了橡胶套鞋。小三子回到家里,如实向他父亲老韩讲述了我免费为他补套鞋的经过,老韩顿时陷入了沉思。老韩想:‘我们平白无故地批斗人家,人家却行善做好事,居心何忍?人在难中,盼人帮助,我何不帮他一下?’过了几天,老韩的大儿子摸到了不少鱼,老韩烧好晚饭,就叫小三子到我宿舍,请我去吃晚饭。我跟小三子来到老韩家里。老韩家住在河东的一栋茅草房子里,家里除了老两口之外,还有三个儿子,三个女儿,加起来正好一桌人。大女儿已经嫁给了知青徐承恩,那天晚上徐承恩也来了,加上我一共十个人,一张八仙桌挤得满满的,好不热闹。

老韩家子女多,条件差,到他家吃晚饭,我有些拘束。

老韩一眼就看出来了,他用筷子夹了一条大鲫鱼递给我,说:‘来!来!来!别客气!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啊!吃鱼!吃鱼!’我认认真真、小心翼翼地吃完了那条红烧鲫鱼,将鱼卡放在桌子上。

老韩笑着连声夸奖说:‘你们看看,朱蕴忠多么会吃鱼,鱼卡子那么完整,不像徐承恩吃鱼,鱼肉、鱼卡不分,一嚼一吐,一堆渣子。’满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笑得徐承恩脸红耳赤,十分尴尬。

吃过晚饭,老韩就开始给我讲革命大道理。老韩笑着问我:‘朱蕴忠啊!我问你个问题。你说:是时势造英雄呢?还是英雄造时势?’我不假思索,信口答道:‘文化大革命初期,乱世出英雄,是时势造英雄。英雄出来后,反过来又造就了时势------’不等我把话说完,老韩就笑着说:‘朱蕴忠啊!难怪你要犯错误。时势造英雄是对的,但是,英雄造时势就错了。不过,说你英雄,还就是英雄,二?一二武斗,我们做了土坦克,那个样子也没有能够攻上去。跟小知青打仗,比当年打日本鬼子还难打。哈—!哈—!’说着、说着,老韩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从此以后,老韩经常请我到他家去吃饭,每次吃过饭,都要给我讲一些革命故事,打日本鬼子啦!抓汉奸啦!------”听到这里,雪梅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讲话,以告诫的口气对我说:“好了!好了!别那么啰啰嗦嗦给我讲什么革命故事了!以后,你可要给我放老实些,别去沾花惹草的!我要去上班了,明天中午我再来吧。”说罢,她深情地瞟了我一眼,踌躇满志地笑着,兴匆匆地离开了牛房。
第二天中午,雪梅早早吃过中饭,满脸春风地来到了牛房。

今天,她对自己作了一番精心打扮。

但见她:

上身军装下身新,秀发乌黑脸白净。

头戴草帽扎丝巾,脚穿军鞋勒得紧。

目光闪闪皆含情,身姿婀娜脚步轻。

七分好比七仙女,三分犹如白蛇精。

雪梅双目含情,轻挪舞步,笑盈盈地来到我面前。

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今天看到雪梅,好像曾似相识。回想起来了,那是文革初期,我观看红卫兵文艺汇演,看到风风火火的舞台上,有一个长得十分标致,带头领唱“飒爽英姿五尺枪”的女民兵。那年代,大多数女红卫兵,都是崇赏“不爱红装爱武装”。美女身穿军装,手持钢枪,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因此,今天对雪梅感到特别地亲热,特别地好感。仿佛回到了文革初期,遇到了那个飒爽英姿的女民兵。

我主动热情地搭讪说:“你什么时候到试验站的?”“哎—!”雪梅叹了口气,说道:“我到试验站已经有一个多星期了。别提了!真是气死我了!”“哦!怎么啦?”我关切地问雪梅。

雪梅愤愤不平地说:“我到试验站后,先是我姐姐不同意我们的婚事。好不容易说服了姐姐,姐夫又是不同意。后来,姐姐和姐夫吵了几天,饭碗都摔坏了几只。结果,姐夫提出来要到试验站站部请示站领导。谁知站长金忠兵劈头对我们一顿教训,说什么:你们这些共产党员的党性都到哪里去了?------朱蕴忠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阶级敌人!------”雪梅原原本本、十分气愤地向我讲述了:这次来到试验站后的不幸遭遇。

听罢雪梅的一番气愤诉说,我吃惊地问:“你是共产党员?”雪梅随口答道:“我不仅是共产党员,而且在学校里还是团支部书记。连我自己也弄不懂,怎么偏偏就一心爱上了你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哎—!”说着,雪梅就叹起气来。

“哎—!”我也无可奈何地跟着雪梅叹起气来。

在那个年代,如果雪梅是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那么,我们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但是,雪梅偏偏是个女共产党员,如果嫁给了我这个现行反革命分子,不但毁了自己,害了子女,而且还要株连到亲族,甚至连累到朋友。就连我自己,也不会过上什么安稳的好日子。一个共产党员和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结了婚,上了床是夫妻,宿宿叙恩情;下了床是敌人,天天要斗争,这个绝对另类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沉默,沉默得能够听到两个人急促的呼吸声。

良久,我问雪梅道:“那你是怎么考虑的呢?”雪梅瞟了我一眼说:“傻瓜!我怎么考虑的,你还不知道?这不是来了么?------”从此之后,雪梅天天来牛房与我幽会,我也渐渐消除了顾虑和戒心。与雪梅开诚布公地谈我的过去,谈写书中遇到的问题,谈前景未来,当然也有谈情说爱,偷偷摸摸做些小动作的时候。小小的牛房,似乎成了远离阶级斗争的世外桃源,成了我与雪梅谈情说爱的伊甸园。

雪梅和我在一起的日子里,显得特别地开心,特别地兴奋,特别地任性,也特别地有激情。她经常喜气洋洋,仿佛宠辱皆忘,忘记了那些不愉快的阻扰和教训。在她心目中,我这个白面书生,就是她梦寐已久的白马王子。我这个从大城市里下放的知青,浑身充满了洋气,样样使她产生遐想和好奇,特别是那白净净的皮肤,让她竟有说不出的喜欢,时不时地都要借机捏上一把,并且是那么地开心。再想想老家农村里的小伙子,一个个皮肤黑黝黝的,五大三粗,简直就是山芋、番瓜、窝窝头!和我这个下放知青在一起,竟有那种吃面包、蛋糕、三明治,喝可乐、橙汁、白兰地的感觉。啊——!爱情就像白兰地!那么地清香,那么地陶醉,那么地使她如痴似醉。她刚刚来试验站时,感觉到开头的那一个星期,竟是那么地漫长,那么地痛苦,仿佛是度日如年。她来到牛房后的一个星期时间,感觉到欢乐时光稍纵即逝,每每回忆起和我嬉笑调情时的情景,好像就在云里、雾里、梦里一般。

开始那几天,雪梅都是在中午时间,匆匆忙忙来到牛房。虽说牛房周围没有人家,孤男寡女在牛房里谈情说爱,难免会有些肢体接触,但是,鉴于我当时的处境,我始终老实本分,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不敢越雷池一步。后来,雪梅夜晚来到牛房与我调情,有一次仿佛是干柴遇到烈火,一下子激情燃烧起来,我情不自禁地和雪梅搂头抱颈,上床厮染起来------那是一个十分宁静,月明星稀的夜晚。炎热的夏天,牛房里显得十分闷热,我上身穿着汗衫背心,下身穿着短裤,坐在靠近窗户口的书桌旁,专心致志地修改着《黄鼬(黄鼠狼)的狩猎》那本书稿。

与往常一样,我打开窗户,敞开大门,使牛房内的空气形成对流,凉风阵阵,吹在身上十分舒爽。

写着写着,突然感觉到肩膀上有些沉,抬头一看,只见一只纤纤玉手搭在我的右肩上,正在轻轻地抚摸着我那白净细腻的皮肤。我知道准是雪梅来了,因为只有她,才会时不时地找个机会,趁机摸一把,捏一把的。我伸出左手,顺势一把将她的右手捉住。

“嘻嘻嘻!”雪梅低声笑出声来。

我放下钢笔,转身站起来,仔细打量起雪梅来。只见她脱掉了外衣,上身只穿了一件淡色薄薄的圆领衫,紧绷绷的,将乳房勾勒得呼之欲出。肩膀和胳膊,在煤油灯灯光的照射下,越发显得白腻细嫩。她的下身只穿了一条紫红色的短裤,刚刚洗过澡的双腿上,洁净光滑,没有一点泥土和杂草的残迹。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肩后,湿漉漉的,好像是涂了一层油一样。浴后俏脸上红扑扑的犹如傅粉,真个艳似三春桃花。半明半暗的煤油灯光照耀下,她那双似喜非喜含情目幽波闪闪,如同镭锭般地默默放射,使我的心灵受到阵阵感应。配上那嘴角边挂着的若隐若现的笑厣,略带羞涩的神态真美、真迷煞人。顿如万里长江的拍岸惊涛涌上心头,使我的心灵受到阵阵冲击。哦,煤油灯下的美女啊!你真的是越发显得闭月羞花,秀色可餐,勾人魂魄呀------我惊叹着,胸中却咚咚咚咚地,陡然跳动加速。

“你看你,看什么哪?”雪梅明知故问道。

我不好意思地收住目光,转身从煤油灯上拿来一个烤熟的鸡蛋,红着脸递给雪梅。当时,牛房里还没有锅灶。夜里写作感到肚子饿了,我就在煤油灯上绑了一个铅丝架子,调正好架子的高度,在架子上放一个鸡蛋,烤到用手指轻轻一旋,鸡蛋就能很快旋转时,便是熟了。

雪梅笑着接过鸡蛋,小心翼翼地剥掉蛋壳,递到我嘴边,说:“你吃吧!你看你,多辛苦!”我连忙推让说:“你是客人,还是你吃吧。”我和雪梅互相推让起来。

推让之中,我们两双手竟久久地融合在一起。

雪梅伤心地抚摸着我手掌中的老茧,情不自禁地流下了眼泪,她哭了。

我随手从桌子上拿起手帕,轻轻地帮她擦去泪水。

雪梅一头扑进我怀里,抽搐着哭泣了起来。

我笨拙地将她抱住,就像抱棉花包一样,除了使劲再也没有什么技巧。雪梅高耸挺拔的乳峰直挺挺地戳在我胸前,使我浑身酥软,就像通了电一样,下面那玩意居然自动化地翘了起来,将短裤顶得老高,仿佛是撑起了一顶洋伞,不偏不倚地触在她的下身。

雪梅痛苦地呻吟着,闭起眼睛,搂着我倒在了床上。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倒在女人的胸脯上,看到少女腹部洁白细嫩的皮肤,嗅到她汗水散发出来的腥味,听到雪梅急促的呼吸声,猛然象有一股热流从脑后直冲上头顶,瞬间大脑一片空白,真的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下意识的连忙脱衣解带,跃马挺枪便欲往前冲刺。

真个是:

肉峰柔似棉花团,阳具坚如金刚钻;阴阳交错隔层布,天翻地覆乾坤转。我是现行反革命,她是中共的党员;脱衣解带搂上床,只待开户把洞钻。
我浑身热血沸腾,激情燃烧,简直是烧虾等不得红了,心急慌忙地掀起雪梅的圆领衫下摆,伸手去解她短裤的裤带。

上床时,雪梅明明说过:“蕴忠,我真的好想你,这次我豁出去了------”可是,就在我动手解她短裤裤带的时候,雪梅突然回想起金忠兵站长说的“朱蕴忠是现行反革命分子!是个永世不得翻身的阶级敌人!”回想起姐夫说的“你要是跟朱蕴忠结婚,就不准进我的家门!我们要跟你划清界线,省得连累了我们!”这些坚决反对她与我恋爱结婚的训词。她慌忙挣扎着坐起上身,双手紧紧抓住裤带,坚守着女性贞操的最后一道防线。

我轮番去扒她紧抓裤带的双手,感觉到她双手紧紧地抓住裤带的分量,是那么地有力,那么地坚决,那么地神圣不可侵犯。

我开始发现了她的不愿意,如果自己一意孤行,勉强得逞,一旦事后女方反悔,那就是“强奸”。

虽然,我听说过“姑娘靠掯,婆娘靠混”的恋爱八字经,但是,我总觉得谈情说爱要靠两厢情愿,特别是要真诚。因此,我是反对“掯”和“混”的恋爱方式的。既然人家不愿意,那就算啦!
我硬压下万丈情焰,缩回双手,不再去解她短裤的裤带。

雪梅见我息事宁人,不再动手,就松开双手,闭起眼睛,一动不动地平躺在床上。

见此情形,我真的是有点不解风情了。我想:既然她不愿意,何必要于这月白风清夜,良辰美景时来此干柴就烈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且眼下我已退缩,她又为何仍然躺在床上?

再一猜想:呀!这种情形下岂非是“十个姑娘九个肯,就怕小郎嘴不稳!”我怎么忘了!于是,欲火又炽,便再次去解她短裤的裤带。

她不再用双手来阻挡,只是闭着眼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你要后悔的,你要后悔的。”然而,她这轻轻的喃喃之语,入我耳却声声似惊雷!说起来不过几个字,却字字若千钧,砸在我的心上!

我顿时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一下子心灰意冷,就象五彩斑斓的气球碰上了尖刺一样,顷刻泄气干瘪,再次高涨的情欲被冲的无影无踪。

我满心懊恼,浑身瘫软,悻悻地从她身上退了下来。

稍倾,我摄魂收魄,才开始细想,雪梅说这话的目的,无非是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事后告我一个“强奸”的罪名。那还了得: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在监督改造的牛房里,强奸一个女共产党员,不判个死刑,也要把牢底坐穿!

但是,再一想,是雪梅主动逗上门来的,她根本就没有必要将我告下监狱。那么另一种可能就是:雪梅为了入党,接受了某个人的“考验”,已经成为残花败柳,不再是个处女。一旦与她云雨,必然后悔无疑。

我的头脑里乱透了,想来想去,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棉花店里死老板——不弹(谈)!平心而论,自己到农村找个对象,还是有很大回旋余地,想婚嫁到试验站来定工的农村姑娘多着呢!再说,自己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如果和一个女共产党员结了婚,夜里上了床是恩爱夫妻,白天下了床是阶级敌人,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啊?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不如趁早忍痛割爱,迷途知返。实实在在地找个平民百姓,最好是和地、富、反、坏、右的子女结婚,日子尚能过得安稳。想到这里,主意已定,我不再犹豫,不再彷徨,狠下决心,当机立断,以十分平静的语气对雪梅说:“我配不上你,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不能连累了你,你还是趁早离开这里吧------”雪梅无可奈何地从床上爬了起来,神思恍惚地僵立在床边,不停地抽搐着嘴角,想作什么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纠结到最后,也未吐出一个字来。当然,此时此刻,我更是不想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造成这样的局面,背后有着诸多的原因,盘根错节,八方牵扯,任凭谁都无法一下子说得清道得明。而她在说也说不出,讲也讲不得之余,只好哭泣着冲出门去,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后来,雪梅又来过几次,每次见我不卑不亢,毫不动心,知道我们之间的缘分已经恩断义绝,没戏好唱了,也就只好无可奈何花落去。

几天后的中午,二队的小沈姑娘突然来到了我住的牛房。

我感到十分惊讶,连忙问道:“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小沈说:“是小吕请我来的。其实,她一直在想你------”

我说:“我不愿意连累了她。我是现行反革命分子,她是共产党员,如果两个人结了婚,上了床是恩爱夫妻,春宵一刻值千金;下了床就是阶级敌人,水火斗争不相容,这个日子可怎么过啊?再说,这背后的问题可多着呢------”

小沈不可思议地说:“怎么会这样呢?”


我给小沈讲了我与雪梅恋爱的全部经过、两个人思想观念的分歧,以及结婚后必然会产生的冲突、必将会面临来自政治上和世俗间的巨大压力,再加上由此而带来的物质上的贫困等等等等,口中侃侃而谈之际,心中却想到更深处,最后连我自己也觉得触目惊心。罢罢,伤心处不谈也罢!

于是,我转过话题说道:“雪梅是个共产党员,是党员就有党性。在她心目中,自己永远是伟大、光荣、正确的。而我是个现行反革命分子,被剥夺了政治生命,剩下的只是人性和良心,也就是只剩下供党性批判的那些东西。像我这样的人,只能被愚弄、被批判、被剥夺、被劳改。但是,我却认为,在农村里,党员也好,反革命也罢,都要靠诚实劳动。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批判斗争我那么多年,试验站不是弄得人心惶惶,年年大亏本?”小沈仍不罢休,挖空心思要进一步做我的思想工作,她天真烂漫地说:“话虽这么说,我可以说说小吕,让她结婚后对你好些。”我意已决,多言无益,当断不断,反为其乱。于是,我便一字一板地对小沈说:“问题并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靠说说就能解决问题的。如果雪梅和我结了婚,家里亲戚反对不说,组织上的命令,她必须服从。组织上要批判我,她就得批判我。组织上要她离婚,她就得离婚。就是现在,她动不动就趾高气扬,口口声声要我老实些。如果我和她结了婚,无疑是等于给自己找了个战斗员,除了上床那一刻,平时处处要被她欺,受她气。而这一点,作为伟大、光荣、正确的她,始终认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因此,正因为她是个共产党员,我就坚决不能和她结婚。不如找个平民百姓做老婆,日子反而能够过得安稳------”小沈见几经努力,实在说服不了我,便显得神态十分沮丧。她见木已成舟,回天乏术,也就只好认同我的观点。只是在离开牛房之前,小沈十分慷慨地说:“朱蕴忠啊!你这个人太不可思议了!万万没有想到,你落到了戴帽子、下牛房的地步,居然不要小吕这个漂漂亮亮、聪明能干的共产党员!这叫我也实在没有办法,要后悔,也就只好后悔她自己已经上了床,又不愿意了------”


    4,万劫不复

小沈姑娘回到二队,原原本本地向雪梅讲述了到牛房做工作的经过。

小沈对雪梅说:“朱蕴忠这个人有个性,他作出的决定,是谁也改变不了他的。否则,他也不会成为现行反革命。我劝你想开些,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自己年纪轻轻的,有那么好的条件,还怕找不到婆家?再则,朱蕴忠说的也有道理。你们两个人,一个是共产党员,一个是现行反革命,如果结了婚,家里会反对,组织上会干预,周围人的唾沫星子都会把你淹死,就是家里两口子,上了床是夫妻,下了床是敌人,天天搞阶级斗争,这个日子可怎么能够过啊?我就劝你死了这个心吧!------”小沈好说歹说,竭尽全力,苦口婆心地做着雪梅的思想工作。

雪梅默默无声地听着,慢慢地耷拉下头,双手捂住脸孔,痛苦地抽搐着失声哭泣起来。她再也没有心思做工了,蹬在田里哭泣了一阵子,拿起镰刀,擦干眼泪,神情恍惚,脚上像戴了镣铐似的,慢慢吞吞地向三队姐姐家走去。

傍晚时分,雪梅摇摇晃晃,终于到了姐姐家门口。

姐姐早已烧好晚饭,左等右等不见雪梅回家,心中感到十分焦急。

姐姐对姐夫说:“今天这么晚了,还不见雪梅回来,我实在放心不下,你骑自行车到二队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姐夫拿了自行车正要出门,只见雪梅垂头丧气,步履颟跚地进了家门。

雪梅将手中镰刀往门背后一扔,一头进房就倒在铺上,放声哭了起来。

姐姐连忙跑到房里,连劝带说道:“忙了一天了,先吃晚饭吧!吃过晚饭,姐姐再与你聊聊,帮你想想办法。不要哭坏了身子,听话,啊——!”姐姐一眼就看出,今天,雪梅肯定在精神上受到了很大的刺激,才会这么失魂落魄、伤心落泪。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说变就变,又是哭声呜啦的呢!这可怎么办呢?就在姐姐忐忑不安之际,只听得雪梅悲痛欲绝地说道:“姐——!我真的不想活了!活在这个世上,也没意思了!呜——!呜——!呜——!”雪梅放声大哭起来。

姐姐搂着雪梅说:“傻妹子!不要胡说!年纪轻轻的,没有过不了的坎。人生几十个节子才过到老呢!------”雪梅哭着说:“我痛苦极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呜------”姐姐说:“别哭了!跟我去厨房吃晚饭吧!”雪梅说:“我不想吃晚饭,我什么也不想------呜------”姐姐见劝不住雪梅,就说:“不吃晚饭怎么行?我到厨房去装了晚饭,端给你吃吧!”姐姐说这话的目的,是想到厨房跟姐夫商量商量怎么办,让姐夫一起过来帮着劝劝雪梅。

姐姐来到厨房,跟姐夫说:“雪梅不想活了,早已哭得不像个样子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姐夫急得直跺脚,不知所措。

“怎么办,劝劝她呗!还有,看住她一些呗!”姐姐说道。姐姐装好晚饭,带着姐夫一起来劝说雪梅。进屋一看,竟不见了雪梅的人影!姐姐心惊胆战地叫了几声:“雪梅!雪梅!”可哪里有人答应!

姐姐急了起来,放下饭碗,冲出门去,一边叫喊着:“雪梅——!雪梅——!”一边慌慌忙忙地跑到女厕所、水塘边、防风林里,到处寻找起来。

姐姐的叫喊声,惊动了整个三队,队里的男女老少一下子都紧张起来,纷纷自觉地加入到找人的行列。交织的电筒光,凌乱的脚步声,人们的呼喊声,生产队里的狗叫声,此起彼伏,打破了夜空的宁静。

雪梅的姐姐急得哭了起来。姐夫则逢人就打听雪梅的去向。

突然,在食堂值班的老徐说:“刚才看到有个姑娘,哭着往子午河方向去了!”这时候,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道道闪电划破长空,隆隆雷声震撼大地,眼看雷暴雨就要来临。雪梅的姐姐、姐夫顾不得那么多了,二话没说,调过头来,喊着、跑着,直向子午河边奔去。

在子午河边的防风林里,他们看到雪梅正依偎在一棵大树旁,痛苦地哭泣着。

姐姐冲过去,一把搂住雪梅,哭着说:“雪梅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姐姐我也不想活了!呜——!”说着,姐妹俩抱头痛哭起来。

姐夫则气得脸色铁青,站在一边咬牙切齿地发狠骂道:“朱蕴忠个反革命!要是我家小姨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找你算帐!”这时,狂风暴雨袭来,姐姐和姐夫搀扶着雪梅,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个个浑身湿透,人人脸色灰暗,泪水雨水交会,显得十分狼狈。

姐姐帮雪梅擦干泪水,更换好衣服,哭丧着脸对雪梅说:“雪梅啊!你到试验站来做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跟家里父母交代啊?这不是逼我往绝路上走吗?啊——?”雪梅本想一死了之,没想到自己一死,就会连累到姐姐跟着她去,姐夫也不会善罢甘休,要去找朱蕴忠算帐。自己生不如死,死又死不得。没想到刚刚踏上社会,自己就遇到了这么大的不幸,人生在世是多么的艰难!想到这里,雪梅“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一连几天,雪梅哭哭啼啼,茶饭不思。姐姐、姐夫哪里还敢去上班?整天在家,日夜轮流看住雪梅,以防她一时想不开,有个三长两短。

夜深人静,姐夫愁眉苦脸地问姐姐道:“这可怎么办啊?”姐姐说:“我也不知该怎么办。隔壁的老顾,平时点子多,我们不妨请他出出点子,看看该怎么办。”姐夫随和道:“看来只能这样了。或许老顾能出什么好点子。”闹成这样,事不宜迟。第二天,姐姐、姐夫就请来了隔壁邻居老顾。

老顾早有耳闻,一来便神情紧张、心急火燎地对姐姐、姐夫埋怨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该嫁不嫁,问题闹大!苗头一出现就该注意!你们也太胡话了,闹得差点出人命才晓得害怕了!?事到如今,只有赶快帮你家小姨娘找一个好婆家,尽快结婚,充充喜,才能解决问题。”姐姐、姐夫一听,觉得老顾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到处托人,紧锣密鼓,只盼尽快为雪梅找到一个好婆家。

几天之后,媒婆徐大妈,眉开眼笑地跑上门来了。

原来这徐大妈有个侄子,名叫徐建国,外号徐三,住在离试验站二十里开外的丰富镇上。这丰富镇稀稀落落地住着几十户人家,大部份人家都以种田为主。镇上除了少数几户人家,开了些杂货摊之类的门市之外,再也没有什么其他产业。这丰富镇只是名称好听,其实是台北县最北边的一个偏僻贫穷乡镇。徐三的家,就住在这个小乡镇的北边。徐三早年丧父,靠一个寡妇娘们拖着五个孩子艰难度日,是当地出了名的贫困户,穷得连学校也上不起。贫穷和无知向来就是一对孪生兄弟,这徐三从小就养成了好逸恶劳,游手好闲的习惯。他常常与镇上的一批“小混混”混着一起,烟酒不分家,逢酒必大醉,醉酒常生事,是是非非,名声狼藉,近三十岁了,仍未讨到老婆。

早几年,徐大妈的侄女徐兰芳,嫁给了试验站二队一个绰号叫鬼耳聋的老工人。别看鬼耳聋相貌丑陋,长得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却是一肚子坏水,还不知从哪里学来了一些巫术,经常跑到周围农村去装神弄鬼,骗色骗财。恰巧雪梅在二队徐兰芳的小组做工,徐兰芳得知雪梅失恋的消息后,回家告诉了鬼耳聋。鬼耳聋认定这是给徐三说媒的天赐良机,于是和徐大妈一合计,商定了一条“套筒计”。两人分工合作,先由徐大妈到三队雪梅的姐姐家来说媒,然后如此这般行事。

徐大妈一见到雪梅,就喜上眉梢,夸不绝口,笑嘻嘻地对雪梅的姐姐说道:“哎呀!多么标致的姑娘啊!试验站里哪个姑娘能够比得上啊?你看看,你做姐姐的也不赶快给她找个好对象!”姐姐答道:“我正在为这事操心呢!还要请徐大妈帮忙呐!”徐大妈信口说道:“这有多难,离这里二十里开外,有个丰富镇,镇上有一个叫宋喜的复员军人,还是共产党员呢!不要说人品好,那家里啊!三间堂屋、猪圈、茅坑,漂亮得没得命!就是那个砖墙瓦盖的厨房,也比你家房子漂亮------”姐姐喜出望外,连声说道:“那就请徐大妈帮我们说说这门亲事哇!”徐大妈故意卖个关子,装腔作势地说:“如今婚姻自由,谈恋爱要她本人同意,不知这位姑娘的意思如何?”说这话的时候,徐大妈两眼直盯盯地注视着雪梅,似乎是在察言观色。

雪梅神情淡薄,毫无表情,一声不响地坐在铺上。

姐夫急了,连忙说道:“我家小姨生来古板。不做声,就是有几分。您老只管去说媒就是了!”姐姐也凑合着说:“我家妹子,要人品有人品,要长相有长相。在学校里就是共产党员,团支部书记------”姐姐趁机将雪梅夸得天花乱坠。

媒婆徐大妈说了句:“那就等着吃喜糖吧!”转身笑眯眯地走了。

过了两天,媒婆徐大妈又笑嘻嘻地来到了三队雪梅的姐姐家。

徐大妈一进门就喜笑颜开地说:“唉!世界上还就真有这样的巧事!你家小姨是共产党员,宋喜也是共产党员,真是天生的一对,地配的一双!宋家一口就答应啦!什么时候,择个日子,办个饭,然后十月一日国庆节结婚。聘礼嘛,宋家说过啦,三机一踏两嘀嗒!三机就是缝纫机、收音机、电唱机,一踏就是脚踏车,两嘀嗒嘛,就是上海牌手表和三五牌座钟------”不等雪梅有何反应,姐姐、姐夫就像得了个欢笑团子似的,喜笑颜开,笑得合不拢嘴。人情累累地感谢了徐大妈一番。

雪梅早已感情麻木,心灰意冷,对自己的婚姻大事不再抱什么希望,在姐姐、姐夫、媒婆------方方面面的催促下,答应了徐大妈,先到宋喜家去看看情况再说。谁知,雪梅这一松口,正好中了鬼耳聋和徐大妈预先设置好的“套筒计”。

第二天吃过午饭,鬼耳聋骑了自行车带雪梅去丰富镇的宋喜家。

一路上,鬼耳聋三转两绕,有说有笑,不慌不忙,拖拖拉拉,直到下午四点多钟,才到了宋喜家。

下车一看,哪有什么三间堂屋?只见一栋老房子傍边,堆着一堆红砖。雪梅一下子心灰意冷,板起了脸孔。

“不行!不行!哪里有什么三间堂屋、猪圈、茅坑啊?”没有见到宋喜这个人,雪梅就一口回绝了这门亲事。

鬼耳聋明明知道雪梅不会同意和这样的人家做亲,为了拖延时间,他假惺惺地说:“宋喜去买石灰了,砖头什么的都齐了,这三间堂屋、猪圈、茅坑,说盖就盖起来了。不急!不急!等宋喜回来,再看看------”左等右等,眼看天色已晚,不见宋喜回来,雪梅急了要回试验站。

鬼耳聋眼看时间差不多了,就对雪梅说:“今天这么晚了,这里离试验站有好几十里路,我跟你孤男寡女的深更半夜回到站里,被人看到了会说闲话。不如今天就近住到丰富镇上我丈母娘家里------”事到如今,也就只好按照鬼耳聋的“套筒计”一步步地走下去了。

雪梅跟着鬼耳聋来到了他的丈母娘家,这边徐三他们早有准备。徐三见姐夫鬼耳聋带了一个如花似玉的美女来到家里,自然高兴得合不拢嘴,他端茶递水,洗锅抹桌,处处围住雪梅献殷勤。

晚餐更是十分丰盛,有红烧肉圆、蛏烧萝卜、麻虾炖蛋、油炸花生、糖醋鲤鱼、鸭血粉丝、螺螺炒韭菜,外加鬼耳聋在镇上熏烧摊上买了一包猪头肉和一瓶洋河大曲,真是开瓶满屋香,餐桌喜洋洋。好像就是农村里做事情,办八大碗一样。

雪梅接连在情场失意,正在山穷水尽疑无路之际,到了鬼耳聋丈母娘家里,遇到这般热情款待,心中不由产生一股暖流。

徐三更是来劲,他抢先给鬼耳聋敬酒。

鬼耳聋说:“唉!我们是家里人。先敬客人,女士优先。”徐三笑着说:“对!对!对!女士优先!来!来!来!我敬你一杯!”接着,就满脸堆笑,端起酒杯,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向雪梅敬酒。

雪梅红着脸说:“我不会喝酒------”鬼耳聋连忙打圆场说:“不会喝酒,就以茶代酒。来!来!来!干了这一杯!”餐桌上气氛开始活跃起来,借着酒兴,鬼耳聋有意想让徐三唱个淮剧露一手,就冲着徐三说:“三舅老爷,好久没有听你唱淮戏了,今天唱个老淮调给我听听。”徐三装模作样地推辞一番,就清了清嗓子开始唱起《贫下中农一条心》的老淮调来。只见他声情并茂地唱道:“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天南海北一家人。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干革命就要干到底,立场坚定骨头硬。永远不忘阶级恨,跟着党走不变心,团结那中农在一起,工农联盟亲又亲,三面红旗高高举,建设那社会主义新农村------”“好——!唱得好——!”鬼耳聋笑着、叫着,鼓起掌来。

雪梅的脸上,也流露出一丝笑容。

“来!来!来!再来一杯!”徐三趁热打铁,再次殷勤地向雪梅敬起酒来。

这时,鬼耳聋见缝插针,趾高气扬地向雪梅介绍起徐三来,他说:“我家三舅老爷,是镇上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队长,手下美女如云,就是一个也看不上眼。哎——!现在的年轻人啊!这山望着那山高,正是没有办法。”说着,鬼耳聋就装模作样地摇起头来。

听鬼耳聋这么一说,雪梅心猿意马,开始打量起徐三来。

但见:

油头粉面衣衫新,察言观色门槛精。

游手好闲不劳动,脸皮白净像知青。

说的比唱还好听,卑躬屈膝献殷勤。

好像进了王婆家,桌上遇到西门庆。

雪梅脸红心跳,方寸已乱,想不到自己情场连连失意,山穷水尽疑无路之际,居然柳暗花明又一村,冒出个徐三来!换了平时,她对徐三这样的奶油小生才不屑一顾呢!可如今,自己婚姻大事,一挫再挫,心灰意冷,还有什么可挑剔人家的呢?况且,自己已经落到寄人篱下的地步,就穷鸟入怀,由他去吧!

吃过晚饭,天色已晚,徐三家早已给雪梅安排了一间厢房。走进房间,但见厢房内布置得一片通红,金铜响亮。罗沙帐、丝绒被、鸳鸯枕,子孙马桶,应有尽有,恰如新房一般。雪梅望而却步,退出房门。

鬼耳聋看出了雪梅的心思,连忙说:“今天我和三舅老爷,睡在堂屋里,你就睡在厢房里,没事!没事!------”雪梅睡在床上,感到身心疲惫,十分劳累,从徐三的目光里,她看透了对方的心思。只不过事到如今,已经身不由己,不二法门,只好由他去了。拉倒吧!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吧!她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鬼耳聋和徐三就早早起身,一个整理自行车,一个忙碌烧早饭。

雪梅听到动向,也就翻身起床,来到堂屋,准备回试验站。

徐三笑眯眯地迎上来说:“天还早呐,不再睡一会啦?”雪梅说:“不早了,我想回试验站------”鬼耳聋凑过来说:“自行车架子坏啦!带人带不起来啦!我看呐,你就在我三舅老爷这边不走吧!有吃有穿,哪一点都亏待不了你------”徐三也是一再热忱挽留,说道:“既然来了,就住两天再走嘛。到镇上看看,是不是要买些东西。反正今天自行车坏了,走不成了。等修好车子,再带你回试验站嘛------”鬼耳聋和徐三一吹一唱,想方设法,将雪梅留在了徐三家。这一留下来,就是留住了雪梅一辈子。

鬼耳聋独自一人回到了试验站。

雪梅的姐姐问道:“我家妹子呢?”鬼耳聋说:“你妹子在丰富镇上找到工作啦!我要带她回来,她才不愿意呢!说啦!厂里放假,她才回来呐。”过了不久,就听得媒婆徐大妈说:“雪梅嫁给了丰富镇上的一个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常言道: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这话可是一点不假!

男人入错了行,尚能改行。女人嫁错了郎,那就麻烦大了!那时离婚被认为是一种极不光彩,极不道德的事,在乡下几乎没人敢去第一个尝这不知好孬的螃蟹,这就注定是要苦一辈子的了!嫁错了郎的女人,到头来只能自叹命苦。

雪梅刚到徐三家的时候,徐三满脸堆笑,献足殷勤,还带雪梅到县城去逛街看电影,从而博得了雪梅的芳心。加上媒婆徐大妈过去游说促合,很快两人就闪电般的结了婚。但是,结了婚就要过日子啊!两个人都没有职业,结婚时欠下的债要还,小四子、小五子,一个个大了,都要找对象,住房本来就拥挤,又多了个雪梅,占据了一大间堂屋,家里人都催促着徐三赶快搬出去。

雪梅想,自己年纪轻轻的,能吃苦,有力气,就是靠种田,人勤地不懒,也能过上好日子。于是,雪梅要求徐三带她到生产队的地里去看看,她打算凭自己的勤劳和力气到生产队里种地。

出门不远,就到了生产队的地里。举目一看,一片荒滩,杂草丛生,盐蒿子长得有半人高,地里不少地方,竟是一毛不拔,白茫茫的泛着盐霜。再往地里走走,呼——!地一声,从雪梅的身边窜出一只野兔子来,把雪梅吓得一跳。不远处,野鸡正在“咯咯咯”地叫着------“这算什么田啊?难怪这里这么贫穷!”雪梅皱起眉头思量着。

这时,徐三说话了:“种田是最没有出息的行当!要是种田能够发财,还轮得到我们这些人来种田吗?生产队里年年亏本,收的棉花,还不抵农药、化肥的开支。种田种的越多,亏本就越大。你就不要动种田的脑筋了。”“那怎么办?”雪梅焦急地问道。

徐三说:“我们这里有句方言,叫做:忠诚老实一钱不值,逛五逛六吃鱼吃肉。我呢,组织一个文艺宣传队,到各个村里演唱,弄点现钱。你呢,在镇上摆一个卖老鼠药的摊子,弄得好,一天也能赚个几块钱------”雪梅见他说得有些道理,就按徐三说的,一个人出去演唱,一个人摆地摊卖老鼠药,干开了。

谁知,那徐三本来就是个游手好闲的花花公子,他组织一个文艺宣传队,到各个村里演唱,不但没有弄到什么现钱,反而吃喝嫖赌欠下了一屁股的债。雪梅靠摆地摊卖老鼠药赚的钱,不够徐三一个人在外面挥霍的。与宣传队里几个女人打情骂俏、开旅馆、钻草窠的艳闻也不断传到雪梅的耳朵里。雪梅开始将钱卡得紧紧的,不再给徐三乱花。于是,夫妻两个三天两头吵架、打架闹开了------在徐三心目中,小小狸猫能逼鼠,小小男将能作主。自己是一家之主,家里的一切,都应该由他说了算。他认为:在农村里,感情不感情是次要的,只有城里的那些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才把感情看得那么神圣,那么重要。农村里看重的是生儿育女,早生儿子早得力,早见孙子早开颜。在农村里,没有什么比见孙子更开心,更荣耀,更得意的了。那怕你一辈子穷困潦倒、窝窝囊囊、庸庸碌碌,什么都不是,只要你见孙子比其他人早,那就是你的福分,你的骄傲,你的资本,你的最大成功。但是,话虽这么说,两个人上了床是夫妻,下了床是冤家,整天不是冤家不聚头,没有一点欢声笑语,那个日子也是难煎难熬的。徐三心事重重,脑闷愁肠,整天抽起闷烟来。

“一天到晚抽你个倒头烟!真讨厌!”雪梅咬牙切齿地说道。

徐三振振有词地说:“抽烟又怎么啦!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抽烟呢!”雪梅见他还有理辩驳,就连珠炮似地吵道:“抽烟有害健康,抽烟乱花钞票,抽烟引起火灾,抽烟有什么好处?再抽,我就把烟灰缸摔掉!”两人又吵架开了------徐三气昏了头,自己一个人喝起闷酒来。一直喝到酩酊大醉,走路脚步打漂,说话舌头发硬,不久,便呕吐起来。

雪梅看到屋内被徐三呕吐得一塌糊涂,又见徐三浑身酒气,半死不活地瘫在床上,气得脸色发青。她想,喝酒有什么好处?喝酒伤身体,喝酒误事情,喝酒花钞票,喝酒嫖女人------她越想越生气,冲着徐三说:“你看看!哪个像你喝到这样啊!喝酒又有什么好处啊?”徐三结结巴巴地说:“男------男人,不喝酒,白来世------世上走------”“让你喝!让你喝!”雪梅生气起来,将酒瓶、酒杯砸个粉碎------雪梅越想越痛苦,自己嫁给了徐三这样的二流子,抽烟喝酒嫖女人不说,无知无识无理想,说起话来都是自己不中听的,行为举止都是自己看不惯的,土里土气,木头木脑,简直就是山芋、番瓜、窝窝头!再也找不到和下放知青在一起,那种仿佛是吃面包、蛋糕、三明治,喝可乐、橙汁、白兰地似的感觉。这个日子实在没法过下去了,不如回到试验站去做临时工,心情或许会好些。

真个是:

好比鲜花插粪土,有如冤家来聚头。

婚姻大事出了错,满腔怨恨没处吐。

话不投机半句多,浑身上下皆冒火。

女之耽兮不可说,万劫不复泪水流。

几经周折,雪梅终于回到试验站三队,开始在老顾那个小组拾棉花。

老顾是个小组长,又是雪梅姐姐家的邻居,自然在劳动中经常帮助雪梅,中午顺便带饭啦,天晚帮她背棉花包啦------日长时久,雪梅开始将老顾作为知心朋友,竟然对老顾无话不说。

雪梅将被毒蛇咬伤后,治疗中对我产生的爱慕,与我在副业队牛房上床的艳情,与徐三结婚的前前后后,一五一十,原原本本,向老顾一吐为快。

有一天,在去站部的大路上,老顾遇到了我,他见周围无人,就咧开嘴笑着,将雪梅对他诉说的话,像鹦鹉学舌般地全部告诉了我。并且对我说:“小吕说她自己后悔死了!当初要是遂了你的愿,也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临走之前,老顾一边嘻笑着,一边抖动着右手食指,指着我说:“你啊!你!竟然艳福不浅呐!哈、哈、哈------”那年代,苏北农村没有什么文化生活,除了看几场老电影,听几段“样板戏”之外,街谈巷议最起劲的就是“红杏出墙”之类的男女私情。

我和雪梅在副业队牛房上床的艳情,经老顾的嘴讲出去,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就成了家喻户晓的艳闻。人们出于对我们这段艳情的同情,不少熟人遇到我,常会喋喋不休地向我讲述雪梅结婚后的不幸遭遇。

多少年过去了,有一天,我在试验站大门口遇到了三队的老邹,还没说上几句话,老邹就将话题扯到雪梅的近况上去。

老邹说:“小朱啊!现在小吕很困难啊!男人没有职业,夫妻关系不好,儿子又不争气,困难很大啊!听说你跟她上过床,那个儿子是不是你养的?你就不能帮帮她的忙吗?------”我说:“床是上了,就是没有捞到下种!”老邹说:“哎——!全怪金忠兵那个婊子养的,没有做好事------”接着,老邹又跟我讲了雪梅的情况和困难,希望我能够帮帮她的忙。

这使我感到十分为难,这样的事情,我是实在帮不上忙的,弄得不好,只会事与愿违,产生更加严重的后果。因为有一位常州知青叫文无敌,1971年4月29日与我一起押上盐城体育场的万人大会,被无辜打成现行反革命分子,判了10年徒刑。在监狱里,他奋力申诉,直至咬破手指,写血书。结果,被监管他的人员,打得偏体鳞伤,将头往污水塘里掯。文无敌在劳改农场服了9年6个月的刑,突然被宣告无罪平反,他根本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在跟随知青返城回到常州后,文无敌居然疯了!我多次想到常州精神病院去看望这位老战友,但是,都被他的亲戚朋友阻止了。他们说:“如果他见到你这样的老知青,一定会受到更大的精神刺激,一定会加重病情,使他疯得更厉害!”听罢此言,我只好无可奈何地离开常州。后来,文无敌终于死在常州精神病医院。鉴于这种情况,我是万万不能去见雪梅的,更不用说帮忙解决她的困难了。只是我对雪梅的遭遇,深表同情。如果不是当年阶级斗争搞得那么激烈,也就不会产生像雪梅这样的婚姻悲剧。

今年,我的儿子上大学后,我买了个可移动通信的笔记本电脑,这样就可以陪家内一起出去走亲访友了。

我的丈母娘家,紧靠在当年我下放落难的那个新洋试验站。

我骑了丈母娘家的电瓶车,一路走马观花,到试验站兜风故地重游。刚刚建成的黑色乡村公路,宽敞平坦,电瓶车奔驰在上面,十分舒畅,很快就到了试验站最北面的四队。这里的一切,我是多么的熟悉,田间的防风林依然存在,那里是我当年与秀兰一起割茅草的地方。我早知道,如今四队已经都是些素不相识的临时工在种田了。因为知青早已回城了,老工人也都搬到试验站站部去了。

于是,我向南直奔三队而去。刚到三队桥口,看到路边有个老工人在开荒种十边地,我放慢速度,到跟前一看,原来竟是三队的老邹。

我停下车,叫道:“老邹!”老邹停下开荒,楞了一下,高兴地说:“啊呀!是朱蕴忠嘛!今天怎么有空来试验站的啊?”我说:“在北边丈母娘家的,抽空到试验站看看。”老邹收拾起农具,一把拉住我的衣袖,恳请说:“来了就别走,跟我到家里坐坐。”说罢,老邹对着南边一位妇女叫道:“老太婆唉!朱蕴忠来啦!快跟我回去烧中饭!”我说:“我要去试验站站部呐------”老邹说:“来了不吃饭,像什么话!走!走!走哇!”老邹硬是客气地把我拉到了三队住宅区。

三队除了老邹之外,还剩下老顾和老戴另外两个老工人。老邹把他们都叫了过来。相互见面,一番寒暄,叙起旧来,感慨万千。

真是无巧不成书,就在老邹家两口子忙烧中饭的时候,雪梅的姐夫老魏从老邹家门口路过。

老邹眼尖,看到老魏后嬉皮笑脸地叫道:“喂!老魏!你家连襟在这里呐!”老魏一愣,停住脚步,抬头一看,惊讶地说道:“朱蕴忠嘛------”他尴尬得脸红耳赤,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老邹马上改口说:“呵!只能说差一点成连襟!”老邹这个玩笑开大了,为了小姨娘的婚姻大事,老魏已经追悔莫及,痛苦万分,再拿他开玩笑,简直就是在往老魏的伤口上撒盐啊!

老魏无可奈何地哭丧着脸对我说:“我知道你们在恨我------”我说:“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我没有必要恨你。现在你家住在哪里啊?”老魏说:“搬到站部吃水塘边上去了。就是原来钱医师住的那家。你又不去玩------”我问道:“中午你家有人吗?”老魏说:“有人!有人!你可要去啊!”我答应老魏吃过中饭,一定去他家玩。

老魏尴尬地笑着,匆匆离去。

我在老邹家匆匆吃完中饭,就向老邹他们告辞。

老邹他们也不挽留,因为他们知道,我准会到老魏家去了解雪梅的情况。

我作为知青下放在试验站种了25年棉花田,对这里的情况太熟悉了,没费劲就到了老魏家门口。

老魏出去了,家里只有雪梅的姐姐一个人。

“进来坐坐哦------”雪梅的姐姐有气无力地招呼道。

无情的岁月已经将雪梅的姐姐摧残得白发苍苍,老态龙钟。当年“金湖西施”的秀发美貌早已荡然无存,判若两人。如果是在路上遇到她的话,即使近在咫尺,也是难以辨认。

两人坐定,我就单刀直入地问:“听说雪梅嫁给了一个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吹大牛!嫁给复员军人、共产党员倒好了!嫁给了一个二流子!”雪梅的姐姐怒气冲冲地说道。

我感到有些蹊跷,就问道:“怎么会这样呢?”雪梅的姐姐说:“全是鬼耳聋搞的鬼!他骗雪梅到丰富去看婆家,最后带到他自己舅老爷家去了。我问他:雪梅怎么没有回来?他说:在丰富找到工作了。尽是骗人的鬼话!我妹子就害在他手里了!”“哎——!命苦啊——!婚姻是命中注定的啊!------”雪梅的姐姐一边叹着气,一边原原本本地对我诉说起雪梅的不幸遭遇来。

雪梅的姐姐悲愤地说:“我家妹子和徐三结婚后,吵唠打架一辈子!那徐三游手好闲不劳动,一天到晚在外面鬼混,带些不三不四的人回来,吃吃喝喝,借出去的钱,收不回来;棉袄、皮鞋被穿走后,无影无踪。样样事情都是雪梅做。雪梅生小孩才五个月,他就从外面带个女人回家,问雪梅借钱用。雪梅不给钱,他就翻箱倒柜把钱找出来,追出去一里多路,把钱送给那个女人。雪梅和他吵架,他就打雪梅,将雪梅的头往河里掯------雪梅跑到我这里,要离婚。我劝她:早点离婚算了!后来,雪梅舍不得孩子,只好又回去了。那个儿子长大了也是没出息!真是螺螺炒韭菜,一代传一代!无事生非,打架斗殴,把人家牙齿打掉了,赔三千;把人家东西砸掉了,赔五千;打到人家家里去敲诈勒索,人家报了警,被公安局抓去了,雪梅到处求人帮忙,把家里钱用光了,人才放出来。现在雪梅住在两间小屋里,欠了几万元债,一个人种了20亩地,今年五十九,明年我要帮她过六十岁,这一生也就完了,命啊命!命运就是这么苦,现在开始信耶稣了------”雪梅的姐姐,滔滔不绝地向我倾诉着雪梅的不幸遭遇------我听完倾诉,怀着沉痛的心情离开了雪梅姐姐的家。

刚走几步,只听到试验站办公室的万科长叫道:“唉!这不是朱蕴忠吗?”“你好!你好!”我赶紧寒暄道。

万科长是雪梅姐姐家邻居,他情绪激昂地对我说:“他家小姨娘经常来这里,我看到过好几回,又黑又瘦,怪可怜的!我常对老魏说:你家小姨娘,当时要是跟了朱蕴忠就好了,现在早已退休了,至少要拿1800元退休金------”

恰巧这时,雪梅的姐夫老魏从田里回来,他听了万科长的话后,皱起眉头,无可奈何地说:“哪晓得他能平反呀!哎——!”万科长理直气壮地说:“人家朱蕴忠错在哪里啊?为了老婆留在苏北不回无锡城,后来靠自学成才出去做翻译、做外贸,将全家带到了城里。我到他家去看过,那新房子装修得漂亮呐!水晶吊灯、实木地板、空调冰箱,全部一崭新------”只是事到如今,一切都迟了!可惜!这世界上买不到后悔药!

“哎——!命苦啊——!婚姻是命中注定的啊!------”我耳边不断响起雪梅姐姐的叹息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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