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知青聊斋》:虱子·药浴·肠虫 作者:邢奇


 

 

  老知青聊斋


    虱子

自幼长于都市,与虱子素未谋面,文化革命中,去外地串联,始结一缘。初见之,不免张皇失措。到牧区插队后,虱子无日不附身,寄主地位,万难辞之。两手拇指对掐,惟恐其声不脆。指法逐渐娴熟,心理亦逐渐麻木,然剧痒之时,蓦地脱下内衣,陡见虱子成团打蛋,四下窜逃,心下也仍是一惊,登时照旧手忙脚乱。

此地虱子有两类,一白而宽短,一黑而瘦长,品种不同抑或雌雄异相,我不敢肯定。虱子头部甚小,口器内缩,咬人时方出刺。吸血后,创口发痒,抓搔常易感染。我队一知青难忍其痒,两腿搔得发肿,适逢城里医疗队下乡,得以及时治愈。医生恫之曰:再搔,腿可要锯了。当时知青甚昂扬,对人间苦难满不在乎。一日知青群聚,一人性起,口占一谜:“越喀嗤越粗”,请大家猜。一人脱口应道:“井!”出谜者匿笑,只是摇首。良久,又一人恍然喊道:“某某的大腿!”众亦大悟,一齐大笑不止。

虱子之痒,忙时总是忽略,闲时分外敏感。

白日信马随羊,常披袍坐地,脱下内衣寻找。夜晚牧归,几碗面条下肚,热气逼得虱子乱爬,灯下急急捉拿,昏焰如豆,却闻滋啦一声,额发便又烧糊了一绺。牧业队常开会,众人挤于一包,枯坐无他事,痛痒之敏感度倍增。包内有男有女,当众脱衣,当然不雅,于是乃以种种努力,各做姿态。或动肩扭背,与衣服相摩解痒;或探手于领口胸襟,扪摸所及;或索性从袖管缩进一臂,曲肘在袍内做前后纵深搜求。牧家妇女很少洗头,虱子滋生,挤坐一起,必俯首左近膝上,请对方撩发捏掐。时“四人帮”正在台上,梁效们常有妙论发表,以边陲之偏远,犹时时拘数十里牧民于一包,官话叫“组织学习”。当其时也,牧家妇女以其头虱得以频频消灭,受益最多。

虱子似能择人,我队知青体检时,体质测评皆在“良”以下,独一人为“优”,而此优最招虱子。初来插队时,彼着一件毛背心,待脱衣寻虱时,见毛线孔眼中,几乎一孔一虱,大惊,虽此优不复再着此衣,而所畜之虱仍要多于旁人。

虱子繁殖惊人,沿衣缝下虮,虱出甚小,生长极快。知青以种种方法灭虱,冬日将内衣冻在包外,可解数日之患。某知青发现用敌百虫抹衣缝有奇效,众人纷纷操练,一日忽闻外公社有知青因此法中毒,乃不敢再用。

知青回京探家,首先一事即是灭虱,以防谬种流传,衣服洗换一次,便可灭净。而探家归来,只要一睡蒙古包,任你百计千施,也绝断不了根。

对此我甚纳闷儿,请教于诸知青,一知青笑指包外趴卧之羊道:“羊毛出在羊身上,虱子也出在羊身上哇!”嘿!我咋就没想到。

我观虱子,形似琵琶:上身狭窄,琴把也,胸足细短,琴轸也,腹部椭圆,琴箱也。而虱子断无仿琵琶之理,故琵琶仿虱,庶几有嫌。或许古人抓搔之际,将此虫捏来细看,心存影像,待制琴时,乃于潜意识中借为形状,而不知取之于虱也。人之不欲承认琵琶乃虱子之仿形,当可理解。此二者,一则文明雅致,一则恶心肮脏,本不容联系在一起矣。

 

  药浴

虱子蜱螨为牲畜皮肤寄生虫。虱子横行于人道畜道之中,屡灭不尽。疥螨在牲畜表皮内来回穿刺,痒螨以口器吸食牲畜体液,患畜奇痒难安,每将体肤蹭得皮开血流。蜱分软蜱与硬蜱,牧场常见者俗称草爬子,亦硬蜱之一,其形状大小颜色均类似臭虫,成虫四对足,幼虫三对足,隐匿草间,悄悄爬到牲畜身上吸血,嘴极有劲,巴在牲畜腹下鬃下,用很大力量方能拽下,往往身子拽断仍不撒嘴,因而将头留于牲畜皮内。其吸血之前,干干瘪瘪,饱吸之后,涨鼓如球,为牲畜披鬃揪之,如同揪果。草爬子也袭击人,叮人极痛,故易于发现。此虫吸血时可传播各种可怕之病,人皆深忌之。某知青某秋额上忽起一包,翌年开春,额包中钻出一物,竟是此虫,此亦罕见怪事也,幸而未染怪病。

牧场为牲畜定期药浴,一年一度,以防治皮肤寄生虫。时间一般在七八月份,此时羊已剪毛,马已换毛。于距河不远处建一坚固石圈,出入口各一,出口与沟槽接,槽顶与地平,长数丈,宽则人可迈步而过,槽之始末两端皆为坡道,注多半槽水,加六六六粉搅和。然后将牲畜赶入圈,若是马群则可先牵一马入槽,群马在鞭鞑之下即能鱼贯而随,槽宽恰可通过一马,无掉头逆回之余地,马群一入槽中,槽水猛涨,药汤飞溅,人夹槽以鞭以叱,声色俱厉,闹如鼎沸,以防马队中断,槽之末端,马顺坡淌出,抖身晃首,水珠纷落如雨,打着鼻响,似表示甚不满意,迟疑一下,认一认东南西北,尥着蹦子归群而去。若是羊群,则导引无效,只能一只只拽腿倒拖扔入水中。羊也天生会水,下水之后即浮起,四足自动划拨,很快即能游到终点。惟因羊体不大,胆子又小,入水惊慌失措,槽宽可回身,回游与众羊相逆,易呛水溺死,故沟槽两侧皆设人以短竿拴套拨乱返正。牲畜药浴需大量人手,需全队动员。除前台轰赶拖拽外,运水也需许多人,牧业队中每家均有水缸车,届时须将缸车集中,拴成车串去河中汲水,大人打水,儿童们负责驾车。儿童们兴致最高,每人一串牛车,你来我往,相错穿梭,笑语喧哗不断,如同过节。游牧各家相隔有距,难得聚齐,有此机会,好不快活煞孩子们也。

 

  肠虫

草原多寄生虫,危害牲畜,兼及牧人。寄生于肠胃而常见者有绦虫、线虫,在牲畜体内吸食营养,虫卵随粪排出,再进入人体或畜体,循环往复,无穷无尽。某年,我队连有两名牧民因肠梗阻而死,其中一名才二十八岁,即因寄生虫在肠内成团打蛋所致。而去掉污染源的确不易,牲畜在河湖饮水,站于水中,随饮随排粪,粪渣浮于水中,其间必有寄生虫卵在焉,牲畜每日取饮,牧民也每日成缸汲运,一日不可绝。知青到草原后,夏秋每搬到一处必先掘井,不惜力气,于提倡饮水卫生上确有劳绩。

牧场于每年初冬宰牲,以作冬季肉食。所宰者有肥羊,也有因难以过冬而被淘汰之瘦牛瘦羊。

肥羊除交售给国家外,所剩有限,放牧者买肥羊自然优先。牧场改为生产建设兵团后,大批复原军人转来作职工,但不放牧,只做一些牧业辅助工作如搭棚盖圈等。人员激增,肉食供应吃紧,出于心理反应,牧业队只将弱畜售与外来者,而不愿以肥羊飨之。某位职工,亦复员而来者,购得一牛,极瘦,开膛发现肠中绦虫甚多,大惊,以木棍挑之,呈于领导,要求退牛。领导亦新近自军中而来者,审视良久,作触目惊心状,恐其蔓延,欲立作处理。南山有一枯井,有人提议投入此井深埋。一牧民恰赶车来连部,领导欲借车,此牧民恨外来者挑剔,见此牛已决定抛弃,便要运回自食——并非欲贪图便宜,实是一半惜肉,一半赌气。旁人劝曰:此牛肉中恐有虫卵,谁食谁便生虫。此牧民怒曰:我们牧民不怕死!愤然抬肉置车中,连连扬鞭而去。

牧场为牲畜定期驱虫,每年一两次,将牲畜赶入圈中,以敌百虫溶液强行灌之。羊最易灌,两人配合,一人抓住羊,使其勿动,另一人一手掰羊嘴,一手拿药瓶插入,咕咚一下,即可灌入。

药瓶即普遍玻璃酒瓶,瓶口易被羊牙咬残,灌时需小心。一酒瓶可灌五只羊,而扬脖咕咚之际,分寸难于掌握,非多即少,往往前者痛饮,后者亏量。知青有时也为所骑之马灌药,剂量大于羊,一次需一酒瓶。一知青以茶缸子化药敌百虫,药溶后再倒入酒瓶中灌马,一时忘涮茶缸,茶缸底尚余药渣,同包知青夏日牧归,焦渴已极,拿起茶缸子倒茶便饮。灌药知青归,想起茶缸之事,一问之后二人皆忧,敌百虫有剧毒,缸底药量虽不大,却不知人之承受能力为几何。翌日饮者排出长蛔虫两条,并无其他反应,闻者咸笑。

 

傻羊

除肠胃之外,寄生虫还可寄生于牲畜体内其他部位,如脑包虫即是在羊脑为虐。

脑包虫学名为多头绦虫,成虫寄生于犬类小肠中,卵随粪排出被羊所食,入肠后即变化,顺血液循环流到脑部,在羊脑内形成囊包,半透明,可发展到鸡蛋大,压迫羊脑,病羊经常呆立打转,故此病又称回旋病。蒙语简称额勒咕,知青则常呼其为傻羊。牧场所见傻羊皆为绵羊,山羊未闻有患此病者。傻羊早晨随群出去,不多时便会掉队,距离一远病羊就很难回群。羊倌抡鞭驱赶,傻羊心欲归队,身子却欲东而西,欲西而东。羊倌在马上以竿尾拨动其首,傻羊犹梗脖较劲,羊倌气极必抡竿击之,竿常常因此折断,只好拍马以断竿之套追擒,驼上马背,入群始释。

我牧场知青中有赤脚兽医,立志医之,从外公社学来一法,立付实践。手头无麻药,反正傻羊已是死定了,不妨恶治。以手指按羊头,寻得头盖骨较软处,在头皮上割开三角口,把锯条之头掰出尖,将头盖骨也锯出三角口,挑开,果见囊包。用针管吸脑膜之外液体,随吸将囊包吸附于针尖上,然针吸之力不足以将囊包带起,又恐扎破囊包,蚴虫外逸,便几知青配合,将羊翻转,使其刀口朝下,再吸,果然将囊包吸出来了。将挑下来之头盖骨复原,用缝衣针线将头皮缝好,原想病羊不能马上活动,谁知刚一撒开,此羊便跑出几步,且随即张嘴开啃牧草。知青又惊又喜,而同浩特之牧民在手术时只敢远远观瞧,表情肃然有惧,惟有一小女孩出于好奇敢在近旁。

另一知青更鲁,大冬天给傻羊做手术,术后将头皮抚平,血一凝,头皮即已粘合,便不再用线去缝。时为冬季,天寒幸未感染,此羊居然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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