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去 作者:江南雨


 

 

  北去    


    一九六九年六月五日,这是我生命中一个十分重要的日子,三十多年了,我一直无法忘怀。我相信,这个日子肯定不仅只对我一个人具有那么不平常的意义。

我是一个老三届初中毕业生,当年,我从家乡支边,去了当时的吉林省(后来又划归内蒙古)的哲里木盟科尔沁左翼后旗金宝屯胜利农场,没有人来动员我,也没有人强迫我。长时间的停课,似乎永不可能停息的武斗、派性,使我觉得无聊,而面对前途,更使我越来越烦躁不安,整日处于焦虑之中。我只是想离开这个环境,我想凭自己的双手,凭自己的劳动,去创造自己的生活,走自己的路。当时,我的同学中有不少已经下乡、支边插队落户,但她们中的多数人根本不可能凭工分来养活自己。国营农场则意味着集体生活和拿工资,于是我就报了名,没有与任何人商量,也没有查一查要去的地方在地图上的位置。那是一九六九年六月二日,离我18岁的生日还有二十几天。父母亲心慌意乱,他们尽可能周到地为我打点好了行装,还包括50斤大米。三天后,我与两个要好的女孩和整整一列车家乡的"老三届"一起,踏上了北去的路。这两个女孩后来成了我最亲密的朋友,这是后话。

记得那天清晨,天阴沉沉的。临出家门前,父亲紧紧拉住我的手,眼泪毫不掩饰地流着,嘶哑着嗓音说:"爸爸不去车站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难过,不好意思的,如果有机会,爸爸以后去看你。"说完一步一拖地上楼去了。我跨出家门,泪眼模糊里,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自家的阳台、青石板铺就的平整的院子、高高的围墙,似乎觉得我是再也不可能回来的了,心里一阵阵发痛。已记不清有多少同学和亲友将我送往火车站,只恍惚记得马路上都是人。人们互相拥挤着、冲撞着;不知是谁撞了我一下,又撞了我一下,我根本无心顾及,只是由同学们簇拥着下意识地跌跌撞撞往前走。

我的座位靠窗,天开始下雨。站台上黑压压全是送行的人,可我仿佛只看到妈妈和两个妹妹。几天来她们突然变得那么憔悴,眼睛又红又肿,头发湿漉漉的贴在她们的脸上。突然,火车一声长鸣,我的心几乎要被这绝望的吼叫撕裂!我仿佛看到父亲从床上惊跳起来的情景。眼前的妈妈和妹妹们早已泣不成声,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扑到车窗口,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妈!--",就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那时才11岁的小妹,哭喊着冲到车窗下,抓住了我的手,不顾一切地顺着车厢外壁往上爬。列车轰然起动,小妹被悬挂在窗口,泪水、雨水从她仰着的小脸上汩汩地往下流,不知是谁好不容易才将她从我的手里抱了下去。大雨滂沱,站台上哭声动地……。小妹啊,此情此景,你可还曾记得?列车开出了家乡车站不知多远,一回头,我的两个弟弟和他们的一个同学默默地站在我的身边,他们坚持要送我一程。我不知道这三个男孩后来是怎么回的家,因为直到他们下了车,我才想起他们的口袋里很可能没有一分钱。

火车上,我们三个没有别的熟人,我们哭一阵,笑一阵,累了趴在窗边的小茶几上睡一会儿,饿了就吃一点随身携带的点心,记得我最爱吃的就是水晶月饼。列车是挂的专列,走的时间长,停的时间短,只知道一直往北,往北,渡长江,过黄河,出山海关,直到第三天深夜一点来钟,火车才停下来,说是"到了"。

这是一个很小的车站,铁路到了这里也似乎不再向前延伸,站台上稀稀落落几盏灯昏昏地照着,四下里  是漫无边际的黑暗。6月初的天气,我们披上了棉大衣还感觉冷,似梦非梦之间,我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来到了天边。后来才知道,这里是东北平(四平)齐(齐齐哈尔)线上一个其实不算很小的集镇,叫金宝屯。屯,东北话的意思就是村庄。而实际上我们的农场离此地还有七八十里地。站台上一片嘈杂,来接我们的卡车、拖拉机轰鸣着,人们大呼小叫互相呼应着,召集着自己的伙伴。我们三个人簌簌地发着抖,时而互相紧紧地牵一下手,以此来增加一点应付这陌生环境的勇气。不知听谁的指挥,我们稀里糊涂地爬上了一辆已挤满了人和行李的"铁牛"--一种可以带拖斗的拖拉机。坐在车厢底板上的人们大声地嚷嚷着,拥挤着。我们好不容易挤下身子就地坐下,只听得那边有人喊"啊呀,热水瓶!"这边一位在叫"我的饼干箱子!"折腾了足有一个多小时,车队终于喘着气出发了,一阵风吹来,不知是谁又突然高呼"帽子!帽子!"

初夏时节下半夜的辽河边上,黑暗连着黑暗,寒气追着寒气,偶尔远远的有一点灯火,却总是近不到跟前,一晃又不见了;风裹着沙子,刮得人脸上生疼。我有生以来从不曾有过如此昏暗的感觉,不曾经历过这样的夜。我们迷迷糊糊地挤坐在这颠簸、杂乱的车厢里,至于这铁牛将把我们拉向何处,明天会有怎样的风雨在等待着我们,前途又有多少艰难困苦需要用自己稚嫩的肩头去抗击,我们不知道,也无法想像,此时也都无所谓了……。

岁月如梭,风风雨雨、坎坎坷坷,一晃已经三十多年过去,可是每当想起,此情此景仍宛如昨天。从这一天开始,此后若干年的艰难人生,逐渐炼就了我对人生的理解、对于苦难的承受力,六月五日,就这样成了我生命中一个十分重要的纪念日。今天,我再一次打开珍藏在心底的这一份苦涩的回忆,将它献给当年与我同一个火车头拉到金宝屯以及不同的火车头拉到别的地方去的同龄人,献给我认识和不认识的"老三届"朋友,为了我们共同拥有的不堪回首却常常回首、希望忘却但永远不能忘却的青春!

 

                                                                       2006-02-14


“支边赴内蒙古光荣证”:http://www.hxzq.net/Essay/5070.xml?id=5070

 

  江南雨文集:http://www.hxzq.net/showcorpus.asp?id=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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