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人物:老甫 作者:费尽贤


 

 

小城人物:

  老甫


    老甫死了好些年了,老甫死得很年轻。

老甫是我读初中时的同学。那时,老甫是我心目中的天才。这家伙几乎是不下什么功夫就能把各科成绩弄好,每回临近考试,我总是仰着头翻着白眼苦苦背书,埋着头伏在桌子上苦苦演习,而老甫却没有那回事。仍是一如既往地摇头晃脑地大声唱歌,一放学就爬山下河听评书下象棋玩弹子耍得不管天不管地。结果考试下来老甫总是名列前茅,总分比我高出一头,你说老甫是不是天才?

老甫爱看戏,于是就逃学,有次把我也拉下了水。那是一个逢场天,老甫和我是从戏园的宿舍混进场子里去的。那天先演的是《拦马》,后来演《杀惜》。宋江是一个矮矮胖胖的黑汉子,而且是个斗鸡眼,见了那付尊容,令人对水泊梁山感到伤心绝望。那个叫惜的女子却又苗条又俏丽。结果又矮又胖的宋江把纤细俏丽的惜杀了。先是黑宋江斗鸡眼张开粗短的双臂扑鸡似地追,惜左顾右盼抖索索地躲,当宋江一把抓住惜的时候,老甫和我呼气出气就都不匀了。宋江揪住惜的胸襟,把惜平地拔起,惜柔若无骨轻飘得象一片绿叶。宋江逼向惜那张俊俏的惊恐万状的脸,宋江凶得印堂漆黑,黑眼珠全不见了,只空出两眶吓人的白。惜挣扎着尖叫了声“宋江杀人”!宋江就把尖刀用力刺进了惜的心窝,惜纤细的身子痛苦的地一挺,横倒台上。戏散了,老甫咬牙切齿地问我:

你说宋江可恨不可恨?

我说“可恨。”

老甫又问:“宋江可杀不可杀”?

我说:“该千刀万剐!”

星期天,我和老甫在城墙边碰见“宋江”,下了戏妆的“宋江”仍是又矮又胖个斗鸡眼。老甫见宋江过去了,就掏出弹弓,瞄准宋江的后脑勺“叭”的一下。“宋江”哎哟一声,按住膀子转过头来。我站住没动,老甫拔腿就跑。“宋江”恼怒地追了过来。老甫慌不择路一头钻进女厕所,结果女厕所没能庇护住老甫,“宋江”还是冲进去把老甫像捉小鸡似的抓了出来。“宋江”提着老甫后领口凶凶地问:“你小狗日的为啥打我?”

离地的老甫晃着双腿大声叫:“我就打你!谁叫你是黑三郎,谁叫你杀人啦!”

愤怒的宋江“卟”的一声笑了:“啥,你这小东西是在给老子捧场呀!你这小马屁精!”

“宋江”轻轻把老甫放在地上,临走时还用那粗短的手拍了拍老甫的头:“嘿嘿,我是把宋江演活了是不是?嘿嘿。”

“宋江”走了,老甫望着“宋江”远去的背影狠声对我说:“我这神弹手咋个呐,今天没叫这狗杂种斗鸡眼脑壳见红!”

老甫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贴近我耳朵轻声说:“你知道演惜的女子是谁?是我表叔的女儿!”

我瞪大了眼睛。我感到老甫说到演惜的女子时声音有些发涩。

我给母亲讲了老甫。母亲听了后,正色对我说:“我们家穷,供你读书不容易,你要争口气。”我说我一定争气。母亲又说:“你今后不要跟那娃娃混一起。”我说那娃娃咋个啦?母亲说:“那娃娃坏了。”我说那娃娃如何坏了?母亲说:“那娃娃精灵邪了,性早熟。”我不敢再问了。

我心目中天才的老甫倏地变成了性早熟的老甫。我一下想起了老甫为了惜去向宋江复仇那狼崽般的样子。

那年我和老甫都只有十二岁。当时,性恐怕是世界上最脏最淫秽的字眼了。说及性,就让人很容易联想到阿飞流氓。十二岁的老甫就性早熟。我觉得老甫正朝一个可怕的黑洞滑下去。我猛然记起那天在戏园斗鸡眼宋江杀纤细俏丽的惜时,我也出气不匀,心中有一种很异样很神秘的震颤,我是不是也像老甫有点性那个了——一种犯罪感袭向我,我不敢向下想了。那时我正在争取靠近共青团。

我主动与老甫疏远了。中学毕业我因为想作画家没继续读书。我不知道天才与性早熟的老甫为何也没继续读书。我后来做了美工。老甫却去了很远的森工局作工人去了。

后来老甫真的坏了,应了我母亲早年的预言。

老甫的事是一个知情的同学告诉我的。老甫去森工局没有去伐木头,而是在林场场部写写画画。老甫能写一手好字,林场里里外外就到处可见红底白字的毛主席语录和气壮山河的革命标语。老甫还负责弄一块墙报。凭着老甫的聪慧,把墙报弄得有声有色,很招惹人看。那几年,老甫写了不少诗,那些诗先抄写在林场的墙报上,后来就不时出现在县里、地区、乃至省上一些油印的或铅印的小报上,老甫把自己的作品剪贴了厚厚一本,老甫踌躇满志地做起了诗人梦。就在老甫自我感觉最好,成天得意洋洋活像只小公鸡的时候,场长的年方十八纤细俊秀的女儿把老甫约到了林子里。天才的性早熟的做着诗人梦的小公鸡样的老甫如鱼得水,把场长的女儿紧紧地搂进怀里,老甫贴着场长女儿耳朵喃喃说了句:你很象惜。

场长女儿傻兮兮地问:什么惜?

老甫嘅咕了句今后告诉你就张大了嘴巴堵住了场长女儿的嘴。那位同学很忿然地说:狗日的老甫那时就晓得亲嘴把舌头放进女人的口腔里。
场长赏识老甫精灵,但决不想要老甫做女婿。场长找老甫严厉地谈过后,警告老甫不要再和他女儿来往。结果老甫色胆包天把场长的女儿睡了。场长大怒,把老甫抓起来送进了当时的人保组。老甫被定成流氓罪,押解去峨边劳改。老甫离开林场那天,一步一回头,用他的青春与前途悲悲切切地演了一场当代的孔雀东南飞。

几年之后,老甫刑满释放。有一天我在街头碰见他,那时老甫已身患绝症,骨瘦如柴,心如死灰。老甫对我说,惜死了,象惜的场长的女儿也死了。我想问个究竟,老甫没说下去。我想那两位纤细俊秀的女子的死因一定非常复杂。

那之后,我没再见过老甫。后来,就听说老甫死了。我当时想起了许多和老甫的往事,心里沮丧极了。法国老巴尔扎克大约说过这样一句名言:世界上只有两样不可阻挡,一个是天才,一个是美女。然而天才的老甫和他心目中的两个美女都被那个出了毛病的年代阻止了,而且都年纪轻轻地丢了命儿,看来伟大的巴尔扎克说的话也并非全都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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