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三章 牧场风暴 作者:逍遥


 

 

《羊油灯》:

  第三章  牧场风暴


    多事的六月

从前,盲流不入流,三个大队的牧民瞧不起他们。

现在,"造反团"充斥的都是这号角色,好吃懒做、占便宜的毛病不改,还长了行市,添了霸道,见着老实巴交的牧民就气焰嚣张。最典型的就是李树人,来自东北农区的一个汉人。

贫下中牧说巴图书记是好书记,乌兰队知青决心与贫下中牧站在一个战壕,拼死替他们护着。这就惹恼了"造反团",更激怒了李树人。

他在乌兰队呆过,曾向小敖诉苦,说想回场部,只为多挣点儿,养老家的娘。

牧民说,他原先也张狂着呢,动不动出手打人,就因为这毛病,才被下放到牧业队干零工的。

因是经过小敖反复做工作,才将他放回场部的,他欠小敖的情,两人关系曾经不错。刚回来那阵,他对小敖还心存几分感激。一次,归芯单车一人,去场部买粮,他又是帮着扛粮食,又是帮忙套牛车。归芯还夸他热情呢。

但他心里一直恨蒙古族人,更恨巴书记。很快,他便成为造反铁杆儿。因块儿头大,有把子力气,"造反团"遂提拔他成为一名打手,他的专职工作成为"造反团"进行"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棍子。飞扬跋扈,手段凶残,让专政对象饱受皮肉之苦,甚至派出所所长都被他抓了起来。

自从巴书记被抢到乌兰队保护,李树人算彻底与小敖他们翻脸。

第二次办学习班,全体知青又被召往场部,再次就巴图的问题展开辩论。小敖与打倒巴书记的"造反团"辩论得异常激烈,直驳得他们哑口无言。李树人突然急了,跳起来说:"我是大老粗,不懂你那些花花肠子!""错!"小敖又就"大老粗"、"大老细"的问题展开论述。他指出,大老粗就是出身好的贫下中农,旧社会受地主老财剥削、压迫,没机会学文化,可他们是毛主席所说的革命依靠对象。"大老细"们就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接受他们的再教育,向他们学习的。作为依靠对象,"大老粗"要给"大老细"树立好榜样,更应通情达理……李树人被训得没了词儿,脸红脖子粗地张大嘴巴,干噎了两下,道:"操你妈,我打你丫的!"

李树人的逻辑非常简单:顺我者昌,逆我者打。

既然他和乌兰队的知青较上了阵,那他们的太平日子也就该画句号,谁也别再想过年!

不久,吟一与几个知青去场部,正君子动口不动手,与"造反团"的人辩论,李树人大刺剌冲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狠狠往吟一胸口一推。吟一踉跄着后退,将个泥砌的灶台竟撞成粉碎。

又一次,施朗和闻起感冒高烧不退,到场部看病。人烧得七倒八歪,完全没了精气神儿。李树人还是找上门,把他俩按在地上一顿臭揍。闻起的脸被打肿了,施朗的衣服被撕成一条条碎片。一边打,他还一边嚷:"看你们还敢保巴图那老混蛋不!"

第三次,"拆匪"包儿断粮,派人赶牛车去场部买。李树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将牛车扣下,插着腰叫嚣:"告诉你们乌兰队的知青,虾兵蟹将有种儿的再敢来场部?我是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

场部是"造反团"的天下,革委会由他们把持,巴图书记成为专政对象,派出所所长都被关进小黑屋,找谁说理去?再当软蛋连饭也吃不成了,情势是逼上梁山啊!乌兰队知青毕竟太年轻,不懂得大丈夫能屈能伸的道理,只知道事不过三。李树人公然骑在他们头上拉屎,不教训教训他,太没天理!

抢牛车的第二天-1968年6月1日,吟一和石民先在牧民家找到了卫国。

那时,他已是脱产的"赤脚医生",整日各营子串,风雨无阻地给人看病。虽说医学知识大多自学于书本,只进过一期短期培训班,但由于刻苦钻研,医术进步很快,着实给不少牧民治好过病。一次,一个老汉已经背过气去,他冒着风险,愣是下手扎了一个死穴,将老汉救了回来。从此,牧民奔走相告,说卫国有起死回生的手段。为和牧民打成一片,他还学会了抽烟、喝酒。文革中,虽然不怎么见牧民喝酒,但睡热炕的东北蒙族照喝不误。为此,那些个东北蒙族,也觉得卫国和他们成一家人了。一时之间,卫国在乌兰队已颇有人缘儿。他的自我感觉也不错起来,认为自己的威信已直逼小敖与施朗,该在乌兰队知青中排老三了。"拆匪"包儿陈青他们这些岁数不大的知青,更将他佩服得不行,认为他是大哥,也学着和他一样,又抽又喝。

三个人骑马来到小敖包儿。一进门,吟一就气愤地说:"李树人欺人太甚,我们忍无可忍了!"石民挥着拳头喊:"好好教训丫的,砸烂小子他妈的腿!"那天,文信去放羊了,只有小敖与归芯在。一听说要打人,归芯的第一反应就是阻拦,她说:"干吗打人?要文斗,不要武斗!"哪怕是打坏人呢,她看着心里都难受。人们叫她"东郭先生"不是没理由。在她眼中,凡属打打杀杀都不是好事儿。

武斗刚开始时,她还在北京。一天,"工字联"的工人坐着卡车,手持棍棒、铁锹,兴奋地胡乱挥舞着,在东华门附近聚集,准备到某地与对手展开生死搏斗。回家路上,她正好目睹这一疯狂场面。她居然不惊,主动上前劝说。群情激昂的工人阶级,低头看着这个拦腰挡车的文气小姑娘,只觉得好笑。没对她动粗,只和气地对她说:"小姑娘,这儿没你的事儿,快回家是正经的!"那一刻,她真正感受到了一种不安和无奈。

现在,她又一次感受到这种不安与无奈。她的话招来的是一片轻蔑的眼光。卫国的脸激动地发红了,压根儿懒得看她便截住她的话头:"走,走,走,小敖不去了,咱哥们儿去!"

小敖听了吟一他们的话,心里有点儿犹豫。但是,卫国的语调好像自己多讲义气,而他竟会被一个女人拖住后腿,将义气视如撇履。他何曾受过这个!为卫国和归芯的事儿,他大度地原谅了他。只差一点,就抢走自己心爱的女人啊!潜意识中,受伤害的感觉多少难以抹去。有谁敢用这种轻蔑的语气对他讲话?他"腾"地蹿起来:"谁说我不去?走!"归芯的一只手拦住他,目光中充满恳求,仿佛他会一去不回似的。"你懂什么!"他一挥手,声音冷冰冰的。

归芯的手无力地垂下。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怎能阻止必然发生的命运……

眼看自己无力回天,她还是一遍一遍叨唠:"最好别打人,别打人……"没人听她的。众人七嘴八舌,喧嚣着上马,在一片尘埃中远去。

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她心中骤然升起,逐渐涨满。

"独坐愁自上心头,春意妄如旧。相见又恐愁添愁,往事不堪回首泪空流。锦书山盟应犹在,只是欢情薄。当日谁料情难久,今朝长怨何时休?"一天前,为芝麻大的事儿小敖又冲她吼过一阵。心像被一片阴影笼罩,很久都难以排遣。吼叫在小敖本是家常便饭,今天这是怎么了?她忽然感到不安,却又找不到原由。郁闷中她写了上面这首《虞美人》,标题是"无题"。小敖临走前,她将这首词塞进他兜儿里。可他什么时候能看?有好一阵,她自怨自艾着。看来,她对小敖的影响力降到了最低点。如果没有她和卫国那码子荒唐事儿,会这样吗?词中的句子反复在她脑海中徘徊,仿佛只有如此才能驱走不祥的预感。一首平仄不通的词,模仿着倒霉的陆游和唐婉的哀叹,吟诵唉叹就能拉回命运的车轮?她只有眼睁睁看着、等着……

小敖一行人又回到"拆匪"包儿。当时,巴书记就住那儿。他竭力劝大家冷静。可知青们的火儿怎么也压不住,哪里听得进他的劝戒。集合了六、七个人,便往场部赶。巴书记还是不放心,骑上马,叫来两个牧民,想把他们从半道儿截住。年青气盛,如何能拉得回来!

一路,从小没经过事儿的陈青紧张得抓耳挠腮:"咱从没打过人,真要动起手来,还不知该怎么下手呢!"卫国一拍他的肩膀:"放心,哥们儿!有我呢,跟着我!"在场部附近,他们与施朗、闻起汇合了。大家坐下来,施朗他们详细讲述了李树人欺负人的行径,众人更加群情激忿。到了场部,小敖强调,先找李树人讲理,如果动起手,也不要照脑袋打,冲屁股打。施朗说:"不动则已,动起手儿来,就得速战速决,起码打折他一条腿!""对,看他还敢张狂!"大家喊着。当初是这么设计的。可真要动起手来,还有设计图纸吗?再说,也就是八、九个人,几条马鞭,这是进入敌人的大本营啊,能不紧张?

闻起别看长得挺文气,实际又愣又鲁。大约是当过"老兵儿"的,抄家、打人,便宜手儿惯了。进了李树人屋,他只叫了一声名字,便照李的脑袋当头一马棒。仿佛一声号令,大家条件反射似的对准了那个脑壳。李树人身边有把刀子,大伙儿一紧张,局面更加失去控制。数最紧张的陈青下手狠。七里咔喳,时间论秒记,李树人已然趴下。他们把李抬出来,放在地上,小敖和施朗指着他说:"乌兰队的虾兵蟹将今天都来了,看你们还敢打吗?"李树人胡撸着脑袋,一言不发。"造反团"的人站在远处,全吓傻了。李树人的弟弟听说哥哥被打,拎着大板儿锹冲了过来。小敖向吟一使个眼色,两人一把夺下。他又顺手捡起两大块儿煤,虽准备拚命的架势,心里到底犯虚。经过一阵对峙,知青们涌上去,打掉他手上的煤,往他身上也没少招呼。混乱中,小敖的头上还挨了几下。李树人的弟弟刚才还气势汹汹,这会儿彻底瘪了。小敖一手揉着被打疼的脑壳,一手指着李树人喊:"今后,谁向乌兰队知青挑衅,敢欺负我们,这就是他的下场!"    他们从没想过把李树人打死,更没想到他会死。

乌兰队知青走了。"造反团"的骨干们抬起李树人,胡乱将他塞到卡车上。木医生--"造反团"的中坚分子,当时就给他打了一针兴奋剂,然后将他平放在卡车上,颠簸了三百里,像筛煤球儿,筛到了旗医院。

几天后,旗革委会和军管会派武装部政委等人下来,称了解"六.一事件"真相。他们说李树人还在医院治疗,活得挺好。了解情况时,闻起忍不住对武装部政委扎那神吹,他怎么怎么拿棒子打了第一下。不是小敖拉他,这牛就吹上天,恨不得是他一个人把李树人撂倒的。

6月9日,扎那带领一帮人又来到牧场。首先,他找小敖单独谈话:"李树人已经死了。你是干部子弟,又是生产班子大队长,当然是我们的依靠对象,你要顾全大局。先跟你通个气儿,我们这次来,是拘留收审反革命杀人犯闻起的……"小敖没听完就蹦起来,怒目喝道:"去你妈的!收什么审,拘什么留啊……"这时,他听到外面已吵吵起来。

冲出去时,旗里来人正宣布:"阿拉坦发生了反革命事件,杀死了捍卫红色政权的工人李树人。现在,我代表旗里公检法军管会宣布,拘留反革命杀人犯闻起!闻起,你站起来!"会场立时大乱,知青和三个大队的牧民里三层外三层,已然把抓闻起的围了个水泄不通。小敖冲进去喊:"凭什么抓人?""不许随便抓人!"满场回应。只有对立派额伦队的几个女知青尖着嗓子叫:"就得抓!"小敖冲她们喊:"去你的臭娘儿们!"然后又转向扎那政委,"抓人有证据吗?有拘留证吗?"旗里来人把拘留证掏出来,还没反应过来该说什么,茶干队的假小子雅颂就扑过去,一把将拘留证抢走。"快把拘留证收起来!"小敖心里很赏识雅颂的机警,忙冲她嚷。

"得,拘留证被拘留了!"众人起哄。

法不敌众。旗里第一次抓人行动就这样告吹。

 

满山遍野都是牧主

1968年夏末,下发了红头文件,是自治区革委会主任滕海清的讲话。内容主要讲:解放后,内蒙古没有划过阶级。直到"四清",才参照解放初的畜群数,进行了补划。但搞得极不彻底,没有抄没牧主、富牧的浮财,应该补上这一课。

内蒙古与内地的差别确实大。内地土改搞得轰轰烈烈,分田地、抄浮财,斗地主,开诉苦会、镇压土豪劣绅……确实不是请客吃饭。文革中,又对"地富反坏右"进行过第二次抄家,等于过了两遍筛子,彻底又彻底。两相比较,内蒙古的划阶级等于走过场,像绣花做文章一样温柔。

乌兰队有二十多户人家,牧主和富牧当初并不多,只有三四家。这里面有历史原因。1945年,当时的苏联红军从外蒙古打进来,内蒙古宣布解放。道尔基王爷带着一大批牧主与不明真相的牧民逃往了外蒙古。,凡有点儿钱的,几乎都带着奴隶跑了。据说,这些王爷、牧主的结局也很不幸,被关在外蒙古的集中营里,只有个别逃回了老家。

乌兰队的牧主,不少年纪已经很大,有的家里只剩下牧主老婆,牧主早已不在世。知青下来之后,由于是和贫下中牧结合,自然不会去牧主、富牧家串门子。生产中,却少不了打交道,特别是与牧主、富牧子弟来往更多。

全场最大的牧主巴特儿就在乌兰队。

他是大牧主中惟一没往外蒙古跑的。

"四清"前,阿拉坦牧场的体制属于公私合营,巴特儿作为资方代表,当着副场长。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除最小的儿子只有十三四岁,其余都已成年。老大登布儿见着知青就咧开嘴笑,说话的声调带着讨好,透着股假惺惺,虽然也算能干,没人看见的时候,却偷懒耍滑。小敖和归芯对他没有好感。老二小色愣,长得挺帅,套马、驯马都是全队的能手,见人不苟言笑,干活儿舍得下死力气。小敖偷偷对归芯说:"这小子挺有骨气,比他直不起腰杆儿的哥强多了!"哥儿俩的妹妹色利玛在乌兰队非常打眼。有本事的马倌们,大凡给马群下夜,都把坐骑拴在她家的蒙古包外,以找她过夜为荣。在小敖与归芯看来,色利玛长得不怎么样,一张圆脸和一对圆眼睛都太大。为此,小敖还送给她一个绰号"大冬瓜"。可她确实能干,家务活儿样样拿得起来,针线活儿做得也好。

给知青的印象,这些牧主、富牧子弟,大都能干,穿得也不赖,家道挺殷实。

自打藤海清讲话下来,内蒙古就动起来了,阿拉坦当然也不甘落后。原来是一个礼拜开一晚上会,这些日子天天开。在昏暗的羊油灯下,听识文断字的牧民念毛主席语录和文件。男人们有的举着烟袋锅子,有的抽着劣质香烟,搞得满屋子烟熏火燎。耳朵里听着叽哩咕噜的蒙语,吸着浑浊的空气,搅得人脑子里一团浆糊,常有忍不住打瞌睡的。

提高了阶级斗争觉悟,便开始访贫问苦,忆苦思甜。

对牧民的历史,知青们一概不了解,只能由贫下中牧说了算。

听说朝鲁的额吉解放前最苦,她一直靠讨饭为生,家里没有一头牲畜,朝鲁是遗腹子。会上,老额吉一边抹泪一边说:"……过年的时候,我去向当地最富的巴音(牧主)巴带要饭,他一次只给我两只羊,才两只啊!……"回包儿的路上,小敖对归芯说:"他妈的,这叫什么忆苦思甜!给两只羊还嫌少啊?"他们听索和说过,尽管老额吉在乌兰队最穷,但巴带曾把朝鲁收为养子,还送他上过学。这就是为什么朝鲁比一般牧民都有文化的原因。1945年,牧主巴带也随道尔基王爷逃往外蒙古,朝鲁舍不得故土与额吉,半道儿偷偷溜了回来。"四清"中,朝鲁沾了额吉的光,加上能说会写,下来的干部对他当养子的历史便忽略不计,动员大伙儿选他当了贫协主席。

去场部时,小敖也听木匠钢嘎聊过,当初,他给乌兰队富牧老喇嘛由乎勒台放羊,老喇嘛挺喜欢他,在庆丰收的那达姆大会上,一次就给了他两匹马。总之,传到小敖他们耳朵里的,没听说这儿的牧主、富牧罪大恶极,似乎叫人恨不起来。

乌兰队历来分成两派,每一派都沾着姻亲关系。大队长彭次格的妹妹那仁花儿是贫协主席朝鲁的老婆,那仁花儿过去一直是妇女队长。彭次格一般不掺和这些个派性,但朝鲁仗着他额吉最穷,一家子都是干部,就想在乌兰队跺一脚地面摇三晃。无奈副队长根登死活不买他的账,两人遂势同水火。这也是知青来之前,彭次格死活不当大队长的原因之一。因此,这次重新划阶级,两派的干部多少有泄私愤的因素。干部之间掐捏不出输赢,与他们三亲六故,有点儿缝儿的蛋,可就倒了血霉,成分本不该往上提的,愣向上拔。一时之间,牧主、富牧简直比贫下中牧都多。

老姑娘阿娘共生下三个儿子,其中一个给了巴勒登阿爸。家里剩下的两个,都是方脸膛,大眼睛,明眼人一看就明白,同根登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既然与阿娘是这层关系,根登当然隔三岔五往她家跑。又因为阿娘,根登对老巴勒登也很照应。"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既然朝鲁和根登明争暗斗,顺理成章,就将不招谁不惹谁的巴勒登视为了眼中钉。

巴勒登也曾被大牧主收为"养子",实际上就是牧主无偿占有的奴隶。他在风霜雪雨中长大,成为方圆几百里最好的骑手和牧人。美人爱巴特儿(英雄、能人),草原上美丽的姑娘阿腾花儿终于投入他的怀抱,这就是后来的额吉。儿子巴特儿出世后,他们仍旧没有自己的畜群。直到1945年苏联红军解放内蒙古,福星才光顾到巴勒登头上。王爷和本地的牧主纷纷向外逃窜,牲口撒得满山遍野,他幸运地捡到几头牛,十几只羊,靠这些发了家,成为当地的小康,"四清"时被定为下中牧。额吉的父亲叫已得勒,运气更好,足足捡了一群马,几十头牛,成了暴发户,"四清"时划为上中牧。福倚祸伏,却为日后种下灾难的种子。

与根登有瓜络儿的,能找茬儿就找茬儿,一旦找到,毫不留情。已得勒和他儿子已经死了,但他的孙子巴带在劫难逃,被定成了牧主。巴勒登家则成了大杂烩:额吉划为牧主,阿爸定为上中牧,其其格成为牧主子弟,只有巴伊儿沾了亲娘的光,仍旧是贫牧成分。善良、慈祥的老额吉一夜之间竟沦为牧主,由依靠对象变成批斗对象。

严酷的现实!

归芯苦笑着对小敖说:"一家子什么成分都有,这不成阶级调和了?"小敖的两条眉拧在一起,他能说什么?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这几年早已不再是新鲜事儿。

一个傍晚,召开了第一次批斗大会。小敖和归芯收好畜群,匆匆赶往现场。会场设在一道山梁后面。两人骑马上梁,往下一看,不由同时勒住了马,心中陡然一惊。小敖"啊"了一声,对归芯说:"看,黑压压一片,全是低头弯腰的!""天!牧主、富牧简直比贫下中牧还多!"归芯也不由感叹。小敖接着说:"这要是造起反来,牧主、富牧还不得把贫下中牧宰了!"

夜幕渐渐笼罩了山梁,一轮半新不旧的月亮从东边的山坡爬上来,如同一盏变形的灯笼,半明半暗压在黑黢黢的人头上。归芯辨认着这些垂头弓背的人,男女老少站满一面山坡,除牧主、富牧外,还有他们的子弟。有些甚至是曾被称为"巴特儿"(英雄、了不起的人)的角色。有摔跤冠军布和,驯马能手小色愣,还有"四清"的倒台干部伊登加布……站得离归芯最近的,是一个高个子的孕妇,叫讷木和,她是其其格的嫂子。讷木和做得一手漂亮针线活儿,在全队排第一。谁家有喜庆事,想做一件可心的袍子,都要叫她帮忙。小敖的山羊皮短袄还是求她缝的。做好之后,小敖要给她手工费,她摆着手,不肯要。怎么能占便宜呢?最后,他们把钱折合成茶砖等东西塞给了她。当时,她的眼神一半困惑,一半感激,闹得小敖挺迷糊:"干活儿、给钱,不是挺正常的事儿吗,怎么倒成了稀奇?"

讷木和脾气倔,朝鲁让她低头,她偏不。气得朝鲁大叫一声:"牧主婆儿,老实低头!"便一手用力摁她的头,一手从腰间抽出皮鞭。只听"噼啪"一声脆响,归芯不由阖了一下眼睛,感觉那鞭子仿佛抽在自己身上。"真不象话!"她听到小敖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只见小敖嘴角气得直哆嗦,顺着他的眼光,不远处,卫国正挥动铁锹,打老喇嘛由乎勒台。月色下,飘着白发的头颅无力地垂到地上……"打倒牧主,打倒富牧!""……"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几十双手举起来。归芯的手也跟着麻木地举起,胳膊却非常沉,竟举不高,嘴张了张,没能喊出声儿。自己的阶级立场是否有问题?她疑惑着,却又对自己心的感觉十分无奈。

抬起头,朦胧的月色下,星星像悬在天空的无数问号。远处逶迤的山形显得更黑,也更抑郁。

 

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抄家前,生产班子与贫协一起开会,商量抄不抄。彭次格不说话。朝鲁两口子和根登咋呼得特欢:"抄,狠狠地抄!""快,明天就分班组抄!"在学校时,小敖就反对抄家。当年,他耳闻了多少惨剧!掘人祖坟的事儿,他觉着缺德。忍不住就发表不同意见:"都解放这么多年了,又不是土改,抄什么家啊!"但赞成抄家的是多数,他是少数。一个知青,凭什么干涉贫下中牧革命?身为乌兰队的知青头头儿,管不了牧民,知青的工作他还该做吧!他找到施朗商议,他负责两个班组,另外两个班组由施朗负责。他不放心地嘱咐:"看住了,抄家期间别出什么事儿!"由于他的消极抵抗,他那两个班组的知青压根儿就没参加牧民的行动。

两天后,他去"拆匪"包儿串门,看见施朗领着一帮知青,歪歪斜斜靠着哈那,有的举着白酒瓶子往嘴里灌,有的在抽高级烟卷儿。身边堆满空酒瓶、奶豆腐和一条条香烟。没等小敖开口,石民就得意洋洋地说:"入地三尺,抄得干干净净,把锅、马靴……都抄了!"小敖只觉得火往头顶蹿,厉声道:"有你们这么混蛋的吗!抄家居然把锅、奶豆腐、酒都抄了,还在这儿又嚼又灌的。懂不懂政策?这不是明给咱知青丢人现眼吗!"他转脸对施朗说,"你就这么负责,把人家的生活用品都抄了?"猛一摔门,他冲出了蒙古包(施朗后来也觉得不妥,专门去向小敖认过错,这是后话)。

一路骂娘的小敖边走边想:"有他妈这么抄家的吗?牧主、富牧和他们的子弟也是人,今后怎么放牧?"不行,他还真不能当甩手掌柜,得看看他那两个组是不是也这样。回去一看,还真一个德行。于是,他不管贫下中牧有没有意见,找来那些牧主和子弟,挨家挨户,把生活必须品退还他们。放牧一天都离不开鞍子,小敖叫牧主子弟把银马鞍上的银泡钉抠下来交公,让他们把鞍子拿回去。这些人低着头,手发颤地接过东西,一句话也不敢说,悄悄走了。

对抄没财物的处置紧接着摆到桌面上。看着满地的银器与贵重物品,牧民们的眼睛都红了,吵吵着要分。又是朝鲁与根登叫得最凶。根登瞪着大眼珠吼:"玛奶牙多牙多(我们贫下中牧)绝玻学了勒(同意)!"小敖的火直往头顶冲,他也瞪着包子眼嚷:"比绝玻学勒怪(我不同意)!"架不住贫下中牧意见一致,生产班子里他是孤军奋战,最后也只能服从绝大多数。但他咬住一条不松口:登记造册,把分的每一笔财物都记下来。"不同意也得做!"他这回是坚持到底了。他对李力说:"李力,记!谁拿了什么,一笔一笔详细记下来!"李力拿着一个本子,把每一笔东西的去向都记载下来。

多年后,给这些牧主、富牧落实政策,就是根据这个本子的记录退赔的。

施朗和吟一对小敖的表现很不满意。吟一是他过心的朋友,施朗就鼓动吟一去给他提意见。几天后,吟一"打"上门来,指责他"右倾"。"右倾?我看你们才左倾呢!"小敖激动得嘴角有点儿发抖,"党的政策是对地富反坏右进行改造,叫他们重新做人。得让人活,懂吗?要不怎么重新做人?"

分浮财的当天,小敖还与王保国发生了冲突。王保国是"八一"兵团司令,小敖在当地的铁哥们儿。就在一笔一笔记浮财时,他骑着马兴冲冲来到。一下马,便指着自己亮闪闪的马鞍子对小敖夸耀:"小敖,看我的银鞍子咋样?老根(登)刚给我的。配我的黑马没治了!怎么样,你也来一个?"王保国的神情,还真像洋洋得意的司令了。小敖看了一眼那泡儿钉、鞍条都是纯银的马鞍,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马跟前,利落地一摘马肚带,把银鞍子解下来:"这银鞍子不能给你!"王保国急了:"凭什么?我是司令!""去你妈的司令,你是什么司令啊?多吃多占的司令!"小敖的声音吼得山响,眼睛瞪得像发怒的山豹,几天以来的积愤忍到了极限,终于爆发。王保国愣了,半天没说话。好一会儿才嘟囔说:"发这么大火干吗,不要了还不行?"

王保国是昭盟的东北蒙古族,文革前几年,由老家调到了阿拉坦。他上过技校,一直是吃工资的拖拉机手。拉物资,修车……经常走南闯北,也算见过些世面。文革中,他甚至还去到北京串联,在天安门前举着毛主席语录,带着毛主席像章,照过大相片。照片就挂在屋子正中央,引得满场的人啧啧赞叹。王保国瞧不起盲流,不屑与他们为伍。再说,巴图书记和他算是老乡,一直对他不赖。所以,他一开头就坚决保巴书记。又由于三个大队的牧民与他关系不错,就把这见过大世面的人选成了"八一"司令。

他与乌兰队的知青很是投缘,只要在场部见到他们,就一定把他们拉到家里吃饭、喝酒。他对施朗和小敖佩服得不行,觉得他们有水平。他心里非常羡慕这些来自北京的知青。他眉飞色舞地谈到北京的高楼大厦,街上奔跑的汽车……神情无限向往。他对小敖说过:"唉,北京真好,当你们北京人更好!"说完,他的神色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

他爱喝酒、也爱打媳妇儿。那年,他三十五、六岁,高挑匀称的身材,长得也还年轻。他媳妇儿是老家儿包办的,比他大好几岁,已是四十挂零儿。模样比实际还显老,满脸褶子,枣核儿身材,俨然已是小老太太。一进他家,可热闹了。炕上爬的,地下跑的,孩子密密麻麻一溜儿,数不清是六个还是七个。孩子吵,媳妇儿也叫。那女人性子像男人,特豪爽,虽然爱嚷,对人却热情。乌兰队的知青进了门,她就赶忙给做好吃的。吃饱了,还强着给盛。若是男人灌了黄汤打她,见着小敖她也不忌讳,还经常向他们数落自己的男人。打女人,小敖最瞧不起。为此,他没少骂保国。保国挨骂时会说:"嗨,听她瞎勒勒什么!"作出一脸的无奈,然后一笑,笑得样子十分难看。听人传,他在邻近牧场有相好的,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他女人说有这码事儿,他却死活不认账。

有一次,宝国硬拉着小敖喝酒,照例又醉了。那天,他突然撂下酒杯,狠狠一拍小敖的肩膀:"哥哥我……我就想不明白,怎……怎么都是个人,就叫你们……生在北京,吃白面,住高楼?你们,你们早晚要走!我……我还得沤在这鬼地方……为……为什么?"

小敖无言以对。他从来没想过要离开这里。然而,宝国的话并没错,同样是人,为什么有的出生在大城市,有的却出生在边远落后的地区。就像宝国,他渴望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摆脱不了包办婚姻,摆脱不了愚昧,更摆脱不了一辈子窝在这里的宿命。由此他想到一个问题,该建楼房的木料,用来做蒙古包的陶勒,是不是一种浪费与摧残?可那本该做陶勒的,不同样来自大森林吗?

心高气傲的宝国是在借酒浇愁。

喝酒不但误事儿,还往往惹事儿,不单宝国一个。场部附近住着位叫李旺的汉人,放一群改良羊。他原是场部基建队党支部书记,文革中让盲流造了反,罢了人官,当了羊倌儿。李旺是内外皆不旺。老婆岁数不大却瘫在了炕上,抱养个孩子还不到十岁,就靠他一人紧忙活。心里烦,也好喝口酒。

文革后期,小敖他们已离开草原,突然听说李旺让他的酒友杀了。酒友是乌兰队牧民,当初还是小敖他们班组的,名叫维克家布,东北蒙族。维克家布是鳏夫,在当地没有家,长期给一个贫牧拉边套。那家的孩子中可能有他的,但搞不清是哪个。总之,名不正言不顺。后来,他把老家的儿子接来,单立门户,给娶了一房又丑又懒的媳妇。他却当宝贝,扒灰扒得紧。不久,儿子就和他闹起了矛盾,他干脆把儿子赶出家门,一时闹得臭烘烘的。不像当地牧民活得洒脱,也是心气儿不顺又二百五,就爱喝酒解闷儿外带显份儿。

一来二去,他与李旺成了酒肉朋友。喝醉了,又哭又闹。一次,两人坐在炕上,都喝高了,李旺说:"你……你们蒙古人,连个正……正经汉话都不……不会说……"维克家布一拍桌子说:"谁……谁说……我不会说?""会?你会……会说共产……党……万岁吗?"维克家布的汉话本来二把刀,酒灌得多,舌头大了,当然更说不清楚。李旺就嘲笑他。说着说着两个人扭到了一起。神志不清的维克家布竟顺手抄起桌上的蒙古刀,把李旺捅了。

按说,这属于酒后误伤,不至于枪毙。可李旺是党员,还曾当过书记,维克家布尽管出身贫牧,却定性为阶级报复。拉到公检法,案情虽不复杂,但审案的还是忍不住手痒,在他身上练起了拳脚。醉拳、虎拳并举,腿折了,胳膊断了,一只眼也瞎了。这种废人,送到监狱也是包袱,谁愿养活?干脆,像对待断腿儿马,发慈悲,补一枪吧!于是,将他判了死刑。

话说那年抄家后,小敖他们很快离开了索和班组。

知青只能向贫下中牧学习。巴勒登家已不是贫下中牧,不能再与他家掺和。大队贫协决定,让他们立即搬往门科阿妈那儿。

想离开索和班组,一来已无法面对巴勒登一家,二来也想尽量少接触索和。索和在不久前突然倒戈,同意打倒巴书记。抄家期间,有两户东北蒙古族显得特别贪,一个劲儿把牧主的东西往家搂,其中就有索和。曾经是自己的房东,一口一个阿爸叫得格外亲,没想到是棵墙头草,还兼着贪心鬼,小敖觉得丢人。

那时的他眼里不揉沙子,对人对己的要求都近于苛刻。何况索和的脚已站在另一派那边,那就不该再念他的好儿,也不该再叫他阿爸。温情啊,关怀啊,统统都该抛在一旁,转而以路线为界。人该以路线归类,那时的人似乎都不能免俗,即使在感情上有些难以割舍,也要硬生生斩断。

就这样,他们与门科阿妈成为了一个浩特的邻居。

门科阿妈是寡妇,因为生了个好女儿,虽一人带着五个孩子,生活却过得不错,还当着班长。按当地人的标准,她大女儿好勒劳是蒙古美女。细细的眉,一双向额角飞去的眼睛,见到男人眉眼儿会说话,身材窈窕、健美,使不少小伙子见了失魂落魄。朝鲁是到她家最勤的一个,两人似乎情投意合,好勒劳特别爱和他打情骂俏。只是朝鲁已经有了老婆孩子,两人做不成长久夫妻。就在那年夏天,她嫁给了比里滚。比里滚虽没啥本事,他哥却是三个大队的书记东里布。攀上这门亲,又有本队的贫协主席在后头撑腰,阿妈当然不会受人欺负,腰板儿总挺得笔直。

阿妈对保巴图书记的态度很坚决,对小敖他们也特别亲热。自打小敖他们一到,她就不停对小敖说:"米你呼(我的儿子),有什么难处只管对阿妈开口!"归芯一到她的蒙古包,她就紧拉归芯的手,嘘寒问暖,"呼很(女儿),呼很"不离口。

只是,重新划阶级后,阿妈使唤牧主与牧主子弟格外狠。牧主不许骑马,阿妈就让他们给自己家打水、捡牛粪。阿妈的小儿子也就十二、三岁,放着一群牛。现在,就坐在家里玩儿,牛群全由牧主子弟打理。一天,小敖正往家赶牛呢,登布儿来了,对他说:"阿妈让我来帮你轰牛!"他拉着脸,调门忍不住提高了八度:"回去,我自己轰!跟阿妈说,是我让你回去的!"吓得登布儿脚底抹油赶紧溜。

那年夏季,雨水格外多。小敖他们搬到新草场后,仅有的一铁箱牛粪很快烧光了,眼看就要揭不开锅。

那天,他们商量着,准备也学牧民,到远处去挖羊粪砖,再到草棵子里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半干不湿的牛粪,在火上烤烤,抹点儿羊油,兴许还能点着。正说着,有人推门进了包儿。是讷木和,挺着大肚子,袍子湿透了,头发滴拉水,粘在前额上。她对小敖说:"阿妈让我替你们去捡牛粪,铲羊粪砖。牛我牵来了……""什么,让你去?"小敖盯着她的大肚子,眉头紧锁。简直太不人道了!他气哼哼地说:"回去对阿妈说,我们也有两只手,不用靠别人!"讷木和低头退进雨中,小敖还在义愤填膺。阶级斗争,不就是批剥削阶级思想吗!怎么斗来斗去,贫牧倒反过来剥削牧主了?就连石民他们也跟着学贫牧使唤牧主,让他们替自己捡牛粪、打水……历史颠来倒去,成轮回了!

他们拒绝用大肚子讷木和,她却没能活过那个多雨的夏天。

在牧区,怀孕的妇女要像正常女人一样干活儿。孩子经常生在野地里,屁股底下放上沙子当尿布,包裹包裹,丢在家里,产妇就该干什么又干什么去了。牧区人显老,女人更是未老先衰,二十多岁,已像三、四十岁的人。讷木和是牧主成分,自然比其他妇女还要苦,除了自家的活儿,还得为贫牧做。批斗牧主的会上,更要和别的阶级敌人享受同等待遇,挺着大肚子,低头弯腰……到生产时,心力已然耗尽,终于难产死去。

多年填鸭式教育,"阶级斗争"不但满肚子都是,也几乎浸透到每个人的血液里。小敖也曾擎起过阶级斗争这面旗帜。

"大冬瓜"的兄弟长得像她,小敖称他"小冬瓜"。这小子吃了豹子胆,与小敖家扎一个浩特时,竟将门科阿妈家的一条狗毒死了。小敖勃然大怒,揪着小冬瓜的袍子,拳头几乎戳到他鼻梁上,一边挥拳一边骂:"你这牧主的儿子,竟敢毒死贫牧的狗!你要老老实实,懂吗?不老实,看我怎么教训你!"声势之雄壮吓得大小冬瓜一家脸色惨白。小冬瓜一个劲儿后退,以为将遭灭顶之灾。好在这回小敖只是打雷,未曾下雨。

上中牧的儿子小布和,全家只他一个半大男人,包儿里三四个女人围着他转,一贯好吃懒做。小敖口头教育了他几回,这小子权当放屁。一次,他把羊丢得老远,竟撒欢儿回家喝茶。结果,羊被狼掏了好几只。遭遇狼的人不在少数,可人家认真负责、态度端正。小敖训他,他还满不在乎地晃脑袋、顶嘴。顶撞得小敖肝火上升,忍不住捅了他两拳,一边嘴里叫道:"你他妈上中牧,老实点儿!"这家伙干脆躺在地上装死。几个女人拥过来,大呼小叫着把他抬进包儿里。小敖心里纳闷儿:"这小子未免太金贵了,招呼两下,就起不来啦?"心里犯嘀咕,忙掀开小布和家蒙古包的毡子,偷偷往里瞧。只见小布和一进包儿,就蹦起来,盘起腿儿,大爷似的招手,让女人们端茶递水,连说带笑乱比划。"他妈的小滑头,居然跟老子装蒜!"气得小敖心里骂娘。

毛主席说,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

身为农民,淳朴、厚道、勤劳……优点一大堆。但农民闹得最红火了,也就是李闯王、朱元璋进京。话又说回来,老天爷让你生哪儿,由不得你。


(17 )本地羊和新疆羊的混合种儿。

 

牛再好,儿子没了……

深秋的上午,黑云横在头顶,压得人喘不过气。

归芯刚从井边打了一车水回来,抬头望着灰暗的天色,心中蓦地升起一种不安,感觉有某种事情将发生……突然,天空亮起一道暗红色的闪电,雷声隆隆滚动着逼近。"要下暴雨!"她急忙卸车进包儿。

"你行啊,躲过大雨浇头了!"小敖起哄地叫着。

还未坐稳,门外响起马蹄声。门被推开,巴勒登阿爸弓着背站在他们眼前。双腿哆嗦,踉跄着险些跌到。小敖赶忙抢前一步,将他扶住。归芯吃惊地瞪大眼睛,才一个多月,阿爸竟像苍老了十岁。他呻吟一声,嘴唇抖个不停,半天才迸出一句:"额吉……死……了……""什么?"小敖惊得跳起来。归芯手中的茶碗掉到地面,摔成碎片,天上似乎打下一个闷雷,把她打傻了。这是真的?要强的老额吉竟没了?阿爸颓然跌坐在毡垫上,忽然像个孩子,失声痛哭。

原来,额吉昨晚用一根拴牛绳,在车辕上上吊自杀了。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呢?……"阿爸的肩头剧烈抽搐,大粒的泪珠顺着他面颊的皱褶滚落到胡须上,与鼻涕口水混到一起。这就是那个像弥勒佛似的整日笑个不停的阿爸?他一生经历了那么多的劫难,见人却总是咧着嘴乐。现在,他在捶胸顿足地哭,哭他一生的不幸,哭命运对他的不公。一瞬间,归芯的心像被人划了个大口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敖的脸色铁青,他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伤心的老阿爸。要真是一个牧主自杀,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可善良的老额吉应该被划为牧主吗?这些年,人的生命竟轻得如一片片羽毛,被风扯得七零八碎。有的人像蚂蚁,被轻易踩死;有的人忍受不了屈辱,自行毁灭……他脑子里一下子涌进许多疑问,可他只能紧皱双眉,嘴角颤抖而已。

阿爸大声擤着鼻涕,用油污的袖口揩拭面颊。

起风了,一个闷雷突然炸开,雨点劈里啪啦落下,由狂风搅拌着,东一头西一头地乱撞,像发狂的人满地跑。

门猛地被推开。"呀呀,好大的风和雨!"朝鲁嚷嚷着进了门,几缕湿漉漉的头发粘在他眼睛上。他把头发往一边抹时,看见了哭泣的巴勒登:"你怎么在这儿?"他的语气十分严厉。"我……老婆……死了……"阿爸呢喃着,可怜巴巴望着他。"死了?昨天晚上开批斗会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会死?你说!"朝鲁的目光似刀子,就像阿爸是个杀人犯。在他的逼视下,阿爸像一根枯草在狂风中瑟瑟发抖,眼神中充满恐惧,嗫嚅着:"我……不……知道……""你不知道,一家子怎么会不知道?"血涌上归芯的头顶,天晓得哪儿冒出的勇气,她突然对着贫协主席喊起来:"嘎勒(滚)!这是我们的家!"声音不大,就连小敖都吓了一跳。虽然他们对朝鲁有些地方看不惯,但一贯都客客气气,毕竟,他是响当当的贫牧啊。孱弱的归芯今天吃了豹子胆!阿爸抬起一双泪眼,吃惊地望着她,就连朝鲁本人也没回过味儿来,他木讷地看着她,足足发呆了十秒钟。归芯又重复了一句:"嘎勒!"他这才浑身一颤,几乎是倒退着走了出去。

包外的暴雨继续在下,一阵猛过一阵。

归芯重重吁一口气,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太残忍了,居然把朝鲁赶到了风雨中。"我难道疯了,怎么把一个苦大仇深的贫协主席赶了出去?看来,自己的阶级立场真有问题。无怪乎同学们总说自己是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呢!"可是,她又明明白白觉着自己是清醒的。那么,又是什么人疯了呢?

晚上,归芯梦见自己站在色勒奔哈达山顶--当地最高的山峰上。山顶那几块形状诡异、其大无比的巨石平日觉得拼接得巧夺天工,像矗立在半空的中世纪城堡;这会儿,竟呲牙咧嘴,直刺灰蓝色的天空,又似狰狞的恶魔,要把她吞进肚里。突然,地面一阵震颤,她仿佛要从山顶滚落。恐怖使心悬在嗓子眼儿,牵着小着勒特马的手发抖了……她看见了巴勒登阿爸,拉一辆破牛车,木头轱辘"咯吱咯吱"响着,尖利的声音在她心头打磨,心口好疼!牛车上似乎躺着个人,她看不清楚。但那一定是老额吉。此刻,额吉的双手一定叠放胸前,额前的一撮白发迎风狂舞……她的眼睛闭上了吗?"为保持人格尊严,有时死也是一种反抗……"归芯的脑子里忽然迸出这句话,不记得是在哪本书上读到过的。老额吉走了,她倔强地选择了这条天葬之路。

牧民去世之后,亲人们会赶辆牛车,绕到山后幽深的峡谷,不掩土、不火化,让死者安息于阳面坡,任由野兽、骄阳和空气吞噬他们的尸骨。这就是天葬,蒙古族吃肉还肉的古老风俗。

她想跑下去,最后送额吉一程。却迈不开步……

"奶茶哟,像哈达,似白云,洁白无痕玉的波纹,好似额吉的乳啊,流进孩儿的心……"远方,一个骑马人,边唱边从半山坡缓缓驰过。霎时,她的眼里噙满泪水。看不清马上人的模样,但从驼背的身形,她辨出那是朝鲁家的尼玛。尼玛先天残废,驼背而瘸腿,却有一副金嗓子,是乌兰队公认的第一歌手。听说几年前,尼玛曾向其其格求婚,遭到巴勒登全家的拒绝。尼玛倒没什么,见到其其格照样有说有笑,可他的弟弟朝鲁却恨得牙根儿疼。

尼玛的歌唱得婉转有致,似冰山上徐徐流淌的清渠。

远方忽然传来马群悲凉的嘶鸣,似乎在为他的歌伴唱。

一抹血红的朝阳给不远处黑色的山尖染上一层亮色,上面有些白色的斑点,不知是不是栖息在那里的各种鸟类,一边听着尼玛动情的歌子,一边为额吉送行?不该让阿爸一人把老额吉送走!她拚命将腿往外拔……天崩地裂,她从山上栽了下来。她醒了……

她没有去送额吉,现实中的她没有这种勇气。

冬天来临的时候,传来巴伊儿病重的消息。牧民一时议论纷纷。有的说:"老婆子被斗死,儿子又得了重病,够可怜啦!"有的说:"顶多是个上中牧,也得给人留条活路吧!"听说,大队长彭次格终于允许巴勒登带儿子去治病了。阿爸一家迁到了场部附近,那里有牧场惟一的正牌儿医生,虽说是兽医出身,好歹也是个医生啊!

归芯想去看看巴伊儿他们,可她到底没去。

严冬将要过去,传来了噩耗:巴伊儿死了。正牌儿木医生误诊,将脑膜炎当成感冒治,等发现不对头时,已然来不及。

花一样的美少年走了,找他的额吉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小敖和归芯的心里都不好受。特别是归芯,心中像有个疙瘩越抽越紧。一大堆回忆向她涌来。她想起第一天住到阿爸家的晚上,老额吉把家里的新山羊皮被拿出来,吩咐其其格给她盖上;她想起每次喝茶,阿爸都让其其格给她抓一把她最爱吃的果子……她曾经答应过巴伊儿,等将来回北京时,带他去看天安门。这诺言如今已化成灰烬,被风雨搅散。她早就该去看看巴勒登一家,她却没有去。她忙,白天放羊,晚上下夜,还有家务等着……真因为忙吗?不过是借口。内心深处,她还是怕沾包儿。现在,再去探望阿爸,为时已晚。她能对老阿爸说什么?几句安慰的话,就能抚慰家破人亡的伤痛?一团火烧得她的灵魂嘶拉拉冒烟……

春天悄悄来临。

草根苏醒过来,奋力破土而出,露出倔强的头。

小敖去牛群轰牛时,碰巧遇上归芯的羊群。一头头牛不慌不忙,排队从她的羊群边蹭过去。去年的牛犊已长成一岁的小牛,它们似乎认出了归芯,像老熟人般冲她点头。两人连羊带牛一起往回家的路赶。

一个骑马的身影近了,满头银发,佝偻着背。

"阿爸!"小敖眼尖,认出那是巴勒登。

归芯的脸蓦地变得煞白,身子在马背上晃了晃。

阿爸抬起头,眼神有点儿发痴,过了一会儿,才辨认出是他们。他点点头,脸上却没有笑容。小敖和归芯一时都不知如何开口。他们假装回身轰牛羊。小敖正巧看见阿爸的几头自留牛。那头棕色的"国旗牛",阿爸家每回搬家都当做头牛,在额吉手里,它总显得那么温顺;一头雪白的两岁母牛,长着一对忧郁的黑眼睛,那还是一个雪天,巴伊儿用马驮回来的……牛长大了、长胖了,人却不在了。小敖的鼻子有点儿发酸,他向来不会安慰死去亲人的人。咽了口吐沫,他强笑着说:"阿爸,你的牛多胖啊!"阿爸抬起眼皮,打量了自己的牛一眼,嘴角往下耷拉着,过了老半天,才迸出一句:"儿子没了,牛再好,有什么意思?"

阿爸孩童般的笑声仿佛就在昨天,还在他们耳边回响。

现在,他已经不会笑了。

人哪,要遭遇多少灾难,才无法承受生命之重,彻底失落心底的笑声?

 

烂女孩儿

北京来的知青分布在三个大队,平时很少见面,彼此消息还算灵通。

就在划阶级不久,小敖听说,白云队一个女生包儿把一个叫萧兰的女孩儿踢出了门,理由是她坚持反动立场,外带小偷小摸。

萧兰的爷爷是地主,死去多年了。解放时,她父亲与爷爷没分家,所以也一并划成了地主分子。其实,她父亲是读书人,协和医学院毕业的高材生。这所学院出来的,基本都是医学界的佼佼者。解放后,她父亲在某大医院工作,是治疗心血管病的专家。文革中,他不但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联系出身,还扣上一顶地主分子的帽子。医院里,"反动权威"黑压压一片,带地主帽子的却绝无仅有。知识分子命可以丢,脸面不能不要。父亲想不开,第二天跳楼自杀了。她母亲是中学老师,日子本来不好过,父亲这一"畏罪自杀",母亲就成"坚持反动立场的地主婆儿",被剃了阴阳头,轰回父亲的老家。不久,孤零零在农村生病死去了。当时,萧兰的姐姐已在北京工作与成家,虽然受到冲击,因丈夫出身红五类,勉强能在北京容身。萧兰就惨了,初一的学生,一瞬间成为无家可归的孤儿。回老家就成验明正身的地主崽子,没办法,只好跟着高年级的到内蒙古插队混光阴。

下队后,萧兰和另外两个女生同住一个包儿,出身都不好,一个资本家,一个历史反革命。本该谁也不嫌谁,和平共处的。可那两个高中生强努着追求进步,公开宣布和父母脱离关系已然多时。

萧兰年岁小,不懂人情世故,更不会看脸色。有时,抄起她们的东西就用。她认为,都在一包儿,分什么彼此啊。两个女生看不惯,就借故发难,吵吵丢了东西。不过是一双袜子,一条毛巾而已,兴许塞在哪个犄角旮旯了。她们竟大动干戈,翻箱倒柜,甚至私自拆看萧兰写给姐姐的信。看完信,两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女知青,认为她坚持反动立场,替死去的父亲抱屈。思想反动,手脚又不干净,居于一个蒙古包内岂不被埋汰了!激忿之下,其中一个踢得萧兰满地打滚儿,然后俩人把她的行李扔出门去。接着,在队里大造舆论,证明她们造反有理。

消息像跑马,不久传遍三个大队。小敖勃然大怒,逢人就骂那两个"狗崽子":"妈了个巴子,自己拆人家的信,把人随便往外扔,绝到姥姥家了!假招子革命,也犯不着踩别人的肩膀往上蹬啊!老子最恨这种狗崽子了!"他找到施朗他们商议,都觉得白云队知青这样对待一个小女生,太过分了。小敖提议:"干脆,咱们把萧兰接过来吧!正好,三个女生可以立个包儿,到场部申请一个蒙古包不就结了?"向归芯、革命征求意见,她们也都同意。

雷厉风行,小敖兴冲冲骑马到白云队找到萧兰。他心里美滋滋的,这是救人于水火啊!谁想,萧兰却不买他这个骑士的账,一口回绝了。萧兰涉事太浅,也太幼稚。她耳朵里听的都是乌兰队知青的坏话。一群无法无天的坏小子,去了那里,不等于出了狼窝,又入虎穴?

从此,萧兰没有立锥之地,居无定所。在这个牧民家住几天,那个牧民家呆几日,比流浪汉强不了多少。

半年后,传到乌兰队一个爆炸性新闻:白云队的牧民图门把萧兰强奸了。小敖他们管图门叫阿爸,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他们第一次和牧民接触,就是到他家。那是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儿,怎么会作这等事?一方面对这事儿半信半疑,一方面又同情萧兰。这姑娘可真够可怜,倒霉事儿怎么都让她碰上啦?他们就又恨白云队那两个缺德女生。不是她们绝情地把萧兰轰出来,她能有这种遭遇?唉,萧兰你也真糊涂,当初要是来了乌兰队,不就什么事儿也没了!

见到白云队的知青,小敖忍不住打听萧兰的事情,言语中对她流露出无限同情。那知青一撇嘴:"萧兰是什么好东西,贱着呢!不是她勾引,六十多岁的老东西能作那事儿?"一时间,三个大队的知青议论纷纷。不少人不但对萧兰毫无同情,还大骂她下贱,断定是她勾引了老家伙。

萧兰的事儿出了没多久,图门就被专政机关抓走了。

很快,处理结果下来:判一年徒刑,还是监外执行。那伙儿嚼舌根子的知青更得意了:"说对了吧,要真是强奸,能判这么轻?""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两个人乱搞罢了。事后萧兰吃了后悔药儿,倒打一耙,企图把图门告个强奸罪,最毒妇人心哪!""后悔药有这么好吃的吗?活该现世报!……"吐沫星子常能把人淹个半死。这回,萧兰更不是人了,成了专门勾引牧民的妖精。

那年,萧兰刚过十七岁。在到处流浪的日子里,图门对她很好。干渴万分的人,一旦在无垠的沙漠中遇到水,能不扑上去吗?她管图门叫阿爸,心里也真把他当做了亲人。既是亲人,也就少了忌讳。图门拉她的手,拍她的肩,她根本就没往别处想。阿爸对小丫头亲热,不就是老人对下一辈的感情吗!一天,萧兰又住到图门家里。像往常,她照样睡在阿爸身旁。天快亮时,图门拉住了她的手,那时,她根本就没醒,还做梦呢!梦见自己只有五、六岁,躺在父亲的怀里正撒娇。清醒的那一瞬,她已经被拥在图门的怀里,衣服正被撕扯下来。她吓傻了,想要叫,图门却用胳膊卡在她的喉咙上。她哼哼了几声,就晕了过去……到底发生了什么,她已经记不太清。不知过了多久,她清醒了。天已经大亮,她蹒跚着跑出包儿,跌坐在地上,脑子里一片空白。远处,一个牧人骑马轰羊从她旁边经过,嘴里唱着一首哀怨的歌:"寒冷的风呼呼地吹来,可怜的我在野地里,想看看老额吉(妈妈),空空的原野上只有我自己。嗬咿……"她真想妈妈啊!可是妈妈已经永远离她而去了。

她猛地扑到潮湿的草棵子里,一边叫着"妈妈"一边放声痛哭……

她没有勇气告发图门强奸她。再说,什么叫强奸?她根本搞不懂。但她害怕出事儿,就去找"6.26"医疗队,问精液射在外面会不会怀孕。一个姑娘家家,问这种问题,具有高度阶级斗争觉悟的医生们不能不提高革命警惕。连吓带诈,他们很快知道了一切。立刻报到革委会,通知派出所。图门被抓走了。在审讯过程中,萧兰才明白了自己的愚昧。图门年岁太大,已经是有那心,没那力了。经检查,萧兰的处女膜完好无损。因此,图门最多只能算猥亵罪。

这事儿的来龙去脉一般人都不甚了解。但人们说三道四,闹得沸沸扬扬。许多知青骂她贱,似乎她倒成了这事儿的罪魁祸首;在牧民的观念中,从古至今,就没有"强奸"这个词儿,因而,不少人都同情图门。又因为同情,就找借口攻击萧兰无情无义。于是,牧民也和大多数知青一个口径,说她出身不好,勾引贫牧。一时间,萧兰成了一堆臭狗屎。

1969年,兵团接管了阿拉坦。一夜之间,大队部变成了连部。

再也没有大队书记和队长,权力的接力棒转到现役军人手上,称呼成为指导员和连长。现役军人开始在生产大队出出进进,有畜牧科长、医生、保卫干事……都是穿军装的"大拉嘎"(蒙语"官"的意思)。

有个姓谢的军医经常下队转悠。其实,不过是个混饭吃的,感冒除了会开解热镇痛片,好像没看他开过别的。据说,他毕业于军队卫校,家属是护士,在温州某医院工作,不愿到这儿受苦。所以,有了家室的谢医生仍旧过着单身汉的生活。饥荒得久了,每见稍有姿色的女知青,两只眼睛就不会转,话也变得特别多。萧兰当年娇小玲珑,圆圆脸,眼睛水汪汪,挺可爱。谢医生到了白云队视察,往往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只是,萧兰的事儿他也影影绰绰听说过,知道这女孩儿名声不好,表面上就不与她多往来。

那晚,萧兰正巧睡在一个耳聋的孤寡老额吉家。老额吉正犯胃疼病,萧兰去照顾她,也算给自己找到个落脚点儿。偏巧,谢医生来给额吉看病,天又突然下起大雨,他便借故留宿。那一晚,雨下得好大,除了风雨声听不见任何声音,当然更听不见萧兰的呼喊声。这一次,萧兰被折腾得惨极了,确实遭遇到真正的强奸……

谢医生后来对别的女生一犯再犯,终究没能逃脱制裁,开除了军籍,被判七年徒刑。萧兰浑身的伤痛不久似乎也恢复了,但她的肚子却渐渐大起来。她不能不对自己自轻自贱,不是自身有问题,怎么总遇到这种倒八辈子霉的事儿?她觉着自己好脏,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干净。死,有时也需要勇气与决心,她甚至觉得自己连自杀都不配,无颜去见死去的父母。不能死,就只能作贱自己地苟活。

现在,她的最高愿望就是给自己找个窝,哪怕猪窝狗窝都行。

白云队有个著名二流子,东北蒙古族,叫玻音那。在白云队,这家伙的名声实在糟,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快三十岁的人了,就知道整天骑马串营子,不正经干。倒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是个响当当的贫牧。玻音那找老婆不分好歹,恨不得是个母的就行。唉,萧兰现在已经是个烂女孩儿了,当时肚子已经大了,和玻音那正好是一对儿。就这样,有个好心的牧民一说和,这事儿就成了。第二天,萧兰就搬到了他家。没有婚礼,没有新衣,只到团部开了张结婚证,就算做了夫妻。

有人说,那孩子后来生下来了,是个死胎;还有人说,那孩子还活着,被偷偷扔进山里,还听到过他(她)哇哇的哭声。那可怜的孩子不论死活,都注定是不该出生的。生命有什么错?但孩子的妈妈就有错么?

两年后,归芯在场部看见过萧兰。已经生下两个孩子,满脸沧桑,二十岁左右的人,竟像过了三十。听说,玻音那爱和场部的盲流混,一块儿吃吃喝喝。灌足了马尿,回家就对萧兰拳打脚踢,直到她求饶才罢手。酒喝到得意之处,这小子会吹:"女人像马,越打越老实;男人像牛,打急了就疯。"最要命的,这小子当爹后,仍耍二流子,里里外外都忙活萧兰一人。看着这个被命运揉搓得千疮百孔的女人,归芯心里直酸。命运啊,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如果当初她同意到乌兰队,一生的命运或许会改写?然而,她拒绝了帮助……

多年后,当年到阿拉坦插队的三百余名知青都离开了草原,绝大多数回到北京。萧兰是惟一留在当地的知青。北京的政策,允许知青的一名子女户口办回北京。萧兰将她儿子的户口转了回来。这次,萧兰没有拒绝小敖的帮助。小敖帮她儿子解决了工作问题。

但愿萧兰的儿子是她未曾实现的希望。

可是,谁又能替谁活一辈子?

 

"狼"来了!

乌兰队知青抢回巴书记,转眼已一年过去。

他的问题始终悬着,革委会大权重新由"造反团"把持,牧民仍旧敢怒不敢言。这时,外面传出揪斗"内人党"的消息。场部的造反派就有人在底下叽咕,巴图八成儿是个"内人党"……

让巴书记长期在乌兰队放羊,毕竟不是好办法。小敖越来越坐不住,开始在蒙古包之间串来串去,特别是跟施朗商量,看这些悬而未绝的问题怎么才能尽快解决。商量后决定,去旗里盟里乃至呼市上告,状告场部"造反团"抢班夺权,向上面讨说法儿,要求对伪革委会不予承认,允许牧民民主选出他们真正拥护的领导班子;同时,再次向有关人员了解巴书记的历史,以便彻底解决他的问题。

于是,由施朗领队,同王保国和朝鲁直接去呼市,返回时再去盟里旗里。

二十多天后,施朗他们回来了。造反派向着造反派,问题还是无法解决。但巴书记的前领导和战友都替他打保票,说他绝无"内人党"问题。三个大队的贫下中牧与乌兰队知青总算一块石头落地,结果还不坏。

回来后,王保国和朝鲁很兴奋。见人就吹:"喝,这回跟着施朗可开眼啦!"然后告诉大伙儿,他们在呼市吃了什么稀罕物儿,逛了什么公园儿。小敖越听越不对劲儿,忙问施朗:"你们这回花了多少钱?"施朗吭吭吃吃,半天才说:"大约五、六百吧……"那年头,五、六百块绝对不是小数儿。"什么?让你们去办正事儿,还是去大吃大喝?"想到抄家的钱就这么不明不白花掉了好几百,气得他嘴角儿直哆嗦。吟一他们听说了,也对施朗不满。领着老乡进城,不说好好把关,偏学李闯王进京,搞吃喝玩乐!小敖质问施朗:"闯王打进了北京才腐化,咱们这算什么?"施朗来个一推六二五,说那两位非闹着要吃要玩儿,他也没辙。"要你是干吗的?吃白饭?不就是起个监督帮助的作用!""同志,毛主席教导我们:严重的问题是教育农民。"吟一也敲边鼓,俩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批评施朗。他不占理,只有口头儿认错,心里却不服气。偷偷在底下嘀咕:吃点儿,喝点儿,玩点儿,不就是小节吗,何必小题大做,拿鸡毛当令箭!

阿拉坦的运动总是慢半拍,虽然慢,早晚还得来。

大约1968年下半年,"狼"真来了,逐渐逼近了阿拉坦。

场部的造反派像打了鸡血,一天天来了精神。刚开始,还只是传达上面的文件,散布小道儿消息,哪里哪里揪出多少"内人党"……后来则叫嚣,巴图肯定是"内人党",不揪出来誓不罢休,要狠批猛斗……

这次运动的声势确实不小。电台里不断播放有关消息,如勒令"内人党"分子到各地革委会登记,否则一概按敌我矛盾处理;不断发布这次运动的公报,像这里那里揪出了多少"内人党"反动分子……

揪斗"内人党"的运动简称"挖肃",与内地"清理阶级队伍"一脉相承。

"内人党"指"内蒙古人民党"。解放前,党为了有效动员和组织内蒙古人民的革命力量,派乌兰夫到内蒙古领导革命。鉴于内蒙古情况复杂与特殊,少数民族还有宗教信仰问题,就以"内蒙古人民党"这个易于被当地人接受的名称作为共产党的分支机构进行活动。当时,人数不算多,基层组织也不太健全。文革期间,康生、江青等人把"内人党"问题作为攻击内蒙古自治区主席乌兰夫的炮弹,硬说"内蒙古人民党"不是解放前党的分支机构,而是一个庞杂的组织,隐藏有大批坏人。他们诬陷:"乌兰夫在内蒙古地区组织了'新内人党'反党叛国集团,乌兰夫的黑线在内蒙古地区又粗又长……"康生说:"内人党至今还有地下活动,开始可能揪得宽点,不要怕。"就这样,打"狼"运动迅速遍及整个内蒙古,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牵连的人愈来愈多。极左的地方,恨不得只要是蒙古人就与"内人党"有瓜葛。一时间,专案组、挖肃战斗队铺天盖地,到处私设公堂、监狱……运动像瘟疫般在草原蔓延,甚至波及到全国。

阿拉坦牧民和附近的公社、牧场大多沾亲带故,时不时就听说这个的亲戚是"内人党",那个的好朋友被挖了出来,有的甚至被活活打死……"八一兵团"的贫下中牧有点儿吃不住劲儿了。巴书记解放前就在组织,谁能打保票他那时没沾"内人党"的边儿?

没多久,三个大队的贫下中牧彻底动摇,他们派代表来找小敖谈话,神情极为严肃。他们说不了解巴书记的历史,不敢再保他了。这里离外蒙古一步之遥,把他放在乌兰队,真要发生叛国投修事件,麻烦就大了。听完牧民代表的话,小敖也有点儿含糊。当初,他和乌兰队的知青完全是冲贫下中牧才保巴书记的。现在,连牧民都不再保他,知青还凭什么理由再保?跟巴书记接触,看着他确实不像坏人,可知青初来乍到,怎么能对他的历史负责?有一点最让小敖担忧,这里紧靠边境,一旦发生逃跑事件,乌兰队知青的政治生命就得完蛋,他没法儿向大家交待啊。

拖着不是长久之计,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咬咬牙,他找到施朗,提议把巴书记送回场部。为他的人身安全计,要派乌兰队的知青守着。同时,再去旗里、盟里外调,近一步了解他的历史。刚开始,施朗想不通,不同意把巴书记送走。经过小敖晓以厉害,他终于勉强点头。两人研究决定,小敖和雅颂再去盟里旗里外调,施朗在场部保护巴书记。

将巴书记送回场部的头天晚上,他俩去找巴书记最后摊牌。气氛一下子变得异常凝重,在冻结的空气中,他们问巴书记,你到底是不是"内人党"?巴书记态度很坚决,说自己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内人党",当然就更不会参与其中。小敖告诉巴书记,迫于目前形势,不得不先把他送回场部,但他可以放心,在没有证明他确实是"内人党"分子之前,不会将他交出去。

场部有施朗照应,小敖放心地走了。这次到旗里,找的还是巴图书记的战友、武装部长巴格那。他已经被揪出来,正接受审查。问他巴书记是不是"内人党",他说巴图和他一样,全在"内人党"。问谁介绍的,他却含含糊糊说不出所以然。总之,无论旗里盟里,过去问过的每一个,那些巴图的战友、上级们,如今不再说他没问题,却一致坦白他是"内人党"。惟一的例外,是副盟长乌里吉,他一口咬定巴图没问题。看来,调查也是查无实据。这年头,想说什么说什么,不想说什么,也得顺着形势吐。

调查完乌里吉的那天下午,他与雅颂在盟里惟一的马路上溜达。突然,从师范学校走出一长队人,都穿着旧军装,却没有帽徽、领章,一律低垂着头,两旁是荷枪实弹的正规军在押送。马路上走着的人蓦地停下,戳立于当地,甚至闭紧了嘴巴,安静得似乎掉下一片树叶也能听到声响。可惜,盟里不长树,自然也就没有树叶好掉。好半天,他们走远了,才听到有人压低声音说:"都是排级以上的干部,好几百人呢……""说是'内人党'……拿枪的是北京部队调来的……"解放军押着解放军,这一幕对小敖震动太大了。好一会儿,他木立在当场说不出话。有没有"内人党",他心中确实没底儿。然而,怎么会有这么多现役军人被挖出来,难道只要是蒙古族就和"内人党"沾边儿?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他不由又想起毛主席那两条语录,一条是要替历代统治阶级还债,另一条是相信绝大多数人都是拥护革命,拥护社会主义的……为何实践总与老人家的最高指示拧着?他又想起巴图的战友们,过去曾一口咬定巴图的历史绝无问题。可"挖肃"高潮一到,几乎全都出卖战友。高压下,精神全都扭曲。惟有乌里吉,尽管自己身陷囹圄,照旧不出卖良心,那才是条让人佩服的汉子啊!

沿途,时时听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都在对"内人党"分子搞逼供信。用鞭子抽算最仁慈的,"倒挂金钟"、"披麻带孝"、开水烫、烙铁烤……种种当初酷吏用过的招数都用上了,搞恐怖为的是滥芋充数,证明运动的伟大和声势。听说,有人在酷刑之下精神失常,不但把他认识的人都说成"内人党",甚至将他家猪圈的猪也说成了同伙儿。株连及猪,可见运动的深入与彻底了。

回到场部,形势已然大乱。

当晚,李力和卫国就来告状,大骂施朗是投机份子。原来,小敖走后不久,旗里就派来了十人工作组,全是"支左"军人,专门来阿拉坦帮助揭盖子。"八一兵团"的司令虽是王保国,但此时说了算的是施朗。解放军也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们主动找上门儿,做施朗的工作,大讲"挖肃"的必要性。最后启发他说:"你们这些知青啊,长期憋在闭塞的草原,不了解内蒙古的形势。现在,'挖肃'是大势所趋。谁'挖肃'谁主动,小青年儿可不能逆历史潮流而动啊!"这几句话按在了施朗的命门上,他是历来想做历史火车头的。

当晚,他就找来在场部看守兼保护巴书记的几个乌兰队知青,对他们讲:"现在的形势,谁'挖肃'谁主动,谁反对'挖肃'谁被动!咱们不能再保巴图了。"第二天起,施朗就来了个撒手不管。像演双簧,和军人配合得很默契,人们眼睁睁看着巴书记被造反派带走。

巴书记这一走,就等于上了刀山火海。

他不承认自己是"内人党",就被造反派吊起来抽,用火筷子烙。巴书记没孩子,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老伴儿。消息传到老伴儿那里,绝望中,她在一个漆黑的夜里上吊自杀了。

看到巴图死不悔改,他老伴儿又"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造反派恨得咬牙切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王保国也抓来专政,狠打了一顿。看到造反派一天比一天猖獗,牧民们气炸了肺,他们再也不能沉默了。朗图阿爸是东北蒙族,他家也是"八一兵团"的。他有两个儿子,正在场部附近放一群马。以这哥俩为首,召集了一群贫下中牧,骑着马,浩浩荡荡杀到了场部。

对造反派的倒行逆施,其他乌兰队知青早已忍无可忍,深感他们被施朗涮惨了。这会儿,大伙儿抛下施朗,与牧民同仇敌忾,将王保国抢了回来。还不解气,又把造反派支持的几个干部也抓起来。他们对造反派说:"既然巴书记是'内人党',这几个家伙也跑不了,肯定也是在'党'的,我们接管了!"

了解到上述情况,小敖十分内疚,他觉得这事儿应该怪自己。当初,要是他不坚持将巴书记送回场部,也不会闹成今天的局面。可是,不送回来,要真发生问题,又怎么向乌兰队知青和贫下中牧交待?他实在理不出个头绪,只能是承担这份责任。他对气愤的李力和卫国说,不要过分责难施朗,这事儿的责任主要该由我负。

第二天,他来到关押所谓"内人党"分子的地方。一进屋,那些满脸晦气的干部都直戳戳立着。小敖一眼就看见了巴书记,人明显憔悴多了。他心里一阵难过。就是这个巴书记和自己在一个队呆了差不多一年。他们在一起谈了多少次心,共了多少风风雨雨啊!转眼间,两人中间仿佛就有了一条跨不过去的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他现在惟一的想法是想要巴书记坐下。然而,面前有这么多和巴书记身份、处境相同的,总不能只让巴书记一个人坐下吧?他就对全体站着的说:"都站着干吗,全都坐下吧!"人们迟疑着坐下了,他接着又说,"你们整天都干什么?""请罪……"人们参差不齐地回答。"一天到晚请罪也不行啊!你们有毛选吗?""有!""那就学毛选吧!"小敖还急于赶回队里,说完就走了。

就这样,三个大队的牧民与乌兰队知青轮流在场部守着,和造反派僵持了差不多半年,"挖肃"也终于走到了头。不知什么人将冤情反映到周恩来总理那儿,最后上面认为"挖肃"搞过了头,这次运动也就不明不白地落幕。

人陆续放了出来,巴书记也自由了。施朗又开始往巴书记那儿勤走动。两人时常促膝谈心,仍旧是好朋友。巴书记却从此和小敖生分了。他觉得,小敖当初既然保他,就不该半途放弃,致使局面大乱。小敖呢,则是见着巴书记心里便有愧。哎,巴书记的老伴多贤惠啊!知青去了,笑着不说话,就会一个劲儿拿好吃的,往他们碗里续茶。好好一个家,如今成了阴阳两界。当初,如果他能挺住,兴许巴书记还不至于家破人亡呢!

小敖这人天生好大包大揽,这应该得自妈妈的遗传。

当年妈妈转业,是背着处分走出部队的。在讨论一个肺部大手术治疗方案时,她的意见与外科主任相左。但"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她必须执行外科主任的方案。手术台上到底出了事儿,病人死于大出血。主任却不肯承担任何责任,把一切都推给妈妈。为了病人的死,她内疚了许久。不是由于处分,而是术前她没跟主任抗争到底。同院的大夫议论纷纷,骂主任脚底儿抹油太缺德,替她抱屈。妈妈却说:"一条人命啊!我是主刀,我当然要承担责任。"

在巴书记这件事上,小敖就像妈妈当年一样,主动将一切都揽了过来。既然他自己都认为责任在他,施朗也就索性把一切坏事都推了过去。巴书记面前,他绝口不提自己当初的作为,强调是小敖让交人,而自己对巴书记一直感情深挚,坚决反对把他交出去。在巴书记这儿好歹纸里包住了火,乌兰队的知青却从此看扁了他,一时之间,他颇有些抬不起头来。

那时,小敖尽管自艾自怨,觉得自己在"挖肃"事件上立场不坚定,有点儿丢人现眼。但从整个内蒙古看,"内人党"惨案中,共三十四万多人被审查、揪斗、关押,蒙古族占了75%。其中16622人被迫害致死,八万七千多人因刑讯逼供而终身残废。这场运动波及的范围遍布内蒙古每一个角落。据说,只有两个地方在"挖肃"的逼供信中没有直接死人,阿拉坦即是其中之一。严格来说,巴书记的老伴是阿拉坦因"挖肃"间接而死的惟一一人。

可以设想,如果没有小敖领导下的乌兰队知青,阿拉坦必然会像内蒙古其他地区一样,酷刑之下,制造出更多的冤魂。这不能不说是乌兰队知青的功绩。多年以后,旗里的牧民提起小敖他们,说到当年的"挖肃",都把他们当传奇英雄颂扬。小敖不是泰坦巨人,可以力挽狂澜。况且,巨人一旦离开了大地母亲盖娅,也会丧失力量,被人置于死地。

小敖毕竟太年轻,没有谁可以指导他,只能凭本色与心安办事……

(18 )希腊神话中的巨人阿耳克尤纳宇斯,为地母盖娅的儿子之一,被宙斯凡间的儿子大力士赫拉克勒思举在空中所杀。

 

脱轨

自从拒捕事件发生后,小敖就对雅颂存了好印象。

没看出来,一个女孩儿,居然敢抢拘留证儿,可真够有胆儿的!仿佛心灵相通,那以后,雅颂也开始隔三岔五往乌兰队跑,常来找小敖畅谈。

雅颂是家里的次女,还有个姐姐。她家与小敖家一样,只有两个孩子,父母的经历也差不多,都是大学生,只是参加革命更早,在抗战中就投笔从戎了。文化人嘛,给女儿起名字也文秀,又雅又颂。虽说名字文质彬彬,可雅颂从小就爱打架,性格上不服输,嘴皮子不饶人,最喜欢与男孩儿玩儿打仗一类的游戏,上房、爬树无所不能。稍大,则爱下棋、猜谜,做数学题。总之,理科比文科好,上课不听讲,下课坐不住。同院儿的大人都说,这孩子是个小辣椒,投错胎了,要是个男孩儿准有出息!文革开始,她初中刚毕业。对政治和运动的热情特别高,沾上这些就像上了发条。

雅颂一到小敖包儿,就和他聊阿拉坦两派的斗争情况。甭看雅颂平日叽叽喳喳,对谁都不服,见着小敖,她则像个战士,小敖是指导员。指导员在那儿畅谈革命形势,如场部造反派夺权的可恶,怎么保巴书记等等;战士呢,支着耳朵听,偶尔也发问和谈感想,但主要当听众的角色。

干部子弟从小受到耳濡目染,就是关心政治,这俩人确实能说到一块儿去。小敖这人又好发泄,说不好听了,就是锋芒毕露,也爱给自己评功摆好,他的身边永远不能缺少听众。而归芯天生对运动不感兴趣。她始终处于被动地位,是政治和运动将她生生卷进来的。她就会拿着本书放羊。跟她说这些激动人心的大事儿,她的眼神常是散的。听者兴味索然,说者也不由情绪黯然,像一盆冷水泼到燃烧的火上,再也烧不旺。

热烈相爱的两个人是发高烧的瞎子,看不到彼此的缺点。退烧时,人的眼睛就复明了。现在,小敖看得那么透彻,他与归芯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一个好比是火,一个好比是水。他似乎是为动乱应运而生的,愈乱愈有他施展能力的余地。动乱就像油,只有使他烧得更旺,去烧毁他眼中的恶。归芯则是一泓平静的小水湾,一遇风暴的席卷就乱套。当初,她是多么自信的姑娘啊!知识是海洋,她徐徐地融入海洋,显得游刃有余。现在,她则被这场革命的风暴扬到了半空,化成一团蒸汽,不上不下地飘浮,再也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小敖喜欢她温柔似水的性格,但又常常怒其不争。而且,她对政治那么冷漠,和他犹如隔着两个世界,连当听众都不配。

对比有时特别残酷。

和雅颂一比,归芯的缺点分外明显。就连生存能力,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雅颂是什么马都敢招呼,她甚至骑过驯出不久的生个子,而归芯,只敢骑原地不动的老实马。看她歪歪斜斜上马,小敖是一百个不顺眼。两人一块儿骑马赶路,他在前头跑,归芯起码落下三、四十米。回头看她不温不火的样子,小敖心里简直像猫在抓,忍不住就吼:"快,快点儿!老牛拉破车哪!"可她连眼睛也不抬:"急什么?要急你先走!"惹得小敖起了性子,一夹马肚,掉转马头:"叫你他妈的不急!"抄起马鞭子就往归芯坐下的马屁股上打。那马吓得一下子蹿出去老远。她也真有办法,摇摇晃晃勒住缰绳,等马立住,她干脆下来,牵着走。小敖心里的火啊,拱得脸都成了紫茄子。可火爆脾气犟不过一个"拧"字。发够了脾气,他也只有哄着归芯上马。

而和雅颂一起骑马,即使他大颠着跑,也休想将雅颂甩在后头。那叫一个痛快!

就连干牧区的活儿,两个人也不能相提并论。对雅颂来说,属于小菜儿一碟,一学就会。搬家、挤奶、剪羊毛、拾粪,编绳子……样样拿得起来。干起来手脚麻利,正对小敖的脾气。就说挤奶吧,她捋起袖子,蹲下身子,把小桶夹在两腿中间,只听唰唰的声音,不大工夫,桶就满了。

看归芯挤奶,简直像受罪。只见她慢慢挽袖口,磨磨蹭蹭蹲下,一会儿桶差点儿掉地下,一会儿母牛又险些踢到她,叫人的一颗心悬着。总之,看她娇滴滴的样子,天生不是干活儿的坯子,干什么都让小敖不放心。

再说搬家吧,这是牧区的家常便饭。知青车少,东西多,得学会运筹帷幄,把必要的东西都塞进车里。很快,小敖就成了拾掇东西的行家里手。可归芯似乎永远学不会这一套。不但帮不上忙,还经常添乱,拱得小敖跳着脚儿骂。她呢,则手足无措立着发呆。到后来,小敖只有取缔她搬家的资格。每回都让她赶羊,文信留下来帮忙。她也乐得偷懒。放羊虽磨人,但用不着动手动脚。也就是这活儿,她干着还凑合。

能干的雅颂,在茶干队却不得烟儿抽。她们队的知青说她嘴不饶人,斤斤计较。小敖不信,假小子一样的雅颂,怎么会呢?她应该像他一样豪爽才对啊!按雅颂自己的话说,是因为她与乌兰队的知青走得太勤,和茶干队的大多数观点不一致,才受到了排挤。小敖说:"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干脆到我们队来吧!"但不知为什么,雅颂却不来。正好旧场部放三河牛的加木桑那儿缺人手儿,她就去帮他们放牛了。

加木桑是朗图阿爸的小舅子,也是小敖和归芯最要好的牧民朋友。朗图家是东北蒙古族,汉话说得相当不错,与初到内蒙古插队的知青交流起来容易,小敖当马倌时,就和他的两个儿子混得挺熟,常去他们家串门。

一个春天,小敖和归芯去朗图阿爸家串门。进了蒙古包,见阿爸两口子正与一个小老头儿说话。那老头儿又黑又瘦,背佝偻着,穿件洗得灰不溜丢的蒙古袍,高高的颧骨上一对微凸的眼睛,里面布满血丝。"这是巴图他舅加木桑。"阿爸对他们说,接着又用蒙语向他内弟介绍小敖和归芯。加木桑望着他们亲切地一笑,和善的眼神使那张原本晦暗的面孔增添了某种光彩,叫人心里暖烘烘的,可笑容遮不住他脸上的愁苦。

小敖打量着众人的脸色问:"今儿个是怎么啦,成阴天了?"阿妈叹一口气:"这不是为工资的事儿发愁吗!我兄弟和个老喇嘛(文革中喇嘛都还了俗)搭伙,在旧场部放三河牛。两个光棍儿,凑合着混日子,场部竟三个月不给开工资,这日子……"小敖的眼睛立时瞪得如牛眼般圆:"什么,干活不给工钱?凭什么?""派性呗!"阿爸说,"谁叫咱不是'造反团'的呢!"小敖的两道黑眉因愤怒拧成一个疙瘩:"怎么着,不同意他们打倒巴书记就不让人活啊?找他们理论去!""理论?我兄弟嘴笨,糊涂着呐!"阿妈直摇头。"这样吧!"小敖兜里正有三百块,原本打算到场部买粮、买物的,立刻掏出来,"这钱先给你们救急,先买粮食,花着。这一两天我就去革委会,找那帮小子理论,非把钱给你们找回来不可!我们队五保户老额吉的钱也欠半年了。账一堆儿算!"看来,革委会的麻烦小敖找定了。

钱加木桑无论如何不肯要。归芯说:"您先拿着救急嘛!"三个人你推我让的,到底,小敖硬把钱塞进他怀里。他勉强收下钱说:"那我就先借你们的钱使吧!"说完站起来,"大兄弟,大妹子,谢啦!我该回,给牛喂料呢。"归芯暗自好笑,看来他是真有点儿糊涂,这不明摆着给自己降了一辈儿吗!

不久,工资到底让小敖从场部给要来了。因为闹工资这码事儿,他们和加木桑熟悉了。

加木桑和他八十岁的老父亲同住。他们是1961年困难时期逃荒到的阿拉坦。农业合作社变为高级社时,要求将所有的农具、牲畜都充公。加木桑舍不得自家的老黄牛,将它藏进山里。结果,被抓到社里关起来。当父亲用牛把他赎了回来时,媳妇已跑回娘家。"牛没保住,把个媳妇也丢啦!"老汉喃喃道,"那媳妇子的头发乌黑乌黑的。塞罕乌丝(漂亮的头发啊)!"陈年旧事,老汉提起来,仍满怀遗憾与心痛。

加木桑光棍儿一条,傻脾气。但他的傻脾气挺对小敖和归芯的胃口。在一起聊的不多,呆在一块儿却感觉痛快。只是,看着加木桑过着糊涂大方的傻日子,他们也时常揪心。加木桑身体不好,年纪一天天大,将来谁来照顾他?他们商量着,等有了自己的家,就把他接过来一块儿过。傻就傻在一处吧!

加木桑在雅颂那儿又犯了一回傻。春天接羔后,他们存了几十张死羔皮。不会熟皮子,留着也是浪费。知道加木桑是熟皮子的好手儿,就全给了他。小敖说:"阿哈(大哥),瞧你的皮袄也烂了,拿这几张羔皮做件袄吧!"他收了羔皮,熟好后,却一张不少送了回来。小敖摆手:"给了你,还拿回来干吗?不是说好给你做袄吗!"他只好又拿了回去。没几天,就听说他把羔皮都给了雅颂。类似的傻事儿,没隔几天他就办一、两件,真拿他没办法。小敖还是气,他对归芯埋怨:"加木桑真糊涂,又不放羊,弄点儿羔皮也不容易,就会傻大方!"此时的小敖虽满眼都是雅颂的优点,但为这事儿,心里还是结了一个小疙瘩:你雅颂就不知道加木桑有病又困难?好不容易得几张羔皮,你就忍心要?

不过,雅颂对小敖是真好。到了他的蒙古包,就张罗着替他干活儿。有一次,见小敖的袜子破了几个窟窿,她没嫌脏,愣从小敖手上抢过来给补好。按说,这应当归芯干的,可她做针线的手艺还不如小敖呢!凡是缝缝补补的活儿,都是小敖自己干。雅颂对小敖也真有心,几天后,又给小敖送来两双自己缝的羊皮袜子,让他套在毡疙瘩(毡靴)里。小敖好感动!雅颂不是大方人,对他可真够意思,他不能不知情。

雅颂不顾一切追小敖,明眼人都看得挺清楚。

刚开始,归芯还真没当回事儿。她觉得她的男人有人追,说明这男人有本事,应当自豪。说到底,她不是一个善于嫉妒的女人。她一直认为,自己和小敖是患难之交,小敖离不开她,他们的关系比未婚夫妻更深着一层,缺的也就是一张纸的证明。再说,论身材、相貌和风度气质,雅颂都不如她。

逐渐,她觉得有点不对头了。那两人四目相对,眼睛都亮晶晶的,那可是有情人对视的目光啊。女人的心其实最敏感,一认为不对,立时觉得小敖对她的态度也与以往大不相同,更没有过去那么关心她了。男人要是一心一意爱一个女人,他的眼睛会一刻不停围着她转,即使她是东施,他也会把她看作西施。现在,小敖有多少日子没正眼看过她?

雅颂似乎对她的存在忽略不计,而小敖见着雅颂也有说不完的话。归芯感觉受到了莫大侮辱。要是小敖心中装进去一个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她内心也许会好受些。可他却为了一个这样的女人昏了头:长得不好看,还是个吞不下去的小辣椒。难道他眼睛里安了哈哈镜?于是,小敖对她说话,她有时就爱搭不理,甚至冷冷说一句:"这话别跟我说,找你的心上人说去!"

小敖架不住别人对他好,特别是女人。

小敖的记忆中,除了奶奶,一生中没有一个女人像样地疼过他。归芯和妈妈一样,也是个大小姐坯子,根本不是过日子的材料。卿卿我我,风花雪月她会,可她还需要别人伺候呢,能指望她疼别人?小敖疼惜她,可有时觉得挺累,心里老存着遗憾,希望能有反馈。无奈付出的多,得到的少,他已经把归芯惯坏了。

雅颂虽是小辣椒,但她比归芯会关心人。其实,小敖看人不怎么在乎外貌,雅颂一点一滴的关心,已经打动了他。于是,不漂亮的雅颂映在了他心里。对归芯他是割舍不掉的,他们的生命早已融入彼此,但他一时又没法儿把握自己。心正在七揪八扯的当口,遭到归芯的冷眼,本来的内疚变成了逆反。他内心的天平开始有些倾斜,只能对归芯更加冷淡。到后来,归芯也似乎认命了,默默忍受着,只偶尔用幽怨的眼神看他一眼。

那些天,小敖几乎天天想着雅颂,见不到她,心里就似乎空了一块。身不由己,他会骑马,去加木桑那儿找雅颂。有一晚,他和雅颂聊到很晚,来不及回家,就住那儿了。

灯吹熄了,他睡不着。和雅颂躺得很近,中间只隔着一尺的距离,他甚至能感受到雅颂的心跳,也听得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鬼使神差,他把手伸了过去,攥住了雅颂的手。雅颂却用另一只手把他的手扒拉开。蓦地,他意识到,旁边躺的不是他的归芯,而是另一个姑娘,她和归芯完全不同……

潜意识中,他对归芯有另一层不满:归芯太有教养,对于性,实在缺乏激情。也许她的心中燃烧着烈焰,但表面却是一盆冰水。火一样的小敖碰到冰一样的归芯,他澎湃的激情也会逐渐冷却,时时感到欲望的不能满足。他说不出是什么,就觉得有某种本能的东西在他体内受到了压抑,渴望着爆发……然而,活泼、激烈的雅颂还不如归芯,归芯还敢于为她的激情而献身,无所顾及……那晚,他像躺在火上烤了一宿。

那些天,小敖干什么似乎都离不开雅颂。去外调巴图的"内人党"问题,又是两人一块儿走的。正赶上快过新年,内蒙古最冷的数九寒天。从牧业队骑马到场部还算顺利,可从场部往旗里走就难了。不通公共汽车,只能搭便车。大雪封路,又赶上快过年了,连个汽车的影子都瞧不见。等了整两天,才来了一辆卡车。上面已经坐着俩人,迎着风,坐在装得满满的冻羊肉上,司机当然不肯再拉小敖他们。"不拉就不拉,甭看车上那俩捂得严严实实,一路肯定冻个半死!"上不去车,小敖只有幸灾乐祸说便宜话,给自己找安慰。

又等了两天,急得小敖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来了一辆拉棉衣的军用卡车,好说歹说,就是不让他和雅颂上。趁司机喝茶的工夫,他俩偷偷爬进车斗儿,钻进大衣堆儿里。车启动的功夫,他们这份儿得意啊,憋着气,紧紧握上了手,庆祝胜利。高兴得太早了!以为车开起来,司机就把他们无可奈何了。两人从棉衣里钻出来,像孩子似的大笑,好在说笑声淹没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走了大约十里地,司机突然停车,出来撒尿,一回身,便看见正得意的他们。"好你们这一男一女,不叫你们上,你们偷偷摸摸上!怎么上去的,怎么给我乖乖滚下来!"司机指着他们喊。"解放军师傅,你总不能把我们扔在荒郊野外冻死吧?行行好,捎我们一段儿成不?"刚开始,小敖还舔着脸说好话,可那司机软硬不吃。驾驶楼儿里又出来两个军人帮腔。小敖和雅颂都急了,愣躺在车上不走。那三个都是莽大汉,愣跳上车厢,要把他俩往下扔。因为有雅颂,小敖不敢出手。再说,也得接受李树人那事儿的教训,不能再莽撞。赖在人家车上,本来不占理,就当一回脓包吧!谁想,雅颂不干了,又哭又闹,冲到车前面,躺在地下不走,弄得小敖下不来台。连哄带劝,才把她拉起来。不知为什么,他竟想起了曾经见过的泼妇骂街,打滚撒泼……心里不由咯噔一下。

小敖拉着骂骂咧咧的雅颂,垂头丧气返回场部。

还算运气,第二天又来了一辆拉肉的车,把他们顺利载到了旗里。递交材料了解情况后,接着往盟里赶。

盟里有归芯的四姨。上次来外调,他就住在四姨家。四姨对他太好了,回回都给他包他最爱吃的大馅儿饺子。两个小表妹围着他亲热地哥哥、哥哥叫个不停。四姨只有两个女儿,看着活蹦乱跳的小敖稀罕得不行。因为出身不好,她从粮站下放到了废品回收站,每天都收到大批的"四旧",其中有许多过去的课本和中外名著。听到这消息,小敖兴奋得手舞足蹈。他跟着四姨去了好几回废品站,打着挑课本的招牌,一口袋一口袋往回背书。废品站的其他人都是蒙古族,识不得几个汉字,也不知道他们扛走的是不是"四旧"。四姨又人缘儿极好,都叫她大姐,谁还多管她的闲事儿!

看着这些精神食粮,小敖美得直唱歌儿,不由对归芯的四姨特别感激。由四姨他想到了归芯。他和雅颂这算什么?想起临走那几天,归芯没话,只用幽怨的眼神望着他。此刻,一对美丽而忧郁的眼睛在他眼前转,往事一桩桩在他心中徘徊……多么识大体的姑娘,明明不愿小敖与雅颂同行,却一个字也不说。愧疚之情已将他的心搅得七上八下。

闲来无事,他和雅颂便下象棋。

下棋不过是排遣无聊的玩艺儿,雅颂却特别叫真儿。

那天,被雅颂吃了一个车,小敖按住那个车说:"不算,不算,我走神儿啦!"雅颂立刻瞪着眼睛说:"不许悔棋!""不就是玩儿吗,急什么?"小敖为雅颂的得理不让人不高兴了。"你以为我是易归芯啊,想怎么就怎么?"这句话似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小敖脸上,他突然大彻大悟地清醒了,雅颂确实不是归芯,不是他善良、忍让、温柔、优雅的姑娘。雅颂耍小性儿,斤斤计较,争强好胜,这种性格他根本不能忍受。她不适合他!这些天来,他一定是昏了头,丢掉了他最美的梦……

第二天,彻夜未眠的小敖对雅颂说:"咱们明天一打早儿就走。""为什么,不是说好再呆三天吗?""不为什么,就这样决定了!"他一边收拾那些宝贝书,一边斩钉截铁回答。

他对雅颂的短暂激情戛然而止。

雅颂也许永远不明白,他们的关系画上句号只为了一句话--她说她不是归芯。

 

温暖的雪,甜蜜的夜

自小敖和雅颂走后,归芯的心就被忧丝缠得紧紧的。他们走了,还会回来,可小敖的一颗心还会回来吗?她无力回天。有时,她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该发生的挡不住截不断,就像当初她和卫国。这就是报应。更多的时候,她不敢想,一旦失去了小敖,她今后该怎么面对生活。然而,生活又由不得自己。以小敖的个性,她又能怎么样呢?还是让他自己教育自己吧!她现在能做的,也就是记住"无为"两个字。想到只能听凭命运的安排自生自灭,她不由一阵心酸。

半个月过去了。睡不着的夜晚,躺在冰凉的被窝儿里,一大串儿往事会向她涌过来,伴着酸甜苦辣……他们多不容易才走过这一路啊!但是,天长地久、海誓山盟却脆弱得像一面玻璃镜子,稍一不慎,跌落到地上,就摔出了裂口,甚至粉碎。无法排遣的回忆与忧虑凝聚成一些句子,她只有把它们写下来作为发泄:

  寂寞之夜

                       沉睡的夜啊,
                       被宁静的雾笼罩。
                       四周一片静悄悄,
                       我倍觉孤独忧思如潮。
                       寂寞的愁带在心上缠绕,
                       忆的海浪冲击走心中烦恼。
                       像一只白色的帆船,
                       不断激起往事的波涛……
                       你一对黑色的眼睛,
                       在一片黑暗中闪耀,
                       爱之光在眸中燃烧,
                       我依偎在你温暖的怀抱。
                       抬头仰望夏夜的星空,
                       憧憬着未来无限好。
                       你轻轻对我说:
                       “这爱之灵光啊,
                       催动我心田发奋的幼苗,
                       激发智慧的旋律从心弦迸跳。
                       我誓在建立功勋的道上飞跑,
                       绝不在荆棘路上停步晃与摇。
                       卡秋莎,
                       为理想而奋斗我会不屈不挠,
                       在人生的海洋中我不能任意飘,
                      一定,一定要!
                      ……”
                      欣慰的回忆使愁念消,
                      像是你归来轻轻把门敲。
                      金色的未来把手招,
                      我与你携手并进浩志高。
                       
                        
  双飞燕
                    
                     同舟共济双飞燕,
                     五载耳鬓厮磨渡患难。
                     银河水恶妄拆散,
                     碧血山盟感情天。
                     情挚双翼生两肩,
                     破云乘风似箭飞上天。
                     前程锦绣争无限,
                     江山同在誓不变。


她反复吟着自己心田涌出的句子,才能渐渐进入梦乡。

梦里,她看见小敖飞马向她奔来,醒来,脚是冰凉的。她却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因为在梦中她刚刚笑过。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温暖的阳光会勾起无数美丽与痛苦的回忆,小敖的心就又回来了。心再也不回来又怎样?生命仍旧继续,照样有日出、日落。爱应当是宽容,是给予,是希望对方能够幸福。

在寂寞难耐的长夜,她就这样一遍一遍安慰自己,劝解自己。

又是十天过去了。傍晚,她倚在蒙古包的门上,眺望着远方。白皑皑的积雪一直伸向天边,连接白雪和蓝天的是灰黑色的色勒奔哈达山。几片低低的白云挂在山顶,被快要落山的太阳染成粉红色,镶着金光灿灿的花边儿。她默默注视着远方的亮丽世界,心似乎变得分外透亮。一种诗情画意把她心上缠绕的忧丝打开,在寒风中飘啊飘,直飘到色勒奔哈达山顶,融化在白云、蓝天之中……

   眺望

                     黄昏时光,
                     我倚在蒙古包的小门上,
                     向远方的色勒奔山眺望。
                     啊!我盼望
                     盼望我的小秃鹰哟,
                     翻过顶峰飞向我的身旁。
                     …………
                     远处是空一片白茫茫,
                     近前是就要回圈的牛羊,   
                     抬头望,
                     缕缕炊烟融化在蓝天的海洋。
                     冷风鞭打着我的面庞,
                     咆哮着仿佛要刺穿我的心房,
                     小秃鹰啊!
                     你无声无息飞向远方,
                     为什么不捎个信息来,
                     二十四个白天和黑夜
                     使我挂肚牵肠?   
                     你不应把求知音的瑶琴哟,
                     扔进渺渺的大江。
                     …………         
                    “啦……啦……啦……”一阵歌声响,
                     马蹄儿踏碎心中的忧伤,
                     错看成你归来好不欢畅,
                     原来是牧羊童归家把歌唱。

突然,一匹黑马飞奔而来。

她没有看清来人是谁,便听到小敖充满激情的喊声。他把她揽入怀里,抱得好紧!

一瞬间,归芯突然明白:他们彼此的生命早已融入彼此,一旦缺少了对方,他们的生命将不再完整。

那一年的雪下得好大。不久,成了白灾,草被深深埋在雪里。

牧区完全靠天吃饭,没有饲料。大牲畜多少还能保存些体力,埋在深雪里的黄草也还能想办法吃到,死去的多是老弱病残;羊靠小蹄子紧刨,草没吃上几口,体力却消耗了不少,它们一天天衰弱下去,一片片倒下。畜群,特别是羊群损失惨重。情势所迫,牧民决定迁徙到乌云庭查干草场。

这草场名字听起来很美,但知青过去从没听说过。乌云庭查干有大山挡着,冬天积雪较薄,据说草也长得比别处好。为什么过去一直不去呢?因为那里与外蒙古接壤,怕阶级敌人"叛国投修"。自从"四清"开始,这个富庶的草场就基本被废弃。这次是万般无奈,再不去,羊非死光光。就这样,一直走了三天三夜,终于到达目的地。

蒙古包扎在山洼洼里,两家一个营盘,与其他包儿离得很远。

小敖他们和大牧主巴特儿一个浩特,这是门科阿妈有意安排的。知青在政治上绝对可靠,特别还有小敖这个生产队长,可以对牧主起到监督作用。而巴特儿家的人都能干,在多年不遇的白灾中,还能对没有经验的知青有所照应。实际上,阿妈的意图落了空。巴特家没有投靠"蒙修"的企图,而有两只手的小敖他们也用不着牧主子弟照顾。

放羊时,归芯看见过边境上的防火道。那是用拖拉机将草除掉、又轧出来的两米宽的土路。因为没长草,所以与大片积雪的草地界限分明。那时,把外蒙古叫"蒙修",认为他们是苏联修正主义的走狗。这里离"蒙修"可真近!如果躺在防火道上张开双臂,就能够着那边的土地。这只是归芯一时离经叛道的想法,她从来没有越雷池一步的现行活动。而阿拉坦的羊就没那么自觉了,要不是勤往这边草地上轰,它们肯定都成了叛国投修的反革命。常能见到境外的马跑到这边,他们就看见门科、朝鲁骑过那边的马。那边的马明显比这边的马高大、健硕,看来是经过改良的品种。但也只有出身纯粹的贫牧敢骑"苏修"与"蒙修"杂交的马,其他人都顾虑引来政治灾祸。

自从搬到乌云庭查干,羊群总算缓过点儿劲儿。尽管刺骨的寒风仍旧不时咆哮,归芯的心情却格外好。她甚至觉得,那年的雪也是暖的,就像小敖看着她的眼神。地冻天寒,羊粪、牛粪要节约着用,不再像其他季节,可以无节制地在羊油灯下看书。吃过晚饭不久,只好钻进被窝儿睡大觉。已是昼短夜长,归芯却天天盼着夜晚降临,甚至希望黑夜再长一些。那她就可以无休无止地依偎在小敖温暖的怀抱里。小敖总是抢着钻进被子,先把里面捂暖。没人的时候,他晃着脑袋对归芯说:"我这人火气壮,手脚什么时候都是热的。不像你,一年四季手脚冰凉。我就牺牲牺牲,给你当个热水袋吧!"后来,许多女生都患了关节炎,而一贯娇弱的她却没得这种病。看来,小敖的照料功不可没。

漫漫长夜中,他们有时甚至在洋油灯下聊到天明。小敖不停在归芯耳边温柔细语,诉说着他的生命中不能没有她,赞扬着她的美丽与宽容……他说,美丽的女人大多刁蛮任性,缺乏善良,而她二者兼具。"我真幸运!可是,却差一点辜负了你……"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对不起"。归芯捂住他的嘴:"爱就不用说对不起,我只愿意听你说'我爱你'!"小敖激动地搂紧她:"你是我的天使!"勒得她几乎喘不上气。接着,他就用嘴唇轻轻贴着她的耳朵,呢喃着,吐出那三个永恒的字,叫她心动的三个字……

乌云庭查干的冬夜是漫长的,又是短暂的。

白雪覆盖着一切,天地间一片白茫茫。寒风中,人们瑟瑟发抖,牲口好像也缩起了脖子。归芯的被窝儿却总是暖的,心也变暖、变甜,温暖了皑皑白雪,浸甜了漫漫长夜。

对牧民和绝大多数知青来说,那是个白灾肆虐的严酷冬天。然而,却是归芯记忆中最美的一个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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