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油灯》长篇连载:第四章 兵团接管了牧场 作者:逍遥


 

 

羊油灯(长篇连载):

 

第四章  兵团接管了牧场


    紧张的军青关系得到改善

1968年下半年,“内人党”问题闹得正欢,传来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将接管阿拉坦牧场的消息。1969年初,牧场真的暂时由附近一个团代管。当初,小敖他们不选东北,偏挑内蒙古,不就是图个自由吗!唉,到头来还是没躲过。这几年,为了各种名目的运动,解放军接二连三来牧场。这些大兵像被人拨拉的棍子,不知怎么,就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今后,这些人就要来当他们的顶头上司,还会有好日子过吗?

不久,牧场正式由兵团接管,阿拉坦牧场变成了牧业团。接着,现役军人一批批来,兵团战士一连来了两拨儿。革委会的名称取消了,“大拉嘎”一律由政委、团长、指导员、连长……这些现役军人担任。没有战士,一般都是四个兜儿。团级和连级也容易区分。比较胖,挺着将军肚的,肯定是团长之类;肚子瘪下去,气魄没那么大,大约就是连级。平级调动,由正式部队来到蛮荒之地,领导着一群不谙世事的兵团战士,一堆灰头土脸的牧民与知青,百分之百不属于被重用与提拔。所以,他们满腹牢骚,一般不带家属,却带着情绪。个别带家属的,家属必定属于农村户口,在老家肯定填不饱肚子。

名为牧业团,就应以放牧为主吧。可兵团战士一批接一批到,却不见他们下来。不知是上面不叫他们到牧业连,还是自己被苦吓着了。在场部一排接一排盖房子,然后就是学毛选,备战练兵。不能每天都干这些,更不能年复一年学习和练空手道。上面就想出打苇子办造纸厂的主意。纸没见造几张,纸厂已经夭折。又想出开荒种地的法子。所谓荒地,是阿拉坦祖上留下的肥沃草场。拖拉机一来,将牲口赖以生存的命根子连根拔起,一把火烧成了灰。春天是草原的旱季,翻地、烧草,幸亏没造成火灾。真要着了大火,就是骑着快马、坐着汽车追,三天三夜也未必能扑灭。

归芯曾经参加过一次打火。那天她正在场部,听说起火了,就抄起大笤帚、铁锹,和一堆兵团战士,匆匆跳上一辆卡车,向着火场冲去。也不见有多大的火苗,只见满天黑烟,遮蔽了蓝天、白云,呛得人直咳嗽。有人说:“到了,到了!”跳下车,往一片一片冒火星的草地跑。又有人喊:“顺风打,不能顶风!”

顺风、逆风确实不是闹着玩儿的,与人的性命生死攸关。内蒙古兵团有个地方也发生过这种火灾,一群兵团战士不懂这个道理,就记住一不怕苦,二不怕死了,迎着火头往上冲。正赶上在洼地里,结果,几十个人被困在里面,死的死,伤的伤。当时,这件事儿在兵团搞得很悲壮,死的都定为烈士,家长又上电视,又上报纸,夸赞家长思想觉悟高,教育出这样的革命好儿女。底下却传说,有的家长边哭边说:“我们不要烈士,我们要孩子!”活蹦乱跳的一群娃娃,不到二十岁,就再也见不到太阳升起的明天!就因为没人告诉他们,打火不能顶风上。

归芯他们命好,有人教给他们打火不能顶风。

他们背过身,拿笤帚打,用铁锹铲土掩埋。脚前的火星刚不见了,风一吹,几十米外又看见火光闪闪。尽管喘不上气,打火的仍旧像疯子,拚着命往前跑。归芯觉得腿已经不是自己的,可还是像上了发条,跟着跑。脸很快被熏黑,汗顺着前额流,搅拌着脸上的泥土与炭灰,一个个都成了唱花脸儿的。坐上车,又去追被风带远的火,然后又是徒步拚命跑……

不知什么时候,天完全黑了。远方,只见一条蜿蜒的火龙,不断蔓延扩大,肆无忌惮咧嘴狂笑,露出一种狰狞的美。那一瞬间,归芯忽然感到人是那么渺小与无奈……

在现役军人领导下,兵团战士开“荒”,翻地,播种。却不见他们认真侍弄,完全是靠天吃饭。结果,粮食没打几斤,口粮还要从外面买,昔日肥美的草场逐渐变为沙荒地。这些兵团战士实际成为没有编制的脱产干部,完全靠牧业连养活。原先,阿拉坦的脱产干部只有十一人,包括正副书记、场长、武装部长、保管、人医、兽医及护士。现在,兵团的编制重叠,司令部、政治处、后勤处,下面还设有许多股,参谋、干事论堆儿撮。脱产干部和名义上的脱产干部总计达一百六十多人。牧业队原来的干部全部不脱产,只有部分补助工资。如今,一个连就有十二、三个拿工资的。有人算过一笔账:牧业团平均每个蒙古包要摊上三个干部。富庶的阿拉坦,本来年年往银行存钱,现在因为要养这么多人,成为了亏损大户,不断向银行贷款。给人的印象,这些现役不是在这儿办正事儿,而是在胡嘬。

现役单身的多,女兵团战士来自大城市,大多长得细皮嫩肉,撩拨得这些光棍汉们常常找她们谈心。天真无邪的,把解放军当成最可爱的人,董存瑞、黄继光、雷锋、欧阳海不都是解放军吗!能接受他们的再教育,对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有益,没轮上谈话的,不但羡慕,简直有些嫉妒;脸皮厚又有心计的,知道他们都有权,能够利用自己的姿色,尽快脱离土坷垃,在连部、团部混个出身,不算赔本儿。可谈话往往要付出沉重代价,也许是一生的幸福。小姑娘哪知道这些,还以为他们只是君子动口不动手呢!岂知有些是动口又动手,先摸一下捏一下,见没反抗的表示,就开始搂搂抱抱。大多数姑娘就这样糊里糊涂失去了贞操。紧接着,就是两手,一手给甜果子,另一手吓唬。两手灵验的,这姑娘也许能脱离体力劳动,但骚扰是不断的,如同现在的包二奶,只不过免费提供。有时,还会发扬风格,被让给别人去睡;或被别人发现,以此威胁,逼着和那人再睡。吓唬不灵验的闹出去,有的上级听之任之,那女孩儿说不定立时成为臭不可闻的破鞋。运气好些的,现役受到处分,甚至被判刑也是有的。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兵团来后,传到小敖他们耳朵里的这类丑事儿太多。有人甚至说,一半的现役都有作风问题;有的说得更邪虎:不是50%,是80%的现役都有奸污、调戏、猥亵女知青的问题……简直被描成了一团漆黑。

这些话不可全信,也不能全不信。小敖他们团就有两个现成例子。

有个姓封的军医,多次奸污一个不到17岁的兵团女知青,结果女孩儿怀孕了。人们把医术糟糕的大夫叫草包大夫,这封医生连草包大夫的技术都没有。为让女孩儿流产,竟想出多次奸污,让孩子掉下来的损招儿,可这招儿不灵。封医生真疯了,又找来大石头,压在女孩儿肚子上,还叫她从高处往下跳。全都不顶用,女孩儿的肚子照旧一天天凸起来。幸亏当时的衣服都穿得宽大,尽管有人怀疑,却没敢公开说。最后,女孩儿将婴儿生在茅坑里,竟然母子全都大难不死。但婴儿的哭声终究让秘密败露。审问那女孩儿,她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供出了封医生。这事儿闹得满团沸腾,民愤极大。但也仅是草草收场,审判保密,给封医生判了三年刑,还保留军籍。

还有一个女知青被宣传股长看上了,七鼓捣八鼓捣弄到宣传股当文书,闹得女知青们羡慕不已。可这文书不是好当的,还要能逗股长大人高兴。有几个好事者曾大着胆子扒在窗户上偷看过,窥见了其中奥秘:股长叫那女知青脱光上衣,满脸淫笑,嘴里说着:“立正,稍息!”她就裸着上身,乖乖在屋里军事演习。这事儿很快传得满城风雨,两人之间还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不得而知。可股长和那女知青死不认账,最后将股长调往别处,女知青还当她的文书。有的女生就说:“要能当干部,脱光了只做稍息立正,我也干!”兵团接管后,小敖他们曾和现役发生过几次冲突。

那天,朗图阿爸的小儿子布和骑着马气喘吁吁来找小敖,说团部叫他们把马群交出去。这是夺人生计啊,合着现役也和“造反团”坐一条板凳!他一听就撺儿了。正好,闻起的马还在那马群。借这碴儿,他拉着几个乌兰队知青,跟着布和来到马群。有人正往别处轰呢!小敖指着那人破口大骂:“操你祖宗的,想把我们的马抢跑啊!还反了你们了!”一边说,一边将马群往相反方向赶,大伙儿也全都上来帮衬。那人吓得脸都青了,颤巍巍说:“别……别冲……我来,是……是……解放军让我来的……”小敖说:“谁让来的也不行!欺人太甚,看着贫下中牧好捏咕是不是?”“乖乖给我们滚回去!”众人喊着。那人倒真听话,拖着套马杆,溜了。

他们将马群轰到朗图阿爸家门口,小敖第一个冲进门。一掀门帘得意地喊:“阿爸,我们把马给您轰回来啦!让解放……”下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就硬生生噎了回去。原来,牧业团赵政委正坐在包儿里呢。满包儿的人全都表情尴尬。还是赵政委好涵养,站起来对小敖他们说:“来啦,快坐下,坐下!”要是赵政委冲他们发脾气,小敖倒好办了,以牙还牙。可现在,人家彬彬有礼敬着你,他反倒为难了。像一个本来充满气的大球,被捅了个大窟窿。刚才,他们就在附近大叫大骂,赵政委肯定听得一清二楚,人家却坐得住,现在也仍旧和颜悦色。赵政委不提刚才那档子事儿,只跟他们聊些家常话。后来,赵政委也没追究,马群还是归了朗图家。小敖认为这个赵政委有两下子,行事做派令人佩服。但赵政委半年之后就调走了。

1969年夏天,雨水照样大,天常阴沉沉的像要塌下来。一天傍晚,小敖去牛群轰牛,却看见“国旗牛”陷进了烂泥塘里。他赶紧下马,深一脚浅一脚跑过去推它。哪里推得动!只好一身泥水回去搬救兵。包儿里只文信一人,叫上他,又急匆匆往回赶。两人连推带搡,“国旗牛”照旧纹丝不动。突然,传来摩托车的响声,两个解放军从车上跳下来。“好了,这下有救星了!雷锋叔叔来啦!”小敖抹着脸上的泥水挺激动。可两个解放军车倒是下了,却抄着手儿看,没一丁点儿想帮忙的意思,脸上还有种幸灾乐祸的表情。“操他妈,这算人吗!”他心里那个气啊,到嘴边的求人话硬生生吞了回去。狠狠抽一下“国旗牛”,他嘴里大声开骂:“他妈的畜牲不如,白穿了一身绿皮!看什么看,滚回去,好好学学雷锋吧!”两个人这回倒听话,“嘟嘟嘟”,放着屁走远了。“这俩解放军够孙子的!”平时很少骂人的文信也忍不住骂了一句。“我就不信缺了那俩孙子咱就不行!”小敖边骂,边脱雨衣,“文信,把你的雨衣也脱下来!”他将雨衣铺在烂泥上,揪住牛犄角,让文信往外推牛屁股。两人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了,“国旗牛”才挪动一步。抓住雨衣继续挪,一步一步,雨衣几乎撕烂,汗水混着泥水,已经看不出人模样了,才终于将“国旗牛”弄出泥塘。“没他妈当兵的,咱也行!”尽管小敖浑身骨头架子将散,却很得意。从此,他对那些当兵的更看不入眼了。

当时,小敖领导下的乌兰队知青,和现役解放军的关系就这么紧张。对解放军的印象一时竟成为“洪桐县里无好人了。”

从“挖肃”后,两个学生头头儿都有点儿发蔫,对政治的兴趣似乎一下子淡了许多。小敖是觉得对不起牧民与巴书记,时常在心中检讨自己。施朗的所作所为,能瞒得了巴书记,可瞒不了别人。一直以来,他的人缘儿就不怎么好。在他眼里,坏人特别多。照着毛主席的阶级分析,他将场里有点儿文化的叫资产阶级,管盲流叫小资产阶级……甚至,乌兰队的副队长根登也被他几乎划在了对立面。小敖就批评过他,毛主席说进行阶级分析,也没你这么个分法儿吧?毛主席还说过,要团结95%以上的群众呢!一个班组的根登你都团结不了,还能团结谁啊?因此,自打“挖肃”后,施朗的头就算抬不起来了,本来苍白的脸色更见其灰。最后,他主动提出,自己的小资产阶级思想需要改造,回队放羊去了。

军事化编制后,生产班子没了,贫下中牧靠边站,更别提知青了,他们只有乖乖接受再教育的份儿。正在精力极为旺盛的年龄,总得有发泄的地方。这回,使不上的劲儿就立时转移到生产上。不再大轰大嗡,而是脚踏实地。从1969年春天开始,全队知青展开了自发的大生产运动,搞得轰轰烈烈。

小敖这回成较真儿的牛倌儿了。一大早,他就跑出去,把牛轰到最好的草场,傍晚前,再把它们轰回来。训练了不到十天,这群牛已能认家。要按已往,他该痛痛快快当二流子了,可这回,他照样天天去牛群。在包儿里,他将家务几乎全部包揽下来,为的是叫归芯和文信安心放羊。

心静下来的时候,他开始反思。其实,自己与解放军有着不解之缘。从小,上的是部队幼儿园。四年级前,也一直在部队子弟小学上学。高中时,要不是对体检的医生说曾经中过三次煤气,说不定已当上了飞行员。如果没有文革,他报考的第一志愿会是哈军工。和这些穿军装的能有多大的怨呢?不错,耳朵里听见了一些混帐事儿,眼睛里看见了些黑暗,但兵团的解放军果真一团漆黑吗?新来的赞巴连长是蒙古族,没有下车伊始就哇啦哇啦发议论,更没有这也批评,那也指责,似乎想要了解他们……能说连长是个坏人吗?自己是否对有缺点的好人态度过于激烈,太不宽容?他逐渐认识到自己的问题:思想方法绝对,不客观。若继续采用过激手法,只会将更多的同志推向反面;反之,则能将对立面争取成自己的战友。

想通之后,小敖便主动去接近赞巴连长,并多次找他谈心,有意识用自己的观点去影响他。他们之间的关系融洽了起来。连长对乌兰对知青的态度明显好了许多。

文信和归芯那时包了一群羊,两人轮流放羊、下夜。每天三四点,天刚蒙蒙亮,他们就把羊轰出去,晚上七八点才回来。一天在外面呆十五六个小时。牧民放羊,还有孩子或老人接替个把小时,让羊倌回家喝口茶,歇歇脚儿。知青人手儿紧,无人替换,羊群离哪个牧民包儿近,就去谁家蹭口茶。但是,扎蒙古包的地方,草天天被牲口吃、蹄子踏,不会有好草。为了抓膘,要将羊尽量往远处赶。

人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饿了还好办,渴起来最难受。好几次,归芯渴极了,看到泡子,她竟趴下喝泡子里的水。泡子里硝多,水又苦又涩,还有牲口拉的屎、撒的尿,渴到了极点,也就不论,咽不进去,将干裂的唇和烧灸的喉咙湿润一下就行。

归芯的野心挺大,想把羊放成全场第一胖,像当年学习成绩总是名列第一。有了这一打算,她开始随时向有经验的牧民请教,学习辨认各种牧草。了解到羊吃哪种草最上膘,她就将羊赶到长那种草最多的草场。后来,她的愿望终于实现,1970年秋末,她和文信放的那群羊卖到了阿拉坦的历史最高价。可惜,那时她已离开乌兰队,事后才听人转诉她。

不只文信与归芯这么卖力,大家都一样。谁也没号召谁,乌兰队知青自觉展开了生产竞赛,比着早儿往外轰羊。就连施朗那时也不夸夸其谈了,而将精力全用到放羊上。他与革命包一群羊,他放羊,革命下夜。靠着早出晚归下力气,他那群羊也不含糊,差不多个个见膘儿,一天一个样儿。

春末,天气凉快,伤口不易感染,是骟牲口的好季节。

知青在这儿的第一年春天,除了帮助接羔儿,没参加别的集体活动。那年头虽不讲承包这个词儿,但牧民实际是责任承包,效益不承包。除学习外,少有集体活动。因此,只要聚到一起,总是兴奋异常。

一两个人说笑着,把当年的羔子和其它一岁的牲口撂倒,另一人拿着刀子,边舞边走近牲口,在长蛋蛋(睾丸)的部位划一刀,再一挤,用烧红的烙铁烫一下就算消毒,再顺便在屁股上烙个记号。从此,这牲口就成为不公不母的东西,丧失了往日的威风。残酷的手术由于伴着笑闹,似乎变为轻松的游戏。但施术者的手艺很关键,刀口的大小要适度。刀口太小,骟不干净,牲口还会发情,成为畜群的祸害,使母畜不能在温暖的春天生育,就不能正常繁殖;刀口太大,容易感染,到炎热的夏天,伤口若未痊愈,就会生蛆,最后被蛆蚕食而死。

别看小敖平时显得挺狠,到这节骨眼儿手就举不起刀了,他只能干按倒牲口一类的粗活儿。归芯就只有拿着一个盆儿,接蛋蛋的份儿。牧民告诉她:“这些可不能扔了,有营养,好吃着呢!”稀奇古怪的吃食,他们倒不忌讳,既然是高蛋白,就不能浪费。那几天,每到下工,归芯都捧着半盆蛋蛋回家,用盐煮着吃。有点儿像鸡蛋,却比鸡蛋腻,才吃两天,就把人吃伤了。

夏天紧接着来临,开始挖沟垒坝,准备洗羊和给羊灌药。兴师动众、大动干戈,只为羊群是牧区的生存之本。

牧民们骑马、套马、驯牲口、摔跤个个是好手,轮到卖力气,就不行了。看他们摔跤挺邪乎,好像都是大力士,其实,他们只有爆发力,没长劲儿,见到体力活儿往往发怵。往年,这些活儿全是牧主和牧主子弟干。今年,知青们有着向贫下中牧赎罪的心理,这力气活儿自然就当仁不让了。挖沟时,知青们往掌心吐口吐沫,拿起镐头一下一下抡,扬起铁锹大铲大铲挖土,半天不歇息;垒坝时节,他们抄起木夯,嘴里整齐地叫号子,男知青甚至脱光了膀子干。看着热汗流淌的知青,牧民们都说:“这些孩子,真能干啊!”

沟挖好了,坝垒上了,修成个细长的水池子。除羊倌儿,牧业队几乎所有的劳力都聚齐。有的骑马,有的赶着盛满了水的水车。平时静谧的草原喧嚣起来,就像有翻天覆地的事情要发生。兽医来了,在池子里加上“六六六粉”,人们将水倾倒在土造儿池子里,一时间颇有些乱哄哄的。兽医就叫:“水别多了,按比例兑!”同时,大多数人自觉顺着池子站成了两排。

一群羊被羊倌赶过来,羊当然不会乖乖往池子里蹦,它们企图四散奔逃。站在两旁的人有的用鞭子,有的用袖子,纷纷吼叫着,吓得羊们只有硬着头皮往前冲。靠池子近的,抄起一只羊就往药水里扔。“劈里啪啦”,一只一只被投进池子。这些羊都挺有本事,个个会在药水中游泳。它们挣扎着调整好姿势,飞快游向另一端。那头儿仍有人把守,两个人揪紧羊,第三个将手中的瓶子对准羊嘴,麻利地往里灌打虫药水。受过两茬儿罪,羊不满意地“咩咩’叫着,不住晃动身体,身上的药水四散飞扬,趔趄着逃命。羊的脑袋太小,不知道好歹。洗羊、灌药,是为除掉它们体内和身上的寄生虫与羊虱,在救它们的命呢!

一群群羊被赶过来,又一群群陆续离去。不但得卖力气,还得特别小心,不能让羊掺群。一旦掺群,简直就像两块肉长在了一起,再也无法分开,只能一刀两断,结果必有一方吃亏。这次洗羊、灌药,除几个有经验的牧民,站在前头的仍旧是乌兰队知青(那时已叫某连),充当了这次大活儿的绝对主力。

夕阳将落,羊群都已走远。火烧云与知青汗珠晶莹的脸相映。

赞巴连长一直守在洗羊现场,冷眼观察着这群知青。都说这群知青邪魔歪道,甚至青面獠牙,可自从来到这个连队,他只看见他们拚命干活儿,太阳还没露头儿就出牧,深更半夜才知道回家。才是多大的孩子,最大的也就二十出头吧?都是城市里娇惯长大的,能够心甘情愿受这份儿罪,就是了不起!想到这儿,他再也憋不住了,“噌”地跳上洗羊池的堤坝,一手插腰,一手挥动着大声喊:“有人说,乌兰队苏和同莫莫地(乌兰队知青坏),比乌几塞塞地(我看就好)!”赞巴连长身材高大,声音宏亮,喊声在几里方圆回响,久久化不开。


回家的路也难

到阿拉坦插队已经一年半,人事沧桑,牧场现在变为了兵团。

这么长时间,对知青一直实行供给制,每月13块,只有接羔时发过一次补助,第二年还让掌权的“造反团”取消,说是不利于改造。现在,供给制结束了,知青与牧民同工同酬,工资比过去翻了三倍还多。干得好,保证一个月能挣48元。过去没钱,不敢想回家的事儿,如今手里有了钱,就开始想家,想从小长大的北京。探亲潮陆续掀起,这期间,乌兰队知青穿插着请假回家。队里除了小敖、施朗、“拆匪”仨包儿,还有一个会过日子的“市民”包儿。“拆匪”明着喊,“市民”只能偷偷儿叫。这些时日,数“拆匪”与“市民”俩包儿探家的多。都是初中生,来时才十六七。岁数小,恋家属于当然,父母也不放心,眼巴巴盼他们能回家看看。

虽说回家是件美事儿,可自兵团接管,地方和兵团的关系便闹得很僵,最后,长途汽车和地方车辆几乎不在师部所属范围出现。这就断了阿拉坦到旗里的路,更别提到盟里了。兵团只有开辟一条舍近求远的新路,坐军车到大石寨,那里有火车通往白城市,再从那儿搭快车直达各大城市。

“市民”包儿也是四五个人。其中一个格外老实巴交。剩下的都会算计,将钱攥得特紧。几个人的代表是曹扬。在学校,他品学兼优,一直当班干部。父亲是老工人,母亲是多年的居委会主任。因为出身好,文革中他是学校革委会成员。说起家世,也不是一般人,祖上曾是满清显赫的正黄旗,到祖父才破落。后来,他父亲从家里跑出来,学习花丝镶嵌手艺。解放后,成为最高的八级工,不但自食其力,还养活着一大家子。听说,刚解放那会儿,从他老家的宅地,竟挖出满罐儿黄灿灿的金子。他父亲不知觉悟高,还是有预见性,全部捐给了国家。为此,父亲受到表扬,还入了党,脱胎换骨,成为响当当的工人阶级。

曹扬随他父亲,一直要求进步,很早就入了团。

他很能干,到内蒙古后,把包儿里整治得井井有条。缺点就是太抠儿,借一碗米也坚持有借有还。他曾说:你别占我的便宜,我也绝不占你的便宜。他看不惯施朗他们(包括追随施朗的闻起和傲气十足的吟一)的云山雾罩,野心勃勃,瞧不上“拆匪”的吊儿郎当,过了今天没明天,只对小敖他们包儿印象好些,认为他们与正经人接近。

道不同不相为谋。施朗、拆匪们也看着曹扬他们别扭,管他们叫小市民、甚至小市侩。一时之间,曹扬他们就显得相当孤立。自打兵团来后,他们就想活动活动,去战勤连,不和这些悬得乎儿的人往一块儿混了,省得将来沾包儿。这想法他们已经跟指导员、连长说了,走不走还没最后定。

小敖一直觉得不该排斥曹扬他们,应该尽量团结大多数嘛。听到这一消息,他心里不好受了,立刻去找他们,首先做自我批评,说自己是学生负责人,过去一直对他们团结不够,感情上有点儿生分。接着,又向他们分析了去战勤连的不利因素。最后,他动情地说:“都是从北京来的知青,怎么能把战友挤兑得要走呢!咱们应该永远是一个整体才对!”小敖的真情使他们特别感动。曹扬表态道:“行,就冲你,我们也不走了!”对于小敖竭力挽留曹扬他们,归芯也很赞同。她说:“人家虽然小气,可一直规规矩矩,好歹不占便宜呀!”这话是有所指的。“拆匪”包儿的石民就曾亲口对她说过:“吃你的,喝你的,还得骂你王八蛋!”这话叫她脊背发冷。跟小敖一学说,他立刻火冒三丈:“说这话的才是王八蛋呢!”

轮到曹扬回京探亲,走到白城市就回不去了。原来,他带回家的四百元钱在那儿全被小偷儿摸走。急得他火烧屁股,立刻到派出所报案。可警察说什么也不相信,一个知青兜儿里会有整整四百元,简直是天文数字!那时的人阶级斗争这根弦儿绷得很紧,认为他是谎报军情,说不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呢!反而把他扣起来,还派人到阿拉坦调查。一调查就调到小敖这儿,他赶紧证实,这里工分儿高,知青已挣了一些日子的钱,每个月48块呢!这才将曹扬放出来,让他回了北京。

作证时,小敖一本正经,心里却暗笑:曹扬也太苦自己了!原来,一个人也就十几块,还得买米买盐。这才挣了多少日子的工分儿啊,居然就能攒出四百块,看来,牙缝儿里的渣滓都挤出来了。要了他的命,他也没这本事!

不久,“拆匪”包儿的陈青探家回来。他走时还没开支,向连部借了二百元,又向包儿里其他人借了一百多元。别看陈青长得五大三粗,却好研究个古诗词,心里有股子浪漫,该算半个情种。这小子一个月之后回来,居然把所有的钱花得分文不剩。追问之下,他有个没挑明的女朋友,俩人一个来了内蒙古,一个去了东北。他回北京时,那女孩儿也恰巧回家。两个人卿卿我我聚了十几天,知道是有缘无份,他一激动,就买了一台相机,照了不少永久留念。几百元打水漂儿流走了。他父亲早已去世,只有一个没工作的妈,几个哥哥都是同父异母,谁能接济他?也不是一笔小数儿,他有脸伸手吗?他只好扛着一屁股债转回内蒙古。

“拆匪”包儿知道真情后,不由炸了窝。吟一更加愤怒,这不是搞腐化吗!

全包儿一致决定,教训教训这小子,自己的事儿自己兜着,谁也不替他还。陈青搞腐化的事儿很快传到小敖包儿。气得他大骂陈青没出息。归芯也说,陈青这小子不自量力,太糊涂了。紧接着,她就替陈青犯上了愁:“近四百块可不是小数儿!叫他何年何月能还清,不吃不喝?”说完,两只眼睛就求助地望着小敖,不再说话。小敖明白她的意思,是想帮助陈青,又怕说出来火上浇油,惹得小敖脾气更大。小敖嘴上嚷嚷,心里也琢磨:“也是,这钱叫陈青还到什么时候?家里也指不上……”想到“家”这个字,他的心就软了。“好吧,那咱们替陈青还吧!”听到小敖这样说,归芯嘘出一口气,她笑了,笑得十分灿烂。

在小敖包儿,只要他发话,这事儿就算定了。陈青的一屁股债,到底让小敖包儿给还了。吟一再一次打上门来,指责小敖他们纵容歪风邪气,没给坚持真理的“拆匪”包儿长脸,还公开拆台。“谁说纵容了?我已经严厉批评了!你们满口大道理,我看是舍不得往外拿钱吧?陈青能跟你比?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敖把吟一坚决顶了回去。甭看俩人尽一块儿聊思想,挺合得来,可为了这事儿,差点儿翻脸。小敖对归芯说:“吟一为什么和石民臭味儿相投?因为他自私。可恶的是,还拿歪道理往自己脸上贴金,给别人扣屎盆子。什么滋长歪风邪气?狗屁!”

虽然乌兰队知青接二连三探家,可小敖、施朗、闻起、归芯他们还没走。归芯一直拖着,她是想和小敖一块儿走。但半年多前,小敖北京的亲戚曾经来信,说1968年的一个深夜,他姥爷被一群当兵的带走了,以后就一直下落不明。北京郊区有座秦城监狱,专门关押问题严重的高干。亲戚们推测,姥爷应该也关那儿了。姥爷家已被抄了个底儿掉,姥姥、小舅都被斗得很惨,已经不在北京……再后来,亲戚们不来信了,不知是怕受牵连,还是已经受到株连?他已彻底没家,叫他去探望谁?

还有一层原因叫小敖不能走。闻起属于通缉犯,本来住在门科阿妈家,风声紧后,阿妈表现得有点儿为难,不敢再继续收留他。不能连累无辜的贫下中牧,但谁家能要他,又能保证他的安全?若再有人来抓,恐怕也只有小敖罩得住。他当机立断,对闻起说:“你小子收拾行李,搬我们包儿吧!”这么着,闻起搬来已快一年了。这时,他若撒手回家,真怕呆头呆脑的闻起又出事儿。

至于施朗不回家,原因跟小敖差不多。也是个学生头头儿,闻起的事儿他也得撑着。再者,他那个父亲和小敖的大同小异,没什么探头儿。

终于,归芯决定一个人先回家。小敖送她到了场部,一连等了三四天,也没见有军车去大石寨。急得他们到处打听有没有另外的办法走。听人说,骑上马,走一百二十里,有个叫马神庙的地方,因为出煤,车特别多。骑马走一百多里,要整整两天屁股不离马鞍。骑一整天马,屁股就磨得够呛,更别提两天了。可等到哪天才有汽车的影子?小敖知道归芯最恨骑马,他问归芯:“你说怎么着吧?”意思是要么骑马上路,要么干脆打道回府。“骑马走吧!”归芯咬咬牙。就是将屁股颠成两半儿她现在也得走,已经两个月没来例假了,得到北京的医院去检查。他们暂时还没成家的打算,住在一起虽不怕人嚼舌头,可真要明目张胆挺着大肚子,还没这个气魄。她心里想,要真有了孩子,说不定这一折腾,就能掉下来,那不就万事大吉!

第二天一早,两人骑马上路。骑一程,腿发木了,就下来走一阵。小敖心里真舍不得让归芯走,他也清楚,这种时刻,自己应该陪在她身边,这是男人的责任;然而,他肩上还有更重的担子,他要走了,闻起怎么办?唉,这就是大家和小家的矛盾!从小,他所受的教育,就是要大家不要小家,姥爷的身教、言教明摆那儿。可他仍旧觉得对不住归芯,心里充满歉疚。下马走时,他就一手牵马,一手勾住归芯的腰,不停用自己的脸蹭她的脸。

他们的分离会有多长的时间,二十天,还是三十天?那将是多少个小时,多少个白天和黑夜?漫漫长夜,由于寂寞,他会大睁着眼睛,对着看不见的蒙古包顶发呆。未来的寂寞使他恐惧,他更加用力地抱紧归芯。已经长出胡须的脸颊紧贴着她鸡蛋清儿似的脸,不由勾起他的欲望。他抱紧了她,狂热地亲吻,恨不得将她融化在自己的怀抱里……两人紧紧相拥,滚落到草地上。天是那么蓝,蓝得像一床通往仙境的被子,草地那样软,软得似一个你想陷进去的迷魂床。他们在草地上忘情地滚着,小敖充满弹性的嘴紧贴着归芯柔润的唇,舌尖回应着舌尖,两人的舌尖卷在了一起,像两个婴儿贪婪地吸吮着母亲的乳汁。全身的肌肉蹦紧了,疯狂得仿佛要涨裂……小敖喘着粗气,嘴里喃喃念着:“我……要……”身体与身体和大自然融为了一体……从未体验过的新鲜感使他们有一种向太阳腾飞的感觉,却又迅速滑落,紧接着,向更高的云层冲击……在最快乐的瞬间,归芯的思绪突然被一种不安困扰,仿佛从最高的巅峰跌落,幸福的体验像阳光下的露水,一眨眼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有在心中安慰自己:一切都会好的,只要有小敖如火如荼的爱……

一整天不知不觉过去。腰酸了,屁股颠破了,归芯的肚子却没有疼,她还得往回家的路赶。又一天太阳升起了,前面的草场突然改变了,草又高又密,马蹄过处,成群的蚊子像灰色的云团腾空而起,疯狂扑向血肉之躯。马被激怒了,跳跃着,拚命摇头,用尾巴狂扫够得着的部位。两人因为穿着长袖长衣,脚上套着马靴,蚊子钻不进去。可露在外面的脸就惨了,成为蚊虫的重点突袭地。云团一簇簇向他们的脸涌来,甚至一呼吸蚊子就钻进鼻孔,呛得喘不过气。“狗日的蚊子,要不是怕火灾,老子非放一把火不可!”小敖边喘粗气边挥动马鞭。归芯用一只手上下左右乱打,嘴巴闭紧,生怕这些轰炸机冲进喉咙,再长驱直入。唉,铁扇公主惹不起孙悟空啊!

天完全黑了才到马神庙。这是其他团的领地,凭牧业团介绍信,好赖给他们找了两个床位。因为要往外边运煤,这里的车果真不少,第二天大早,就有去大石寨的卡车。匆匆忙忙,小敖送归芯上车。搭车的就她一个女的,受照顾,让她进了司机楼儿。小敖不放心地举着手,嘴里不停喊:“没事儿,快回来……”话没嘱咐完,车已启动,只见归芯趴在窗玻璃上往外瞧的影子。归芯看着小敖一点一点变小,心中突然空落落的。一瞬间,她甚至有种跳下车的冲动。

天黑前,她顺利地上了去白城市的火车。那年头儿的知青,也就是牧业队的,一个月仗着有几十元收入,才买得起硬座车票,大多数想回家,只能干蹭。刚坐稳,就见一个小个子男人凑到她跟前,笑眯眯冲她说:“正找您呢!”天津口音,仿佛是老相识,一屁股就坐到她旁边。归芯印象中,压根儿没见过这人。“你……”“我嘛是兵团司机,姓郑,您呢叫我老郑吧。忘了嘛,在马神庙见过,还跟您呢男朋友海聊一晚呢!”说得有板有眼,一副自来熟的自信,不由归芯不信多一半儿。甭管怎么说,出门在外,认识了就是缘分,人家挺热情,总不能板着一张冷脸吧!她和老郑开始搭讪。这人能神侃,说自己原是天津汽车司机,主动来支边,到兵团当了卡车司机,工资高,一月好几百,今年三十一岁,家里有个五岁的男孩儿,老婆已然去世。说到死去的老婆,他忽然上下打量归芯,一转话头儿:“您呢多大啦?”“快二十三了。”“不像,不像,您呢少说有二十六、七了!”老郑的头摇得像拨浪鼓儿,眼神带着撩拨。归芯心里嘎噔一下:“把我往老了说,你三十一,死了老婆,我也快三十的人,和你正配对儿?美得你!”她觉得这人有点儿不地道。可老郑的话匣子还是飞快地转,说他带了好几千元,要去上海、杭州、武汉……出差,都是好地方。听那意思,要转遍大半个中国了。“那么地,带您呢一起走,为嘛不见见世面!”“什么,我跟你一块儿走?”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对,一起走!”这老郑也太不正常了。她立刻说:“我是回北京探亲的。”“有嘛不行?我在天津等您呢。在家住几天,我再去找您呢!机会不易,寻思寻思。”“不用,我不能去!”她的声音越来越硬。老郑明显不怀好意,傻子都看得出来。归芯假装睡觉,不再理他。很快,她真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亮了。火车停在一个大站。

老郑的半个身子已探出车窗,脖子抻得想当仙鹤,正和车下的三个天津姑娘聊得火热。老乡见老乡,两眼冒火光。老郑看这三个姑娘挺水灵,归芯既然不爱搭理他,就打上了这几位的主意;几个姑娘在农区插队,一路蹭车过来,已经成小油条了,她们打算借老乡的光儿上车,只要能回家。天津姑娘虽笑得灿烂,说的话儿却怪可怜。刨了一年土坷垃,一分钱没挣下,倒欠了队里几十块。不蹭车,能回家吗?归芯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老郑眼珠一亮,想出个馊点子:“这样吧,娘儿们,我从车上给借几张票,把您呢弄上车。”“谢谢二哥!”三个姑娘高兴得要跳。老郑嘘一声,她们赶紧把手捂在合不拢的嘴上,将欢呼声压住。老郑转身,将脖子伸进来,对归芯说:“娘儿们够可怜的,您呢做做善事吧!”人都是父母养的,谁不想回家?望着那三双充满期待的眼睛,怎能拒绝?她毫不犹豫地拿出车票。老郑又七鼓捣八鼓捣,搞到了两张票,把那三个姑娘弄上车来。

姑娘们欢天喜地找座儿的工夫,车开动了。

“查票啦,查票啦!”列车员的声音在车厢那头儿响起来,归芯一激灵,票还没还她呢!她睁大眼睛四下瞧,哪里还有老郑和三个天津姑娘的影子。说不定他们早到一边儿偷着乐去了。好心眼儿的傻子,这回她倒成逃票的主儿,被带到了列车长室。她的脸急红了,主要不是在乎钱,而是名誉。明明买了票,却成了蹭车。再说,她是有钱的牧区知青,让人怎么想?面对几个穿制服的,她反复说:“我肯定买票了,让人拿走了。”最后,列车长发话了:“看你这姑娘挺老实,这次就不让你补票啦!社会复杂着呢,可不能上坏人的当啊!”就这么放了她一马。她心里恨死了姓郑的,这家伙太不仗义,关键时刻,脚底抹油,真流氓!直到在北京下车,她再也没见到姓郑的。流氓就让他自生自灭吧,可是,那三个没钱的天津姑娘,千万不要上当。

老郑还真是流氓。后来,他终于进了“三招”。在里面竟然还不老实,异想天开想逃走。结果,被哨兵(看守)照腿上打了一枪。谁能给想逃跑的犯人好好治伤?不虐待俘虏在“三招”绝不可能,何况是个臭烘烘的流氓。在零下几十度的严寒中,老郑哭天叫娘,嚎了大约一个礼拜,终于得了败血症。他慢慢向鬼门关走去,死的时候,很安静。

路难走也好,碰见流氓也好,甭管怎么说,归芯毕竟连滚带爬回到了北京。


跟谁结婚都无所谓

比起许多人,归芯的家还算个家,但已变成与人合住的单元。

邻居梁妈一人住,丈夫是个没摘帽儿的右派,虽已七十多岁,也和归芯的父亲一样,撵到干校脱胎换骨去了。弟弟黑皮去了母亲所在的干校,母亲本准备与他一起走,行李都送到火车站托运,却突然旧病复发。坏事变了好事,她得以逃脱去干校的命运,长期在家吃劳保。可再过几天,家里就会只剩她一个人,妹妹烟云已经注销了户口,马上要去东北建设兵团。归芯这次回来,恰赶上为她送行。姐姐眯眯在远郊区教书,两三个礼拜回家一次,根本照顾不了母亲。今后,她也只能自己照顾自己了。

刚回来的归芯什么也顾不上,她立刻去附近的医院。检查结果出来,还真怀孕了。拿着化验单的手有点儿发抖,心跳也加剧。安全期并不安全,书上写得也不完全对。唉,做女人真倒霉,可也总得面对。已经没有了退路,她必须一个人往前闯,前面就是座墙,也得撞过去。重新挂了号,内心忐忑不安,表面却装得若无其事,拿着化验单去找大夫。大夫说:“是怀孕了。要吗?”她说:“不打算要。”大夫问:“是第一胎?”她点头回答是,心里想,这节骨眼儿,话越少越不容易露破绽。“可得想好了,第一胎做了,以后容易流产。”大夫仔细打量她,‘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她的心“咚”地猛跳一下,尽力控制住自己的声音说:“我……我在干校。”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实在有点儿虚。大夫大约没听出来,竟没产生一丝一毫的怀疑。归芯的模样实在像极了知识分子,只是晒黑了。那时的“臭老九”只许老老实实,不能乱说乱动,恨不得被扒层皮,又有几个不晒黑的?大夫的目光忽然变得柔和,同情地望着她:“那就做了,三天后来吧!”大夫麻利地开好手术单。她轻松吐一口气。看来,老实人若骗人,最容易蒙混过关。

三天后,她来到手术室。

躺在雪白的床单上,她惟一的恐惧是怕大夫看出破绽,被轰下手术台。还好,两个捂得严严实实的女人不爱说话,拿着金属器具,在她的下部搅和。归芯攥着拳头,一声不吭,心里想:“快了,快了,快过去了!”突然,一阵钻心的疼痛,像有一块肉从她的体内被揪出来,浑身的肌肉不自觉地蹦紧,哆嗦一下,便过去了。一切结束得那样迅速,迅速得她都有点儿反应不过来。只听一个白大褂儿对另一个说:“还挺大的……”一丝遗憾莫名其妙在她心中升起,一定是个儿子,像小敖一样,聪明可爱的儿子,她却剥夺了儿子出生的权利,究竟为了什么,她说不清。

她还年轻,根本没把保养身体当回事儿。再说,让家里人知道可不得了,她自然不能享受坐小月子的待遇。吃羊肉的人大约就是底子好,即使像她这样表面弱不禁风的,也没落下腰酸腿疼的毛病。一块石头落地,她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

送烟云走那天,眯眯赶了回来。总到车站送人,人已经皮了,不知道伤心。往家走时,母亲没提烟云,却不断叨唠眯眯的婚事儿。眯眯的神情懒洋洋的,仿佛母亲在絮叨旁人的终身大事。

归芯突然就想起了南哥——眯眯原来的男朋友。南哥是母亲的好朋友沈阿姨介绍的。沈阿姨是海外归侨,丈夫是著名民主人士,文革前就已去世。由于儿女都是老党员,自己不过是小职员,运动中并未受到多大冲击。她无党无派,是个热心肠的乐天派,一天到晚除了玩儿就是张罗给人找对象。但沈阿姨的圈子基本有海外关系或“臭老九”之类,南哥当然也属此类。他比眯眯大三岁,父母是华侨,本人在外语学院教法语。人长得白净,戴副眼镜,典型的“老九”。眯眯虽然内向,但有小鸟依人的美丽,挺招男孩子喜欢。两人对眼儿,遂开始交往。归芯听眯眯说起过,南哥特别喜欢读书,挺浪漫。眯眯尽管灵气不足,也看过不少书,两人谈得来。在归芯没去插队之前,他们的关系迅速发展。她当时认定,南哥迟早会成为她姐夫。可没多久,却传来他们吹了的消息。

她走后不久,两人就决定确定关系。终身大事儿非同儿戏,当然得过父亲这一关。那时,凡在保密、机要部门工作的,婚姻大事都得通过组织审查。不知有多少深深相爱的人,就这样被活活拆散。眯眯和南哥都不属于机要人。可父亲不知动了哪根儿神经,非逼着眯眯让组织去调查南哥。还真查出了问题。南哥在1958年上高中时,曾因右派言论被劝退出团,等于是开除团籍。听到这个消息,父亲说什么也不干了。他自己一身污泥,却不容许未来的女婿有一个污点。也难怪,他这一辈子已在这上面吃尽了亏,不能让儿女重蹈覆辙。他逼着眯眯和南哥断绝关系。眯眯不乐意。父亲遂冷着脸说:“你不和他断绝关系,我和你断绝关系!”他强迫眯眯把南哥写的信和礼物都找出来,统统退还。眯眯傻了,两只美丽的大眼睛里,除了蓄满泪水,什么也没有了。她怎么去面对南哥呢?然而,父亲的话就是绝对命令,她实在没生出反抗的勇气。

从那以后,不爱说话的眯眯几乎成为哑巴,不到万不得已,根本听不到她的声音。母亲最疼眯眯和黑皮了,看到她变成这样,母亲开始担心,慌忙四处托人给她介绍对象。这回接受了教训,专捡出身好的挑,缺了这条根本不考虑。见是见过好几个,不是奇丑的男人看上了眯眯,就是人家嫌她出身有问题。

这时,表哥正好路过北京,他是归芯大姨的儿子,当兵刚复员。参军这几年,他一直在越南抗美援越。小伙子长得一表人才,脸盘儿挺像电影明星赵丹,出身自然是好的,要不也当不了解放军。母亲看见亲外甥,咧着嘴笑了。赶紧给四姨写信,让她给保这个媒。表哥的父母是姑表亲,五个孩子有两个傻子。老姐儿俩都糊涂,没考虑再亲上加亲,会不会继续影响后代?

包括归芯在内,都不懂近亲不能结合的道理。从古至今讲究的是亲上加亲,也没见傻子成堆儿啊?再说了,除了阶级斗争这根弦儿,其他方面,人的脑子确实有点儿退化了。

能找个比自己文化高的大城市的漂亮姑娘,表哥当然乐意。而眯眯已是被人牵线的木偶,牵到哪儿就算哪儿。就这样,这根愚昧的线牵成了。

谈婚论嫁关系到一个人的一生,乐意就乐意,不乐意就说个痛快话儿,怎么能麻木不仁到这种地步?归芯实在不理解,问眯眯:“你到底觉得表哥怎么样?”她的嘴动了动,不知是不是想笑,牙齿却没露出来:“我……”她犹豫着,“我也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怎么结婚哪?”归芯震惊了。“他们让我结就结呗!跟谁结婚都无所谓……”她淡淡地说,非常平静。望着眯眯寞落、空虚的眼睛,归芯的心突然一阵发紧。

眯眯的灵魂丢到哪儿去了?

不错,她是懦弱,没主见,可也曾有过自己的魂儿啊。

还清楚地记得,每次她和南哥约会回来,话仿佛也多了,不断告诉家人,他们看了什么电影,到了什么公园……说话时,她的眼睛亮晶晶。

父亲硬要拆散眯眯和南哥时,归芯不在北京,如果她在,会反对父亲的决定吗?大概不会。南哥有历史问题,为了眯眯的将来,她不会有勇气支持眯眯和有问题的南哥结合。她不了解南哥,又凭什么决定眯眯的命运?她无能为力,却又为自己的无能为力感到内疚。我的小姐姐啊,我帮不了你!


红火的日子与传言的战争

一个月后,归芯约上比她早回北京的文信,一起回内蒙古。临离北京,两人没少抢购。除买花椒、大料等各种佐料,归芯还在副食店发现了酱油膏。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她简直欣喜若狂。从前,三天不吃酱油心里就没着没落儿,这可好,在内蒙古已一年半没见过酱油的影子。酱油膏的味道虽比酱油差得远,怎么也比大粗盐粒子强百倍吧。两人心甘情愿当起了搬运工,愣买了二十块酱油膏往回扛。归芯还跟母亲学会了做酒酿。为让大家尝个新鲜,她甚至带了几块酒曲回去。

大包儿小包儿,爬上爬下,两人好不容易才回到蒙古包。一看带来的酱油膏和佐料,小敖的眼睛立即亮了,不顾他们鞍马劳顿,就催归芯赶紧做红烧肉。他将酱油膏用水化了,一溜烟儿准备好一盆肉,嘴里叫着:“做吧,给大伙儿显显你的手艺!”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归芯只好拿起锅铲。当一锅羊肉变为亮晶晶、红黑色的肉块儿时,小敖顾不得肉还是滚烫的,从锅里抓起一块就往嘴里塞。一边哈着热气,一边美美地嚼,然后用烫红的手指一拍大腿:“香,真他妈香!一辈子没吃过这么好吃的肉!”文信、闻起的手也同时伸进了锅里。归芯一面说:“拿勺舀!着什么急啊,没人抢你们的!”一面自己也忍不住把手伸了过去。

还真有人来抢了。不知是一帮知青闻讯来打秋风,还是肉香传得太远,肉尚未盛进碗里,施朗、吟一等都来了,足有七、八个人。“得,抢吃的土匪都来了!”小敖的腮帮子被肉塞得鼓鼓囊囊,可堵不住他的嘴。甭看他管这帮人叫土匪,可打心眼儿里高兴,东西要抢着吃才香呢!再说,都是他的穷哥们儿,有福同享,他们不来,还得去叫呢!

酒曲带回来了,可偏偏忘了大米,更别提江米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做酒酿看来是黄了。小敖将酒曲放在手里颠来倒去,回忆说:“我姥姥是南方人,可爱吃酒酿啦!她叫林大爷搓一些小江米丸子,往煮熟的酒酿中一放,那滋味……”说着竟砸巴起嘴儿,就差哈喇子流下来。看他那向往的神情,归芯嘲笑说:“看把你馋的,就这份儿出息?”“人生的一大乐趣不就是吃嘛!”“行,满足你的乐趣!江米不好买,大米也能凑合,我在家试过。干脆,我给四姨写信,让她寄几斤大米来。”

等四姨将大米寄来,天已经冷了。小敖急不可耐地从场部把包裹取来,捧着包裹就像捧着心肝宝贝,进门就嚷嚷,叫归芯赶紧做酒酿。“我说同志,做酒酿得发酵,都什么温度了?”可不是,已经零下几十度的气温,天黑时,把一盆水放在蒙古包里,到早上,就冻得铛铛响,盆儿变为两头尖,全变形了。这种天气想发酒酿,还不如做冰棍儿呢!

闻起听了这话,把头伸过来,自告奋勇对归芯说:“干脆,我也做点儿贡献。你把酒酿发好,我晚上抱着锅睡觉,保持温度,怎么样?”那样子颇为得意,仿佛有了伟大的发明创造。文信正喝茶,听了这呆话,一口茶立刻喷出来,呛得直咳嗽。半天才说:“你是学母鸡,还是把锅当女人抱啊?”小敖一拍大腿说:“有你的,闻起!甭说,这法子还真没准儿行!”归芯也说:“灯泡既然能孵小鸡,人的体温就可以当暖箱!行,这光荣任务交你了!”从那天,闻起就成为人体暖箱,每晚抱着锅睡觉。白天,则由归芯负责,将带热气儿的锅裹在被子里。一周后,拌着酒曲的大米果真发出阵阵酒香。小敖激动得使劲一拍闻起的肩膀:“哥们儿,你这回立头功!行,多给你喝一碗!”

酒酿酿制成功的那天,全包人都特别兴奋。

小敖又招呼哥们儿们来尝新鲜,这回,连曹扬都来了。他喝了一碗,又接着要,舔着碗说:“这玩艺儿还真不赖,够香的!叫什么来着?哦,酒酿。这是我第一次喝,从没听说过这玩艺儿!”

知青到牧区两年了,风吹日晒,肤色已变得和牧民几乎一样。

老远看见一个骑马的过来,如果都穿蒙古袍,根本分不清谁是牧民,谁是知青。但近看就有区别了。女知青比牧民妇女的脸干净。男知青则差不多个个都破衣拉撒,蓬头垢面。那时,从北京带的衣服差不多都穿烂了,又没女人照顾,也只能混成这副下世光景。再说,那年头讲究愈穷愈光荣,穿得破说明你艰苦朴素,改造资产阶级世界观彻底。因此,不少人也有点儿成心糟践自己。

小敖却愿意小日子过得越美越好。在他操持下,他们包儿连穿的也比别的知青强。由他张罗,叫归芯探家时买回一些棉毛衫裤。外面的衣服买了怕不合适,他就去场部扯了几丈蓝布,到基建队求人,给每人做了身新衣。他们包儿的人出来,一身短打扮,蓝衣裤褂齐齐整整,往破衣拉撒的知青中一站,显得特别扎眼。

归芯还给自己买了黑绸子和白布,缝制了一单一夹两件袍子。上面滚得好勒盖(织锦缎)比牧民的宽三倍,甚至底边也镶着,还缀上几枚其其格过去送的银扣子。她苗条的身材被袍子烘托得愈加出众,牧民见了都忍不住喝彩:“塞罕,呼很(美丽的姑娘)!”

有的知青就瞧不顺眼了,说他们整个一个知青中的富牧!小敖向来嘴不饶人,立刻回敬道:“挣一样的工分,有本事你也富牧一回啊!”那些不闹批判的,看着他们红红火火的日子,也只有羡慕的份儿,要将包儿里的人拧成一股绳儿太难!

这时,珍宝岛战争爆发。蒙古一直是苏修的战略伙伴,既然中国已和苏修接上火,战略伙伴肯定不会闲着。阿拉坦和蒙修接壤,一下子,让人感觉战争离阿拉坦特别近。牧民照旧放他们的牲口,吃饱了睡,对战争的迫近似乎不怎么上心。兵团的现役则紧张起来,不断训练兵团战士;甚至对三、五成包儿,散漫成性的原插队知青也反复动员,还给可靠的红五类发了枪。

正是夏天,牧业连都在淖勒高勒。知青们都很激动,仿佛一把火将心点燃,血立时变成夏季烈日当头的温度,更因为年轻,血很快沸腾。对一成不变的放牧生活大多数早腻了,日夜渴望发生变化,哪怕流血牺牲呢!知青们又开始互相频繁地串营子,奔走相告,彻夜不眠地聊形势,侃战争,随时准备奔赴战场,打击侵略者,用鲜血洗涤蒙昧的生活,用年轻的生命激活平庸……

他们渴望着战争尽快降临,同仇敌忾着,对苏修充满仇恨。却忘记,战争会拆散情侣,制造妻离子散,甚至家破人亡。也许,当轰炸机真正从耳边掠过,小鸟惊得四散飞逃后,又能见到鸽子安祥掠过天空的那天,他们才会觉得和平无限美好?他们的躁动正是整个民族数亿人的躁动。

记得在班里辩论战争时,归芯的一颗心是向着小敖的。想起战争,她就会想起遭批判的苏修小说《一个人的遭遇》。卫国战争的小说和电影归芯看得多了,但那些作品较少涉及人,特别是普通人的心灵。这篇小说却着重刻划了一个普通人,讲他对祖国的爱,更讲他家破人亡的遭遇。当战争即将结束,主人公找到了惟一的儿子,“又像太阳从乌云里出来那样喜气洋洋”的时候,儿子却在炮位上牺牲。他“心里有样东西断裂了”,在远离故乡的德国,他“埋葬了自己最后的欢乐和希望”。“最后的欢乐和希望”,这句话不知怎么深深触动了归芯的心灵。尽管她知道,这是苏修的小说,是对站在正义一方人民的诬蔑,她还是忍不住被感动。战争,哪怕正义战争,对普通人也是一场巨大的灾难!

正赶上文信又去学兽医,羊群交给了归芯。她天天放羊,下夜的活儿分派给了“大冬瓜”。放羊时,她总是长久望着边境方向,脑子里充满各种幻想,似乎紧张的战事,像云层酝酿的暴风雨,转眼将要降临。就连她这种对政治不感冒的人,也特别关心起政治与形势来。一成不变的日子像淡寡缺盐的手扒肉,有时也会叫她心生厌倦,渴望着添些别种滋味。于是,便会忘记战争的血肉横飞,甚至渴望由战争来改变平庸……那些天,她常常想起《普通一兵》中的奥斯特洛夫斯基,一个苏联卫国战争中的英雄,想起小说中有关丹柯的传说……起义的勇士丹柯走向刑场,他的鲜血一滴一滴洒在开满罂粟的草地上,罂粟花由白色变为鲜红。从此,每当看见火红的罂粟,人民就会想起他……此时,这故事竟使她生出与自己不相称的豪迈:
                       
在阳光下
                     
                      在阳光下,
                      蓝天像浅蓝色的纱,
                      透明、闪烁;
                      在阳光下,
                      草原似绿色的翡翠,
                      湛碧、清明;
                      在阳光下,
                      翡翠上牛羊遍地撒,
                      奔腾着骏马;
                      …………
                      啊,
                      在阳光下,
                      万物欢笑,
                      齐声“哈哈”!
                      在阳光下,
                      一个年轻姑娘赶着羊群,
                      从山坡往小河下,
                      回忆起古老的传说,
                      想起罂粟为什么开红花……  
                      古时反抗压迫的英雄儿,
                      尚且能无畏洒热血,
                      点点滴滴抛向青草的嫩芽。
                      今天呀,
                      阳光灿烂照大地
                      敌人一旦来进犯,
                      难道能够把死怕?!
                      勇士的鲜血染白花,
                      姑娘你,
                      摘几朵火红的罂粟戴在胸前吧!
                      血红的颜色映在心坎儿里,
                      立时像英雄一样
                      舍弃温暖的家,
                      更会学勇士的榜样
                      昂首走向绞刑架!
                      英雄在前面迈着坚定的步伐,
                      姑娘啊,
                      快快紧紧跟上吧!
                      踏着勇士的脚印走,
                      一定会不屈不挠意气发,
                      视死如归无牵挂。
   
    历史和教育有时是一种讽刺。

这一代人是听着“向苏联老大哥学习”的声音长大的,所唱外国歌曲几乎清一色是俄罗斯民歌,读的文学书籍大多是俄罗斯现实主义和苏联革命文学。他们接触的所有外国,就是十月革命前称俄罗斯,革命后叫苏联的国家。曾几何时,对苏联这两个字神圣到不可侵犯。归芯有个亲戚,是位工程师,在和苏联专家合作过程中,只因为不满专家的独断专行,1957年“鸣放”时给专家提过几条意见,就被划成右派,送到东北劳改农场,结果死在当地。

“俄罗斯”三个字已融化在他们这一代人的血液中,从幼年到青年,像刻在身上的年轮。有一天,开始不断批判赫鲁晓夫修正主义了,他们也从此对修正主义深痛恶绝。但是,这种仇恨和热爱是断裂的。被媒体描画的赫鲁晓夫是无赖也好,是鄙俗的农民也罢,即使一个党的主席在联大脱鞋,大丢其脸用鞋子敲主席台,他也只是赫鲁晓夫本人。这一切与粗犷、豪迈、伟大的俄罗斯民族及民族精英有何干系?!骨子里他们对这个民族始终恨不起来。

渴望打击侵略者时,归芯脑海中迸出的英雄竟会是俄罗斯勇士。她甚至忘记了,敌人正是苏联,以俄罗斯为主体的苏联。太滑稽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备战备荒了好一阵子,传言的“浪”并没有来。


迟来的报复

夏天过去不久,秋天也就露出了半张脸,却意外地刮了一场大风,卷起阵阵黄沙。

霎时,世界变得暗淡无光,呈一种怪异的黑红色。

人还没喘过气,小石子儿般、铁锈红色的雨点就扑打下来,抽在人身上生疼。很快,衣服上、马鞍子都染上了铁锈色。

今天,革命骑的是“芭蕾”,这是革命心爱的马。在她眼里,这马漂亮得像跳芭蕾舞的女演员,因此给起了这么个动听的名字。而归芯他们偷偷将它叫“小丑”,死不待见。此刻,这马吃惊地转着圈子,不安地嘶鸣。革命对它吆喝了几声,它才不情愿地安静下来。羊群可就没这么听话了,立时炸了窝。她吃力地爬上马背,扯开喉咙卖力地叫,手里的鞭子不住挥动。

革命是来接替施朗的。施朗竟把羊放到了麦黎山尖儿上。就是好天,雪白的羊和山上的岩石也难分得清,在土雨袭击下,已无视线可言,也只能凭感觉,将七零八落的羊聚拢到一块儿,往家的方向轰。家,要不是这场铁锈雨,她可真不愿这么早回那个家。心情糟透了。几天前,“拆匪”们到他们包儿聚会,有了神侃对象,施朗当然特别兴奋。看到这伙邋遢而无忧无虑的小子,她也从心眼儿里快活。可施朗不但没让她快活,还当众羞辱她……

多少天来,包儿里好不容易才这么热闹。昨天,刚好宰了一只羊,革命拿出一半,开始煮手扒肉。火点得旺旺的,肉香已经扑鼻。“拆匪”们不再聊天,眼珠子瞪着肉,馋得就差流口水了。吟一忍不住嘴里催道:“差不离了,差不离了,起锅吧!”煮了快两个小时,也该熟了。革命把肉夹到盆里,端到这伙儿馋猫面前。众人欢呼着扑上去。

只有施朗坐在包儿正中,不紧不慢拿起一块肉,斯文地用刀拉下一块,慢慢放进嘴里。甭说,还真有个领袖的矜持模样。突然,他不大的眼睛睁大了:“你煮的什么肉啊,这么咸!”“狼是不吃盐的,你当然嫌咸啦!”石民说。“可不,白眼儿狼不爱吃放盐的肉!”陈青也帮腔。“拆匪”们七嘴八舌开他的玩笑。革命也笑了,对他说:“我尝了,根本不咸。”他的眼里突然冒出凶光,瞪着革命。大家还没反应过来,他手中的刀子已飞出去。革命坐在那儿,整个人都呆了。也亏了她没动,刀子在离她耳朵几厘米处飞过去,剁在哈那棍儿上。施朗并不打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过想逞逞大男人的威风。这么一来,将他的领袖教养丢得干干净净。

“拆匪”们全傻了。吟一欲言又止,大家互相一使眼色,统统站起来。本来快活的聚会,不欢而散。

革命又伤心又生气。背地里打她,骂她也就罢了,如今干脆当众羞辱她,叫她下不来台,这日子没法过了。

快活这个词,很久以来已经远离了她。从小不懂愁滋味的革命,自从跟了施朗,就常常被折磨得肝肠寸断。施朗的反复无常、忽喜忽怒,简直叫她无所适从、不知所措。有时,施朗会笑眯眯看着她,说她是个可爱的小东西;没过一会儿,又忽然拉长了脸,恶狠狠骂她是蠢丫头。也许一分钟前,施朗还拍着她的脸蛋儿,管她叫乖孩子;一分钟后,就会没来由的勃然大怒,将她推一个跟头……最让革命不理解的,是他那些奇谈怪论。什么到了共产主义,性就彻底解放了,想爱谁爱谁,想跟谁睡跟谁睡……他谈得头头是道,其间还夹杂着领袖们、导师们、哲人们、先贤们的语录。他自称先驱者,要先行一步了。他公开说,心里还爱慕季旋旋,甚至装着好几个其他女人,这些都合情合理……既然他是干大事业的,又有领袖之志,革命就得成全他,为他作牺牲,好吃的给他,好用的也给他,多干活,努力伺候……革命能吃苦,也愿意吃亏。她是在艰苦朴素、大公无私的教育下长大的。来这儿,不就是为吃苦受累得磨练吗!可她怎么也想不通,共产主义理论就是可以乱爱?这不真成共产共妻了?施朗煞有介事地引用恩格斯的话说:“到那时候(指共产主义),除了相互的爱慕以外,再也不会有别的动机存在了。”他心里爱慕那些女人,这就是惟一的动机,当然也就绝对合理。革命被彻底搞糊涂了。但想得通如此,想不通也得如此。她算什么?施朗说,她只是一个傻丫头。而施朗是未来的政治领袖,伟大天才,必然提供她一种不同寻常的生活,一种非常诱惑人的未来。不听他的又听谁的?

革命就这样一天天迷信着,痛苦着,洗脑着,崇拜着,麻木着……

那天,“拆匪”们刚一走,她也跟着跑了。

施朗没当回事儿。心想,也不是第一回这么闹了,没关系。

傍晚,施朗包儿的倪永匆匆赶到“拆匪”那儿,进门就问:“看见革命了吗?”大家摇头。他一掀帘子往外便走,急切地说:“糟了,革命穿件毛衣就出去了,也不知去哪儿了!”众人一听都急了,赶紧备马,遍地去找。

找了整一夜,也没见革命的踪影。个个怒发冲冠:“一个大男爷们儿,欺负女人,真他妈没起子!”憋着要去大骂施朗一顿。等赶到那儿,革命早已回来,正躺在那儿发烧,施朗正愁眉苦脸守着呢。一伙儿人顿时松了口气。

大伙儿刚一走,施朗就扑过去紧紧抱住革命,一劲儿说自己脾气不好,不能控制,求革命千万原谅他。“乖孩子,小宝贝,小人不计大人过,行吗?”一瞬间,他又变得那么温柔,革命实在无法拒绝他的请求。糊里糊涂,她又一次原谅了他。

现在,当革命独自一人在羊群里,细想着前前后后,心中又着实堵得难受。她只有这样给自己排解:唉,再怎么说,已经是他的人了,还能怎么样呢?她是要一辈子和他过下去的。好女不嫁二夫,爸爸从小就这么教育她们几个女儿。她只能有一个家,她和施朗的家。是好,是坏,她也要回这个家。

赶着不听话的羊,她冒雨回到不情愿回的家。

第二天一大早儿,天还没亮,马倌儿比里滚就来敲门:“坏了,麦黎山发现一群被狼祸害的羊!快点点你们的羊……”他回身就走,说还得去通知别人。

革命闻言,红苹果似的脸陡然变白,心咚咚跳个不停。施朗也腾地跳起来,一张脸蓦地变青。昨晚,帮革命往包儿附近轰羊时,他忽然觉得有点儿不对,羊少了一块似的。四周转一遍,一千六百多只羊,扎成堆儿,怎么数?他想,说不定自己又犯疑心病了。他知道自己有这毛病,便忍住没说。现在看来……他不敢想下去了。“走,快走!”他恶狠狠对革命吼了一声。要真是他们的羊,这蠢女人就坏了大事儿!两人顾不得多说话,匆忙备鞍,叫了几个牧民一同进山。

一股阴森森的寂静主宰了深山峡谷。尚未落下的月亮残着半张惨白的脸,星星眨着吓坏的眼睛。满山遍野丢弃着残缺不全的羊,大约有二百只。有的仰面朝天,肚皮豁开,肠子和屎流泻一地;有的脖子被咬断,凝固的血将碧绿的草染成暗红色;有的失去肥硕的尾巴,血肉模糊的烂屁股朝上,奄奄一息趴那儿喘气……

“是……我们……的羊……”革命在马上摇晃了一下。

她认出一只头上有标记的羊,嘴里嗫嚅着吐出几个字。

施朗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骂:“真他妈嘴欠!死咬着不承认不就结了?这年头又不认真给羊做记号,能分得清吗……”

十几只,甚至几十只羊被狼祸害,这种事儿在牧区时有发生。羊一吃草,四面散开,从一面坡到另一面坡,撒成满天星状。羊倌儿稍有大意,一处照顾不周,就往往叫狼钻了空子。狼贪婪、凶残,不为填饱肚皮,而是可着性子祸害,能咬多少咬多少,一次性制造祸乱。但像这次一下损失这么多羊,确实是近年来的第一次。一定遇上了疯狼!

天完全亮了。

“看!”一个牧民指向东面的山坡。

一只公狼屹立在附近,两眼泛着蓝光,眸中闪烁着复仇的快感,幸灾乐祸地俯瞰着人们。施朗和几个牧民策马向它奔去。距离只有十几米远,公狼不慌不忙,颇为潇洒地转身,大尾巴上下舞动,倏地从银白的地平线上消失……施朗突然有种预感,这只公狼是他养过又踢死的小狼它爹,是他们掏狼崽儿时打死的母狼的老公。现在,它终于复仇了。

大自然早已安排好各自的位置,狼就是狼。他实在不该留下那狼崽儿,后来又把它摔死。

他回忆起一年半前掏狼崽儿的事儿……

远方,一颗孤独的晨星固执地拽住地平线,凝视着春寒料峭的黎明。一轮火球蓦地跃出浅红色的云层,苍白的晨星终于被万紫千红的光焰吞噬。两个骑手从幽暗的大山奔腾而下。看见狼了!其中一个尖利地啸叫一声,身后的狗听到命令,如离弦之箭,激动地狂吠,从马头前冲出去。分布于山脚下的十几位骑手突然跃出,挥舞手中的套马杆,沿着环形山狂奔。霎时,山谷沸腾了。

一到春天,牧民中的精壮汉子就集合起来,开展轰轰烈烈的打狼运动。发现大狼后,将它追到趴蛋,然后打死;去山里遍寻狼窝,将小狼崽儿摔死。多死一只是一只,为防止狼的数量日渐增多。

落进天罗地网的是一只母狼,它没命地从谷地朝平原奔窜。

人狗从四面合围。一时间,人喊声、狗叫声如呼啸的子弹。母狼继续逃命,一群狗尾随着穷追不舍,后面是更加逼近的骑手。

母狼喘着粗气,已到穷途末路。它忽地掉转身,拱起脊背,乱毛根根倒竖,目露绝望的凶光,龇出锐利的牙齿,欲作殊死一搏,可两条后腿却瑟瑟发抖。狗们突然立住,虚张声势地吼叫,却不再往前冲。“上!”“快上啊!”人们紧张、期待地给狗打气。狗终于鼓足了劲儿,扑上去,与狼撕咬在一起……

不一会儿,母狼完蛋了。垂死的母狼浑身淌血,趴在地上,粗糙、干硬的舌头长长地伸出来,双腿叉开,露出肿胀的乳房,洁白的乳汁混着血水在地下流淌。临咽气的瞬间,它短促地哀叫一声,凶残的眼睛竟充满悲苦与温情,莫非是对新生的狼崽儿不舍?终于,它的脖子松弛下来,头歪向一边。

打狼的骑手又折回深山。他们欢叫着,追逐嬉戏,在峡谷肆无忌惮地穿行。“看,狼窝!”一个牧民兴奋地喊。人们纷纷跳下马。腰里别铁锹的挥动铁锹,开始用土堵狼窝。有的人抢过铁锹,从另一边开始挖洞。也有的人从腰间摘下烟袋锅儿,点火,有滋有味地咂巴。几个小年轻儿开始打打闹闹,在地下滚作一团。

“快来看,狼崽儿!”跟着牧民来的小敖激动地大叫。人们哗啦一下围过来。几个手快的从洞里提溜出狼崽儿。狼崽儿眼睛还不会睁开,身上几乎光溜溜的,只一层薄薄的灰色绒毛。它们在人掌上软软地挣扎,可怜地“吱吱”叫。牧民门科将狼崽儿高高举起,向峭岩上狠狠砸去。狼崽儿惨惨地低哼一声,没了气息。“好!”牧民们痛快地跟着叫。小敖不由自主“啊”了一声。“可不能可怜这些小崽子。”色楞说,“等这些狼崽儿长大,个个都是祸害精!”是啊,要是同情它们,就成东郭先生了。想到这儿,小敖也觉得这些狼崽儿该杀。

一只、两只……已有五只狼崽儿被摔成肉饼。小敖学着牧民的样儿,把最后一只狼崽儿举过头顶:“小可怜儿,你也去向阎王报到吧!”“慢!”施朗叫了一声,冲上来。“干吗?”小敖不解地瞪着他问。施朗一把夺过那只幸存的狼崽儿,紧紧搂在怀里。“你老兄动恻隐之心了?”“狗和狼本来就是一家人嘛!我想把它驯成一条狗。”施朗拍着狼崽儿说,“看过《荒野的呼唤》吗?杰可.伦敦写的。讲的就是一只狗受不了人的虐待,最终回归自然,变成一只狼的故事……”“嗷,想通过你老兄的人道主义教育,把狼变成狗?”小敖撇嘴。“当然能!”小敖盯着施朗的脸,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兴奋地叫:“嘿,你们看,施朗长得像不像狼?”知青们看看狼崽儿,又瞧瞧施朗的脸:同样的又白又长,都有一双向上吊起的细眼儿,蓦地同时笑起来,有的甚至笑得前仰后合:“白脸狼!”好几个人异口同声。“你们他妈的拿穷人开心!”施朗发窘地笑,不由把狼崽抱得更紧。小敖揉着笑得有点疼的肚子说:“没人跟你抢,好好抱着吧!你的血液中八成有狼素?要不,怎么跟抱着儿子一样?”

养狼崽儿不是施朗的首创,听说有些牧民曾尝试过,均以失败告终。

施朗偏偏不信这个邪,他觉得既然书上写了,狼能驯养成狗,那他也能创造这个奇迹。

施朗对狼崽儿格外上心。狼崽儿的生活起居都由他一手料理。他精心地给狼崽儿搭了个窝,里面铺上松软的干草。开始,小狼不会吃东西,只能喝牛奶。他就找了个牛角当奶瓶,一天三顿给狼崽儿喂奶。到狼崽儿能吃食了,他便将新鲜嫩羊肉切碎,一点一点塞进它嘴里。

狼崽儿渐渐会围着蒙古包到处乱跑。施朗包儿还养了两条狗,狗的待遇比狼崽儿差多了。但小狼既然大了,有时也和狗一块儿喂食。不比不知道,一比就看出二者的区别。小狗见着熟人,亲昵地摇尾巴,甚至躺到地下,露出肚皮。这露肚皮,一方面表示对人的绝对信任,一方面也是撒娇。而小狼对人从没这份儿近乎,甚至对亲近的人,它也从不摇尾乞怜,总保持一定的距离。狗的性情比较平和,吃东西不慌不忙,吃饱了掉头走人。狼崽儿则性子急躁,吃东西狼吞虎咽,似乎吃了这顿就没下顿。它还非常贪婪,不像狗,就着盆儿吃,它叼着一块肉就跑,到远处,将肉放下,又急匆匆返回来,叼起一块再跑。直到盆儿里的肉没了,它叼走的肉已堆成一座小山。它这才跑到远处,自己吃独食。就连喝水狼崽儿也和狗大为不同。见到水,它拚命往肚里灌,直到肚皮涨得像一面鼓。这生下来不为吃食发愁的狼崽儿,居然也和它野地里的同类一样,天生就知道得食不易。看来本性难移啊。

小狼一天天长大。见着人,开始目露凶光,龇牙咧嘴。一次,它差点儿咬了小敖的胳膊。“不行,这小崽子留不住!”小敖发狠地抄起鞭子。“别,别!”施朗扑过去护着狼崽儿,“谁叫你对它没好脸儿?它这是求生本能!”“行,这次就饶了你干儿子,下不为例!”

狼崽儿更加不安分了,开始扒拉开干草,不停往地下挖。掘地三尺,它终于给自己挖了个地洞。竣工后,它伸直腿,半仰半卧,舒坦地躺在里面。那份自得其乐,仿佛睡在世上最豪华的宫殿里。

到晚上,它不再享受,抖抖身子,钻出地洞,翘起尾巴,竖耳静听。忽然,它直着脖子,开始“呜呜”叫,声音短促,与荒野中的狼嚎差得挺远。它这是在模仿。不知从哪天起,它终于学会了狼嚎,彻夜哀号,声音凄厉而悲凉。说也怪,施朗包的羊群从此不再受狼骚扰。他很得意,当着众知青夸耀自己的狼崽儿比狗棒多了。

一个初夏的中午,施朗安闲地靠着蒙古包,一边晒太阳,一边解开衣服捉虱子。精瘦的狼崽儿围着他转,跳来蹦去。突然,狼崽儿立在原地不动了,目露凶光,盯住他光溜溜挺着的肚皮,蓦地扑上去。幸亏他躲得及时,否则,肚皮上的肉非被扯下一块。他跳了起来:“反了!”不大的眼睛由于狂怒喷射着火焰。咬别人也就罢了,居然冲你亲爹呲牙!他照着狼崽没头没脑猛踢:“白眼狼,我踢死你!!”狼崽惨叫着,渐渐爬不起来。最后,它凄厉地抽泣几声,小腿一蹬,咽气。望着地下一片殷红的血,他脸色铁青,嘴里不住骂:“忘恩负义的东西!”

至死,狼崽儿都瞪着一双大惑不解的眼睛,不明白主人为什么将它往死里踢,吃肉是它的天性啊,何错之有?

现在,八成儿是狼崽儿的爹来报复了,而且终于成功。迟来的报复!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施朗包儿的羊丢了,被狼祸害了快二百只……”连部很快知道了,甚至整个牧业团都传开,一时沸沸扬扬。连长赞巴气得咬牙,扬言要好好处理革命。革命有苦难言,当初,要不是施朗把羊轰到那种地方,能出这种事儿吗?她当然有责任,施朗也脱不了干系!但她觉得自己理应保护施朗,绝不能出卖他。对于她的独自承担,施朗心安理得,连句好听的话也没说,还一劲儿埋怨她笨。

小敖听说了这事儿,立刻骑马去连部。他一定要把这事儿平息下去。一直以来,他对革命的印象都不错,觉得她朴实,本质单纯。父亲是军队的高级干部,却不像她的兄弟姐妹,走一条捷径,当兵、提干,反而到这儿默默受苦,容易吗?

小敖与赞巴的关系已经搞得融洽极了。连长见了他,老远眼睛就笑成一条缝儿。他提个建议什么的,连部一准儿采纳。一路上他就想,要投其所好,强调革命出身好。这一招儿还真管用,他对赞巴大讲了一通革命的老子如何如何了不起,她的本质多么单纯,根儿有多红。和牧主不同,纯属好心办坏事儿,再说又赶上恶劣天气,天算不如人算,谁能想到狼那么凶残?他逐渐将连长的仇恨集中到了狼身上。连长一拍桌子说:“说得也是,这狼太可恶了,不能全怪人。行,这次我给兜着了!就按你说的,既往不咎,今后可不能再有第二回。再发生这事儿,就是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您放心吧,连长!”小敖截住赞巴的话,一拍胸脯,“我保证,今后不会再有第二回!”这么着,小敖把这事儿给平了。


噩兆

狗跟着年轻的主人一块儿长,不知不觉,小敖包儿的狗已经两岁半,成为名副其实的大狗。

“小贼”和“小箭”只是放大了尺寸而已,只有“小面包”发生了脱胎换骨的转变。它肌肉发达、个头硕壮,成为一条特别美丽的狗。因为漂亮二字不足以形容它的雍容华贵。它脖子上有一圈乳白色长毛,犹如围在贵夫人脖子上的帔肩,毛色由脖子到头顶逐渐变深,成为耀眼的金红色,过渡到背部则变得漆黑油亮。一双橄榄型的大眼睛黑白分明,眼圈像用眉笔勾勒而出,望着你的眼神既温柔又忧郁,极像阿拉伯美女的一双眼睛,与它强悍的体型反差强烈。“小面包”的脾气确实温顺,不像其它大块儿头的狗,更不像它爸,见人就咬。根据毛色,牧民说“小面包”它爸是索和家的狗,名叫“勒布”。“小面包”的毛色还真跟它相差无几,只是颜色过渡比它柔和得多。“勒布”长得面目凶狠,像京戏花脸中的李逵,性情也是那般粗鲁与暴躁。不过,它可是草原上少有的抓狼好手。“老子英雄儿好汉”,他们据此推断,“小面包”将来也一定是一条抓狼的好狗。

“小贼”虽属于归芯名下,但它总用怯怯的眼光看人;“小箭”的模样实在太一般,无特色到被人忽略的程度;只有“小面包”,长得实在出类拔萃,加上它憨厚的本性,因而得到所有人的宠爱。

当初,因为“小面包”六亲不认,居然睡在巴勒登的蒙古包外,小敖曾教训过它几回。挨打的“小面包”夹着尾巴,哀哀求饶。后来,它索性就地躺到,将肚皮露出来,那意思仿佛在说:打吧,谁叫你是我主人呢!小敖不忍了,抱起“小面包”,开始抚摸。“小面包”也开始温柔地舔他的手指。经过几次教训,“小面包”分不清家的毛病总算治好了,可对自己真正的主人也添了畏惧,一见他,每每夹着尾巴,还特别听话。小敖拍它的左脸说:抬腿!它就抬起左腿,拍它的右脸,它就乖乖抬右腿。归芯一看乐了:“小面包被驯成基督徒了,打左脸给右脸!”它真心依恋的却是归芯。只要归芯一出包儿,它就跑过去,寸步不离,尾巴乱摇,睁大美丽的眼睛,满脸痴情。小敖开玩笑说:“坏了,这小子是我情敌!”

还真让小敖说着了。公狗到一岁就会追逐母狗,“小面包”却不,它似乎对那些母狗不感兴趣。兴许它眼太高,嫌母狗们配不上它?一天,归芯正低头捡牛粪,突然感觉有人趴在她身上。回转身,便看到“小面包”正将前腿拼命抬起来,阳具伸得老长。她说不上是恼还是羞,惊慌失措地抬起腿,第一次狠狠给了它一脚。“小面包”夹着尾巴后退了两步,委委屈屈叫一声,眼里充满困惑。晚上,她把这事儿告诉了小敖。小敖不恼,嬉笑着说:“这小流氓不简单,分得清男女。得,这回真成我情敌了!”“去你的!”她娇嗔地给了他一拳。

夏天,上半夜总是闷热,蚊子也格外猖獗,如集团军般对人畜展开围剿,慷慨赴死。放一杯水,不消一分钟,上面就密密麻麻落满蚊子。面对敢死队的狂轰滥炸,羊群一阵阵炸窝,顶着风狂奔不止。一晚,正赶上归芯下夜。她不停挥舞手中的赶羊鞭,可炸了窝的羊还是跑出去老远。折腾得大概累了,它们就地趴下,缩成一团,再不肯往回走。她胳膊酸了,腿已发木,眼皮也开始打架,黔驴技穷了。突然,羊群“呼啦”一下,往前冲出一大截。揉揉眼睛,她简直不相信眼前的奇迹:“小面包”正帮她圈羊呢!它围着羊群,箭一样左右穿梭。不一会儿,羊群就乖乖回到蒙古包前。

下半夜,天气转凉。阵阵凉风袭来,蚊子开始不甘心地隐退,羊群才逐渐安静。它们乖乖趴下,静静地反刍(倒嚼)。归芯裹紧蒙古袍,筋疲力竭躺到了地上。朦胧中,胸前有团暖烘烘、毛茸茸的东西蠕动。勉强睁开眼,“小面包”在用嘴轻轻拱她。月朗星稀,“小面包”美丽的眼睛奕奕生辉,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似在说:“有狼,不能睡;着凉,不能睡!”她拍拍“小面包”,叹口气,吃力地爬起来。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对狗来说,却是个不祥的季节——闹疯狗的节气。疯狗要是咬了人畜,人畜很快就会发狂。人若治疗及时,或许还有救,狗疯了却从没听说有治好的。为避免狂犬病泛滥,只有将疯狗立即处死。疯狗什么样儿?归芯还没见过。

一天傍晚,文信将羊群赶到包儿附近,便回到蒙古包喝茶。

归芯步行走到山坡前,打算替他把羊圈回来。忘了拿鞭子,她只好对着羊群乱叫、吹口哨或一溜小跑。羊群终于回到包儿附近时,眼前忽然出现一条黑狗,一动不动,嘴角儿淌着口水,目光呆滞地瞪着她。她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一条呆狗?用手连拍了它的脑门几下,它仍旧呆立着,一副痴痴的表情。一条狗一阵风似的向呆狗直扑过来,将她吓得后退几步。定睛一看,是“小面包”。它把那只黑狗一下子扑倒,狂叫着撕咬起来。不到一分钟,那只呆狗尾巴夹在屁股里,溜走了。

第二天,附近传说,有牧民打死了一条疯狗。再仔细打听,正是归芯昨天拍过的黑狗。她后怕得几乎出了一身冷汗:好险!若不是“小面包”,这狂犬病可能就得上了。“不好!”她心里突然一阵紧张,狂呼着“小面包”。会不会它已被疯狗咬伤,也会变疯?“小面包”来了,像往日一样,温顺而安静地注视着她。归芯蹲下,仔细察看它的毛皮。没有咬伤的痕迹。随后几天,她还是有些忐忑不安,随时注视着“小面包”的一举一动。

不久,有牧民来告状,说着半通不通的汉语:“你们的‘小面包’羊咬了,是不是疯病了?”这是小敖、归芯最不愿听到的话。“不行,再不能让它到处乱跑,会叫人打死的!”归芯叫来小敖,两人用皮条将它拴在牛车上。它呢,仍旧一副温顺老实的模样,别说把绳子套在脖子上,就是将刀架在它脖颈上,它也不会动一动的。

几天来,归芯翻遍了到手的各种医书,看有没有能救“小面包”的法子。不懂医学,又没有现成药,只好病急乱投医。她翻箱倒柜找出抗生素,一片一片塞进“小面包”嘴里。“小面包”眼里是一种绝对服从的表情,把手伸进它嘴里,它只轻轻舔舐一阵她的手指,然后便将全部药片吞了下去。疯了,怎么会不咬人,难道疯狗也有感情?

一天早上,他们起来,见到的是趴在地上完好无损的皮套,“小面包”跑了。这么结实的皮条绑在脖子上,没有被咬断,到底怎么挣脱的?

几天后,又是从牧民口中传来令人悲痛的消息:“你们‘小面包’,解放军枪毙了!”真是“小面包”吗?谁也没有确切见过它的尸体,更没人知道它死在哪里。只是,有人看见解放军打死了一条毛色极像“小面包”的狗。独一无二的金红色脑袋,不是它,又会是谁?没有人断定它真疯了,为什么就用子弹射穿它美丽的身体?小敖气疯了,一连几天大骂不止。

归芯心疼得好几天不想说话。她不愿相信“小面包”已经死了,而宁愿相信它像《荒野中的呼唤》里的狗,走向荒野,与狼为伴,最终获得大自然的拥抱。但悲痛还是一阵阵袭来:有着一双阿拉伯少女般美目的“小面包”死了,被枪毙了!那样美丽的一双眼睛,闭上的瞬间,会不会渴望主人的眷顾?一条将来必能成为打狼好手的狗,将来却严酷地对它关闭了黑漆漆的大门,它再也没有了将来。

不久,又接二连三遭遇到霉运。

到牧区后,皮肤搔痒已成为归芯的顽症。她的皮肤一直特别敏感,全因为虱子闹的。虱子这玩艺儿城里人听说过,却一直没见到。刚下牧区,归芯住在巴勒登家,看见老额吉给色丽玛捉虱子,她都不愿看。从小,她就和男孩子一样,不怕各种虫子。争强好胜,还当着别人面,用手捏过毛毛虫,捉过吊死鬼儿。她不是怕虱子,而是觉得那东西在身上爬来爬去,让人难受。

搬到小敖包儿后,趁包儿里没人,她挂起帘子,赶紧将衣服脱光,里里外外搜寻。这回终于见到了虱子,是绿豆大小的灰白色虫子,两头尖,中间圆,似乎连胳膊腿儿都没有,但爬得挺快。对这些闹得自己日夜不安的东西,她简直怀有深仇大恨,捉住一个掐死一个,一面心里发狠:“来,让你们来,来作死吧!”最可恨的是,虱子顺着衣服缝儿爬,沿途下卵,俗称虮子。虮子扒在衣服缝儿里,竟像长在了上面,根本弄不下来。可要不管,几天后,这些虮子就会变成虱子作怪。她只好把这些衣服换下来,穿上干净的。用肥皂粉泡,拿手使劲搓,不管用,就烧开水煮。衣服换的虽勤,挡不住长胳膊长腿儿的虱子;人看不见它们的胳膊腿儿,可一两天后,却又觉得它们在身上跑马。有好些天,她自己跟自己赌气,天天换衣服,但还是不及虱子爬得快。为了整治这些虱子,她可真没少花力气,不知费了多少水,用了多少六六粉。不是怕中毒,她恨不得一头扎进六六粉里。牧区的水实在金贵,特别是冬天,一车一车从远处往回拉雪,一锅一锅化出来。要是牧民看见她的浪费,准会啧啧叹惜。可她也有难处,因为对虱子特别过敏,只要感觉哪儿有虱子爬,那地方就会起包,红肿几天不退。小敖曾半开玩笑嚷嚷:“敢情咱包养了个豌豆公主!”然而,豌豆公主只在豌豆上睡过一晚,她却整整伴着虱子睡了五年。

到1970年入秋,她已渐渐适应了环境,也懒得天天换衣服。

入秋以后,情况忽然不对。身上起的包变成脓疱,大大小小足有一二十个。那天,她捞起自己的袖子,给小敖看。小敖一看吓了一跳,责怪自己没早发现。

他立刻拉上归芯,到场部找木医生。从解放军到来,木医生也就基本等于失业。队里有赤脚医生,团里有军医。小病找赤脚,大病找军医,谁还去找兽医!他们找他,是由于卫国到师部医院学习去了,去团部又嫌远。被撂到一边的木医生与过去不同了,见着牧民不再趾高气扬,而是一副提不起精神的模样。他懒散地看了一眼,立刻下结论:“牲口的病,坏疽(他把“疽”念成了“组”,比归芯强,这个字她还不认得呢)。”“什么?”这俩字小敖虽不会写,是牲口得的病他却听清了,不由吃惊地瞪大眼睛,“没弄错吧?”“错不了!”木医生回答得特别肯定,嘴角还挂着一丝不阴不阳的笑。“人怎么能得牲口的病?”归芯一百个不理解。“有什么稀奇,整天与牲口打交道!”木医生懒得详细解释,“这病好治,打两针青霉素就好。”小敖和归芯互相使个眼色,对这曾给牲口看病、又是“造反团”骨干的家伙不能不多个心眼儿。“这样吧,我们也没工夫天天到场部,你把药给我们,我们自己打。”小敖说。对这要求,木医生倒没为难他们。回家后,归芯把文信的兽医书拿出来,只翻到有鼻疽一章,还真说这病能传染人,长脓疱疮就是病症的一种,治法儿嘛,还确实是打青霉素。木医生到底是兽医出身,病说错了一个字,治法儿却大致不错。看来,他治人的病没啥本事,看牲口的病也许真有两下子?青霉素不是假的,上面写着药名儿,还封得挺严。那就打吧!归芯自己已学会打针。一连打过三针,不久便痊愈了。归芯对木医生的诊断仍旧半信半疑,到底是不是鼻疽?反正只要是炎症,打青霉素准有效。

病虽好了,却去不了她心中的晦气。人竟得了牲口的病!说不顺,后面的不顺依然跟着来。

第一件,小敖和吟一闹翻了。说起这事儿,小敖的气就大了。场部的卖粮员是保定来的兵团女战士,姓屠。号称团部五朵金花的头份儿,高挑身材,白净皮肤,眉毛像画的,眼睛大大的。有好几次,小敖看见石民围着屠金花的屁股前后转,就差流口水。屠金花呢,正眼也不夹他。一次,竟当着小敖的面,自称老娘,辱骂石民给她提鞋都不配。小敖的肺都气炸了,恨这女子踩乎人,更恨石民给乌兰队知青丢人。他扯着喉咙嚷起来:“不就是村儿里一枝花吗,抖什么抖?你给老子提鞋,老子不高兴还得把你踢到三丈以外呢!”这一嚷一损,将屠金花镇住了,不敢再吭气儿。他的气还没撒完,又回转身,对石民大吼一声,“还站着干吗,丢人现眼还没丢够啊……”气头上,也不管自己的话有多重。于是,吟一又打上门来,气势汹汹,指责小敖一贯专横跋扈,例如对闻起的态度,别人是敢怒不敢言,早已看不惯。小敖不由怒火中烧,为闻起,自己连命都豁出去了,还他妈怎么做人才能让人看得惯?两人直吵得天昏地暗,最后不欢而散,那情势是从此绝交了。

第二件,想结婚也结不成了。这期间,小敖与施朗他们都觉得,个人的婚姻大事该解决了。长期这么同居,不知引来多少飞短流长。归芯回北京期间,同学给她看过一封信,是阿拉坦附近牧场插队的同学写的。信里将她描写成一个逮谁跟谁睡的大破鞋,他们这群男女似乎已经实行群婚制,蜕化到原始社会,这些个事儿在整个旗里臭名远扬。她没有对那同学解释,只是淡淡一笑。这种事儿越描越黑。多年来,被人指指戳戳,往身上扣屎盆子,她已经适应了。何况,这也不算空穴来风,谁让她住在男生包儿呢!

开了结婚证,关系就合法化,也能逐渐堵住那些好事者的嘴。申请结婚,要先到团部开介绍信,然后,才能去师部办登记。蒙古包的羊群离不开人,开介绍信那天,是小敖一个人去的。结果,他空着手回来了。团部不给开,也没明说什么原因。不让结就不结吧,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一张破纸?

话是这么说,但那晚归芯好久没睡着。

辗转反侧中,她想着最近一连串发生的事儿:漫山遍野的羊被狼祸害,美丽的“小面包”死了,人竟得了牲口的病,铁打的交情撕破了脸,连个婚也结不成……

这是怎么了?她总爱将事情往负面想。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中升起。莫非有什么更不好的事情在后头等着?她不敢往下想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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