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伴侣 作者:胡发云


 

 

  青春伴侣


    清理旧物,发现一只活页夹。绿色的塑料皮已发黑变脆。

翻开一看,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我的一些书刊借出与归还的情况。时间从60年代末期到70年代中期。上面许许多多借书人的姓名有的现在依然熟悉,有的已经记不清是什么人了。至于书名,大都是当时的“禁书”。外国古典名著《高老头》、《前夜》、《约翰.克列斯朵夫》、《牛虻》、《战争与和平》、《马克.吐温中短篇小说选》、《怎么办》……中国古典名著《红楼梦》、《聊斋志异》、《唐诗三百首》、《随园诗话》……还有一些文艺理论、美学理论或政治、哲学著作,如:《杜勃罗留波夫选集》、《车尔尼雪夫斯基选集》、《托洛茨基回忆录》。甚至还有音乐理论著作,如:《和声学教程》、《配器法》……活页夹中还有几封信,都是因辗转借阅将书失落而致歉的,有一封还提出要用其他什么书来赔偿云云……这些文字一下让我回到当年那如痴如狂的读书情景中。

那几年正是“文革”时期。“文革”真是一桩奇特的事。它一方面严厉地全面地大规模地摧毁着文化,一方面却因它的无序状态,又使各类文化更广泛地在地下蔓延。起码就当时的青春男女来说,读的书――主要是“禁书”,比以往任何时侯都多。特别是到了乡下,那种单调、孤寂又天高皇帝远的生活中,青春对书的渴求更是如火如荼。

我插队的那个小组有十个人,每个人都或多或少的带了一些书。一天劳累之后,万籁俱寂之中,各自捧一本书,就着一星昏黄灯火,醉读夜深。现在想来,真是一幅动人心魄的图画。遇上下雨,队里不出工,斜倚床头,一边听着雨打屋瓦的沙沙声,一边放开心性地读书,也是一种人生至境。况且乡下读书无须提防什么,偶而队长或乡亲们来串门,拿过我们手中的书,极珍贵地摩挲一阵,感慨一声:“怎厚子啊?(这么厚呀?)”又极珍贵地交还我们。对这些朴素的人们来说,书无好坏,都是神圣的。于是我们赶紧说,配给的煤油不够。队长便说,到队里舀一点柴油,把你们的眼睛子看坏了,我往后怎么跟毛主席交待。

知青之间相互借书的规模也越来越大,常常会为了一两本书,步行数十里去求借。我那一本密密麻麻的名单,让我想到那漫长崎岖的乡间小路上,留下了多少来来去去的青春脚步。有同学回城,其他人会说,多搞几本书回来。出外工,修水利,有几本书随身带上,便觉得特别踏实。我至今还记得挖汉北河时,我们几个知青住在用板车架搭成的“窝棚”中。一天浑身污泥饥寒交迫地回来,四个男生如四条牙膏一般挤在那狭小的稻草地铺上,两人共一盏马灯,读着各自喜爱的书。外面是黑暗、荒野、冰雪和呼啸的北风。

如今,活页本上记载着的那些书多半已不复存在了。我的书柜中已有了后来的各种新版,书的数量、种类早已超出往日多少倍。但那些被读得发黄发黑、读得残破不全但却越来越厚的书们,那些被许多相识不相识的年轻的手抚摸过,被许多渴望生活的年轻的心亲近过的书们,是我更加看重的。那是我永远的青春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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